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紙鳶

眾人聽得一愣,除了留最後一人拽鐵鏈,陳秀才還有另外的下牆方法麽,都看向了陳秀才。小夥計心中對他更加欽佩,覺得他雖然想得未免太多,但都是為了馬幫著想,實在是不折不扣一個盡職的馬腳子,越發堅定了日後要請他到自己那支現在還子虛烏有的馬幫中當二鍋頭的念頭。

陳秀才輕歎一聲,對大當家的話也不否認,倒打一耙道:“大當家想的未免太多。不過怎麽讓大家夥都下牆,我倒真的有個主意,隻怕你們不肯接受。”

眾人聽他果然另有主意,都是精神大振,不過怎麽又怕眾人不肯接受呢,難道結果比留下一批人拽鐵鏈更壞麽?

大當家狐疑道:“秀才有話隻管講,不用遮遮掩掩。”

陳秀才直截了當道:“好,很簡單,既然牆上沒有地方固定,那咱們就固定到牆下去。”

白土司問道:“就算咱們先拽著讓一個人下去,將鐵鏈固定在牆下,可是牆上沒有固定,還不是摔死人?”

陳秀才搖頭道:“有一個辦法可以牆頭不用固定,人也能下去。”

焦把總和大當家同時問道:“甚麽?”

陳秀才緩緩地道:“就是先將鐵鏈固定在咱們上來的這麵牆的牆下,然後咱們再將下去的人拉上來,一起拽著鐵鏈下到林子這邊。”

話出口,眾人都愣住了,這是一個極其簡單的道理,他們要下到一邊,隻要固定住另一邊即可,但馬幫和土匪們愣是沒想到,人很多時候隻會想到“進”,卻不會想到有時必要的“退”才會讓人“進”得更順利。

大當家自嘲地一笑,道:“我怎麽覺得和秀才在一起,有些變笨了呢?秀才說的方法不是很好麽,怎麽又怕我們不能接受?”

陳秀才道:“有些簡單的事,反而不是人人都能想到的。老子怕這方法你們不肯接受,是因為,返回那邊牆下的人須很多,而且,不能再上來?”

大當家眼神一冷,道:“這是為甚?”

陳秀才道:“大當家莫非忘記了,咱們上牆頭的時候,鐵鏈是固定在林子那邊的,可是咱們上來之後,鐵鏈卻鬆開了,這下麵必定有人或甚麽物事在咱們上牆後將鐵鏈解開了,如果所有人都進這林子,就算將鐵鏈固定在牆那邊,可是等咱們返回時,若有人在牆那頭將鐵鏈解開了,到時咱們都在半空中,可怎麽辦?所以,要留人在那邊護著鐵鏈,給咱們留一條退路。”

白土司不解地道:“可是剛才不是林子這邊有人將鐵鏈解開麽,怎麽留人在另一邊看著?”

陳秀才道:“咱們要下林子這邊,林子這邊自然不用擔心,而牆那邊,土司忘了咱們剛才在那城中聽到的腳步聲麽?”

白土司恍然道:“不錯,隻怕這牆的兩邊都有咱們不知道的人或物事藏著,萬一起了壞心,咱們的退路就斷了,是該留人護著。”

陳秀才道:“大當家,把總,你們怎麽說?”

大當家沉吟了一會兒,道:“不謀進,先謀退,秀才若帶兵,可立不敗之地,我沒意見。”

焦把總聽大當家這麽說,當然隻好也點頭道:“秀才說的在理。”

因為回去的人要負責看護那邊的鐵鏈,又要照顧土匪們留在那邊的騾馬,一兩人肯定不夠,所以馬幫和土匪們商議之下,決定兩方各出兩人,共同看護鐵鏈和照看騾馬,其餘人等一起進林子。

焦把總讓張花子挑了兩個馬腳子,放他們和兩個土匪一起下了牆,隨後那四人就將鐵鏈固定住,眾人也就隨之下到了林子這邊。

牆下是這堵牆露出地麵的地基,並沒有可以固定的地方,而鐵鏈長度也不夠繞到林中的樹上,眾人都看出來剛才不是有人解開了固定的鐵鏈,而是有人在拽著鐵鏈,才讓眾人上了牆頭的,這樣看來,這拽住鐵鏈的人似乎對眾人又沒有惡意。

眾人都百思不得其解,小夥計嘴唇一動,道:“會不會是鍋頭拉咱們過來的?”

陳秀才搖頭道:“不會,女鍋頭一個婦道人家,咱們剛才是那麽多人一起攀爬,她怎麽拉得住鐵鏈呢?”

“這樣看來,似乎拉鐵鏈的人有許多才對,可是這麽多人,又豈能不發出一絲響動就不見了?”焦把總揣摩道。

“這種邪性地方,不能以常理推測。”卻是郭菩薩插嘴道。

焦把總點點頭,當先腳一邁,就走入那林子。這林子的樹木都極其高大,不知是甚麽樹,幾乎與那十來丈高的城牆一樣高,林木陰鬱,遮天蔽日,林中落葉積得極厚,踩上去軟綿綿的,有種踩在雲端的感覺,隻是這林子似乎除了瞧上去比一般的林子高大些外,並沒有甚麽不同。

眾人自然不會覺得這城中人腦子燒壞了,沒事砌一堵鳥都飛不過去的牆來玩,都走得小心翼翼的,不住地東張西望,提防這林中會竄出甚物事來,可是走了半天,甚麽也沒竄出來,連鳥叫蛙鳴也沒有。

馬幫和土匪都是慣走雨林的,聽慣了鳥叫蛙鳴,此刻走在這一大片林子裏,偏偏除了腳下踩著落葉發出的聲音,甚麽也聽不見,心中都有一種怪異的感覺。

張花子喃喃道:“怪事,怪事,這林子裏明明少了甚麽,可我怎麽覺得似乎多了甚麽一樣,叫人背上做涼。”

他們已經走到林子的極深處,一大群人晃晃****的,可是在這陰森的林子裏,還是壯不起膽來,所有人都如張花子般,背後做涼。郭菩薩走在隊伍的中間,原本是最有安全感的位置,此時卻忍不住道:“張花子說得不錯,這林中裏既無鳥叫,也無蛙鳴,已是怪事,怎麽好像還有人在瞪眼看咱們一般,叫人渾身不自在。”

陳秀才和焦把總大當家他們停下來,也都皺眉道:“不錯,恁的奇怪,這感覺如此明顯,就像有人麵對麵看著你一般,卻偏偏不知道那人在哪裏。”

白土司原是馬幫掌尾,凡是列隊走時他都習慣性地走在最後,此時見眾人都停下,也扯開嗓門道:“不但有人在瞪眼看著咱們,我還覺得有人在跟著白土司咧。”

他這麽一說話,眾人當然都扭頭去看他,就是這麽一回頭,所有人都是腦袋一轟,脊梁骨都繃直了,寒意迅速地竄上了後腦勺。

就在白土司的身後,不知甚麽時候多出了一個裙角,顏色極其豔麗,就是那種花裏胡哨的豔麗,帶有一種不懷好意的色彩。馬幫和土匪中自然不會有人穿裙子,就是女鍋頭在馬幫中,也是和馬腳子一般打扮的,現在白土司身後忽然多出來一個裙角,當然是有人不知不覺地混在了隊伍的最後麵。

那人身體完全被白土司擋住了,若不是這個裙角,誰也想不到白土司的身後竟藏了一個人。白土司會感覺有人在跟著他,那是因為,真的有人在跟著他!

白土司見大家夥都扭轉了臉看他,臉色都極其難看,眼睛定定地看著自己身後,不禁毛骨悚然,道:“你們這般看我作甚?”

說著背上一寒,驀然轉身一閃,就閃到了一邊,就回頭去看身後,卻甚麽也沒看到。白土司鬆了一口氣,道:“嚇煞白土司了,你們作甚這般看我?”

他不說話還好,此刻一開口,隻見馬幫和土匪同時馬刀出鞘,結成一個陣勢,刀尖向著他,個個臉上都不好看。白土司見馬腳子和土匪都能做出這麽相親相愛的一致動作來,嚇了一跳,道:“你們要對白土司下手麽?我身上可沒甚值錢物事。”

說著覺得不對勁,一看腳邊,頓時三魂出竅,那個豔麗的裙角拖在地上,瞎子都看得一清二楚,原來剛才白土司驀然轉頭時,甚麽也沒看見,不是因為那裙角不見了,而是那裙角的主人也隨著白土司轉身。

那裙角的主人,就趴在白土司的背上!

白土司愣在了當地,渾身僵硬,不敢動彈,嘴裏直喘虛氣,瞪著慘白的眼珠子看著陳秀才,連話都不敢說。

馬幫如臨大敵,戰戰兢兢,白土司駭得臉都脫了色,如泥雕木偶般不能動彈,他前麵的眾人雖緊張戒備,卻不敢過來瞧他背上究竟是甚麽物事,而那物事就趴在白土司背上,也不動彈,好像打定了主意要和這賊配軍夫唱婦隨一般。

白土司和他背上之物與陳秀才等眾人一時對峙起來,林子中隻聞短而粗的喘氣聲,誰也不知道這物事怎麽會悄無聲息地趴上白土司的背,竟能讓他毫無知覺。

白土司見眾人既不動手,也不說話,後背漸漸覺得麻了起來,這賊配軍當真也是個硬漢,雖然駭得半死,卻忽然朝陳秀才眨了眨眼,似乎在預示著甚麽。陳秀才還未意會,隻見白土司猛的反手一抓,從肩上往背後狠狠一拽,拽住他背後那人的頭發,使勁往前扔了出來。

眾人一驚,隨即紛紛往旁邊一閃,那人被白土司拽著頭發甩出來,卻沒有像想象中的那樣噗一聲摔到地上,而是飄飄****地在空中飛了起來。

白土司一將人甩出,隨即衝上來,馬刀就往空中的人砍去,那人雖然飛得像個鳥人,卻沒躲開白土司的猛砍,一下子被馬刀帶得著了地,被馬刀定在了地上。

眾人馬上圍了過來,隻見地上平躺著一個人,嘴上塗著棺材的妖豔紅,兩頰死白,一雙眼睛倒是夠大,好像專門是為了盛下更多的詭異,眼上的一眉毛高高吊起,有如老壽星的上吊繩,身上著五彩斑斕的豔裝,赫然是一個死氣沉沉的女人。

這女人極其陰森,但大家夥見了反而有些慶幸,因為地上的這個女人極薄,不是那種單薄的薄,而是完全薄成了一張紙,此刻被白土司一刀斬到了地上,好像還在說他斬得好斬得妙一般,臉上帶著一種妖異的笑容。

這根本就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人形紙鳶,輕飄飄的毫無重量,怪不得趴到了白土司後背上還能讓他毫無知覺。隻是這人形紙鳶做得極其逼真,與真人一模一樣,若不是因為它薄成了一張紙,隻怕所有人都會認為這是一個真的人,或者,真的屍體。

雖然無端出現了一個人形紙鳶讓眾人心中發寒,但畢竟隻是紙鳶,焦把總道:“隻是個紙鳶,大家夥不須太過緊張。”

白土司剛才嚇得差點背過去,這時忍不住狠狠地吐了口唾沫,道:“把總說得好咧,隻是隻紙鳶,你可知這紙鳶何故毫無征兆地出現,神不知鬼不覺的?”

“且慢,”常老三忽然手一抬,止住眾人說話,臉上一抽搐,道,“誰說這隻是一隻紙鳶?”

“不是紙鳶,是甚麽?”焦把總道,這地上的明明是隻紙鳶。

常老三明顯又抽搐了一下,才道:“是紙鳶不假,也是個人!”

“不就是個紙鳶做的人麽?”白土司也不傻,聽常老三這麽說,也知道其中有緣故。

常老三臉上再抽搐一下,看得白土司幾乎懷疑他臉部抽筋了,才道:“不是紙鳶做的人,而是人做的紙鳶!”

眾人情不自禁後退一步,眼前這紙鳶,竟是人做的?!

常老三緩緩道:“別的事我沒有諸位清楚,人我還是認得出來的,這紙鳶,是用人皮做的!因為隻有人皮才有這樣的紋路,這紙鳶的麵目五官,都不是畫上去的,而是從人臉上剝下來的。”

眾人頭皮一麻,先前以為這隻是隻做得逼真的紙鳶而已,誰想竟是用人皮做的,常老三又道:“看這人皮如此完整,且收縮得並不厲害,隻怕,是從活人身上剝下來的。”

人與人之間若有深仇大恨或不共戴天之仇,都會發願賭誓,要剝其皮,抽其筋,但畢竟隻是說說泄憤而已,現在他們竟發現真的有人從活人身上剝皮,還做成了紙鳶,那是怎樣的一副慘象,眾人不禁身上一冷,都激靈靈地打了個寒顫。

這紙鳶毫無征兆地就出現在白土司背上,似乎是早就埋伏在哪似的,等眾人一進林子就趁機趴到走到最後的人背上,不過有甚麽目的呢?難不成就是為了嚇人?

一個土匪膽子大些,上前用馬刀捅了捅那地上的紙鳶,嘴裏道:“大當家,你看,人皮雖然嚇人些,但畢竟隻是張臭皮囊,無甚用處,不須緊張。”

大當家寒著臉道:“你懂個甚?這人皮紙鳶無緣無故出現,其中的詭異大著呢,回來,不要去碰它,無端惹出晦氣來。”

那土匪應了一聲,正要返回,一個馬腳子叫道:“不好,它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