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馬王爺

二鍋頭一愣,忙問道:“你有甚主意,可讓大家夥安然下去麽?”

趙武搖搖頭道:“沒有,不過二鍋頭請看,既然那邊有條鐵鏈通下這深淵,那麽此前定有人曾下去過,隻是咱們不知他有甚麽避開下麵物事的法子,還是不要貿然下去的好。”

一個馬腳子在一邊聽得不服,道:“我說趙武,你也莫長他人威風,都是一樣的人,怎麽的他下得,咱們就下不得了?”

趙武斜了他一眼,道:“都是一樣的人,怎麽你當馬腳子,有的人當土司做高官呢?”

那馬腳子手一搔腦袋,開始怨天尤人,把責任全推到他老爹身上,全怪他老爹沒給他一個好家世,不過估計他老爹也不肯代人受過,想必會以此類推,把責任再往上推個十八代。

二鍋頭也不理會那馬腳子的家族內部矛盾,衝趙武道:“不錯,人比人氣死人,馬比騾子馱不成,各人有各人的長處,他人去得的地方,咱們未必也去得,小心走得千年馬呐。”

“其實,”趙武歎了口氣,對那尚不死心的馬腳子道,“大家夥都知道‘象舞’百年難得一遇,甚至究竟有沒人遇上過還不得而知,就是說,很有可能,根本就無人從群象埋骨之地取了象牙去,這埋骨之地的凶險可想而知。”

“那依你之見,咱們該怎麽辦呢?”二鍋頭動問道。

趙武沉默了一下,道:“有個問題不知大家夥想過沒有?咱們在馬道上死命追趕的馬幫,為何總是追趕不上呢?”

二鍋頭道:“我剛才也想過這問題,似乎這馬幫存心不讓咱們趕上似的,而且,我懷疑它們是故意將咱們帶到此處的。”

趙武看著他的臉,語不驚人死不休地道:“若說單單將咱們帶到此處還無甚大礙,我隻怕,”他頓了頓,才道,“連野象群也是它們趕來的!”

話一出口,二鍋頭就大驚搖頭道:“不可能,野象縱橫雨林,連天敵都沒有,怎會被馬幫趕著走呢?”

趙武靜靜地看著他,道:“闖雨林的馬幫,雖說有幾條不同的馬道,但大家夥都走過,而前麵這馬幫帶咱們走的這馬道,誰知曉是甚麽馬道?我隻怕它不是尋常的馬幫。”

馬幫掌尾王和尚這時開口附和道:“我早說過,自古以來,無數的馬腳子埋身雨林,這些死掉的馬腳子一輩子趕馬為生,死後就轉到千百年不曾有人走的荒廢馬道上來,莫非竟被我說中了麽?”

眾人在他話聲落地時都打了個寒顫。

趙武繼續道:“瞧這馬幫的行徑,倒像是專門走這條馬道的,而且,咱們是跟著它來到這裏後才發現‘象舞’的,如果說,‘象舞’就是它們造成的,它們走的貨,就是這深淵底下的象牙呢?”

和四呆呆地道:“你是說,那馬幫將野象群趕到此處自盡,然後下到深淵拾取象牙?這也太匪夷所思了,甚麽馬幫可驅動野象群,且還讓它們跳淵自盡!”

趙武道:“這就是詭譎之處,而且,並非不可能。”

雖然他所說,皆屬推測,但確實並非不可能,而如果他的推測一旦是真的,那麽這馬幫,不但匪夷所思,簡直駭人聽聞,絕非一般馬腳子和騾馬組成的馬幫能做到的。

眾人被趙武說得人心惶惶,也不再惦念著淵下的象牙,隻是紛紛詢問二鍋頭,馬幫該何去何從。二鍋頭凝神想了許久,方道:“既然這深淵之下凶險難測,不如我們追上去看看那前麵的馬幫究竟怎麽回事,強似咱們在這胡亂猜測。”

馬幫以鍋頭為尊,馬腳子們見二鍋頭既然發話了,自然讚同,當下就收拾妥當,將貨物上了騾馬,趙武昏迷剛醒,也不須他動手,自有人將他的事一並做了。趙武站起身子,二鍋頭就道:“你剛醒轉不久,精神不濟,況且這馬並非馬幫中的,就讓它馱著你吧。”

趙武站起身子,早看見那匹高頭大馬被拴在一旁,此刻正瞪著黑乎乎的馬眼,靜靜地看著他,趙武與它眼神對視,竟是打了個哆嗦,扭頭朝二鍋頭道:“我牽著它走即可。”

馬幫上了那狹窄的馬道,也無人說話,走得沉悶之極,就這麽在沉悶中走了半天,天色又漸漸將黑,那馬道又窄,馬幫隻得依次排開,就地歇稍,搭起帳篷,開鍋燜飯。

吃了飯,大家夥各自去照看牲口,趙武的“老好人”自此上次走丟了,就一直牽著那高頭大馬,隻是眾人看在眼裏,都覺得他對這萬中選一的好馬並不上心,沒有一般馬腳子對騾馬的親昵勁。馬腳子都念舊,一人一馬往往會在一起十數年,相依為命,感情極深,大家夥隻道他一時無法接受其它的馬,也不以為奇,隻有明眼人才依稀覺得古怪,既是因為對“老好人”割舍不下,才無法接受這馬,那麽何以“老好人”走失了這許久,趙武也並不上心呢?

趙武吃完飯,將“蓮花”一甩,連茶也不喝,就要回帳篷歇稍,王和尚和幾個馬腳子在後頭叫他,他也恍若未聞。二鍋頭阻住了他們,道:“趙武精神不濟,要早些歇息,就隨他去吧。”

眾人喝完茶,各自收拾了“蓮花”,也要回帳篷,這時,檢查騾馬的王和尚回來了,臉色怪異地道:“那馬不見了。”

他說的正是趙武負責的那匹高頭大馬,一般馬幫中的騾馬都會緊隨馬腳子,不會偏離馬道,因此很少會走失。二鍋頭眉頭一皺,道:“莫非這馬真不是馬幫中的麽,怎麽如此輕易走失?”

王和尚應聲道:“想是咱們歇稍燜飯的時候走失的,這馬沒在幫裏認主,趙武又是精神不濟,所以野了些。你看,讓誰去找找?”

馬幫規矩,誰照看的騾馬走失了,就由誰去找尋,這馬是趙武照看的,自然不好讓他人去找,二鍋頭沉吟了一下,還是道:“你跟趙武說聲吧。”

王和尚點點頭,到趙武的帳篷中,剛跟趙武打了個照麵,就大吃一驚,隻見趙武臉色蒼白,麵無血色,竟獨自一人躲在帳篷之中哆嗦不止,王和尚看他神色,好像受了甚麽驚嚇一般,連忙問他出了甚麽事。

趙武見有人進來,神情卻一下淡定下來,若無其事地道:“有甚事麽?”

王和尚狐疑地看著他,見他神色自若,也不好再問他,隻跟他說了那馬走失的事,趙武臉色瞬間又白了一下,隨即就道:“我去找找。”

這本是他分內之事,王和尚也不好勸阻他,卻在他跨出帳篷之時,忽然開口道:“我也與你一起去找找吧。”趙武精神不濟,有個人跟他一起去,也屬正常。那趙武聽得王和尚要與他一起,竟是驀然鬆了一口氣,身子明顯放鬆了下來。

王和尚見他古古怪怪的,早就留心上了,卻不去說破,和他一起出了帳篷。那馬似乎是從馬道旁的雜樹叢中走了進去,趙武兩人順著被踩得歪斜的雜草雜樹,一路摸去,行了近一哨路,還是沒看到那匹馬,此刻天色黑得稀薄,兩人雖然手執火把,也隻能隱約看清前麵 的物事。

王和尚眼見行了一哨的路,還是未見那馬,心下有些急躁,就對趙武道:“這雜樹叢現在也看不出那馬的足跡,雨林這般大,不如我們兩人分頭找個方向,若誰尋著了,就自己回歇稍地去,尋不著的也不要尋得太遠,反正這馬也非咱們幫中的,隻是替人照看的,就算走失了,日後遇上馬主,也怪罪不到咱們。”

趙武遲疑了一下,才點頭道:“也好。”

兩人分了頭,各自尋了個方向找去。趙武是往右手邊走,一路撥開雜樹叢,沒往前走幾步,耳朵就支楞了起來,在他的前方,一陣若有似無的鈴聲悄悄地順著夜幕,躡手躡腳地爬進了他耳裏。

那是馬幫中頭騾的鈴聲。他們要追尋的那隊馬幫,此刻就在他的前方!

趙武立刻就頓在了當地,全身肌膚都緊縮了起來,王和尚和他在一起的時候,甚麽聲音也沒有,王和尚一走,前麵那馬幫中頭騾的鈴聲馬上就響了起來,這馬幫,竟像是在等他一個人似的。

趙武微微哆嗦著撥開擋在他前麵的雜樹,夜幕已經更黑,黑夜彷如一個靜默不語的巨獸,卻抬手向他做了一個“噓”的手勢,令他不敢吭聲。雜樹被撥開,趙武卻沒有看到想象中的馬幫,剛好在視線所及之處,在樹叢的掩蓋之下,一匹馬正獨自前行,腳步散漫。

隻有一眼,且黑夜之中視線模糊,隻能隱約看見那馬躊躇行進的模樣,但是趙武全身的血液已經幾近冰凍,冷到極致,不可言說的恐懼呼嘯而來,立時裹挾了他。

他看見的這匹馬,並不是單單的一匹馬,在馬背上,一個軟趴趴的身影趴在上麵,似乎怎麽也直不起身來,但是趙武卻對這個身影極其眼熟。

那正是他在臆想中反複見到的那個無比熟悉,卻怎麽也不知道是誰的身影。這身影竟從他的臆想中出現在了現實裏!

而且,趙武已經看過了,除了孫文秀和嚴子正,馬幫中其它三十六人,無一人是他在臆想中見到的那背影,也就是說,那背影隻能是孫文秀和嚴子正其中的一個,而孫文秀和嚴子正兩人,卻都已折損了!

那這出現在現實中的馬背上的背影究竟是馬幫裏的誰!孫文秀?還是嚴子正?

趙武能感覺的自己的雙腿在瑟瑟發抖,全身竟似都已經麻了,眼睜睜地就看著那匹馬馱著那背影,慢慢地走入到雨林的深處,連動都不敢動。

而就在那馬漸漸走得不見後,驀然從他背後升起了一股寒意,這寒意就像一支冷箭一樣,毫無征兆地射中了他。趙武弓起了背,有如一隻被狗威脅的貓一樣,全身緊張顫抖。他知道這股寒意,他對它也非常熟悉。

這是被窺視的感覺,和他在臆想裏遭遇的一模一樣,在這雨林裏,有人在窺視他!

趙武慢慢地轉過身子,雖然那被窺視的感覺異常強烈,但是來自何方,他卻一點感覺也感覺不到。他茫然地掃視著雨林,雨林狀似無辜。

就在他慢慢地放鬆身上的肌肉時,一陣踢踏聲從遠及近,慢慢地向著他來了。趙武又是一驚,還沒反應過來,那踢踏聲已經到了身邊。趙武拚勁全身氣力,把遮住視線的雜樹一扯,頓時,一雙睜得圓圓的眼睛就對上了他的視線。

趙武剛對上這雙圓眼,就差點腿一軟,全身虛脫了一般。在他眼前的,正是他和王和尚苦苦找尋的那匹馬,此時正躲在雜樹叢後,靜默不語地看著他。趙武看著那馬,和它對視了一會兒,那馬也無所畏懼地盯著他看。趙武勉力支撐自己,伸手出去牽住它,就埋頭往回走。那馬也順從地跟著他,隻是偶爾打了個響鼻。

帶著這匹馬回來歇稍地,和四與李老西他們都跟他打了招呼,和四還調笑了一番,說趙武你找著了新媳婦,這才沒枉送了“老好人”一條命呢。

趙武也不答話,他平時都跟這馬不怎麽親近,剛才找著它的時候也沒有二話,隻是悶聲往回走,這時在大家夥麵前卻撫摸著這馬的額頭,這馬的額頭上恰有一塊比雞蛋略小,呈橢圓狀的褐色斑點,豎在額頭正中,就如一隻豎著長的眼睛一般。

趙武手上撫摸著這塊斑點,眼睛也怔怔看著這斑點出神,忽然開口道:“馬王爺有三隻眼,你們看,這馬也有三隻眼呢。”

大家夥心知他說的是那馬額上的眼狀斑點,剛要隨口附和一句,隻聽見趙武又說了一句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的話。

趙武看也不看眾人,幽幽地道:“既然它也有三隻眼,那麽我就叫它馬王爺吧。”

他要管這匹不知道哪裏來的馬叫做“馬王爺”!眾人全都大吃一驚,千百年來,馬王爺被馬幫奉為神靈,高高在上,掌管馬幫命運,現在趙武卻要管一匹不知來曆的馬叫“馬王爺”,雖然馬王爺本身就是掌管天下騾馬牲口的馬神,管一匹馬叫馬王爺似乎也並無不敬之處,但馬腳子們總是隱隱約約地覺得其中好像有些不妥。

馬幫中馬腳子給自己的騾馬起名,其它馬腳子倒是幹涉不到,不過那也限於是給自己的騾馬起名,像這匹是趕馬途中拾到的,趙武這麽說,難道是要將這匹馬據為己有!

二鍋頭猶豫了一下,道:“隻怕有些不妥吧,這馬並非咱們所有,總歸是要物歸原主的,現在胡亂有個稱呼就是了,不必非叫甚麽吧。”

趙武神色呆滯,還未答話,隻聽見馬道旁雜樹叢嘩啦一響,被人從後麵分開了,卻是和趙武一起去找馬的王和尚回來了。

眾人都被雜樹叢響動的聲音吸引,全都扭頭看回來的王和尚。王和尚回到歇稍地,徑直往篝火旁一坐,也不說話,臉色被晃動的篝火映得陰晴不定,平添了幾分詭異。他的麵色被火光映照,大家夥也看不出有甚麽異樣,隻是他的表情,卻是一副呆若木雞的模樣。

顯然是他這一趟出去見著了甚麽讓太過他震驚的事,以致回來後還不能緩過神來,大家夥知道他等會必有話說,也不追問他,就這麽直直地看著,等他開口。

王和尚緩了半天,隻急得大家三屍神暴跳,七竅內生煙,再不開口的話,和四就要上去施展回春妙手,給他倆耳光了。王和尚這時像是看透了和四的企圖,眼神這才聚焦起來,看著二鍋頭,說了一句誰也想不到的話。

“在那前麵的馬道上,有一條大船。”

話一出口,馬幫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