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不喜歡現在

這個發展方向

“歡迎光臨。”一個甜美的聲音在我身側響起,我回過神來,偏頭看到一個戴著黑框眼鏡的女孩,正笑眯眯地看著我,“好久沒有見到你了呢。”

好久沒有見到了?

“是嗎?”我隨口回應著,女孩穿著白色襯衣,黑色長褲,一條咖啡色的長圍裙圍在身前,圍裙的胸前還別了個印著Logo的圖章,手裏拿了一個黑色的小本子,明顯是個服務生的打扮。我於是快速看了四周一圈,裝飾簡單的門麵,占地不大,色調偏暗,店名裏有著咖啡的字樣,旁邊是一塊半人高的木質人字看板,上麵用手書寫著今日提供的簡餐,而我手上正拿著和店鋪同名的儲值卡。

於是我收斂了表情:“已經很久了嗎?”

“是啊。”那服務生小姐想了想,“大概一個多月了吧。最近很忙嗎?”

“啊,家裏有點兒事。”我含糊地說著。

對方了然地笑了笑,沒有追問。

“還是老位置?”

“好。”我點了點頭,跟著女孩走進店裏,她把我引到一個離門不遠靠著窗戶的位置。

我往外看了看,正好一窗之隔,就差不多是我剛才站在店門外發呆的地方了。

我又看了一會兒,才慢慢地打量起這家店。

店內空間比外麵看起來的要大很多,和它的門麵一樣,整體色調偏暗,從裝修到氛圍走的都是藍調風格,鬆散過了頭,也舒適過了頭。店裏頂燈不多,瓦數明顯也不高,光源主要來自於各處區域裏安置的落地台燈,這些區域按照某種精巧的方式被隔成一塊塊大小不一的隱匿空間,一人,最多三人,落地燈的光亮包裹著這些空間,燈光按照個人的需要調亮或者調暗,並不會打擾到周圍的客人,顯得隔絕而私密。

店裏甚至沒有放什麽亂七八糟的音樂,安靜就像是在這種氛圍下自然而然生長出來的東西,在這裏所有人類活動的聲音就好像白噪音一樣恰到好處,特別適合夜生活過於豐富無法直視白天的人,而客人顯然也沒有辜負設計者的這一番理念,雖然人並不算少,卻連個打電話的都沒有,不是捧著電腦敲敲打打,就是攤著本子寫寫畫畫,還有兩個仰著脖子,把書蓋在臉上睡得挺香的。

總而言之就是個逃避人生的好地方。

所以又是好久不見又是老位置的,這是除了麵店外又另找了個據點嗎,難怪老板說不太常去了呢,咖啡簡餐加布魯斯,相當有情調嘛,是越大越瞧不起呼嚕呼嚕地吃麵嗎,真是讓人發自內心的鄙視呢。

然後我立刻就被桌上的菜單吸引了全部注意力,服務生小姐放了一杯蜂蜜檸檬水在我手邊,為我翻開了第一頁,之後就靜靜等著我點餐,沒有問我是不是吃的也是老樣子,不過我想就算有我大概也不會遵從了,菜單上簡直每一樣都看起來好吃之極,中式西式都有,甚至還有日式料理,瞬間就原諒背叛麵店老板的另一個自己了。

“剛剛在看什麽,那麽專心?”女孩一邊按照我點的內容飛快地操作著手上的儀器,一邊用閑聊的語氣問我,就是那個黑色的小本本,一樣的尺寸一樣的外形,真是想不到現在就連點個單都是電子的了……所以有時間搞這些多餘的事還不如給我好好的開發時光機去啊!

“我是覺得對麵那家店的桌布挺好看的,就多看了一會兒……”我偏過頭,看向對麵隔著一條馬路的另外一家店,那是家甜品店,店麵倒是不大,隻是剛好占了一個轉角,多出來一些外部的空間,於是便沿街搭了個小小的花壇,圍住幾把陽傘和幾張桌子,店麵的主色是明黃和淺綠,輕快明亮的風格跟這邊完全相反,就連店員的製服也是淺淺嫩嫩的搭配,此時陽光明媚天氣正好,有一種從店麵到風格都透露出徐徐清風的感覺。

“是挺好看的。”服務生小姐也順著我的目光看過去,微笑著點了點頭,“跟我們家的桌布是同一個地方買的呢。”

“……”我看看她,又看看眼前的桌布。

還真是。

“但是我進來之後就發現,這裏居然還有更好看的桌布。”我維持著視線的方向,立刻裝出一副專業鑒賞的樣子,抱著胳膊,用食指在嘴唇上點著,表情極其肅穆。

服務生小姐的眼睛越發彎了弧度,笑容更加甜美了。

“這是本地一個獨立設計的居家品牌,設計師在國外獲過獎,回來以後開了這家店,他家除了桌布,還有很多家具和家居用品,設計精巧,不但漂亮還很實用,如果你感興趣的話我可以把他家的地址抄給你。”

“好啊,那就麻煩你了。”我不客氣地點了點頭,就是想看她正兒八經地用筆墨在紙張上寫點兒什麽。

但是沒有。

服務生小姐讓人憂心地在設備上又是一陣操作,最後點了一下作為結束。

“我已經將地址發送到你預留在我們店裏的手機號上了,還有官網地址,支持網上購物。”她甜美地說,“郵箱我也發了一份。”

“……”我竟然無言以對,默默看著桌布,覺得內心很荒蕪,所以這10年間人類的科技全部都發展在通訊和移動設備上了嗎……

“最近是有發生什麽好事情嗎,你看起來心情不錯?”服務生小姐還是那種閑聊的態度,她一步都沒有離開,但是我點的食物已經陸陸續續地從廚房裏端上來了……她將托盤上的食物拿出來,擺滿我的桌子,我瞄了瞄她的設備……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要是這樣都算心情好……”我按著剛剛荒蕪過的內心,“那我平時心情該是有多差。”

她倒是認真地想了想。

“你光臨我們店快兩年了……”她說,“這還是我第一次和你說這麽多話。”

“是這樣嗎……”所以在別人看來我是遇到了什麽好事,在麵店老板的眼裏就是發生了什麽事故,果然還是老板懂我的靈魂,我怎麽會為了點兒吃的就想要背叛老板呢,老板我對你死心塌地的。

“是啊,我們家是會員製的嘛,最注重的就是服務方麵了,一直都是針對客人的喜好提供最具個人化的服務的。”服務生小姐非常珍惜我們的第一次,決定把兩年落下的進度一次性趕上,“但是你一直沒給我們這樣的機會呢。”

然而為什麽“不要搭理我”不能作為一種風格……

“而且難得你吃些東西,以前總是隻點一杯咖啡,我還以為我們家的餐點不合你的胃口。”所以才不提示老樣子嗎?服務生小姐簡直是幫我補充背景知識的存在,真是不能更加需要,我表示願意和她一同趕一下進度。

“嗯,是啊,因為懷孕了嘛。”我不負責任地說。

“懷孕?難怪。”她先是驚訝了一下,隨即立刻接受了這種設定,一臉這樣就解釋了很多事情的表情,不知道自行腦補出了個怎樣的故事,接著她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麽似的問,“你先生呢?怎麽沒有和你一起來,放你懷著孕還自己一個人在外跑。”

我腦子裏自行就冒出來鄭先生那張一本正經過分嚴肅的臉,還有他喝咖啡的時候握著杯子骨節分明的手指,我有點兒尷尬地清了清嗓子。

“……他在家做家務……”我說,考慮到公司是自己家的,這麽指代真是別有一番風味。

服務生小姐露出一個了然的表情,我更加心虛了,畢竟我是半路逃出來的,因為年少無知,一不注意就把工作這件事搞得有點兒立意太高,以至於這兩天不得不乖乖按點上班,但睡眠長度也沒有增加,基本上時間都被我用來“補習動畫和漫畫”了,不過說實話就算再怎麽喜歡看這種車輪戰都會看膩的,這完全已經成為一種逃避人生的慣性了,然而因睡眠不足寫滿疲憊的臉最終還是讓鄭先生放軟了態度,我才得以趁他不備偷跑成功,繼續放任那些文件摞出山高,反正都已經摞了那麽長時間了,沒出事大概也出不了什麽事了,而且我是直奔那台全透明景觀電梯逃跑的,足以證明我的決心是有多麽堅毅。

……雖然我上班時間睡覺還把工作推給下屬,但我隻是個高中生畢業的準大學生而已,本來就不是老板,不應該有任何身為老板的自覺才對。

“那也不該放你一個人在外麵跑。”服務生小姐不讚同地說,手下不停,“我看了一下,我們家本身就提倡綠色飲食,食材方麵,你點的菜裏沒有什麽孕婦需要忌口的,不過我還是多給你加一個備注,讓廚房注意一下調配。”

她這麽認真,我反而對自己的胡扯有點兒不好意思了,道了謝,趕快把話題扯開。

我偏頭點了點對麵那家甜品店,用隨意的語氣問:“對麵那家甜品店是新開的嗎?”

感覺一切裝備都很新鮮的樣子。

“重新裝修後才剛剛開業的。”服務員小姐說,隨即用半是驚訝半是玩笑的語氣問,“你不知道嗎?我看你總是坐在這裏,看著那個方向,我一直以為你是在看對麵那家店。”

“……隻是在發呆而已。”我敷衍地說,注意力已經全在嚐了一口的蛋包飯上了,真是難得看到圖片與實際相符的餐館,而且不但賣相好,味道也相當不錯。除了蛋餅外,包飯裏也炒入了番茄醬,帶著點兒恰到好處的微酸,味覺愉悅到連我自己都快接受懷孕的設定了。

“那家店老板人不錯的,長得很漂亮,又懂得經營,她家的甜品店已經在這裏開了很長時間了,品質一直沒變,口味卻越來越好,回頭客多,生意非常好。”服務員小姐立刻幫我定製了一個愛八卦的服務,講解得很是完善,“老板還是單身,有很多人追的,但她說她有個一直在等的人,好像是因為什麽原因分開了。她這麽堅持,也不知道能不能等到。”

“這樣啊……”我撐著臉看向那邊,想了很多古今中外關於等待的愛情故事,悲歡離合了一番,突然想到個關鍵的問題,“她等的那個人還存在著嗎?”

服務生小姐眼神詭異,緩緩地緩緩地看過來。

“……我是說他們是那種彼此還有來往暫時無法複合的模式,還是那種自此下落不明苦苦等待的模式……”這可是基礎設定。

服務生小姐麵帶待客的笑容,搖了搖頭,一副之前你生人勿近沒跟你聊過天沒想到居然是這種糟糕風格的樣子。

“這個就不知道了呢。”她說,“畢竟是人家的傷心事,我們也不好多問。隻是我們家主營咖啡和簡餐,有時候會從她家那裏進一些甜品給喜歡的客人,偶爾聊上幾句而已。說到這個,外進的甜品我們沒有寫在菜單裏,都是直接擺在櫃台上賣的,客人都說她家的味道不錯,你要不要試試,價格和對麵是一樣的。”

“不不。”我連忙阻止,“這個就不必了,我隻是單純好奇,本身不太愛吃甜食。”

服務生小姐上桌的手停了停,隨即微微一笑,大約是在定製服務上又給我加了一條不吃甜食的記錄。

然而我的好奇心也到此為止了,服務生小姐將最後一個盤子擺上桌,愉快地表示我點的食物都已經上齊了。我道了謝,就在我以為她要離開,可以好好品嚐這桌食物的時候,旁邊的窗子發出一陣輕叩的響聲。

我偏頭去看,顯然對方敲窗子隻是為引起注意,並沒有隔著玻璃和我互相觀賞的意思,我隻看到個頗為邪魅的半張臉,留下個自認瀟灑的殘影,走在去往門口的方向。

我莫名其妙地看著他一路進門,莫名其妙地繞了一圈走過來,莫名其妙地在我對麵坐下。

“咦?”我莫名其妙地發出了這樣一個聲音。

“艾麗,麻煩幫我煮杯咖啡,謝謝。”他對服務生小姐說道。

“真是魅力四射啊,催少。”被稱作艾麗的服務生小姐還是一副笑盈盈的樣子,但內核突然就換了一種畫風,明顯開了個嘲諷。

“拜托?”催少攤了攤手,露出個委屈又無奈的樣子,服務生小姐瞪了他一會兒,才哼了一聲,轉身向櫃台走去。

剩下我們兩個麵對麵。

“我該說真巧嗎?”我不愉快地叉了隻小肉卷,一邊放進嘴裏一邊抬眼看向對麵的人,“為什麽我有種這不是巧合的感覺。”

他沒有回答我,隻是用下巴點了點我放在桌子上的手機:“我打了電話給你,但一直轉到語音留言。”

“我也覺得這個功能特別的方便。”我表示同意,雖然電話響的次數不多,但每次都會讓我非常焦慮,所以在醫院的時候嚴岩就教我開了手機的免擾功能,之後這個功能就一直沒有被關閉過,除了我爸我媽和嚴岩,其餘的電話都會直接轉到語音留言,我實在閑得沒事也會聽一下,但基本上所有的內容對我來說都是不知所雲。

“我知道你經常會來這裏,所以讓她們幫我留意著,如果你來了就告訴我一聲。”他衝櫃台後的服務生點了點頭,艾麗沒有理他,好像全身心的注意力都在往咖啡杯裏拉著花,另一個同樣做服務生打扮的女孩在旁邊看著,偶爾抬頭瞟向這邊,不小心四目相對的時候給了他個尷尬的假笑。

這節奏,熟門熟路就算了,怎麽還兼代討人嫌棄。

“所以你是變態嗎?”隻有這一個答案了,我把目光放回到他身上,這算是跟蹤狂了吧,可以報警了嗎?

“這裏的出資人是我的……前女友,”他皺了皺眉,完全偏離重點地解釋了起來,“她甩了我,所以……”

他比畫了一下,一副你懂的樣子。

我不懂。

“所以覺得對不起你嗎?”服務生小姐準確地接過話,將咖啡放在他麵前,“這倒也是呢,就憑您催少爺的家世和資產,如果不是花樣作死的風格,誰會舍得甩了您呢?”

還是那副待客用的笑容,但嘲諷的意味更加明顯了,可惜我連圍觀的興趣都沒有,隻專注研究那朵拉花的姿勢,做得相當精確,真是千言萬語盡在其中。

催少爺不動聲色地用勺子攪了攪咖啡,表情有點兒尷尬。艾麗嘲諷完倒是沒有追打下去的意圖,隻是保持著微笑對我點了點頭便離開了。

我也彎了彎嘴角算作回禮,再看向眼前這位跟蹤狂,不知道該對他從哪個行為開始實施,考慮到我小學的時候是有學過一段時間的散打,不過當初就有點兒學藝懶散,加之這麽多年荒廢下來,也不知道身手還在不在。

“那天見麵之後總覺得有些奇怪,這兩天我找醫院的人了解了一下你的病情——”反正殺氣明顯是不在了,對麵的人無知無覺,隻是用手摩挲著咖啡杯的邊沿,說道,“你變得有些不太一樣。我隻聽說你出了車禍,外傷並不嚴重,沒想到會失去記憶,連性格都變了。”他抬眼,有些尋求確定地問,“你真的失去記憶了?”

為什麽不問性格都變了的部分……

我看著他。

“所以你去醫院打聽我?”

“還有保險公司的調查員,我也和他談了談。”他接著說,對我語調中的聚氣簡直無知無覺,“你的理賠到現在還沒有辦下來,這其中有很多地方都有疑點,我——”

“你先給我等一下!”看他毫無自覺,我再一次哢嚓掉他,“所以你不隻是去醫院打聽我,還去保險公司打聽我,還讓人盯著我?”我緊了緊手裏的餐刀,將這三段概述出來產生了超乎我想象的怒意,“那我再問一次,你是變態嗎?”

“……我是在幫你。”他有些啞然,但終於明白了我的意思,收斂了姿勢,擺出一副誠懇的態度。

“如果你稱這為幫忙的話,那我大概知道什麽叫作花樣作死了。”我也盡量壓了怒意,實話實說,“話說你不是競爭對手嗎,在幫我什麽?”

“競爭對手?是鄭偉嘉這麽跟你說的?”他皺了皺眉,“你很相信他?”

相信他。真是個熟悉的問題,讓我想起之前和鄭先生那段關於信任的對話,他也這麽問過我,你相信嗎?

所以我究竟該相信什麽呢?我連這個世界是否真實存在都不知道,究竟該拿什麽來相信,事實上我甚至不知道信與不信究竟該如何定義,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過選擇的機會,也不知道迄今為止,我所得知的事說明了什麽,將會影響到什麽,如果這一切都是未知,而我始終茫然地站在原地,那信與不信,究竟有什麽不同?

“好吧,既然你已經知道我沒這份記憶了,那這個問題我也問你一次好了。”我最終厭煩地說,“如果是你,一睜眼別人就告訴你,你失去了10年的時間,世界已經是10年之後了,你已經完全變成了一個不一樣的自己,周圍的人你一個也不認識,那麽你怎麽判定相信誰不相信誰的問題?”

他露出一個怪異的表情。

“保持這種感覺——”我在他可能說出任何話之前搶白,故作高深地哼了一聲,“雖然我也不指望你能有什麽體會。”

“你總是這樣,對我抱有敵意。”他苦笑一下。

“所以你不反省一下自己的行為嗎?”我吐槽,什麽叫作總是這樣……一上來就用這麽自我惆悵的方式推卸責任,還不明白為什麽嗎?

“……對不起,我隻是有些著急了。”他用手揉了一下頭發,樣子看起來有些挫敗,但過分油光水滑的頭發因此散亂地翹了起來,倒顯得沒那麽讓人討厭了。

“你真該換個造型了。”我小聲地說。

“?”

“好吧,”我放緩了語氣,問他,“所以你剛剛想說什麽,什麽疑點?”

他反而有點兒不自在,換了個姿勢,盯著我看了一會兒才問我:“關於車禍的事,你還記得多少?”

“一點兒也沒有。”我坦言,“我知道的都是別人告訴我的。”

比如說事故原因是方向盤突然故障鎖死就直線開到電線杆上了,嗯,如果我沒有在旁白裏提及這個部分,一定是因為蠢得我連在心裏想一下都不願意想。

我畢竟年幼,加上自己也沒什麽興趣,對車算是一無所知,跟大多數對車一無所知的人一樣,除了睜眼一看就知道的部位,我最多也就多認識三樣東西,刹車、油門兒、方向盤,還是因為電影、電視、漫畫上常提到,但好歹也是知道都是幹嗎用的,因此完全不能理解在這場最終駕駛員一臉血趴安全氣囊上的事故中,方向盤故障鎖死,駕駛員為什麽不能好好地踩個刹車……

雖然按照小嚴醫生的說法,當時車速有點兒快,路況有點兒複雜,加上很多人在驚嚇過度時的表現就是身體硬直喪失反應能力,就算好好地踩了刹車也不見得能在撞上電線杆前好好地停下來,盡管我深表懷疑,按照28歲那位的高冷設定,到底合不合適嚇到失態……但是無論如何,畢竟我聽到的時候臨場感就已經跟我一毛錢關係都沒有了,自然也就站著說話不腰疼地感覺十分嫌棄,而且就算真是嚇的,這種嚇法通常當事人緩過來的時候想想也都會被自己蠢到就算沒有被動失憶也會主動選擇失憶的。

沒準兒這就是真相。

“那有沒有人告訴過你,這輛車是掛在你們公司名下的,一直是由你們公司的司機負責維修養護,你平時開的是自己的車,因為進廠保養所以才臨時用的這輛,現在保險公司還在調查事故原因。我想辦法打聽到點兒消息,他們在刹車線上發現些痕跡,有可能是事故本身造成的,也有可能是事故前人為造成的,現在還找不到決定性的證據,但如果是後者,那這就不是單純的意外了。”

“刹車?”這裏邊怎麽還有刹車的事兒啊,一提刹車就自帶陰謀flag,咱們就不能讓無法判定車禍前傷的還是車禍後傷的就停留在腦子的部分嗎……

我無力地扶額。

“但是我聽嚴……我聽我的醫生說,這個車不就是因為方向盤什麽的有問題,製造商才召回的嗎?”具體我是不太懂的,總之就是這麽個意思,“他還給我看過新聞,我隻是在召回前就出事故了而已。”

“方向盤鎖死?”他疑惑地問,“他是這麽告訴你的嗎?製造商確實是因為這個原因在召回問題車輛,但那隻是其中一個批次的扭矩傳感器存在質量問題,你那輛車不在這個批次裏。”

“可是這沒道理……”我腦子有點兒轉不過來了……

“另外我也調查了一下你的醫生……”他說,有點兒小心翼翼地,“我知道他是你的青梅竹馬。”

“發小。”我幹巴巴地糾正,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做。

“那你見過這個人嗎?”他表情複雜地看了我一眼,從上衣內袋裏拿出手機,點了兩下,他的手機屏幕很大,至少比我的大得多,在全屏的狀態下都能看出來上麵顯示的是個全英文的界麵,並且可以確定完全看不懂。

他把左上角的配圖放大,那是張經常在雜誌或者什麽類似的宣傳材料上經常看到的那種風格的照片,一位年長的男人,抱著手臂在書櫃前側身而立,頭發半白神態嚴肅,看向頁麵外的樣子矍鑠有神,旁邊用大寫字母加粗寫著什麽高深的東西,下麵則是長篇大論,總之從頭到腳都散發著一股要麽此人成功要麽此人權威要麽二者其實是一個意思的氣勢。

我點了點頭,我確實見過這個人,就在醫院裏,嚴岩跟我說那是他的導師,大部分時間常駐國外,這兩天剛好回來休假,就請他過來看看我。那時候我剛醒過來沒多久,整個人還蒙著圈,這位導師也隻是扒了扒我的眼皮,問了我些奇怪的問題,我一問一答,一半以上不知道他問的是什麽我答的又是什麽,一半以下直接回答的不知道。就這麽輪了兩回就算被看完了,剩下的時間就是他和嚴岩看著各種檢驗報告來來回回地討論,無非是哪個指數高哪個指數低的,建議開點兒什麽藥,調整什麽藥的配比,然後他就再沒出現了。嚴岩說他回去了,至於討論的結果,就是那個車禍後遺症慢慢就會好了的廢話。

簡直權威得無法反駁。

“那你知道這個人最引人注目的研究是什麽嗎?”這並不是問句,畢竟沒人期許我真的能回答,他翻了幾頁手機,將那些看起來像是報道又像是報告的東西一層一層展現給我,有中文的,也有其他語言,合在一起我一個字也看不懂,他簡要地概括,“治療PTSD的方式。”

“PTSD?”

“創傷後應激障礙。”他簡略地解釋,也並沒有好到哪裏去,“簡單來說就是一種精神障礙,源自人類精神所不能承受的經曆,主要是親曆或者目睹一些重大創傷性事件的後遺症。”

“什麽重大創傷性事件?”我有些啞然,感覺信息量太大完全跟不上進度,為什麽會牽扯到重大創傷性事件這種詞匯,誰經曆什麽重大創傷性事件了?

“不,關鍵不在於他治療什麽,而是他治療的方法。他認為如果PTSD這種精神障礙源自於受創傷的記憶,那最直接的治療方法就是消除大腦裏關於這段經曆的記憶。”

好像是蠻有道理的。

“我不知道醫學已經能實現這種程度的事情了。”我用叉子撥弄著盤子裏的食物,聽起來真是越來越像電影裏會出現的故事了,畫風還完全不符。

“據說方案上已經相當完善了,隻是臨**還缺少足夠的數據。”

“所以你認為……”我選擇著措辭,不確定地說,“我現在這個狀態……是被人為消除了記憶?”

他沒有回答,卻也沒有否定的意思,隻是直直地看著我,好像這種不回避的方式能夠加深什麽可信度一樣。

“因為車禍嗎?”我試探著說,想來想去也隻有車禍比較接近所謂的重大創傷性事件了,雖然蠢是蠢了點兒,但畢竟也是蠢出了一臉血的,我試著解釋,“因為被車禍嚇到了,所以使用這種新的方式來治療?”

然後玩脫了消除了10年?如果是這種打開方式那我就接受了,後半生的笑點就全指著它了。

他又露出那種奇怪的表情,好像我說了什麽特別不像我會說的話……這麽一想倒也沒什麽不對。

“所以我說,我不認為他是在‘治療’什麽。”他直起身體,隔著一張桌子靠近我,“你真的不明白我要說的意思?”

“如果你想說什麽,最好直說。”我把餐具放下,很介意他靠過來後消失的那段距離,於是向後一直退到沙發的椅背上,我收斂著情緒,視線卻不自覺地飄向窗外,“我什麽都會聽。”

“但是不相信。”他篤定地說,聽起來倒像有點兒意外,又有點兒鬆了口氣,“誰說的話你都會聽,但是你誰也不相信,這就是你的方式?”

不,我的方式才沒這麽灑脫,我隻是……我隻是太害怕了而已,害怕所有陌生的人,陌生的地方,就好像身處孤舟,一直漂浮著,不知道周圍是什麽,也不知道最終會發生什麽,害怕得一直不敢動彈而已。但我還是有一個隻要他說什麽我都會相信的人,當他出現在這場對話中的時候,我立刻就知道相信與不相信到底有什麽樣的區別。

“那你呢,你到底是什麽人呢?你說你是在幫我,你又為什麽要做這些事?”我忽略胃底湧上的焦灼感,問。

“我是誰想必你已經知道了。”他不自在地抬了抬肩膀,似乎對這件事已經習慣性地保留了自嘲的權力,“至於我做的這些,就當是無聊的自尊心在作祟吧。”

“自尊心?”完全聽不懂,什麽方麵就涉及自尊心了還見麵第一句話就問人家怎麽還沒離婚的……那個方麵的自尊心嗎?

“……你還真是什麽都不記得了。”他失笑,“讓我吃了那麽大的虧,居然真的忘得一幹二淨……”他感慨完了才做出一副無關緊要的樣子回看著我,“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如果你恢複記憶,自己就會想起來了,如果想不起來,那就更加無關緊要了。”

……其實你介意得要死吧。

“也算公平。”我順著他的話隨口一說,本來也不是真的感興趣姑且憋死他好了,再說我們剛剛討論過不相信任何部分,我也實在不想吐這個槽了。

他抬手,看了看表,從他的表情我大致判斷了一下,說話的時間比我想象的還要長。

“我差不多要走了,丟了一堆人半路跑出來的。”他嚐了口沒怎麽喝的咖啡,想必是剛好冷卻到咖啡最難喝的那個溫度,一瞬間露出個極其不適的表情,但轉眼看見艾麗在櫃台上朝這邊比畫了一個割喉的手勢,催少爺連嘴唇都沒離開杯沿就一鼓作氣地把冷咖啡喝了,那浩**的決心豈止壯士斷腕,斷背都夠了,簡直讓人心生敬意,我琢磨著這種良好態度的下一步動作可能就是直接端入後廚清洗杯子了。

隻可惜仍是一毛錢興趣都沒有,我的全部心思都用在認真觀察咖啡喝完後杯底露出的印花上了,催少爺對這朵花兒看起來似乎早就習以為常,我卻是沒有一絲絲的防備,印花的線條圓潤飽滿,旋轉而上,內容和含義都可以一目了然。

於無聲處塞人心,高,實在是高。

“還有一件事——”他用一種突然想起順帶一提的語氣說,我抬起頭看他,很明顯這個順帶一提才是關鍵內容,他也沒有掩飾,迎著我的目光說道,“我聽說鄭偉嘉已經和盛唐的川總見過麵了,還有政府辦公室的陳處,除此之外還私下會見了你們公司的幾個董事會成員,籠絡了不少核心中層。他這幾天非常活躍……我想你可能不知道這些事。”

我猜他咽下去的那句話八成是,尤其是在我住院的時候。

然而話到此處便戛然而止,他隻是抬手,再次看了看表,終於起身,卻像是沒有忍住一樣補了一句:“這幾件事都沒有什麽實質上的證據,但放在一起卻千絲萬縷。”他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看著我,“最後你總得選出信什麽不信什麽。”

然後像來時那樣自認瀟灑地走了。

我目送著他的背影,眼角處看見艾麗投過來疑問和擔憂的目光,我卻沒有理會,隻是撐著下巴望向對街的方向,實在有些倦怠。

……我不喜歡現在這個發展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