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大船

馬幫將自己視作行走在馬道上的船,散夥也以“解排子”命名,將之視為馬幫大忌,但這終究隻是一種自喻的說法。雨林中雖然有江河穿過,但都有固定走向,絕不會突兀地出現一條大河在這裏,況且在雨林深處,就算有船,也隻可能是僅容一二人的獨行舟,而現在王和尚卻告訴大家夥,在前麵遠離江河的馬道上,有一條大船!

眾人都聽得呆住,二鍋頭連忙問他怎麽回事,王和尚顯然還沒從見到那大船的震驚中回過神來,急切之下,說得也是語焉不詳,大家夥好半天才聽明白了他說的意思。

原來王和尚和趙武分開後,獨自一人朝著一個方向摸去,雜樹叢中的路自然不會好走,王和尚一邊撥開樹叢朝前走,一邊豎起耳朵聽四麵的響動,就這樣且聽且行走了幾哨路,沒甚麽發現,正要轉回歇稍地,此時,在他的前方,驀然想起一陣吵雜的走動聲,就像是無數人趕著馬走一樣。王和尚聽了這趕馬的響聲大喜,心中頓時明白了為甚麽他們緊趕慢趕就是趕不上前麵的馬幫,原來他們前麵的這馬幫竟是馬不停蹄一直在趕夜路,也不知道走的是甚麽貨,這麽急著趕路。

王和尚雖然沒找到走失的馬,但是找到了馬幫一直在追趕的另一隊馬幫,也算有收獲,他緊走幾步,就想走到那馬幫裏去,反正都是馬腳子,不管在哪裏遇上了都會以禮相待。沒走幾步就心生疑惑,他是為了找尋丟失的馬才走到雜樹叢中來的,這隊馬幫無緣無故的,怎麽放著好好的馬道不走,竟也走入這雜樹叢中來?

越想越覺得不對勁,腳下不自覺就躊躇了起來,遠遠地跟著那隊馬幫走了又幾哨路,忽然眼前一開闊,那隊馬幫竟是從雜樹叢中斜穿了出來,又走到馬道上來了。王和尚見他們走到馬道上來,嘴裏呼了一口氣,放下心來,隻道他們是貪圖近路才走的雜樹叢。

他踏上馬道,原本覺得此時前方無物事遮擋,應該能看到那馬幫了,誰料一走到馬道上,火把搖晃的光將前麵的景象照得晃晃****的,雖不清晰,但看到前麵數尺卻絕無問題,而前麵的馬道上,根本就空無一人!

詭異的是,雖然前麵的馬道上空無一人,也無騾馬,但是,他剛才在雜樹叢中聽到的雜亂的走馬聲卻還在響動著!

看著前麵空****卻響動著走動聲的馬道,王和尚眼睛發直,腿都軟了,當即掉頭就想跑,不過那前麵的響聲到了一個地方,卻在漸漸的消失,就是一點一點地沒了,好像前麵的馬幫在魚貫地走入甚麽地方,似乎馬道上還有甚麽東西,至於是甚麽,火把的光太過微弱,卻照不到。

王和尚好奇心上來,倒不急著回去了,躡手躡腳地跟在後麵,一點一點接近響動聲消失的地方,隨著他的接近,一個讓他目瞪口呆的龐然大物慢慢顯現出了它的身影。

那是橫在馬道上的一條碩大無比的船。

王和尚也算是趕馬數十載的馬腳子,走南闖北許多年,自然算不得孤陋寡聞,此刻見了這條橫在馬道上的船,好像當麵被人抽了兩耳光,定在了當地。瀾滄江雖然是條大江,但河道中險灘急流極多,隻有少數河段可以行船,且行的都還是小船,才能靈動閃避激流險灘,所以大船極其少見,而現在橫在王和尚眼前的這條船,不但大,而且是兩層的!

總算王和尚見多識廣,好歹認出了這是條船,而不是誰吃飽撐著在這疊了一層木板房不夠,還要疊兩層。那走在前麵的隻見響聲不見人馬的馬幫就是走上了這條大船,而漸漸沒了聲音的。

王和尚仰視著這條船,心裏掙紮了半晌,終究是不敢獨自一人踏上這莫名其妙出現的大船,隻得急急忙忙回轉了頭。他雖然知道自己現在站在馬道上,隻要順著馬道往回走,自然會回到馬幫的歇稍地,但是卻不知道自己剛才從雜樹叢中直直地走過來,在彎曲的馬道上要走多久,猶豫了一下,又順原路,從馬道旁的雜樹叢中走了回來。

眾人聽了王和尚的敘說,都張著一張嘴,甚至都不知道聽了這樣的消息該做出甚麽樣的反應。在雨林中馬幫行走的馬道上,居然出現了一條雨林外都極少見到的大船,真是聞所未聞,大家夥大眼看小眼,沒看出個所以然來,倒是看到不少眼屎。隻有趙武在那王和尚敘說的過程中,就一直站在一邊低著頭,手還放在剛找回的那匹馬的頭上,不知道有沒有在聽。

二鍋頭見沒人對王和尚的話表示意見,而趙武又表現異樣,遂動問道:“趙武,你想那是甚麽船會出現在馬道上?”

趙武抬起頭,二鍋頭迎著他的眼光和他對視一眼,馬上心裏一緊,趙武眼裏波瀾不驚,全無其他人的訝異,就像在聽一件理所當然的事一般,但臉上表情又讓人覺得,他也是第一次聽到此事。馬幫中其它馬腳子見趙武見怪不怪的模樣,還道他處事不驚,都是好生佩服,隻有二鍋頭,才感覺趙武自從醒轉過來後,整個人都變了一般,叫人覺得極其陌生。

趙武慢慢地道:“馬道上何以出現一條大船,確實古怪,不過並不是緊要的事。”

二鍋頭條件反射性地道:“那甚麽才是緊要的?”

趙武道:“王和尚跟著走的那隊馬幫。莫要本末倒置了才好。”

眾人都被王和尚說的那條大船吸引住,不知是無意還是下意識地自動忽略了他提到的那隊馬幫,此時被趙武說出來,都是心神一**。二鍋頭被他說得身子一哆嗦,半晌,才道:“怪不得我們一路追來,始終都追不著前麵的馬幫,原來那馬幫隻有聲音,根本就看不見人和牲口。”

李老西顫聲道:“馬幫怎麽會隻有聲音沒有人和騾馬呢,難道那馬幫……”

他話沒說完,眾人卻都知道他言下之意,都變了臉色,頓時隻覺陰風陣陣,雨林中本來就顯陰森,這時更讓人覺得鬼祟,每個人身上的雞皮疙瘩都如雨後春筍一般破土而出。隻有趙武恍若未覺,自顧自地說道:“若那馬幫確有蹊蹺之處,那麽咱們先前被引到這條馬道上來,隻怕就邪性了。那馬幫,根本就是處心積慮要誘咱們前來的,現在看來,甚麽‘象舞’,隻怕也隻是個餌。”

和四人粗膽大,此刻也忍不住吞了口唾沫,才小聲道:“它要引咱們上馬道作甚啊?”

趙武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道:“這你知還是我知?”

李老西苦著臉道:“不管為著甚麽引咱們到這來,隻怕都沒甚麽善意,咱們這回算是上了死路了。”

王和尚緩過神來之後,卻是強橫,看大家都噤若寒蟬,不禁挺起了胸脯,道:“一個個都被霜打了麽,耷拉著腦袋作甚?咱們這許多人,不管甚邪性的事還怕接不下來麽?哼,天上王大,地下王二,我就是那王老三,都是一條命,雨林中隨便遇上個打財喜的或者‘財神’,都能丟了去,怕它作甚?”

大家夥被王和尚這麽一說,也都強自振作了精神,紛紛表示不怕它,雖然這虛無縹緲的“它”還不知道在哪裏就把他們嚇得打擺子,不過大家大哥不說二哥,都隻當是被該死的風吹得打擺子罷了。

趙武見大家夥士氣高漲,冷不丁說了一句話,又傾了一盆雪水在眾人頭上,他道:“我又看見那背影了。”

和四顯然沒反應過來他在說甚麽,當即就反問道:“甚麽背影?”

二鍋頭卻倒抽一口氣,道:“在何處看見的?”眾人這時也都反應過來了,他說的是那極其熟悉,卻不知道究竟是誰的背影。問題是,除了趙武沒看過的孫文秀和嚴子正,他已經確定,那背影並不在馬幫之中,就是說,是孫文秀和嚴子正其中的一個人回來了!眾人想起孫文秀和嚴子正死時的慘象,都是心悸。

趙武道:“就是在我去找馬的時候,看見它從我眼前走了過去。”

馬幫眾人都不說話,氣氛極其詭異,良久,二鍋頭才忍不住問道:“趙武,你不會是看花眼了吧?”

趙武搖搖頭,道:“不但那背影又出現了,且那被人窺視的感覺也出現了,雨林中,有人在窺視我!”他說的並不是有人在窺視大家夥,而是有人在窺視他。

二鍋頭強笑道:“想是你在昏迷中做的那夢過於真切了,所以覺得那背影又出現了。等精神養好了,就不會這麽想了。”

趙武不置可否,也不反駁他,隻是看著手下的那匹馬,道:“馬道上出現了一條船,你知道那船怎麽來的麽,馬王爺?”

他忽然說了聲馬王爺,大家夥半天才反應過來他在叫那匹馬,那馬慵懶甩動著頭,打著響鼻,對他愛理不理。

二鍋頭見氣氛凝住,幹笑一聲,道:“那我們現在怎生是好,繼續在這歇稍麽?”

王和尚牙一咬,道:“既然知道了前麵那隊馬幫走上了那條大船,隻怕今夜是誰都睡不安穩了,不如趕上去看看,那究竟是條甚麽船。”

和四心一橫,也附和道:“索性追上去看看那上麵有甚麽,強似在這擔驚受怕。”

其它的馬腳子也紛紛出言附和,二鍋頭歎口氣,道:“也好,上馬沒有回頭路,既然上了這馬道,總歸是要過去看看,大家夥收拾了東西,點起火把,趁早過去看看吧。”

眾人收拾妥當了,趁夜就向前摸了過去,這段馬道彎彎曲曲的,王和尚剛才在雜樹叢中直直走都走了好幾哨路,現在大家夥在馬道上更是走了小半天時間,才隱約可見前麵一個黑乎乎的龐然大物,待得走近了,火光映照之下,所有人都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

雖然王和尚早就大致描述過這船,但是大家夥親眼看到時,還是忍不住呆住了。隻見這船橫向擋在馬道上,首尾壓倒馬道旁的雜樹叢,長度幾乎超過百尺,船身雙層,高度也有數十尺,頂到了兩旁大樹的樹冠,整艘船就如一座不見燈火的碉堡一般,高高在上地俯視著馬幫。

馬幫在這船前麵,憑空感覺自己矮了一截,和四雖然人高馬大,在這船麵前也覺得還是少提人高馬大這個詞為妙,沒的叫人恥笑。這船黑黝黝的,巋然不動,恐怕足有萬擔之重,不知道是如何被搬到此處的。

船身向著馬幫的這一邊,放下來一個踏板,似乎不久之前還有人在此上上下下,眾人互看一眼,李老西小心翼翼地問道:“二鍋頭,咱們這是要上船麽?”

王和尚一把將他推開,往前走了兩步,道:“李老西,你說的也盡是無用的話,不上船咱們巴巴地趕過來作甚?這裏可沒甚麽采茶阿妹等你。”

這時和四一聲嘀咕:“這地方倒是個投宿的好去處,風吹不著,雨淋不到呢。”

趙武插了一句道:“王和尚追趕的那馬幫莫非就是到這投宿的?”一句話就把眾人的嘴都堵上了,和四這時也知道在此投宿沒甚麽問題,隻要不怕半夜醒來身邊多個人出來就行。

二鍋頭歎了口氣,道:“既然到了這裏,橫豎是要上去看看的,走吧。”二鍋頭發了話,大家夥也都沒意見,連人帶馬魚貫走上那船。甲板上空****的,甚麽也沒有,這很正常,這船在這裏不知有多少年了,有甚麽都該被風吹雨打去了,不過看著空****的甲板,眾人卻有一個奇怪的感覺,這甲板上似乎少了甚麽東西。

王和尚摸摸腦袋,道:“也不知那前麵的馬幫藏在這甚麽地方,按說有馬幫上這船,這船該是多出甚麽才是,可我怎麽覺得它好像少了甚麽物事啊?”

二鍋頭掃視了甲板一圈,沉默了良久,才道:“舵和帆,你們看,這船上既無舵,也無帆,隻有空****的甲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