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為什麽你們

還沒有離婚

我百無聊賴地貼在小吧台附近的水果區,一邊自提剛搭建出來的水果拚盤,一邊看著五米開外一個麵目清秀的姑娘把用酒醃漬過的小橄欖放在嘴裏。姑娘老實巴交地嚼了兩下,老實巴交地呆滯了一會兒,然後老實巴交地吐出個核,老實巴交地嘿嘿嘿嘿笑了起來。

我於是也跟著嘿嘿嘿嘿地笑了起來。

生日宴會確如貓糧所說,果然不是什麽正式的場合,當然,除了“生日宴會”這個部分以外,我一個從10年前穿越過來的人都看得出來,這分明就是個Party。雖然12歲以後我就以功課繁忙不宜應酬為由拒絕再參與這類活動,但是在那之前也算是作為一個不怎麽合格的應酬配件以各種名頭被帶出來遛過的。

我記憶中那種會被正經八百叫作生日宴會的,一般都是去的市中心某個金碧輝煌的高級酒店,主角不是爺爺奶奶就是伯父伯母,要麽就是連路都還不會走的小嬰兒,我這種年紀的,一進門還能獲得個新手紅包。當然我的戲份也就隻是在這個最初的部分,跟著爸媽,甜著嗓子重複他們讓我說的每一句話,並且回答所有套路般的問題。之後就是各位成年人在一起興致高漲地互相敬酒,說一些完全聽不懂的話,我隻要能輪上一圈就算是任務完成,接下來就可以抱著食物在角落裏乖乖蹲好,散場的時候拉得到老媽的手沒丟了就可以了。

所以從三歲看老這個角度上來講,我對人情世故的努力程度跟進門之後掛在衣帽間的外套似乎也沒什麽太大的區別。

相比之下這邊不管是風格還是參與感都顯得太過強烈了一些,都是些年齡相近的年輕男女,同一層次、同一類型、同一背景設定,三三兩兩聚在一起,端著酒杯談笑風生,格調看著就很高,而我作為一個“將公司在父親的基礎上一手擴大到現在這個規模”和“剛剛出了車禍在醫院待了好長時間”的人,自然活該引人注目,但所幸有了醫院探病的那段經曆,我也是敷衍技能點到滿,再加上來的都是些年輕男女,很是懂得說好娛樂就不談工作的規則,更何況今天主人過生日,總歸不好跑偏了重點,於是打發起來也極其容易。

我就這麽且戰且退,憑著自己閑置多年的經驗值,漸漸地占據了這個靠近食物遠離人群的地理位置。

然而說到地理位置,這個生日宴會……或者說生日Party舉辦的地理位置非常值得一提,事實上,對於穿越後完全跟不上城市規劃的我來說,這地方真的是難得的熟悉,主要是多虧了我那部特別機智的手機,我才知道這居然就是城南那座我們四人小團體經常騎著自行車出來爬著玩兒的山,也算是本市一個著名景點,看資料大概是兩三年前,有個什麽開發商搞了個項目,打著空氣清新、風景如畫的概念,再加上個名家設計、盡顯奢華的宣傳,在山腰上鏟出來個高檔別墅區,號稱往窗口一站就可以盡覽整個城市,以此吸引了很多有錢人買來用作除了正常居住以外所有其他任何事情。

需要特別說明的是,一提到正常以外就忍不住興致勃勃地問了一下那位28歲的涼夏有沒有在這裏購置房產,但是作為一個不知道算不算有錢的變態,並沒有在這裏購置房產。

相當令人失望。

由於沒有正常居住的人類,所以這地方大部分都呈現一片漆黑,可能出於隱私保護或者就是毫不在乎那點兒地皮,每棟別墅之間的距離拉得相當之大,還層層疊疊蓋滿植被,於是黑得也就特別徹底。環山公路開上來除了僅能照亮路麵的模模糊糊的地燈外隻有正在過生日的一棟是燈火通明,遠遠一看更像是案發現場,尤其應景的是後院還有個巨大的露天泳池。大概是氣溫還比較高的緣故,生日宴會……生日Party就是以這個遊泳池為中心布置了一圈,還從酒吧請來了服務生,擺了水果拚盤和看起來就是裝樣子的小點心。也隻有水果拚盤和裝樣子的小點心了,其餘就是酒,全是酒,各種酒,簡直進一步就是灌醉之後互相戀愛的低成本偶像劇,退一步就是灌醉之後互相殺害的低成本驚悚片,更不要說因為過生日的是傳媒公司的老板,現場還真有不少看起來眼熟不眼熟的小明星,簡直每一秒都讓人幻想著接下來就會傳來一聲慘叫,然後正劇Action。

“你在幹什麽?”

但是沒有,想慘叫的隻有我而已。

我把視線從那個麵目清秀的姑娘身上移開,偏過頭看問話的人,貓糧君剛剛打發了一個過來關懷我健康卻將全部心思放在他身上的大小姐,從入場之際便開始接連上演的還有這麽一幕,已婚大叔受歡迎的程度簡直讓我匪夷所思,就連對我的慰問都讓人懷疑隻是個接近的借口罷了,所幸這樣的客套也隻能維持在開場白的階段,除了敷衍的部分以外,再加上28歲的總經理素來是個字要少的高冷做派,和17歲的高中生又實在對車禍這件事連痛感都沒有經曆過,隻有這些問不停的套路般的問題還算是勾起了一點兒曆史殘留的即視感,敷衍之後我便很快得以淡出這些不怎麽誠心的對話,散著神發出嘿嘿嘿嘿的笑聲了。

於是冷不丁地被點到名就有點不爽快,有種我安安分分上我的課走我的神卻被老師橫插一粉筆的感覺,這位叔明明一副遊刃有餘交際花……草的樣子,居然還有這份餘力非要顧及我。

“我在想不久之前看過的一部電影。”我不爽快,但還是回答了他的問題,眼神又飄回到那個麵目清秀的姑娘身上。姑娘對麵站著一個男人,那男人正側對著我們,身材高大,麵色寡淡,看起來像是在問那姑娘什麽問題,這問題十有九成和鄭先生問我的一樣,姑娘正用一種嚴肅的表情在認真作答。

“就是那部《戀愛假期》。”我抿了口葡萄汁,當然,喝的不是酒,作為一個道德感豐滿的有著正常味蕾的自覺的未成年人,我對酒精的味道沒有絲毫好感,我在內心自我標榜完了接著說道,“剛開始不久的一幕,裘德洛喝醉了,晚上去妹妹家借洗手間,卻看到和妹妹換了房子的卡梅隆·迪亞茲,於是搖搖晃晃地和她說話,然後他看著她,說,我要撞上你了。不知道為什麽,就覺得這一幕特別迷人。”

然後那個女孩就用一個頂肺的姿勢直接撞到對麵男人的懷裏,我把葡萄汁吸氣管裏了。

“那是歐陽,進門的時候我們打過招呼了。”貓糧用一種根本感受不到這一幕迷人之處的冷淡語氣看了看那個被頂了肺的男人,並且對我的氣管也沒流露出什麽關心的態度。

“是啊是啊,和我隻是點頭之交,但是他老爸的公司和我們,呃……關係挺纏綿的。”我咳完了,一抹嘴有點兒不太上心地說,“我感興趣的是,那個姑娘才是我的同類。”

一個是訓導處主任,一個是還沒畢業的學生,果然我們才是同一個畫風。

我吐完槽了,半天沒有等到反饋,於是抬頭看貓糧,他居然無聲無息地表示了讚同……

我迅速地把目光收了回來。

燈就是在這個時候滅掉的,我眨了眨眼,抬頭看了一圈,簡直以為自己收光收得太猛直接收瞎了,不過事到如今我也不怎麽指望會有什麽好戲上場,尤其是隨著滅燈背景音樂換成了輕柔版的《生日快樂》,伴隨著音樂一個精美的燃著蠟燭的三層蛋糕被緩緩推了上來。

我於是鼓著掌,跟著眾人哼唧了兩聲“Happy Birthday To You”,在最後一個音節結束之後就開始琢磨著是不是切完蛋糕就可以把離場提上日程了。

還是要仰仗別人啊,這種荒山野嶺又打不到車……我默默地看了一眼旁邊也沒比我多投入到這個氛圍多少的貓糧,為空有駕照沒技能的自己感到難言的悲哀。

遠黛傳媒的袁總袁紓小姐是個無論氣質還是存在感都特別強烈的美女,而她自己顯然也很清楚這一點,尤其是當全場焦點都在她身上的時候,真是說不出來的豔光四射。我見到她的第一眼就覺得她好像有些眼熟,基於我現在不太有機會見到什麽熟悉的人,還很是介意了一番,直到鄭先生把她上上下下的具體情況“簡要”地跟我講解了一下,我才想起來,前段時間……特指我本人的前段時間,老爸找人來給公司拍了一係列宣傳片,找的就是袁紓母親的廣告公司,我出於對拍片的好奇也跑去湊了一下熱鬧,結果被老爸捉去陪著一起吃了一頓飯,大概就是因為這個才在飯桌上聊起兒女的事,還看了她在法國留學的女兒的照片,長得非常像媽媽,雖然我不是以記人著稱的,不過照片上應該就是這位沒跑了。

果然是一個圈子的人,多少都會有點兒淵源……的意思嗎?

我興致勃勃地看了一會兒,突然心生了一點兒好奇。

“我們一會兒要跳舞嗎?”聚光燈打著簡直太有那個氛圍了,“我雖然不會跳舞,但是我可以踩在你腳上晃一晃。我常常看愛情電影、電視劇、小說、漫畫上男女主角就這樣跳舞,一直都很想試試的。”

我還是個少女,我是有少女心的。

然後少女眼睜睜地看著男主角動了動眼球,明顯忍住一個白眼的動作,說:“你看的是哪個年代的愛情電影、電視劇、小說、漫畫?”

“……你這句話的殺傷力簡直不能更大……”

我們說海可枯石可爛滄海可變桑田,但是浪漫的套路是萬古長青的。

“所以我也會這樣過生日嗎?”玩夠了的我問貓糧,“我是說,年紀大一點兒的那個我。”

年紀輕輕的這個我過生日都是在街邊的店裏自己默默吃碗麵而已。

他露出個不解的表情,卻沒問什麽,隻是搖了搖頭,說:“你不過生日。”

“……”我痛心,“我不過生日是因為我倒黴生在學期末,光顧著考試了,朋友也都光顧著考試了,哪有餘力搞這種腐敗,特殊情況下的特殊習慣有什麽好10年傳承的!”我看著許完願吹完蠟燭的袁小姐,沉痛地交代,“……雖然我不愛熱鬧,但是我也好想收禮物……”

再小的時候且不說,自從我搬功課繁忙的石頭砸了自己腳以後,爹媽也就順水推舟地不太愛搭理我了,一並光明正大地工作繁忙了起來。至於我們四人組小夥伴,生日偏巧也分得相當散,嚴岩是年初,白曉檸年尾,我和唐拓一個生在上學期期末,一個生在下學期期末,遍布得極具啟發性。但是作為青春期最為重大的一件事,生日要怎麽過曾經我們也是鄭重其事地商討過的,原計劃是每年選個方便的時間聚起來吃個飯,玩個耍,互相送一下禮物,就當是一起過生日了,但是後來發現我們總是混在一起吃飯玩耍互送禮物,於是最後大家都不太想得起來要把哪天當作特別的一天了。

所以10年後就各盡天涯了嗎?真是胡扯。

我一口氣喝光剛剛被嗆出去一半的葡萄汁,把杯子放在吧台上,還不等示意,服務生就已經把榨好放在一邊的果汁給我續上了。小哥動作敏捷,眼神堅定,效率高得驚人。我驚著似的道了謝,轉頭看到鄭先生一副高瞻遠矚的樣子,不知道在思考什麽人生。

我咬了咬杯子沿,問他:“所以你呢?”

“嗯?”

“你是怎麽過生日的?”

他大約是已經厭煩了這個幼稚的問題,哼了一聲,隨意地說:“公司會發購物卡和蛋糕券。”

我忍不住笑起來:“這個我還真知道,公司的傳統福利嘛,而且我還知道我爸和我媽仗著是公司的老大可以對人事部亂來。”我隔空鄙視了一下那對夫妻,半是無奈半是好笑地歎口氣,“把他們的登記日期都改成我生日那天,這樣如果他倆都忘了我的生日就可以拿這個來敷衍了事了。”

仔細想想我的生存環境還真是惡劣,還好備考的絕望總是能壓倒一切,相比之下這點兒小事簡直不值一提。

然而他並沒有和我一起體會這個槽點,隻是用一種有些在意的表情看著我。

“你不舒服?”他突然說。

我愣了一下,不明白他為什麽突然這麽問。

“你在電梯裏的時候就是這樣……”他直言,語氣篤定,“好像在用話題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就憑這個推斷出來的?”我是真的驚訝了。

他沒說話,隻是皺著眉看我,似乎覺得說得太過貿然了,有些後悔的樣子。我倒不是很介意,畢竟很早之前我就知道自己有這種毛病,有人告訴過我,隻是覺得也不是什麽大的問題,沒什麽好糾正的。

倒是看出來的人在我心裏太過特別,覺得自己原來是被注意著的,感動了很久,現在想來,原來是能夠這麽輕易被看出來的事嗎……

“猜測而已。”他輕描淡寫地說,“所以是什麽?”

“好吧,”我承認,我確實有點兒不舒服,但比起電梯裏的感受倒是無關緊要,我想了想說,“大概是因為宴會和Party的區別。”

這回輪到他愣了一下。

“你看——”看著他的樣子,我心情愉快地解釋起來,“宴會的核心是筵席,筵席的意思是一整套的菜肴席麵,而一整套的菜肴席麵的意思就是,好多好多好吃的。你懂?”

他懂。

我在會場掄了一圈,說:“那麽你承認錯誤了嗎?”

他麵色懷疑地看著我,反應過來了:“你餓了?”

我終於露出個發自內心的笑容,他似乎也想起來我撞到頭,變成了隻有五秒記憶一直吃不停的金魚這個設定,看起來有點兒無奈。

於是我露出準備好的此生最無辜的表情回看他,我確實餓了,粥皇過分精巧的小點心數量再多也隻能支撐到現在而已,都怪他的誤導,原本聽到宴會這樣的詞我還心存了期待。

我用一個極為婉轉的方式來補刀了這個問題:“如果發件箱裏的郵件都是我親自發出去的話,那我現在就可以用八國聯軍的語言說餓這個字了。”

他歎了口氣,將目光放得長遠了一些,看著蛋糕旁邊那群圍著的對這種活動更加有參與精神的一圈人,其中有一個也看到了他,衝他揮了揮手。

貓糧衝對方舉了舉杯,露出個禮節性的表情,又看了看我,道:“你等一下,我給你拿些蛋糕來。”

他說著便離開,我還來不及對著他的背影發表什麽阻止的言論,就聽到背後傳來一個短促的笑聲,在這麽吵鬧的環境下還能聽得這麽清晰,顯然笑的人就指望這聲笑來吸引世人的注意力了,然而我也沒什麽特別的理由要讓人失望的,於是立刻就轉過頭去。

入眼的是一個端著盤子的男人,盤子上放著五個尺寸中等的三明治,從鬆軟的程度上來看應該是剛剛才做出來的,每個三明治都用三層吐司夾著,沒有切邊,泛起的顏色說明被烤得恰到好處,吐司裏夾著生菜、培根和剛剛有些焦黃的煎雞蛋,新鮮的番茄點綴其內,我覺得我的眼裏基本就看不到別的東西了。

“還好我總是知道怎麽樣才能找到真正的食物。”那男人說,雖然是以笑聲開場的,但他聽起來就像是在為什麽事不高興一樣,男人對於情緒的表達能力非常強,很有水平的讓這兩種截然相反的情緒同時體現在了一處。他把盤子遞了過來,才說,“你不吃甜食。”

這下我就不得不抬眼看他了。

總的來說是個長相還算英俊的男人,但他自己似乎對這件事的掌握有點兒超越現實,裝扮的風格明顯和本人氣質不符,說好聽點兒是風流倜儻,說難聽點兒就是油頭粉麵,而且明顯是受了這個年代,就算是正處於青春期還偏愛二次元的我也完全搞不懂的娛樂風向的誤導,在試圖成為邪魅美青年的道路上走得極為偏頗,偏偏五官又還有點兒正經,於是整體就造成了這種一眼看過去心路曆程還挺完整的奇特效果。

現在貓糧不在,也不會有人俯身偷偷告訴我答案,我隻好主動在腦子裏翻找了一下,可以肯定的是轉悠第一圈的時候確實是沒有見到過這個人,但是貓糧給我的備注我本來就記得十分不走心,翻了半天也沒有翻到什麽相符合的東西,倒是無意中在一個年代久遠的角落裏撈起一條老媽曾經給我的關於在外麵不可以隨便亂吃陌生人給的東西的警告,隻有這個部分意外地反饋回來一點兒匹配值。

我隻好幹巴巴地重複了一遍:“我確實不吃甜食。”

這場麵實在有些尷尬,我不確定我要不要直接問他是什麽人,聽語氣像是和我很熟的朋友,我雖然沒有刻意假裝自己還是28歲的那個涼夏,但是在不必要的人麵前我倒也沒有表明內核其實隻有17歲的這個事實,何況那位28歲的涼夏根本就沒有朋友,一般人也不是真的關心,隨便糊弄糊弄就過去了,這種做法倒不是有什麽特別的原因,隻是順應第一反應,就這麽做了,如果非要說的話,可能是有點兒防禦心理在裏麵。

就在我思考產生這樣心理的自我成長和社會因素的同時,那男人正目光久遠地看著一邊,露出個有些厭惡的表情。我於是順著他這個久遠的目光看過去,看到隔著一個遊泳池的貓糧,正站在蛋糕旁邊等著。他表情平淡,隨意地和袁小姐以及她那群人數眾多的親友團寒暄。鄭先生大約是說了什麽客套而恭維的話,袁小姐露出個極其受用的表情,遠遠看過去場麵很是和諧,讓我莫名地想起來,那個我,那個更加懂得這樣的場麵的我,和他站在一起的時候又是怎樣一種場景。

我跑著神,看服務生分好了蛋糕,遞給了他一份,他禮貌地接過來,道了謝,然後又多要了兩塊,那樣子不知道為什麽讓我笑出了聲。

然而就在這麽短短一秒鍾的時間鄭先生朝這個方向看了過來,我也看著他,然後在四目相對的時候習慣性地伸出手,隔空劃了一下,他露出個一閃而逝的微微詫異的表情,就好像那天站在貨架旁,我們沒有預期地四目相對的時候他的樣子。

我臉上還掛著剛才的那個笑,卻萌生了一種不合時宜的感覺,旁邊有人看過來,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顯然是在打趣他。他收斂了表情再沒什麽變化,卻讓我的胃裏生出了一種空茫的感覺,有些溫暖,又好像有些難過。

“為什麽你們還沒有離婚?”旁邊的人不悅地說著。

我隻是反射性地哼出了個上揚的音節,才想起來好像還有這麽個人這麽一回事兒,然後又用了一點兒時間才想明白他問了什麽。

我皺了皺眉,這問題不管問的人、問的方式、問的內容簡直都槽點不能更多。我拿起葡萄汁喝了一口,一邊壓下胃裏那種奇怪的感覺,一邊琢磨著該為這種問題做出點兒什麽樣的反應,不過我猜不管是我自己也好,還是28歲的那位涼夏也好,對這個問題也不過如此了。

於是我換了個方式說:“這個問題我雖然聽到很多人在問,不過目前為止除了我自己以外,其他人說的倒都是潛台詞。”除非是另一種情況那就完全不一樣了,“所以我是有承諾和他離婚然後嫁你嗎?”

還是有捏著什麽把柄嗎,那可真是更加尷尬了。

他挑了挑眉,表情看起來有些意外,果然又是熟悉的環節,畢竟我和28歲那位涼夏文風完全不符,披著這層皮,隻要字一多起來,立馬就出戲了。

三明治倒是挺讓人糾結的……

“我剛回來。”那人卻另起了一個開頭,表情怪異,像是醞釀著一個巨大的問題。

我心不在焉地灌著葡萄汁填胃,想著為什麽會覺得吃不吃三明治是個糾結點,然而就在飲料剛剛滑到氣管和食道的交界處的時候,就是這麽故意的,我們的對話進行到了那個環節。

“所以她們說的是真的?”

“嗯?”誰說什麽了?

“你懷孕了?”

我一口葡萄汁噴了他一臉。

他的樣子倒是異常平靜,沒說話,沒動,滿臉滴滴答答的,卻連眼皮都沒眨一下。

我眼睜睜地看著新鮮的榨汁順著他的臉頰流淌了下來,他伸出舌頭舔了一下。

“葡萄汁。”

結論。

我立刻做出一個孕婦經常會做出來的動作,捂著胸口幹嘔了一下。

“不要做這麽惡心的行為啊,所以你到底是聽誰說的?!”我覺得我渾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仔細一想又覺得一陣悚然,雖然我對穿越之後的事情完全沒有概念,但是我對穿越之前的自己具體是個什麽狀態更是毫不知情啊。既然可以毫無體感地就在腦袋上出現個疤,為什麽不能毫無體感地就在肚子裏出現個娃。

這麽一想就覺得太有道理,於是我又立刻做出了第二個孕婦經常會做出來的動作,用手捂住了肚子。

對麵的人幾乎已經可以完全定論這件事了,他瞪大著眼睛看我,一副深受打擊怒意叢生的樣子。他反應這麽大,我幾乎立刻就產生了些不必要的思維發散,雖然到目前為止看起來還像是我強搶民男卻又無從下手的戲碼,但這個民男搶得太不符合一般規律,萬一有點兒什麽衍生情節,這其實是個相當沒節操的故事怎麽辦?

然而我都不知道這個人是誰,腦回路這麽一擴展,簡直不可收拾地就往黑暗的部分進行了下去,眼前立刻就響起了走馬燈的音樂,回溯起了生前各種事,但這個回溯意外地比想象中的快得多,實際上才剛剛回溯到明明隻是普通上床睡覺,睜眼卻在醫院的那個部分就結束了。既然本體是因為車禍住的院,上上下下自然是已經查過一遍了,如果真有這種情況,就算醫院不告訴我嚴岩也會告訴我的。

我立刻還原了所有表情,吃了個三明治壓了壓驚。

“所以你到底是聽誰說的?”我兩口吃完,舔著指頭又問了一遍。

“這裏很多人都這麽說。”大概是我麵部表情隨著心路曆程變化太快,他有點兒跟不上這大起大落終究歸於平淡的強大內心,也不知該做什麽表現了,隻陰沉著臉,“聽說你因為車禍住院了,傷勢並不嚴重,但是卻在醫院待了很長時間,從那個時候開始工作上的事便一概不理,早幾天還不許人探視,再出現就是這個樣子……”他上下勾勒了我一番,“不化妝,衣服寬鬆,連高跟鞋也不穿了,還有這個——”他終於抹了一把臉,那些半幹的水珠已經轉變成了黏黏的糖分,抹得很是不夠瀟灑,一旁不動聲色聽牆角的服務生小哥立刻見縫插針地遞上濕巾,他擦幹淨了,才說,“滿場都是酒精,你卻在喝鮮榨果汁。”

我又想噴他一臉果汁了,按照這個標準中學校園簡直成母嬰基地了!

等等,這麽一想好多事都太有跡可循了,所以公司裏那些獵奇又八卦的表情既不是因為看見我詐屍也不是因為我穿衣風格突然變得特別清爽健康嗎?所以好好補補身體補的也不是我一個人的小身板兒嗎?

所以我已經從要不要隨便上去看看辦公室懷孕到現在了嗎?

……你們這群死大人……

還沒等我憋出個正確的吐槽姿勢,對麵人的目光就已經微微調整了焦距。我糾結著表情回頭看過去,貓糧叔已經端著那三塊蛋糕站在了我身後。

他掃過一眼剩下的三明治,沒有說什麽,隻是把盤子遞給了我,聲音平白地說道:“我問了服務生,有一層是鹹奶油蛋糕,你可以試試看,如果不行還有這塊……”他衝其中一塊兒點了點頭,“我讓他們幫忙切掉了奶油的部分。”

我的爆發好像突然就被當了機,我愣愣地看著他,一副鬼使神差的樣子接過了蛋糕,鬼使神差地竟然產生了一種這東西看起來好像格外好吃的感覺。我伸出食指,挖了一塊兒,嗯,居然確實蠻好吃的。

“而且你的食量變得很大……”背後有人幽幽吐槽。

“你給我住腦!”我忍無可忍,用還沾著奶油的手指比畫了個剪刀手的姿勢,把他卡掉,“這麽強的觀察能力,你是夏洛克福爾摩斯嗎?”

“那你看出來我青春期長身體食量本來就應該這麽大了嗎?”

鄭先生倒是很淡然,他將注意力轉移到另外一個人身上,客氣地說:“催先生,好久不見,什麽時候回的國?”

對麵的催先生也不情不願地看向他,表情和態度變得很是節製。

他不冷不熱地說,“前兩天剛回來的,今天出來見了幾個朋友,碰巧聽說袁總生日,就跟著上來湊湊熱鬧,沒想到會在這兒見到涼夏。”

“倒是沒聽她提起過。”說到不冷不熱,鄭先生的級別完全是渾然天成融入日常,他看了我一眼,“還不知道你們認識。”

我原本吃著蛋糕散著神,聽到這句話忍不住咦了一下,原來你不知道嗎,還指望著鄭先生事後能給我掃下盲,結果你都不知道我們認識,那我就更不知道我們認識了。

而且也沒有聽其他人提起過,我深深地看了一眼這位催先生,明明出場的時候聽起來是很熟的人,結果存在感薄弱到這種程度嗎?不不不,這樣反而更加可疑起來了啊。

“幾年前一個項目,有過幾次來往。”催先生也深深地回看了我,露出個讓人擔心他追憶過度的微笑,“那個時候涼夏還是亞信商務部的部門經理。”

“那確實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我隨口刷了句台詞了事,感覺怎麽連這個部分也聽起來不像是很熟的樣子。我在心裏默默地計算我傳說中的職業生涯,按照嚴岩的說法來看,未來的我還在念大學的時候就開始在老爸的公司實習,畢業後正式入職,再沒多久就開始擔任部門經理的職位,差不多應該就是那個時間段了。我琢磨完了,獲得了一些完全沒有用處的信息。

“五六年了。”他點點頭,也確認了我的想法,“這幾年我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國外,偶爾回國,涼夏也是大忙人,沒怎麽找到機會見麵,一直挺遺憾的。”

聽起來介於誠懇和客套之間,難以判定,不過究竟什麽人僅僅是隻有過幾次來往,五六年時間沒怎麽見麵,見到的第一麵就問人家怎麽還沒離婚的,還知道我不愛吃甜食,雖然兩者都不算是什麽秘密,我倒是願意相信多半還是有點兒衍生情節的,否則隻有大叔一個人顯得人氣旺盛、受人歡迎多不公平。

“這次回來短時間應該是不會走了。”對方還在繼續,他掃了一眼貓糧,才對我說,“這兩天還有些雜事需要處理,等差不多安頓好了,我約上幾個朋友,到時候聚一聚?”

不約不約,叔叔,我們不約!

“有機會。”我沒說好也沒說不好,老爸說過不熟的人之間沒有目的的邀約基本等於胡扯,所以相應的呼應一下就好。

這麽一呼應就突然覺得對爸媽言論的引用有點兒過多啊,原來不管再怎麽排斥,爹媽平時說過的話我居然都記住了……內心情緒立刻就複雜起來了。

他點了點頭,僅出於禮貌地看了眼貓糧,之後把三明治留下就離開了。我看著他的背影和他走向的被一眾鶯鶯燕燕包圍著的幾個人,大約就是他說的跟著來的幾個朋友,始終有種說不上來的怪異的感覺。

我問貓糧:“所以他是誰?”

“催尚傑,催家的二公子,”貓糧若有所思地說,“算得上是競爭對手。”

他的樣子多少有點兒令人懷疑,也是,他不熟的人表現得和我很熟,想想確實挺空虛的。

“哪個方麵的競爭對手?”我於是更加故意曲解他的意思問。

他斜眼看我,不太願意搭理我的不良思路,但還是從正經的方麵回答了我的問題。

“曾經想要收購我父親的公司。”

……這樣一想結果是和我競爭著搶這位大叔嗎?怎麽會人氣高到這種程度?!

“那麽下一個問題!”反正贏了也就不計較這麽多了,我幹淨利落地掃完那三塊蛋糕,口感滑膩,正適合來點兒培根三明治漱漱口,我咬下一塊嚼著,“你知道我已經懷孕差不多兩三個禮拜的事情了嗎?”

他猛地看過來,反倒嚇了我一跳,但隨即他的表情轉變成一種看異類的樣子,大約是反應過來了,不明白為什麽我要用如此扭曲的方式來表達,真是一點兒也不懂我越是討厭一件事提及的時候就越要翻出花來的語言風格。

“滿場子的謠言?”我提示他。

“……知道。”他最終說。我想起來剛才旁人打趣他的樣子,八成和這個也脫不了關係。

“所以你沒想著怎麽辟一下謠嗎?”

“那麽你懷孕了嗎?”他反問,卻並沒有真的在問的意思,顯得有點兒沒耐心,大約是覺得討論這個有點兒荒謬。

“不知道。”我故意說,多少有點兒賭氣的成分,“畢竟我一下穿越了10年,不太跟得上進度。”

他沒有說話,我於是繼續發揮:“但是這麽一想就合理多了啊,比如我脅迫你和我結婚,還有死活不和你離婚,也許隻是因為遇到麻煩的時候恰巧遇見你,恰巧你家的公司正在經曆危機,恰巧我對你有了可乘之機,恰巧你不過是我借用來掩蓋我不可告人的情——”

我停住,默默地看著鄭先生,看著他在我視線邊緣處,捂著我嘴巴的手,隻能看到袖口處骨節分明的手腕。他的手心幹燥溫暖,貼在我的皮膚上,就好像被喂進了什麽,在胃裏生根發芽。這感覺太具象化了,讓我一時有些不知所措,隻能默默地,默默地,把嘴裏的三明治嚼了嚼,咽了下去。

“不要這樣說自己。”他說。

我垂下眼瞼。

可是我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