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上馬 第一章 亂象

馬刀閃過一道寒光,就像一個冷笑,白土司用力劈倒一棵野竹,沒想到用力過大,竹子迎麵向他到來,他躲避不及,臉上被竹子的細枝刮出了無數道血痕,頓時血肉模糊,就像非禮良家婦女而被人收拾了一樣,這讓他暴跳如雷,站在原地口頭上就對那顆倒地竹子的家族進行了雨露均沾。

雖然占了那棵竹子很大的便宜,白土司並沒有手下留情,他削去竹子的細枝,從竹幹上砍下幾節竹筒,底部削尖,回到營地旁,將竹筒打入土裏,往竹筒裏放了幾塊碎茶餅,加入泉水,陳秀才把幹柴圍到了竹筒的周圍,把火生了起來,然後就往旁邊一橫。

白土司一屁股坐在陳秀才的頭旁邊,嘴裏道:“你橫屍呢?吃完飯倒頭就睡。”

陳秀才一骨碌爬起來,指著白土司的鼻子罵道:“你個賊配軍離老子遠點,你剛才在那邊把人家竹子的家屬挨個臨幸個遍,老子剛躺下你就來號喪。”

白土司嘿嘿笑了笑,他是個沒落的土司貴族,祖上據說受過大明皇帝的冊封,有過三妻四妾的輝煌,這對他這個沒落的子孫產生了極壞的影響,在幾百年後凡是看見一樣東西都會對人家的女性親屬產生覬覦,剛才那棵竹子就是受害者。他雖然蠻橫,不過這個天殺的陳秀才也不是好惹的,天知道他一個前清秀才長得這麽五大三粗幹甚麽。

“這不是青竹茶還沒喝嗎?他娘的,‘下完數’喝一筒青竹茶,能飛上天去。”白土司陪著笑道,他祖上乃是俊傑,抱著打不過就服軟的金科玉律當了幾百年土皇帝,這寶貴的遺產同時也遺傳給了他。

馬幫有馬幫的行話,“下數”又稱“下箸”,是馬幫對吃肉的稱呼,開飯時,每人吃四方的一塊肉,每塊重四兩到一斤。馬幫吃飯雖然不定量,但是吃肉是絕對地平均,這一餐吃肥的,那麽大家都吃肥的,這一餐吃瘦的,那麽大家就都吃瘦的,連狗也有一份,沒有哪個特殊,隻有趕在最前麵的人,按例可以吃雙份。那多出來的一份,叫做“障葉下箸”,因為他趕在最前麵探路,對危險難走的路段負有維修或做標記的任務,如果玩忽職守,萬一出了事,就得追究個人責任,所以這一份“障葉下箸”不是那麽容易吃的。

青竹筒被火燒得滋滋的響,裏麵的水開始沸騰,茶香已經溢出,陳秀才嘴裏道:“你個賊配軍少來討好老子,無事獻殷勤的,非奸即盜。嘿,大家夥,茶開了,帶上‘蓮花’,都過來喝茶吧。”

馬幫諱言“完”的音,故而把碗稱作“蓮花”。

不遠處的帳篷裏,三三兩兩的人拿著“蓮花”朝這邊走來,像一群討飯的饑民似的。陳秀才和白土司把竹筒從土裏拔出來,把茶倒到大家的碗裏,一群人圍著篝火呼哧呼哧地喝開了青竹茶,沒人說話,氣氛有些怪異。隻有馬幫的二鍋頭焦把總一直在用眼神瞟著女鍋頭,意味有些深長,似乎想說甚麽,又忍住了。

大家悶不吭聲地把茶喝完,把碗甩一甩,就掉頭返回各自的帳篷,又隻剩下白土司和陳秀才兩人。馬幫有嚴格的組織機構,上有大鍋頭,二鍋頭和管事的,下麵才是趕馬人,即“馬腳子”。本來古往今來,馬道上跑的馬鍋頭都是胳膊上行馬,拳頭上立人的爺們,可現在偏偏出了個女鍋頭。

自從跑蜀身毒道的一個馬幫的鍋頭埋身那無盡的雨林中之後,他留下的寡婦一馬刀劈在要拉夥走人的二鍋頭臉上,硬生生保住了馬幫,留給二鍋頭的,除了臉上那條蜈蚣疤,還有一肚子的膽戰心驚。

寡婦自己當上了馬鍋頭後,對他倒是客客氣氣的,不過相比寡婦的溫柔,很明顯那把馬刀留給他的印象更深,二鍋頭從此再沒生過異心,老老實實地給寡婦當起了二當家,而且每次和她說話都不看她的臉,而隻看馬刀,搞得寡婦常常懷疑那把馬刀比自己長得漂亮。

不過現在的這隊馬幫並不是寡婦的馬幫,事實上,這是一支拚夥幫,也叫“逗湊幫”,是臨時拉人組建起來的馬幫,因為女鍋頭的馬幫上次在雨林中遭遇匪幫,全都吃了片片子(刀子),隻逃得女鍋頭一人一馬,回到鎮上臨時找人重組了馬幫,再次踏入雨林,因為該走的貨總是要走的,至於死人,行船走馬三分命,誰都知道上了路總會有見鬼的一天。

人都走光了,白土司和陳秀才睡一個帳篷,就在篝火旁,白土司盯著女鍋頭的背影,突然咧嘴一笑,道:“你發沒發現這娘們從後麵看還是挺勾人的咧?”

陳秀才不解風情,冷冷地道:“冒犯鍋頭該受甚麽罪你也知道,閉上嘴橫你的屍去,老子就當沒聽見。”

白土司嘿嘿一笑,眼裏閃過一絲異樣的神色,道:“你真的沒看出來,咱們這趟貨走得奇怪?”

陳秀才直起身,定定地看著他,半晌,才道:“有甚麽奇怪的?”

白土司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臉色陰晴不定,道:“馬幫規矩,出門選一二六八,可咱們倒好,出發的時候是初三,誰不知道逢三死,逢四喪,一大幫子人一起去送死,倒也熱鬧得很咧。”

陳秀才舔舔嘴唇,不置可否地道:“我們是逗湊幫,哪來的那麽多規矩。”

白土司意味深長地看著陳秀才,道:“沒錯,我們是逗湊幫,不過不管甚麽幫,大家夥也都是趕過馬的人,馬幫的規矩不會不知道吧,從起馬的那一天起,我們就亂了規矩,既沒問雞頭卦,也沒問草鞋卦。馬幫規矩,吃飯時隻能蹲在鑼鍋的兩邊,不能蹲在馬幫前去的方向,不然就會擋了馬頭;盛飯時不能放下筷子,不然就會‘快落,虧本’;第一碗飯不能盛湯,不然就會‘泡湯,下大雨’,你想想,一路上,白土司犯過幾回禁忌了?一打二罰三開除,一樣都沒落在我頭上。”

陳秀才盯著白土司,有些玩味地問道:“你都是故意的?”

“不錯,”白土司也直言不諱,“要是到這份上還看不出來咱們走的這趟貨不正常,還有臉說自己是馬腳子麽?”

“甚麽時候開始你覺得這趟貨不正常?”陳秀才沒回答他,反問道。

“上路的那天就覺得不正常,馬幫總共就十來個人,我還沒聽說十來個人就敢闖雨林的,還有,你看了騾馬上的貨物沒有,每批騾馬馱的那點貨有甚麽賺頭,不夠騾馬的腳料費。”

“那你還跟著來?”陳秀才冷冷地道。

“呸,”白土司狠狠地吐了口唾沫,“反正咱們賺的也是腳料費,管它賺不賺錢,誰敢坑白土司,老子就請她吃片片子,別的沒有,這個管飽。”

“那你這麽多廢話幹甚麽?”陳秀才不為所動,“做好你的事就行了。”

“秀才,你他娘中過舉,肚子裏的彎彎道道都打了結,會看不出來這其中的不對勁?”白土司嘿然道。

“你個賊配軍少來套老子的話,”陳秀才歎了口氣,道,“行船走馬三分命,誰不知道其中的凶險,尤其像咱們這樣一直跑逗湊幫的,更是腦袋提在腰帶上,女鍋頭說了,隻要這次跑馬回來,咱們就是鐵板一塊的正規馬幫,誰都有自己的一匹騾馬,每次走的貨都是幫裏人均分,誰不動心?”

“秀才,”白土司難得嚴肅地道,“你他娘的念過書,中過舉,為甚麽去跑馬?跑馬也就罷了,為甚麽一直跑逗湊幫,不尋個正規馬幫入夥?”

“逗湊幫跑了十幾年,誰都別說自己是良家婦女,特別是你個賊配軍,你當老子不知道你麽,好個白土司,十次九次死,你跟過的逗湊幫十次有九次出事,隻要進雨林就像進了閻羅殿,你敢說跟你沒關係?”陳秀才巋然不動地看著他。

白土司悍然與他對視,“不錯,我跟過的逗湊幫全在雨林裏喂了大阿迷(馬幫行話,老虎),是我引來打財喜(土匪打劫)的,呸,誰知道打劫的也會被打劫,隻逃得我一條命。”

“就算你不被打財喜的劫了,憑你的狼籍名頭,誰還敢讓你入夥?別說我們走的這趟貨奇怪,就憑女鍋頭肯讓你入夥,你就不該生二心。”陳秀才沉聲道,臉上閃過一絲狠色。

“你又是甚麽好鳥了,咱們這夥人,除了二鍋頭焦把總和幾個沒毛小子,哪個不是亡命徒,不怕告訴你,這一趟貨,我還真打算好好地走完,就怕事情沒那麽簡單,就憑女鍋頭肯拉咱們入夥,我就斷定這次走馬要出甚麽事。”白土司道。

“上坡的騾子,下坡的馬,平路的驢子不消打,馬幫裏隻要幹好自己的事,不該你管的你就當個睜眼瞎。出事?難道還會遇上老灰嗎?”陳秀才吐了口氣,說道。

“也是,我就學不會你這鳥賊人的淡定,泰山崩與前麵不改色。真是人比人氣死人,馬比騾子馱不成。”白土司悻悻地說了句讓陳秀才大吃一驚的話,這賊配軍居然還會這句“泰山崩於前麵不改色”,不愧是出身名門。

兩人在帳篷裏說著話,突然,帳篷動了下,已經再次躺下的陳秀才驀然又坐了起來,豎起耳朵聽了聽,白土司也是臉色一變,馬上趴到地麵聽了聽,沒甚麽動靜,帶著疑惑的表情起身道:“甚麽動靜?是跑馬聲嗎?”

陳秀才搖搖頭,抿著嘴沒說話,過了一會兒,帳篷又開始劇烈地搖晃了起來,就跟大地的母性突然發作了似的,拚了命地搖起了搖籃,可惜搖籃裏的小家夥都不是良善之輩,白土司附耳在地聽了聽,爬起來,狠狠地罵了句娘,道:“他娘的,好大的馬幫,怎麽半夜裏還在跑馬,看來離這裏不遠,最少幾百匹騾馬。”

“大的馬幫都有固定的歇稍地,也許白天耽誤了路程,所以晚上趕得急了點。”陳秀才道。

“不都是開亮(露宿)嗎,還選地方,甚麽德行!”白土司窩心地倒下頭,痛心疾首,好像這夥大馬幫的人沒教養,晚上跑馬,他得為此負甚麽責任似的,“吵得人睡不睡覺了?”

陳秀才沒說話,帳篷晃動得越來越厲害,他的臉色也越來越慘白,雨林深處已經傳來了腳步聲,不是馬幫跑馬時的蹄聲,而是非常沉悶的腳步聲,就像用木樁子使勁地往地上砸一樣,那是一種類似於悶雷的聲音。

白土司還在絮絮叨叨,“哎,你說這麽大一個馬幫,明天會不會跟我們闖幫啊?”

闖幫,是說兩個馬幫在狹路上相遇,如果闖幫的地點稍微開闊點還好說,就怕在羊腸道上闖幫,那路隻能容一匹騾馬通過,還得這匹騾馬沒有走外八字的毛病,是匹有教養的良家騾馬。有時候為了讓道,一方的人馬要退出幾裏,甚至十幾裏。一般來說,闖幫的雙方都是趕馬人,本著互諒互讓的精神,誰退的路程短一些,誰就往後退,不過凡事有規矩就有例外,有時候一方馬幫仗著人多勢眾,再短的路也不讓,這時候人少的一方就隻好忍氣吞聲,思想有多遠,它就退多遠,不然對方掀了你的馱子,再賜你一頓好打,也不是不可能。

悶雷聲越來越近,陳秀才驀然跳了起來,動作之迅速,讓白土司很懷疑有條蛇傷風敗俗地爬了進來,非禮了他的屁股。白土司正在詫異他為甚麽跳將起來,陳秀才已經踢了他一腳,喊道:“快走!”

白土司呆了呆,看他滿臉驚慌,連忙問道:“怎麽了?”

“你個賊配軍聽不出來嗎?這不是馬幫的跑馬聲。”陳秀才衝出帳篷,白土司緊隨其後也衝了出來,嘴裏道:“不是馬幫的跑馬聲,那是甚麽?”

陳秀才咽了口唾沫,帳篷外的篝火照著他的臉,有些猙獰,他看著悶雷聲的方向,回頭看看白土司,白土司麵如死灰,也咽了口唾沫,兩人幾乎異口同聲地道:“亂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