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埋骨地

所謂“亂象”,就是象亂,大象群亂了。雨林裏有無數的野象群,本來野象在雨林裏沒有任何天敵,甚麽時候都走得有條不紊,而且野象對人沒有攻擊性,看見了隻要不去招惹它們就會相安無事。

但這隻是在正常情況下,跑過雨林的馬幫都知道,雨林裏最危險的還不是遇上打財喜的,因為打財喜的一般都隻為求財,隻要你不抵抗,他們都會抱著做人留一線,日後好想見的原則放走人和騾馬,所以遠遠比不上遇見“亂象”危險。當這群龐然大物就像瘋了一樣,在雨林裏橫衝直撞時,隻要正麵遇上了,就絕無生理,它們會把所有擋在前麵的東西踩在腳下,曾經有一隊擁有兩百多人和五百多匹騾馬的馬幫,就因為遇見“亂象”,一夜之間屍橫遍地,血肉模糊,眾生平等,因為誰也認不出誰是誰了。

而且,更可怕的還不是“亂象”的蹄子,而是,作為雨林中的絕對王者,甚麽東西會把野象逼瘋?“亂象”雖然罕見,馬腳子們多少都聽說過,但是“亂象”的原因,卻從來沒有任何人知道。想一想,可以把野象群都逼瘋的,那會是甚麽東西?!

帳篷裏的人都出來了,黑黝黝的一群人站在不遠處,就像一群鬼影。女鍋頭帶著他們竄到篝火這邊來,嘴裏喝道:“所有人都過去,貨上騾馬,人守‘蓮花’,別讓騾馬驚了,大家都小心,遇上‘亂象’了。”

黑影有條不紊地散開了,各自牽住了自己照顧的牲口,聚集到一起來,隻有最後麵的一個影子,手裏牽的那匹馬仰起了前蹄,一聲長嘯,眼看就要掙脫。因為有一匹牲口驚了,所以前麵的騾馬也都受到了影響,開始焦躁不安起來,馬開始原地不斷的蹬蹄,騾子則開始噴鼻。那牽著驚馬的黑影慌張起來,聲音裏帶上了哭腔,吃吃地道:“馬…馬驚了,馬驚了!”

白土司一個箭步搶過去,劈手朝那黑影腦袋上煽一巴掌,道:“嚎喪呢?你比馬也好不了哪去,給老子閉嘴。”然後劈手搶過韁繩,用手在不斷掙紮的馬耳骨後麵用力地搓了幾下,又在下巴那裏摸了摸,那馬很快就鎮定了下來。

陳秀才哼了一聲,道:“這賊配軍不會討人歡心,討馬歡心倒是有一手,不知道這馬是公的是母的。”

白土司讓馬鎮定下來,又把韁繩扔給剛才那黑影,嘴裏嘟囔了一句:“不知道女鍋頭哪找來的這生驢蛋子,早晚被人請吃敗家子。”

馬幫行話裏,“敗家子”指的是斧頭。

白土司把韁繩扔給那黑影,自己就往篝火這邊走,那黑影牽著馬連忙跟在他後頭,那馬還算老實,沒在這時候甩蹄子給白土司一下替主人報仇。黑影亦步亦趨跟著白土司走到篝火邊來,這才可以看清他是個十六七歲的小夥計,臉上還稚氣未脫,穿一身青衣短打,滿臉驚恐。

悶雷聲越來越響,馬幫的人也越來越不安,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焦慮寫在臉上。女鍋頭看人都聚在了一起,眼睛看著悶雷傳來的方向,咬牙道:“要對山歌上茶山,要聽悶雷入雨林。‘趕馬十載,亂象一夕’。十年難遇的‘亂象’竟讓我們遇上了。”

白土司狠狠地吐了口唾沫,道:“還不是你自找的,走馬的時候選了個逢三死,逢四喪的鬼日子,出行還沒問雞頭卦,連他娘的草鞋卦都沒問,這不是自己找的晦氣麽?”

他說完猶自憤憤不平,這時二鍋頭焦把總一個身形搶到他麵前,陰冷著臉,道:“你剛才是在對鍋頭說話?”聲音裏透露出的凶狠叫人不寒而栗。

白土司愣了一下,再看看四周,所有人的臉色都不善,冷冷的目光打到他臉上。在馬幫裏,馬鍋頭的絕對權威是不允許任何人挑釁的,所有人都必須維護馬鍋頭的權威。白土司悚然一驚,咽了口唾沫,訥訥地正想說甚麽,女鍋頭清冷的聲音已經響起來。

“好了,亂象的方向好像並不是我們這裏,為防萬一,大家牽上騾馬,朝亂象的相反方向走,今宿就別睡了,小心走得千年馬。”女鍋頭下了令,大家收拾好東西,準備走馬。

這時候焦把總卻出乎意料地出聲道:“不行。”說得斬釘截鐵。

女鍋頭詫異地看著他,想從他臉上看出甚麽異樣。焦把總麵無表情,也不看她,道:“這時候絕對不能跑馬,所有人呆在原地,注意讓騾馬保持安靜,不能蹬蹄。”

馬幫成員頓時踟躕起來,女鍋頭說準備走馬,二鍋頭命令原地不動,大家猶疑地看看女鍋頭,又看看焦把總,倒並沒有對焦把總有甚麽敵意,因為一路走下來,大家都知道焦把總在馬幫的地位,女鍋頭也敬讓他三分,他平時也十分注意維護女鍋頭的權威,絕不會無緣無故反抗女鍋頭的命令,讓大家原地不動,必定事出有因。

焦把總低著頭不說話,女鍋頭忍耐不住,忍不住開口問道:“把總,為甚麽不讓大家跑馬?亂象雖然不是衝這邊來,但是誰也不知道它們會不會隨時改道,這裏離它們太近,太險了。”

焦把總沉沉地出了口氣,慢慢地道:“這時候呆在原地,悄無聲息,雖然亂象有可能朝這裏衝,但是畢竟不在它們的道上,可能性還不大,一旦我們開始跑馬,馬蹄聲一響起來,就會讓亂象以為這邊同樣有逃命的野象,而且正在安全的道上,它們就會立刻朝著這邊奔過來。我們,馬上就會引火燒身。”

“可是,跑馬聲怎麽能和亂象的聲音相提並論,就算我們所有的馬都跑起來,也抵不過一匹野象的奔跑聲。”白土司忍不住出聲反駁道。

焦把總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你聽得出來跑馬聲不是亂象的逃命聲,它們自己可聽不出來。”

“不錯,”女鍋頭出了一身的冷汗,“這個時候不管哪個地方響起奔跑的聲音,都會被亂象認為是它們自己弄出的聲音,就會把它們引到這邊來。所有人就地不動,騾卸馱子馬卸鞍,人落蓮花就地躺,不許出聲。”

所有人都迅即地照做了,隻有剛才一聲不吭的陳秀才一直盯著焦把總看,他是馬幫的管事。白土司缷完馱子,就看見陳秀才一瞬不瞬地盯著焦把總看了半晌,幾乎認為他對焦把總有甚麽非分之想。

焦把總抬起眼,對上了陳秀才的眼神,對視了一會兒,才道:“秀才,有甚麽事就問吧。”

“你遇見過‘亂象’?”陳秀才冷不丁問道。大家聞言不禁一驚,焦把總遇見過“亂象”?大家齊刷刷地把目光投過來。

篝火將要燃盡,沒有人往火上加添子,火舌亂飄,舔著四周的寂靜與黑暗,火光映著焦把總的臉色變了好幾變,良久,他才吐出兩個字:“遇過。”

陳秀才的臉色也變了,道:“你從亂象中逃了命來?”

焦把總嘴唇哆嗦了一下,艱難地咽了口唾沫,道:“逃了命來。”

女鍋頭看兩人一臉的凝重,不禁奇道:“從亂象中逃了命來有甚麽稀罕?我們隻要挨到天明,等亂象過去了,不是也從亂象中逃了命來麽?”

“跑馬的人都聽說過‘亂象’,但是你聽說過誰真正的遇上過‘亂象’麽?”焦把總麵如死灰,反問道。

“這個,倒好像沒聽說過,”女鍋頭被他的臉色嚇了一跳,道,“不是說‘十年趕馬,一夕亂象’嗎?雨林中的悶雷極少響起……”

“不錯,‘十年趕馬,一夕亂象’”,焦把總打斷女鍋頭的話,喃喃地道,“趕馬十年都不一定會遇見‘亂象’。所有聽說過的人都沒見過‘亂象’,因為見過‘亂象’的人,全都去見了老灰。”

“老灰”就是狼,在雨林中還有另一層意思,就是凶狠狡詐的魔鬼。大家都倒吸了一口冷氣,所有人都知道去見了老灰是甚麽意思。

“‘亂象’中的野象不知道中了甚麽邪,不管人和騾馬離它們有多遠,它們都會聞到一絲氣息,最後一定會朝著人和騾馬的方向奔過來,把它們都踩成一灘血肉。‘亂象’,是被老灰控製的野象群!”焦把總說到最後,已經臉色緋紅,幾乎是喊著把最後一句話吼出來的。

“一定會朝人和騾馬的方向奔過來,那我們在這裏,不是也會被踩成……”一個馬腳子忍不住喊出來,聲音哆哆嗦嗦的,白土司扭頭一看,正是剛才那個驚了馬的小夥計。他狠狠剜了小夥計一眼,道:“怕死咧?你也配當馬腳子!”小夥計被他看得趕緊低下頭,不敢和他對視。

“所有見過‘亂象’的人都死了,那你他娘的是怎麽活下來的?你能活下來,咱們憑甚麽不能,你拜過老灰當幹爺啊?”白土司單刀直入地問焦把總,這也是所有人的疑問,大家的目光都打在他身上。

“我是怎麽活下來的?”焦把總有些失神,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忽然咧嘴笑道:“你說得對,我拜了老灰當幹爺。”

他忽然說出這麽句話來,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不想說怎麽從亂象中活下來了。悶雷聲越來越響,仿佛隨時都有可能從他們頭頂響起,女鍋頭見焦把總失神,有些急了,也不去追問他怎麽從“亂象”中活下來的,隻是道:“把總,不管你是怎麽從‘亂象’中活下來的,按你說的,不管人和騾馬離亂象多遠,它們都會聞到氣息過來,那咱們該怎麽辦,你從‘亂象’中逃過一次命,好歹把大家夥給救了。”

焦把總搖搖頭,歎氣道:“如果正麵遇上的話,還沒有人能從‘亂象’中逃命的,我們隻能安安分分地藏在這邊,不弄出聲響,希望不要把‘亂象’引來,隻怕這可能也不大。”

白土司見他半死不活的,不禁心頭火起,狠聲道:“呸,原來你沒把自己當人咧!白土司的命可沒那麽易與,我可不陪你們這群窮措大一起等死,這就去了。”說著就要去拿包裹,所有人都冷冷的看著他,既不阻止,也不幫手。

馬幫以義氣立幫,講究的“同鍋吃飯,就地分錢”,馬幫行路八不準,其中一條就是“夥伴不齊,不準走”,誰壞了規矩就會被全體馬腳子斥為異端,受人鄙視,絕不會再在任何一個馬幫裏找到位置。白土司如果執意要走,無異於自我放逐於馬幫之外。

焦把總冷眼看白土司的舉動,白土司見大家都冷冷地看他,大嘴一咧,打了個哈哈,道:“插個諢,你瞧我是這種人麽,白土司祖上受過大明皇帝冊封,世襲西南,世代忠良,怎做得出這不義的事來。”

眾人都不去理他,白土司把包裹扔在地上,一屁股坐下去,隨手扯了根草放嘴裏,兀自喃喃自語道:“這麽多人數著過奈何橋,也不知道會不會擠。”

悶雷聲已經近在一裏外,所有人也都坐到了地上,馬幫的行動是絕對一致的,焦把總沒打過誆語,他既然說遇見亂象會死,大家不管信不信,卻都會照著他說的做,死不死的先不說,真到了那時候,決不至於坐以待斃就是。隻不過這樣一來,整個馬幫難免有一絲等死的意味,這讓氣氛十分的詭異。

焦把總見大家都坐了下來,臉上**了一下,對著亂象的聲音豎起了耳朵,忽然咂了咂嘴,說了一句讓大家大吃一驚的話。

他說:“遇見亂象的人和騾馬肯定會死,但是我們,包括人和騾馬的,都不會死。”

剛才說會死的是他,現在說不會死的也是他,大家有點被他繞亂了。白土司跳起來,嚷道:“你耍弄我們咧?”

陳秀才眼神閃了閃,道:“你願意告訴我們你是怎麽從‘亂象’群裏逃出命來的麽?”

“告訴你們也沒用,遇見‘亂象’的一定會死的。”焦把總臉上閃出一種奇怪的光芒,好像原本要死的人不但不用死了,而且天上還開始掉餡餅,“但是我們都不會死。”

他很粗地喘了一口氣,按捺住自己狂躁的情緒,道:“因為,我們遇見的,根本不是‘亂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