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九死

二鍋頭拔腳就往那邊跑,女鍋頭緊隨其後,趙武躺過的甲板上甚麽也沒有,屍首就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不見了。兩人都是出了一身冷汗,麵麵相覷,就在此時,船舷正對著馬道更深處的那一邊,驀然響起了一陣頭騾的鈴聲,在他們前麵的那馬幫,似乎無時不刻不在趕路,但是不管怎麽趕,都隻在他們前麵一點,哪怕他們原地不動!

就在“趙武”的屍首不見之後,這陣鈴聲就響起,不免讓人覺得其中有甚麽關聯,二鍋頭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握著馬刀的手微微顫抖著,那陣鈴聲就在耳畔,仿佛一個跨步就能追上。就在這時,二鍋頭做了一個出乎女鍋頭意料的事,他竟真的一個跨步搶到船舷邊上,然後一個縱身,從船艙上跳了下去。

女鍋頭被他的舉動弄得大驚失色,連忙趕到船舷邊上,隻見黑乎乎的馬道上,二鍋頭直追著那鈴聲傳來的方向,一路疾奔而去,女鍋頭幾次張嘴想叫他,又忍住了。此去必有危險,但如果能以一人安危換來馬幫無事,換了她也會去做的。

女鍋頭撫著船舷,看著莽莽雨林,正考慮自己該怎麽辦,此時,她的手指尖上傳來了一陣異樣的感覺,好像有人在漫不經心地用手拂過她的手指,女鍋頭頓時渾身一僵,頭皮戰栗,原來那船舷外側,竟扒著一個人!

這“人”的手極快地拂過女鍋頭的手背,然後就攀在船舷外側,迅速地挪動著,聽聲音,是從這一側的船舷挪到了另一側。然後就躍下船舷,朝著馬幫來時的馬道,手腳並用地疾奔而去。

女鍋頭手裏抓了一把汗,整個人都顫栗不停,她已經知道那手腳並用疾奔而去的“人”是誰了,它故意在馬道的另一邊弄出聲響,讓二鍋頭朝那邊追去,其實自己卻扒在船舷上,奔往相反的方向而去。

那“人”不是趙武,還能是誰?

眼看著“趙武”在馬道上漸漸消失,女鍋頭咬了咬牙,想起二鍋頭寧願為了馬幫而冒犯死者,現在又被騙上另一邊馬道,不由心一橫,點起一根火把,走下船艙,也朝著來時的馬道疾奔而去。

跟著“趙武”一路疾奔,叫女鍋頭詫異的是,“趙武”一路並不停歇,也不避向路旁雜樹叢,而是就這麽直直地奔回馬幫最初紮營歇腳的地方,那個深淵邊上的大片空地上。然後就背對著女鍋頭,一動不動地站在淵邊。

女鍋頭趕到淵邊,正瞧見那“人”站在淵邊,前麵已經沒有去路,不由心中打鼓,瞧這陣勢,那“人”並不打算再逃,站在淵邊,就是為了等女鍋頭過來。女鍋頭心頭急跳,剛才一鼓作氣趕來,現在馬上就要趕上了,卻不知該如何處理眼前情況,所以隔著遠遠的距離,眼珠子錯也不敢錯地盯著淵邊的“人”。

站在淵邊的“人”似乎也知道女鍋頭不敢靠近,待女鍋頭停住腳步時,沒多久,就自己慢慢地轉過身來,女鍋頭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眼看死去的“趙武”就要用它那張七竅流血的臉麵對著她,剛才追趕而來的氣勢早就丟得一幹二淨,隻是兩腿顫顫。那臉將要轉過來時,女鍋頭下意識地想閉上眼,就在她的眼睛將閉未閉時,她忽然發現,這個“人”,好像並不是“趙武”。

匆忙一瞥之下,加上火把光線晃動,她也看不清那人麵貌,隻覺得並不是“趙武”,就在這時,那“人”忽然朝她詭異地一笑,馬上就轉過身來縱身一躍,竟跳下了那無盡的深淵!

女鍋頭大吃一驚,“啊”的叫出聲來,趕到淵邊一看,深淵裏濃濃地漫上了一層霧,卻是甚麽也看不見了。女鍋頭心中沒來由地漫上一層不祥的預感,隱約地感覺到,那陣鈴聲和這個“人”,分別將她和二鍋頭引到截然相反的兩個方向,是一種預謀。

她怔怔看了深淵一會兒,忽然回頭迅即地往回跑,等她跑回那條大船的時候,已經是累得氣喘籲籲,讓她欣慰的是,甲板上的帳篷都還在,火也沒有熄滅。她鬆了一口氣,二鍋頭去追那陣鈴聲,追不到的話想必一會兒也就回來了。

她既然負責守夜,就又坐回了原來的地方,剛坐下,就感覺不對,甲板上的騾馬,全都不見了,而等她眼神往“趙武”剛才停屍的地方一瞟,馬上就感覺那邊的甲板上明顯比剛才多出了一些線條。她走過去一瞧,還沒熱下來的身子又是一冷。

在這甲板上,有人用碳畫了一組圖,那是一組馬幫在馬道上趕馬的圖。圖上的這隊馬幫,從頭到尾都看不見一個馬腳子的臉!所有的馬腳子都用一種詭異的姿勢趴在了馬背上,臉朝下,有的一匹馬上還趴了兩個人,縱觀整隊馬幫,沒有一個雙腳著地的馬腳子。

這組圖,就是他們在第二層船艙中最後的那個房間房頂上看到的那組圖,兩組圖一模一樣,就在她去追趕那扒在船舷外側的“人”這一小段時間內,就有人在“趙武”停屍的地方畫了這組圖。

女鍋頭隻覺得自己腦袋又開始大亂,再也承受不住,也不顧二鍋頭說的,要獨自為馬幫消災,就要過去叫醒王和尚與和四等人。誰知她嘴裏叫喚,帳篷裏竟是毫無反應,沒有任何人應聲。

女鍋頭心中一緊,疾步搶過去就挑開一頂帳篷,帳篷中並無一人,住在其中的馬腳子不知去向。女鍋頭忍住心中驚駭,又依次將帳篷挑開幾頂,也和前麵那頂一樣,裏麵空無一人。偌大一隊馬幫,在她離去的不到幾哨的時間內,如人間蒸發一般,消失得幹幹淨淨!

女鍋頭失魂落魄,幾乎跌坐在甲板上,此時其後的一個帳篷中,一個身影晃動。女鍋頭心中一喜,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原來馬幫還有人在,她箭一般搶過去,掀開帳篷,隻見一個馬腳子倒在地上,手裏抓著馬刀,微微喘著氣,眼看就不行了,眼睛卻睜得大大的,看著女鍋頭。

女鍋頭慌忙上前托起他的頭,含淚道:“發生何事,你為何人所傷。”這馬腳子手裏拿著馬刀,顯見是與人經過了一番廝殺。

那馬腳子嘴唇嚅動,卻說不出話來,眼看眼裏的光彩越來越淡,這馬腳子忽然狠命一掙,竟直起身子,拚盡全力對女鍋頭道:“要小心,你自己!”說完,頭一歪,就此死去。

這馬腳子說的話,與趙武未死前對她說的那句一模一樣,女鍋頭眼中含淚,這些馬腳子對她忠心耿耿,臨死都不忘提醒她要自己小心。不過那馬腳子拚盡全力隻讓她小心,卻沒說其他人哪裏去了,這裏又發生了甚麽事,也是一個遺憾。

女鍋頭又找了幾個帳篷,前麵的帳篷盡都是空的,裏麵的人不知去向,隻有後麵幾頂帳篷有人,卻和前麵的那頂中一樣,躺著死去的馬腳子,手裏緊握馬刀,死狀怪異,一個個圓睜雙眼,不肯瞑目。女鍋頭數了數,屍體總共是九具,加上之前“死掉”的趙武,就是說在這船上,馬幫已經有十人遇難,加上在深淵邊上被山螞蝗吞噬的嚴子正和孫文秀,已經折損了十二個人,而馬幫剩下的二十七人中,除開自己外,還有二十六人不知去向。

看這船上的狀況,顯然是在她離去這段時間內,有一場激戰,不過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為甚麽死去的馬腳子都是死在了自己的帳篷內,而並沒有踏出帳篷一步?而帳篷外也並無打鬥痕跡,似乎就是有人闖進了他們的帳篷內,與他們打鬥。而如果是這樣的話,則必須每個帳篷都有人闖入,才能將所有的馬腳子都拖在帳篷內,不會因為其它帳篷的打鬥聲而出來助戰。

就是說,來的人,一定在數量上超過了馬幫,可是這麽多的人同時上到船上來,又怎麽會不留下一絲一毫的痕跡呢?還有,除了死去的馬腳子,其餘的二十六人又到哪去了?是他們自己離開了這船,還是被人帶離的?

女鍋頭四肢冰冷地看著死去的馬腳子們,悲怮充滿了胸口,活生生的九條人命就這麽在她眼皮子底下流逝了。她有點僵硬地走出帳篷,來到甲板上趙武停屍的那個地方,看著畫在甲板上的那組圖,心頭一陣顫抖。

這組圖最初出現第二層船艙上的房間裏,後來趙武發現了船艙頂上是塊活動的木板,有人藏身在上麵,他追蹤而去,終於看見了那個他熟悉無比的身影的真麵目,就是他自己!如此推斷,船艙上的那組圖也是他追蹤而去的那“人”所畫,也就是“趙武”所畫。

那麽,這甲板上的這組一模一樣的圖,會不會也是“趙武”所畫?如果說是“趙武”回來了,殺了帳篷中的九人,那倒能解釋何以其他人都不見了,而這九人卻死在自己的帳篷中,試問,對一個被“自己”殺死的人,還有何詭事不能發生?

女鍋頭心亂如麻,怔怔地站在甲板上,“趙武”,永遠隻能聽見鈴聲卻趕不上的馬幫,碳畫的組圖,消失的二十六個馬腳子,一個個謎團像陰魂不散的冤魂一樣糾纏著她,幾欲讓她瘋狂。

她在甲板上站了一會兒,才想起該進去看看死掉的都是誰,剛才隻大致看了有幾具屍體,卻沒看究竟是誰,在一口鑼鍋裏吃了這麽久的飯,總該看清究竟是誰死了。她一個個看了過去,讓她還有點欣慰的是,李老西、王和尚以及和四等馬幫主要的馬腳子都不在其中,有這些人在,馬幫不管到了哪裏,隻要不死,總不會亂的。

前麵的幾具屍體有的麵朝天,有的臉朝下趴著,她強忍著悲痛一具具翻看過去,到了最後一具屍體時,那屍體也是臉朝下的,從背麵看這馬腳子極其眼熟,但女鍋頭卻怎麽也想不起來此人是誰。

她走過去蹲在地上,用手將那屍體的腦袋托在懷中,就勢將臉轉了過來,馬上,一張似笑非笑的臉就闖入了她的眼簾,女鍋頭淒厲地一聲大叫,將懷中的屍體用力地甩了出去。

因為她怎麽也想不到的是,這具屍體,就是那不見了的“趙武”,此刻正瞪著一雙似笑非笑的眼睛,直直地看著她。

“趙武”被女鍋頭從懷中甩出,在地上一滾,就此搶出帳篷去,然後就聽見外麵跑動的聲音,那“趙武”似乎是跳下甲板,跑向了馬道深處。

女鍋頭被那屍體弄得顫抖不止,跪在了帳篷中不敢動彈,良久才哆嗦著站了起來,走到外麵來,卻又不知下一步該怎麽做,是在原地等二鍋頭回來,還是自己一人去找那不見了的馬幫。而且,她也不知道二鍋頭究竟是去追那馬幫鈴聲一直沒回來呢,還是回來後和自己的馬幫一起不見了的。

女鍋頭好不容易在甲板上熬到了天亮,幸虧她是人,換了是粥的話,甚麽粥都熬焦了。天亮時,她終於熬不住了,在甲板上睡了一覺,醒來時還是不見二鍋頭回來,她又等了一天,第二天再也支撐不下去,隻覺整個人即將崩潰,就離開了甲板,在雨林中胡**了起來,好在她畢竟在雨林中跑了十數年的馬,甲板上又有馬幫的食糧留下,十幾天之後,終於被她摸出了雨林。

一出雨林,女鍋頭就馬上原路返回,對人聲稱馬幫在雨林中遇到了打財喜的,馬幫全軍覆沒,剩她一人隻身逃出雨林,在鎮子上臨時招收了十幾個馬腳子,組成了“逗湊幫”,再闖雨林,意圖救人。她救人心切,所以無論甚麽角色,隻要有匹騾馬,又願意闖雨林的,她都一口答應將之收下,所以像白土司這樣名聲極差,其它馬幫避之唯恐不及的大人物也進入了馬幫。

而馬腳子們雖然對女鍋頭的這一趟的行程多有疑惑,最初的時候並沒有懷疑甚麽,因為行船走馬三分命,在雨林中遇到打財喜從而全軍覆沒的事情雖不經常發生,可也不算稀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