第四章 棉襖

馬幫在黑夜中的密林行進,眾人情緒都極高,不料沒走幾步,忽的聽見哪裏傳來極其清脆的一聲“當”。雨林裏蟲鳴蛙叫此起彼伏,趁著黑夜交流白天說不出口的私房話,原本也算不上極靜,但是驀然憑空響起這一聲“當”,在黑夜中聽來卻極其刺耳,在夜中行進本就緊繃著神經,聽見這一聲刺耳的聲響,大家都嚇了一跳,緩過神來才全都一臉惱怒地去看陳秀才身後的那小夥計,那小夥計見大家都望他,自己也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就把手裏的铓鑼停了下來。

馬幫行路時,由於山道狹窄,上坡下坡彎太陡,會有一個專人敲铓鑼,其敲法也有章法,在深山茂林中,铓鑼聲有驚嚇野獸的作用,铓鑼聲傳得遠,又可通知對麵來的馬幫讓道,寬道上來的要讓窄道上來的,上坡的要讓下坡的。請人讓路的铓鑼,敲“咚—咚—咚—”的節奏,有事告急則敲咚、咚、咚,不照此行事則為犯諱,輕則罰,重則打官司,殺人命。

但這都是白日行路時的規矩,因為夜中雨林危機四伏,少有馬幫敢夜中行路,那小夥計原是馬幫中負責敲铓鑼的,行慣了白日的路,慣性使然,剛才拿起铓鑼就順手給了一下。

陳秀才又好氣又好笑,甩手拍了下他的腦袋,道:“你作死啊,幹甚麽呢?”

小夥計慌忙間白著臉答道:“我怕闖幫了,請人讓道呢。”

馬幫哄然大笑,覺得這小夥計的要求太高,三更半夜的非要人家從睡夢裏爬起來跟他爭道,未免有點強人所難,當然,真等到人家被他的铓鑼敲醒,估計是不會過來跟他互道晚安的,過來跟他動片片子的可能性會更高點。

“收了吧,”陳秀才皺著眉,道,“我們早偏離蜀身毒道了,女鍋頭之前不是早說了,這是她新尋出的近路,不在蜀身毒道上,不會有別的馬幫,你敲得如此響,驚動了前麵的象群怎麽辦?”

小夥計訕訕地收了铓鑼,馬幫重又寂靜無聲地向著象群的方向行進,隻不過那象群前進根本不選路走,直接踩著灌木群就過去了。那灌木叢雖然被象群踩倒,卻是未曾斷根,不多久就會自己站起來,馬幫順著象群的路走,算不上披荊斬棘,卻也費了不少勁,才逐漸靠近前麵的象群,因為象群是踩著拍子走的,並非飛奔,若非如此,馬幫想要趕上,更非易事。

跟著象群不知走了幾哨(一哨約為15分鍾)路,前麵的路越來越窄,兩座山就像將要拍響的巴掌一樣夾住了通道,路卻是越來越向下,坡度大到走慣了折子路的騾馬都會立不穩,幾乎失足滾下坡去,馬幫全都蹲著一步一步往下挪,不知道前麵的象群是怎麽下去的。

不知道又行了幾哨路,出乎意料的是,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冷戰,眾人都大駭,要知道這是雨林,地處熱帶,一年四季氣溫如常,白晝炎熱,晚上也不過加件褂子,而此時眾人感覺到的,竟是刺骨的寒冷,也不知道這一路究竟向下行了多深。馬腳子跑馬,一年四季都是一身衣裳,哪有多餘的衣物加身,雖然此刻手裏拿著火把,竟全都凍得兩齒打顫,兩股哆哆嗦嗦。騾馬也是未曾入過寒境,全都甩動著身子,不斷打著響鼻,看上去不安之極。

不過好在一路向下了許久,路終於漸趨平緩,讓騾馬可以跺腳取暖,馬腳子們卻隻能加快步伐來禦寒,至於會不會驚動前麵先走的象群,此時完全已經顧不上了。那走在最前的女鍋頭雖是女流,倒也強悍,竟完全不將這寒冷放在心上,兀自帶頭一個勁往前行。

不料行得急了,從她牽著的頭騾身上卻掉下來一個藍色碎花布包裹,整個馬幫都走得快,那包裹一掉下來,頭騾、二騾和陳秀才都已經走到前麵去,卻是陳秀才後麵的小夥計撿起了那包裹,輕聲喊了句:“鍋頭,你包裹掉這兒了。”

陳秀才回頭瞥了眼那藍色碎花布包裹,悄聲道:“一個包裹,你拾起就放你那吧,隊伍停了再交還鍋頭。”

小夥計正想答應一聲,卻聽見女鍋頭扭頭匆匆地道:“快給我傳過來。”前麵的人聽到她說話,都覺得奇怪,她聲音裏充滿了急切,似乎這丟的包裹是個了不起的物事,而且說著竟放開牽著頭騾的手,想走過來拿這包裹。

所有的人都怪異地瞧著她,平時馬幫前麵的馱子掉了東西,隻要不是大物事,往往就是隨意加在後麵的馱子身上,等歇稍時再歸還,女鍋頭不過掉個花布包裹而已,竟想回頭來拿,這與馬幫“開弓沒有回頭箭”的原則實在是大大相悖。

女鍋頭見大家都用怪異的眼神看她,馬上驚覺地一頓步,淡然地道:“勞煩把總給我遞過來吧。”

小夥計見女鍋頭如此重視這包裹,也不敢怠慢,就想雙手捧著遞過去,不想那包裹沒係牢,一掉一拾,已經完全鬆開,露出其中一件厚實的黑布衣裳,竟是一件棉襖!

小夥計不由呆住,嘴裏就朝陳秀才喃喃地道:“怎麽鍋頭的包裹裏竟有一件棉襖?”

大家也聽得大奇,要知道雨林無明顯季節變化,白天溫度一般在30度左右,夜間也有約20度,進雨林的趕馬人身上搭件褂子已是足夠,平常連棉襖都沒見過,這女鍋頭何以卻帶了件棉襖來呢,而且恰恰趕上他們今晚追尋野象來到這麽冷的一個地方。

那小夥計驚訝過後,也沒多想,隻是摩挲了一下那棉襖,卻替女鍋頭高興,道:“鍋頭,這地方冷得狠了,恰好你有件棉襖,趕緊穿上吧。”

女鍋頭見大家盯著小夥計手裏的棉襖,又看看她,眼裏的怪異卻是明明白白,不禁歎了口氣,道:“我們當家的趕馬去過蜀地,那裏的三九天卻是極冷,故而帶了件棉襖回來,到他過世了就留給了我,這死鬼沒留下甚麽稀罕物,我就把棉襖隨身帶在身邊,也算個念想。”

鍋頭是馬幫權威,就算她不說,也無人去問她怎麽帶了件棉襖在身邊,不過她這一說,倒讓眾人有點唏噓,想起她原本是個拈花繡鞋的女人,卻帶著男人留下的馬幫到處趕馬走貨,也夠不容易,心底的敬意又多了一分。加之女鍋頭隨身攜帶亡夫舊物,這是何等情意。馬腳子路過茶山,和采茶姑娘對上幾句山歌,便會生出情意,年年打馬這裏過,歲歲采茶妹等哥,最是重情重義,對有情意之人自然也分外看重。

那小夥計情竇未開,卻不理會甚麽念想不念想,隻是拿著棉襖喜滋滋地道:“誰料想雨林裏也會有這般寒冷的地方,正好用得上,把總,你把棉襖遞給鍋頭吧。”

焦把總接過包裹,正要遞給女鍋頭,她卻擺擺手,淡然道:“馬道五尺三,鍋頭走一半。鍋頭該是馬幫表率,哪有自己獨自享福的道理,你年紀最小,就穿在你身上吧,剛才我沒拿出來,就是因為不能一人獨穿,冷了大家夥。”

她說得凜然,不過也是應該的,馬鍋頭地位尊崇,就是因為要行在人前,事事表率。那小夥計正冷得縮手縮腳,突然間從天上掉下來一件棉襖,砸在他身上,幾乎以為女鍋頭是菩薩下凡。

小夥計忙不迭地把棉襖套上,說也奇怪,那棉襖黑不溜秋,穿在小夥計身上卻是剛剛好,增一分嫌胖,減一分嫌瘦,極其合身。他棉襖上身,頓覺一陣暖意,正想抖擻精神往前走,冷不丁發現他前麵的陳秀才轉過身來,眼神古怪地盯著他看。小夥計正感覺溫暖,不防被陳秀才一陣眼神看得又打了個寒戰,陳秀才這眼神極其詭異,似乎在看他,又似乎壓根沒瞟過他的臉,隻是上上下下看了他一圈。

小夥計道聲不好,剛才女鍋頭讓他穿棉襖,他也沒推辭就穿上了,可是大家都冷著,他獨自一人穿棉襖,恐怕會有些非議。馬幫人同鍋吃飯,就地分錢,向來同進同退,待遇毫無分別,自然不會有甚麽需要客套的事發生,但眼下他的待遇明顯有別於其它馬腳子,難保其他人沒有想法。

他是馬幫中年紀最小的,原先就受過照料,大家也沒甚麽意見,所以才對女鍋頭的棉襖毫不推辭,現在見陳秀才這般瞧他,頓時急了,急忙要把衣服扒下來,嘴裏道:“秀才,你冷麽,你穿吧。”

陳秀才見他扒衣服,手就伸過去按住了,道:“不要脫了,你穿著挺好。”

小夥計忙道:“不是,你冷,你就穿吧。”

陳秀才又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道:“不用,你穿著吧。”然後又淡淡地補充了一句,“就是脫下來我能穿得上麽?”

小夥計愣了一下,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的棉襖,那棉襖穿在他身上極其貼身,但陳秀才的肩膀卻比他寬了整整一圈,身高又比他高了一截,除非陳秀才自己願意吃點虧,讓人拿刀在身上削削減減,否則這棉襖萬萬穿不上身。其實陳秀才雖然身材高大,但之所以比小夥計粗壯那麽多,也不過是因為小夥計尚未完全長大。而馬幫中其他人的身材和陳秀才倒不會差很多,所以放眼整個馬幫,能穿上這件棉襖的,恐怕除了小夥計,就隻有女鍋頭了。

陳秀才說完那句話,就轉過頭去徑直趕路,小夥計雖然心裏納悶,也不再開口,大家夥都悶頭趕路,前麵的悶雷聲又漸漸響了,顯見他們已經離野象群近了,再往下走,竟發覺那悶雷聲定在了遠處,那野象群竟已經停了下來。

眾人大喜,野象群停了下來,就意味著它們的埋骨地到了,馬幫竟真的尋到了神秘的野象埋骨地!大家按捺住狂躁的心,都放緩了腳步,以防驚了象群,這些來到埋骨地的野象雖然垂垂老矣,來這裏等死,但是畢竟還未真的死去,如果向他們衝起來,後果絕對和“亂象”一樣嚴重。

大家夥順著窄道,踏著野象群開出的灌木路走,這回隻走了約兩哨路,火光就映照出前麵憧憧的黑影。隨著火光不斷地晃動,那些黑影就像潛伏著的不知名怪物一般,騰挪跳躍著,似乎隨時都會向馬幫撲過來。等走近了才看清,那些黑影竟都是一些嶙峋的石柱,全都高達數丈,擋在了一個峽穀的穀口。

去過雲貴的人都知道那裏的喀斯特地貌,地表可溶性岩石受水的溶解而發生溶蝕、沉澱、崩塌、陷落、堆積等現象,從而形成各種特殊的石柱,形狀或像動物,或像植物,或像人物,千奇百態,爭奇競麗,蔚為壯觀,林中峰回路轉,曲徑通幽,不啻一個迷宮,這就是極富盛名的石林景觀。

但是誰想得到,在雨林深處竟也有一處石林!那穀口的石林密密麻麻,從前麵看,根本看不到盡頭,在暗夜中看來,恍如化身一群不敢高聲語的埋伏士兵,隻等暗號一起,就會撲上來掩殺馬幫。

今夜馬幫盡遇怪事,現在竟在雨林深處發現了一處偌大的石林,眾人盡皆麵麵相覷。聽那悶雷聲,野象群好像就在石林深處停住了,開始跺腳。誰能想到,千萬年來,野象竟然會把最神秘的埋骨地,選在雨林中的石林裏。

雖然奇怪,但上天的造化之功誰也不敢非議。馬幫順著悶雷聲,慢慢地繞進石林,這些石柱石峰雖然高大,卻光溜溜的,東凹西陷,活似瘦骨嶙峋的餓死鬼,正饑腸轆轆的盯著他們看,馬幫慣走雨林,膽子不會小,卻仍然禁不住背上發涼,頭皮緊縮。

在石林裏沒走多久,眾人就紛紛“咦”的叫出聲來,發現了怪事,原來那數不清的石柱石峰上,不知道是誰,竟在上麵插了無數的扁擔,就是那種兩頭尖的扁擔。這些扁擔直挺挺的立在石峰石柱上,表麵黑褐色,側裏卻是奶白而又偏灰的顏色,也不知道是甚麽做的,每一根石峰或是石柱上,都插了數十根這樣的扁擔。

大家雖然奇怪,前麵的女鍋頭卻目不斜視,一路向前,眾人隻得跟著她走,行到石林深處時,悶雷聲就在眼前,似乎隻需再趕前幾步就能看到野象群。大家屏住了呼吸,正想悄悄接近,不防從旁邊的石柱縫中,斜斜地轉出了一個龐然大物來,直直地插入到馬幫隊伍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