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在正常世界裏屍體

是會發出氣味的

“偉嘉。”

茶水間門口傳來柔柔的一聲,裏麵煮咖啡的人正在想著心事,被點名時手抖了一下,濺出來的水就燙了個正著。

手便反射性地一鬆,於是同一時間瓷杯隨聲落地摔得四分五裂。

笨蛋。

到底想什麽想得那麽認真想得那麽做賊心虛。

“你沒事吧,有沒有燙傷?”關心則亂,慌慌張張地衝過去,“快用冷水衝一下。”

“我沒事。”不留痕跡地抽回自己的手,“沈秘書,找我什麽事?”

切,假裝正經。

“那個……明天劇院有場音樂會,我知道你一直很喜歡這個樂團,剛好有朋友送了我兩張票……我想……”

咦?貓糧君居然喜歡音樂會?這麽裝模作樣催人入睡的東西真不知道該說適合還是不適合他這種設定……

不過說來他的通常運動是拳擊……真是處處都是反差卻不能理解我這顆尋求上下文之間萌點的心。

“對不起,我明天剛好有事。”很客氣很禮貌……以及很直接地拒絕了。

“偉嘉……”美人含淚,楚楚可憐,“你知道我一直對你……”

“沈秘書……”鄭先生偉嘉出聲打斷對方的話,“這是在公司,還是請你用正常的方式來稱呼我。”

咦?所以潛台詞難道是,隻要不在公司就可以這樣那樣怎樣的做些不正常的事咯。

“偉……鄭助理。”失望沮喪傷心委屈,這一聲“助理”活生生發出個九轉十八彎的音,能聽到如此音藝,有生之年也算是值了啊。

“還有什麽事?”隻可惜聽的人完全沒有鑒賞能力,絲毫不為所動。

“就是……關於昨天下午趙經理提上來的那份計劃書,副總沒有簽批,直接退了回去,說是有很明顯的問題,讓趙經理自己想。”語調變得相當為難,“趙經理想了一個晚上,改了又改,今天早上提給副總看,還是說有問題,實在沒辦法,想讓我幫忙打聽一下。”

“那份計劃書?”一個微妙的停頓,“我知道了,這樣吧,你先去忙,下班之前來我辦公室一趟,我再和你詳細說。”

噗。

“是,那……那我先回去了……”

細高跟的皮鞋輕叩在地板上的踏踏聲漸遠,步伐的間隔似乎略有些急……是慌亂還是含羞……

“你坐在這裏幹什麽?”我自配的情節還沒有編排好,突然一個黑影罩頂,把我整個罩了進去。

“喲,這不是貓糧君嘛。”我眯著眼睛抬頭,裝出一副驚訝的樣子,頭頂上的人背光出現,是一個鑲了金邊的黑影罩頂。

“咖啡袋子掉了一地,怎麽見到我就躲起來了?”他完全無視我的招呼,隻是繞過來,彎下腰撿起地上咖啡杯碎片,還有一地的速溶咖啡袋子,然後皺了下眉頭,“雖然我從來沒見你喝過速溶咖啡,不過一次五包,你是想喝芝麻糊嗎?”

誰會搞錯咖啡和芝麻糊啊……我抿住自行想要噘起來的嘴,看他眼角浮起淺淺一絲笑意,實在有點兒介意不太起來,就隻好這麽坐在地上,目光跟隨著他,看他把大塊的碎片撿起來丟進垃圾桶,然後招呼清潔工過來清掃殘餘。

清潔員工的休息室就在茶水間隔壁,隻要招呼一聲阿姨就提著工具過來了,他就這麽抱著手,靠在料理台上我能看見他的地方,一臉故意的神情,似乎是想看我尷尬起身。隻是反差萌的大叔未免也太高估每天端著飯盒偷偷翻過學校天台,假裝自己是漫畫裏一頁分鏡的高中女生了,高中女生和清潔工阿姨微笑問好坦然得連屁股都沒有挪動一分。

然而阿姨更是淡定得仿佛閱盡天下中二病。

說好的適應不能地懷疑地漫長地看著我呢?

“我喝遍所有品牌的速溶咖啡,隻有這個牌子這個口味的最難喝,尤其是衝得過分濃重的時候。”目送阿姨收工,我才接上他的話,靠做預算存活的高中住校生哪有手工咖啡這麽高大上的東西可以浪費,我蜷起腿,把杯子放在膝蓋上,用下巴抵著杯沿打了個嗬欠,“昨天沒睡好,困。”

“難喝?”他重複了一遍,一如既往對正常部分發表了疑問。

“速溶咖啡嘛,也隻能靠難喝來提神了。”我低頭,把整張臉埋在杯子裏,喂了自己一口,雖然話是這麽說的,但也從沒嚐試過一次五包。

我反射性地抖了一下,這味道簡直毒性得讓我擔心肝髒可能分解不了。

“解釋了很多事情。”他結論,不動聲色地吐了個槽。

“比如?”我一臉氤氳地抬起頭看他。

“比如你建議行政部采購這種咖啡。”他漫不經心地說,放下胳膊走了過來,在我身側站了一會兒,索性直接坐下,平視著我,他一條腿貼著地板,另一條隨意地搭在上麵,舒展得讓人心生嫉恨。

我一路從料理台目睹到大長腿,竟然有些不知該如何應對,又好像怎樣都不對,他卻突然伸出手,用指背搭上我的眼睛,剛洗過的手指帶著些潮濕的涼意,有種異常的舒適感,我聽見他帶著無奈的聲音:“又在熬夜看動畫,眼睛腫了。”

“嗯……”我含糊地哼了哼,眼睛的溫度降下來了,我感受著眼球上方一點兒輕微的壓迫感,不由自主地蹭了蹭,覺得自己多少有些沉迷於此,或者我應該搞個冰袋過來,我閉著眼睛胡思亂想,他也沒有抽手,任由我蹭著,“畢竟還是有跡可循啊……”我覺得自己幾乎要發出舒服的呼嚕聲了,我哼哼唧唧地說,“連休息室的咖啡都要采購這麽難喝的品種,我還真是懂得如何拉仇恨。”

也不知道圖什麽。

“除了你,沒人喝這東西。”

我啪地睜開眼,直起身,退到後麵看著他。

“你還真是……直接……”我心負重傷,憋了半天,實在也憋不出來什麽其他的東西了。

他還是伸著手,隻是略微地往上,在我頭上拍了拍。

簡直是魔性。

“所以我說你啊……”我伸出兩根手指,夾著他的胳膊拎開,“悶騷內部爆滿就不能稍微轉外一點嗎?積累太多可是容易出事的啊。”

“什麽意思?”他不解。

“我家的秘書小姐啊,要身材有身材,要臉蛋有臉蛋,要溫柔有溫柔,要能力有能力……”我極盡所能地組合著詞語,“雖然因為我擅自加入了太多的省略號顯得表現有些浮誇,但人家確實對你一往情深,還願意拋開女孩子的矜持表現得這麽主動,就算你心有所屬守身如玉不願意給人家員工福利,裝得那麽正經,誰知道結束語突然來了一句無比猥瑣的‘下班之前來我辦公室一趟,我再和你詳細說’,變態大叔的馬賽克都飛起來了好嗎……”

“……”大段沉默,伴隨著龍卷風中心般的寧靜。

所以我也隻好配合著幹笑兩聲。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連我自己都覺得例行公事得太過敷衍,隻好岔開話題,“有件事我必須要聲明一下,我是在你進來之前很一會兒就坐在這裏了的,並不是在躲你。”

順便還舉了舉杯子,表示裏麵的咖啡確實在他進來之前就已經喝掉了一部分了。

“有件事你也剛好忘記回答了。”他不為所動,也翻舊賬,“你坐在這裏幹什麽?”

“茶水間——”我深沉回應,“是寫字樓裏八卦閑話偷聽寶地的不二之選,剛好這地方又有這麽個隱藏的空間,完美得就好像為了讓我蹲在這裏而專門打造的。所以剛好有點兒想逃避現實,剛好看到這麽一個妥帖的樹洞,剛好坐下來,發現居然大小剛剛好。”我一口氣說完,想了想,“其實女廁所也非常合適,而且更加隱蔽,隻可惜那地方沒茶沒水沒咖啡,遺憾。”

早就聲明過我青春少女那八卦而敏感的內心。

啊,我的生命之火,我的欲望之光。

“你是變態嗎?”毫不含糊的陳述句簡直有違他悶騷的設定。

我捂胸口。

“你的正直剛剛刺穿了我的心髒……”我發現他最近是越來越和我對答如流而且似乎越來越不客氣了,這是召喚出什麽潛在的人格了是怎樣。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我回頭看了看我容身的樹洞,雖然用了“樹洞”這樣的詞匯,但不過是靠在一個半人多高的儲物櫃背麵而已,和窗台之間有個不大不小的空間,但確實很適合避世,我思考了一下,“這地方這麽貼身,不會也湊巧是我親自指定量身建造的吧……”

這就變態得太有現實感了。

“說不定。”他挑眉,一副似笑非笑的樣子,讓人實在有些拿捏不定,我原本隻是句玩笑話隨便說說而已,他這樣,讓我一時不知該接什麽好,他看我無言的樣子,仿宋體的顏文字幾乎又要若隱若現了,“所以你不是在躲我,咖啡袋子怎麽會掉一地?”

“……”我運作了一會兒,開設定,“那個是麵包屑,韓塞爾與葛雷特,糖果屋,必要的時候需要標記好逃亡的路線。”

“逃什麽?”他順著我說下去,完全不受古早童話的幹擾,“你辦公桌上的那37公分?”

“畢竟我也沒有找到小石頭……”我還沉浸在自己的設定當中,隱隱覺得有些不對,這個體貼的計量方式怎麽聽起來這麽耳熟,“我摸魚摸出來的時候明明沒有那麽多的……”我看著他那毫不掩飾的表情,感到難以置信,“……你難道不知道在我們國家放高利貸是違法的嗎?”

“你難道不知道不好好工作的後果是會增加更多的工作嗎?”他不置可否,隻是學著我的句式反問。

我懷疑地看著他。

“難道不應該是被開除嗎?”我正義吐槽,端坐於知識巔峰的人怎麽會那麽容易上當。

他沒有說話,隻是輕微地勾了勾嘴角,露出個笑容來。他側對著窗口,逆光看去,那線條盡然有一種奇妙的、溫暖的弧度,我的胃好像終於感受到了咖啡因攝取過度的後果,泛起緊張而酸澀的痛覺,心跳也緊跟著加速起來,我無言地抬起杯子,以以毒攻毒之勢地灌下一大口糟糕的溶液。

“所以你不打算教育我了嗎?”無視胃裏猛然發出的哀號,我豪邁地擦了擦嘴,問他。

他做出一個疑問的表情,似乎是沒有明白我為什麽突然這麽問,又似乎是覺得我需要被教育的部分實在太多,一時無法判定具體指的是哪一個。

我這樣擅自理解後不高興地指了指窗外:“就是第二章啊!”

我遙遙地指了一個方向:“你說我‘一個人坐在街邊的花壇上喝奶茶這種事,未免會對公司的形象上有些影響’,然而那個時候我不過是很正常地坐在公司對街的花壇上而已。”我用遙遙指著的那根手指在四周比畫了一番,“如果你沒發現的話我提醒一下,這裏是公司茶水間的地板上。”

結果他就隻是這麽走了過來,跟我一起坐下了而已。

所以目前的局勢就是,我倒是在背陰處蹲得好好的,反而是他,怎麽看都是一副露著尾巴頭也藏不住的姿勢。雖然我看不到門口的情況,不過聽聲音至少已經碎了三個人的下巴了吧,沒準兒這會兒行政部都已經在茶水間的門外纏上了犯罪現場專供的Keep Out黃色封條了。

“或許是為了防止你下次坐到更加影響公司形象的地方。”他絲毫不走心地胡說,連看都沒看門口的方向一眼,“這也勉強算我的工作之一。”

什麽叫作更加影響公司形象的地方啊,女廁所嗎?喝了水怎樣都要坐進去的吧。

我在心裏默默吐了個槽,偷偷瞄了他一眼,有點兒不敢說出來,隻希望能用瞄出的這一眼傳達出內心未盡的槽意。

他也不知道接收到沒有,仍是那種似笑非笑拿捏不定的樣子。我越發難以吐槽,於是回顧了一下這段時間的情節發展,越發覺得所以這是繼冷漠疏離到不加掩飾的嫌棄之後,我那根本不把好感度放在眼裏的女性向養成遊戲又解鎖了什麽新的奇妙姿勢了嗎?

“我今天早上一直想問你——”他卻突然問,“昨天的晚飯沒有吃飽?”

我愣了一下,完全沒想到他會突然關心出這樣一個問題,基於昨天是星期天,為了以防跟我一樣忘得幹幹淨淨,提醒一下,這就是那頓“今天晚上有安排了,你和媽都累了,先好好休息,星期天我們過去”的飯,果然說吃就吃,我們兩個加上他爸媽總共四個人,主廚是他媽媽,雖然比不上嚴爸的技藝精湛,味道一般,不過相比我那對工作狂的父母,手藝已經可以稱得上是救贖了。

當然味道一般也可能是因為找了神之一手鄭先生做幫廚的緣故。

我哼唧了一聲移開視線。

“啊……”

“我早上看到冰箱空了。”敷衍的話才發了個音就被他打斷,他擺出事實,避免和我講道理。

我還定格在發語的那個姿勢,隻有移向遠處的視線默默地向上翻出個白眼來。

“不要用這種誤導人的句子。”我看回到他,不高興地說,“是有多不矜持,一個晚上把你家冰箱都吃空了的,裏麵能填肚子的總共就一粒雞蛋,半袋切片和三分之一盒牛奶。”

雖然那房子樣板得連灰塵都沒有一絲居家氣息,但廚房好歹也是張阿姨的地盤,被照顧得妥妥兒的,隻是剛好張阿姨這兩天家裏有事,我索性放了她十天的假,廚房存糧無人填補而已。張阿姨本來就是個新鮮食材的狂熱分子,冰箱裏的囤貨正常就不多,現在更是隻剩下啤酒果汁礦泉水,就連麵條也被對煮前煮後膨脹量毫無概念的貓糧君全軍煮成反社會物質了。我又沒有學會半夜叫到外賣的技能,還能翻出來這些東西我都已經是豁出去了,當然裏麵還有兩根蔥和一袋醬,組合倒是相當經典,就是怎麽看都覺得缺隻烤鴨,有點兒寡,就算了。

“那麽你昨天晚飯確實沒有吃飽。”他確認,“是因為飯前和爸聊了些什麽?”

“我就不能是因為青春期少女的含蓄嗎?”我更加不高興了,他倒是沒有反駁,隻一副靜靜看我睜眼說瞎話的樣子,我不服,“我跟鄭伯伯認識比跟你認識得久,當然很有得聊。”

而且他媽媽雖然談不上特別熱情,但更像是性格使然,也一直在給我夾菜,對我車禍前後的情況很是關心,總之他們全家就這位兒子對我不好。

當然考慮到我做過的事倒也沒什麽好抱怨的就是了……

“我肚子餓是因為昨天晚上幹了點兒體力活兒,消耗有點兒大。”我就這樣說出答案,並沒有什麽特別需要隱瞞的,反正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

“體力活兒?”光看表情就知道這個答案有多出乎他的預料。

“是啊,我把閣樓房間的門給撬開了。”我說,雖然並沒有怎麽提及,不過這段時間我一直沒停止過尋找鑰匙,直到昨天晚上我判定絕對是找不到了,就果斷下手把它撬了,我邊比畫邊說,“耽誤了我這麽長時間,其實比我想象的好撬多了,隻是一開始方法不對而已。後來到網上查了一下,構造並沒有我以為的那麽複雜,畢竟隻是房間門上的鎖,通用型號,暴力拆除有效率百分之百。”

“為什麽不找一個鎖匠?”他對暴力部分輕微皺了下眉,但最終又一副一切正常的樣子。

“我也是考慮了很多的。”我嚴肅地說,“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麽要放張阿姨十天假,萬一那跟藍胡子的小房間一個性質怎麽辦,像我這種性情大變到完全反轉的人,萬一真的是發生了什麽重大創傷性事件怎麽辦,我也是到了從體格上覺得人類好可怕,漸漸地轉變到從心靈上覺得人類好可怕的年紀了。”

他麵色複雜地看著我。

“……在正常世界裏,屍體是會發出氣味的。”認真地提醒。

“這隻是個比喻。”我又不傻。

他抬了抬肩膀,似乎並不想在這個問題上和我多做討論,隨便地把這個話題翻了過去。

“那麽裏麵是什麽?”他問。

“不太好說。”我思索著抿了口咖啡,卻嚐到一股溫涼的惡心感,簡直惡心得連吐都吐不出來,喉嚨一縮就咽下去了,一時間提神提得簡直整個人都**起來了。終於等那陣味覺過去了,才看了看杯子裏,發現我們居然在茶水間的地板上聊了這麽長的時間。

我抬手把咖啡杯放在背後靠著的那個儲物櫃上,順帶著挺起背,舒展了一下,繼續說:“裏麵亂七八糟的東西還堆得挺滿的,大部分都是沒有拆封的紙箱子。我隨便翻了一下,看到幾本我一口氣都念不完名字的高等學校教科書,還有些不知道用哪國語言寫的資料。我猜測大概是我家賣房子的時候舍不得處理掉就堆過來的舊物吧,這倒也沒什麽奇怪的,我媽從我小學的時候開始就一直保留著我的教科書習題冊考試卷甚至作業本,可能是因為她總覺得她和我爸一直在忙公司的事,對我的成長參與感有點兒不夠,想用這種方式找補點什麽。”雖然從我自己的角度來說我倒是覺得和小夥伴兒相比沒有大人管的童年玩得可High了,不過既然能讓老媽覺得心裏好過那存著就存著吧,“雖說如此,不過我還是決定有時間再好好翻上一遍,沒準兒能找出來幾本日記本什麽的,最好上麵詳細記錄了這幾年發生的事,再附贈點兒心路曆程、思想匯報之類的,也不枉費我餓著肚子撬了大半夜的門……”我幻想完了,把臉埋在手心裏,嚶嚶嚶嚶地哭了起來,“就算找到張什麽時候不小心夾在書裏的十塊錢也行啊……”

“我可以幫你。”他聊表同情。

“趁我不注意的時候往教科書裏塞錢嗎?”我保持著那個手心向上,雙手捧著的姿勢把臉拿出來,發著光看他。

“……”他沒有回應。

果然談錢就傷感情,十塊錢也能傷到的感情……無法交談。

我用路人甲的表情把自己從樹洞裏搓出來,站起身,拍了拍衣服,絲毫沒有障礙地從那雙大長腿上方邁了過去,聽見身後傳出來些動靜,大約他也站了起來。我沒有回頭看,忍不住在心裏勾勒出一男一女拍拍衣服從茶水間的地板上爬起來的場景是有多糟糕,就這我還沒忘記拿上我的杯子,走到門口果然沒讓我失望,圍了一堆黃底黑字的東西。

……寫著“事故現場”、“清潔進行中”、“小心地滑”的A字告示牌。

……啊……果然不是那種類型的故事呢……

等等,事故現場是個什麽鬼,三行字情節還給連上了,你們家公司到底發生過什麽,這告示牌種類做得是有多齊全?!

這槽意洶湧得實在太猛了,真是沒有一絲絲防備,我一分心完全估算錯誤了A字牌與腳的距離,踉蹌出去半米。我一幀一幀地回過頭,含恨看著那塊就它最奇葩的“事故現場”,卻看到鄭先生英俊地越過我絆出來的空隙在後麵跟著,身形瀟灑非凡,毫無對前人拿命開路的感恩自覺。

“還有趙銘那份計劃書的事。”鄭先生跟著我向我辦公室走去,“你指的到底是哪裏的問題?”

“……”我腳下一頓,想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趙銘是什麽,就是一開始沈秘書提及的那位趙經理,還好他的名字比較容易記憶,好歹算是靠自己的力量想起來的,我在心裏對自己大加讚揚了一番,頭也不回地說,“不是說了嗎,有很明顯的問題,那份計劃書你看過沒有?”

“我就是看過了。”

他的聲音變得有些堅硬,大概是這麽些天我終於徹底驅散了這張28歲的臉上散發出的優秀領導人信息素,讓他的第一反應從深表懷疑我對此一無所知,到深表懷疑我能提出什麽正經問題,也算是付出的努力終於有了回報了呢。再加上我追求上下文反差的活潑性格,以及高三學生知識巔峰的加持,他還要時刻考慮著心理防禦機製該把底線拉低到什麽程度……也是相當辛苦。

我擅自腦補著他的思想感情,自己和自己玩得很開心,聽他繼續說:“這是根據公司上半年績效考核擬定的一個人事調整計劃書,裏麵所有的內容公司高層在專項會議上都討論過了,也反複修改過很多次,還會有什麽明顯的問題?”

“第一頁就錯了三個字還不夠明顯嗎?”倒不是我性格特別爽朗立刻就公布答案,隻是這句話問的時機恰到好處,我剛好走進自己的辦公室,於是立刻在公司副總經理的人體工學椅上硬生生拗出個成功企業家的造型,對著心理防禦機製果然底限拉得不夠低的總經理特別助理先生正義地說,“作為一個完全看不懂內容的領導,當然要在形式上多多下些工夫。”

我相當自信這邏輯嚴密不可反駁,聽的人對此能做的也隻有動手了。

這個行為大概就是俗稱的討打。

“就因為這個?”但是沒有,鄭先生冷靜地問,選擇再給我一次活下去的機會。

“小事情反映大問題啊,貓糧同誌。”我語重心長地說,“全篇總共五個錯別字,這可是考試作文自殺項啊,而且看了一晚上都沒有看出來,問題還不夠多嗎?”

貓糧同誌有一陣沒說話,就在我開始懷疑他是不是察覺了什麽,難道又當我肚子餓了會給我叫個加餐嗎?

這麽一想好像還真有點兒餓了的時候,他才開口,聲音平穩:“關於公司最近幾處人事變動的情況我已經和你說過了,如果你看了沈秘書給你的會議記錄,就會注意到那幾次專項會議都是由你主持的,你還有什麽地方的內容看不懂?”

“就是說了也看不懂的地方。”

比如……催尚傑所說的,那些我可能不知道的地方。

我直直地看向他,他也回看著我,那目光中絲絲泄露出少許試探和懷疑的意味,我猜我此時的樣子也沒少包含這些情緒,況且我這麽年輕又缺乏社會經驗,沒準兒都寫了滿臉了……空氣中的溫度變得有些凝滯。是我先移開了視線。

“人事變動什麽的還是等我爸回來再說吧。”雖然可能這份計劃書隻是件根本毫不相幹的事,但有些事一旦存在了,我終歸還是忽略不了,畢竟先移開視線的人底氣就是要難以充足一些,“反正也沒多久了,我昨天給老爸打了個電話,他大概這兩天就回來了吧……雖說也沒提前多長時間。”

我把下巴撐在手腕上,偷瞄他的表情,卻沒什麽變化,就好像隻是一個得知了上司行程好提前做出安排的助理一樣,隻是末了確認一句:“隻是人事變動的問題,還是所有事務?”

我忍不住笑出聲來,他皺了皺眉,對我的反應無聲詢問。

“看,我就說不好好工作的下場果然就是被開除。”這個問題就是我們剛才在茶水間討論過的嘛,我琢磨了一下,“其他事務這種說法真是詭異,好像我還真幹了些什麽事一樣……”

都說好了是當吉祥物的嘛……簽了幾份無關痛癢的文件,旁聽了幾次沒怎麽說話的會議,不過考慮到剛出院身體不適,接待就避過去了。

隻是了解自己每天都在幹什麽而已,結果事實證明果然是沒有哪家公司離開了老板就不能夠正常運作下去的,越大的公司職責劃分越是清晰,簽字簽到我這裏的時候前麵都疊著一排名字了……所以方向和決策嗎?我連自己的事情都找不到方向做不了決策。

我故作輕鬆地說:“那就要看我表白的結果了。如果失敗了,別說幹活兒了,我可能說會窩在被子裏哭上一個星期連門也不出的。”

“表白?”相比之下他此時的表情倒是稱得上精彩紛呈。

“是啊。”仔細一想不管有名無實還是壓根兒沒有一分錢的感情,隻要有了婚姻這層關係,這樣光明正大地通知對方要去跟別人表白果然還是略顯刺激,不過我還未成年,有夫之婦什麽的根本不知道。

我看著窗外的方向,認真地說:“就是去告訴我喜歡的人,我喜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