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好像人生的

第二次選擇

“老板,要一碗炸醬麵,不加——”

“不加香菜花生,多放辣椒和醋,秘製炸醬蓋兩份。”廚房裏麵傳來個聲音,接得自然,然後一張熟悉的臉探了出來,顯得微微有些驚訝。

“答對了,獎勵,麵錢打五折!”我找了個靠老板近的位置坐下,用綜藝節目主持人的語調歡快地抖著小波浪。

冷場。

老板非常欠缺配合精神,用一種適應不能的懷疑眼光看著我,漫長地看著我,看得我都扭捏了,他才沿著一條隨它去吧的軌跡掄了一下勺子。

“你吃鹽太多得高血壓了。”隨它去吧之後的老板顯得異常鎮定,“秘製炸醬居然有膽量蓋兩份,還一蓋就蓋了十幾年,能活到現在真是難能可貴。”

“老板你的店居然一開就開了十幾年,在這種喜新厭舊的社會能撐到現在也實在是難能可貴啊。”我禮尚往來也誇獎道。

“我是靠實力和個人魅力取勝的。”老板得意揚揚地從廚房出來,把麵親自端給我,雖然現在還不到中午吃飯的高峰期,但是據手機地圖反饋給我的祖宗十八代信息,這個地段簡直是繁榮昌盛得一塌糊塗,附近又有學校又有寫字樓,還有片商業圈,學生最是沒有定點兒,此時沒課的都已經精神不濟地陸續坐下了,廚房也開始忙碌起來,這樣的待遇可是超高級別的。

“啊,話說我剛才遊**到附近的時候,還在想著旁邊已經發生了這麽大的變化這麽多年了這家店八成也不在了吧人生真是了無生趣啊的時候,突然抬頭看見重新裝修還大了兩號的門麵和老板你更顯滄桑的臉,激動得就想進來號一嗓子秘製炸醬雙倍炸醬麵大碗給我上三份。”我感慨著把麵拌開,吸了一大口,猛力一咽,吐出口氣,“啊,活著真好。”

“你今天是來找抽的吧?”高級別待遇存在了大概五秒,老板已然轉身回到廚房,一邊有條不紊地下著麵條一邊對我說。

“相信我,我真的超感動,老板你居然能在‘要一碗炸醬麵’這麽普遍的開場白後麵接上我專有的‘不加香菜花生,多放辣椒和醋,秘製炸醬蓋兩份’,我感動得眼淚差點兒掉出來,這麽多年原來老板你還記得啊……”我嚼著麵含糊不清地說,“難道雙料已經成常規了嗎?”

“你兩個星期前才來我這裏吃的麵好不好?”老板抽空瞪我一眼,“從你上高中就開始在我這裏吃炸醬麵,同一種口味吃了十幾年了,你那一嗓子簡直魔音繞梁,秘製炸醬蓋兩份的人我就算在睡夢中也在擔心你化作食品安全事故訛上我啊。”

一根麵條直插氣管。

“……總之,老板你是不能理解我的感受的。”我好不容易控製住場麵沒有把氣管和嘴裏的麵條從別的什麽地方噴出來,期間認真思量了一下老板和炸醬麵在我漫長人生中的重要意義,決定還是繼續走情懷路線,“雖然我長成這樣,但老板你不知道我的心有多塞。這幾天就像是掉到不知道哪裏的平行宇宙一樣,所有事情都變成了完全相反的樣子,不管是失憶也好穿越也好,反正我對自己是一點兒信心都沒有了。可是當老板你說出‘秘製炸醬居然有膽量蓋兩份,還一蓋就蓋了十幾年’的時候,我的眼淚立刻就掉下來了,知道我原來還會來這裏,在這裏吃老板你親手做的炸醬麵,就覺得太好了,還沒有那麽糟糕……”

“少來,你明明是在我說出那句話的時候看到我蓋兩份秘製炸醬上去口水就掉下來了。”老板別過臉煮麵,妄圖很有型地掩飾因為暗爽而泛紅的老臉,哼唧了兩下,端了兩碟小菜給我。

我歡天喜地,老板家自製醬料口味獨到,小菜自然也不在話下。

“雖然不知道你這幾年經曆了什麽,但是要我說,生活說到底就是些起起落落,沒什麽是想不通的……”老板指點人生的手停在半空中,“……你剛說誰失憶了?”

“我還說穿越了呢……”這反射弧也太長了,我撩起頭發,露出額角的傷疤給老板看,順帶呼嚕一口麵,“老板,我懂你要表達的感情,就是‘哪,發生這種事呢大家都不想的,做人呢最重要的是要開心,你餓不餓啊,我煮麵給你吃啊’。老板,你看我這麽機智,你煮麵請我吃啊。”

“哪,話可以亂講,東西可不能亂吃。”老板簡直不能更懂,“頂著這麽大塊疤還吃那麽辣,沒收。”

我石化。

石化了五分鍾左右,老板就端了碗排骨麵放在我麵前,排骨冒尖,尖得連對街都注目了。

瞬間就原諒了。

“所以真的是車禍?”老板似乎下定決心今天做賠本買賣了,索性在我對麵坐下,當然也有可能是產業大了,可以無視廚房裏飄過來的各種怨念。

“還有假的?”我嘎嘣著小脆骨,抽空對另一個自己表示關心,覺得老板這句話好像哪裏有點兒怪怪的,“不對,重點是,為什麽知道是車禍?”

我好像還沒提到這個吧……

老板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我筷子上掛著的麵。

“今天想吃什麽就盡管說吧,本來我就想著你要是還來我這兒,我就好好請你吃一頓。”老板歎口氣,一臉陷入回憶的表情,“兩個星期前你來這裏的時候,也是坐在這個位置,坐了很長時間,雖然你沒說什麽,但你走了之後我就想你大概是再也不會來了。”

“……”對老板突然的豪氣和感性的臉有點兒適應不能,我幹巴巴地問,“我終於還是幹了吃完就跑的事嗎?”

這麽多年我一直致力於忽悠著老板請客,而老板也一直致力於對我減份減量不減價,這不是錢的問題,這是我和老板之間愛的互動。

所以還是下手了嗎?

老板默默地默默地把添小菜的手抽走了。

“就有這麽個感覺,你也不想想你在我這裏混過多少年,‘過生日,來碗麵’,‘考得好,來碗麵’,‘退稿了,來碗麵’,‘肚子餓了,來碗麵’,‘高中畢業,來碗麵’……我簡直就是看著你長大的。”

“等一下,裏麵好像有個常規選項混進去了反而顯得有點兒不合群……”

“也就這幾年吧!”老板完全沒有搭理我,“你雖然還是來,但是來了也是一個人坐在邊上,我和你說話你也不貧嘴了,漸漸地就有那麽點兒像是疏遠的感覺。雖說你是長大了,工作的人不比當學生,總歸得收斂些,但又覺得不是什麽成熟穩重的關係,好像有點兒往不樂觀的方向去了的感覺。”

所以初登場的時候才用了漫長的適應不能的懷疑的眼光看著我嗎?

“所以什麽叫作不樂觀的方向?”

“很難形容……”老板思考了一下,“如果非要說的話,就好像同樣剩下半碗麵,可能是因為吃不下了,也可能是因為不好吃不吃了的這種差別感,後者就顯得有點兒不樂觀……”

“不,老板!我怎麽覺得你這個比喻有點兒不樂觀……”

“如果有什麽事情就多和朋友商量一下,好的事和壞的事,雖然這句話說得晚了十幾年,但是……”停頓了一下,“不管什麽事,憋在心裏想就總會覺得自己是特別的,是全世界獨一無二的,其實沒那回事兒。每個人都一樣,不是這個就是那個的,也許說出來了就會發現不好意思和人打招呼了。”

“好傷人!而且停頓的那下肯定是在說‘但是既然已經失憶了就隨便糊弄一下吧’!老板你再說下去大腸麵都救不了你了!”

“之前那個看起來就很可靠。”老板斷言,關心地問,“你還要再來碗大腸麵嗎?”

“這什麽硬生生地轉折……”大腸麵一份,不加麵。

“就是之前‘秘製炸醬蓋兩份’,一問果然是你認識的人的那個小哥,吃東西的樣子很端正的那個。”老板伸手,搖曳出一個很難理解的形狀,然後斜過眼,用一種很瞧不上的表情看著我,“把人家忘了。”

“……”這對話簡直接不下去。

而且老板你是我純潔小心靈的港灣啊,總在心情太好和心情不太好有時也說不上好還是不好的時候一個人來這裏吃碗麵,呼喚活著的**的自留地,根本沒有帶人分享的計劃啊,哪裏來的小哥啊,還吃東西的樣子很端正……

所以是嚴岩嗎?所以是嚴岩吧!

思考了一下,以防萬一我還是環顧了一圈老板的店麵,雖然號稱是過了十幾年,但簡直像是時光的連接點一樣和我知道的那家店幾乎沒有任何不同,一樣的布局,一樣的招牌,還有即便是擴大了一倍還是弱小到曾被我擅自解讀為好像在說“人來太多我們會忙不過來啦別再進來啦”的門麵,內裏裝修依然精簡,好像隻是為了和擴大部分達到統一和保持整體的潔淨感才重新做的裝修,就是這種潔淨感對我來說太過私人化,所以是根本不會帶人來的……

所以,果然是嚴岩吧?以28歲涼夏那個發展曆程來看,果然也沒別人了吧?

“所以秘製炸醬蓋兩份已經不是特別的了嗎?我已經不是獨一無二的了嗎?”我內心活動了一會兒,惋惜地看著老板,“以後不能和老板你好好打招呼了。”

“年紀輕輕的不要在這種事情上下心思。”老板更加嫌棄地看著我。

“那小哥是什麽時候的事兒?”我吸著麵條含糊不清地問。

“兩三年前吧,不過前兩天他自己又來過一次,要不是這麽多年秘製炸醬蓋兩份的就你跟他,根本不可能想得起來。”老板思索了一下,“所以就試著問了一下你的情況,這才知道你是出了車禍,還好不太嚴重。”

“哦……”原來如此,“是不太嚴重,撞穿越了而已。”

老板用一種內心已經認定的表情看著我,說:“那小哥就是你的身邊人吧,這種倒黴口味肯定能湊成對……”

“哪種身邊人啊……這又是哪個年代的稱呼……話說老板這倒黴口味是你搞出來的吧……”

“要我說……”老板已經莫名進入某種角色了,顯得特別語重心長,“兩個人之間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能坐在一張桌子上好好吃飯,你喜歡的我都愛吃,做飯省不少工夫呢。”

“老板,我發現你今天槽點特別的多。”什麽叫作你喜歡的我都愛吃,這話題是怎麽過來的?這是想拉郎嗎?

我放下筷子,晃晃十根白淨的手指頭:“我已經結婚了。”

結婚戒指什麽的我是一丁點兒都不知道的,但是姿勢要擺一下。

“原來你已經結婚了啊!”老板露出個受傷的表情,“怎麽沒有聽到‘結婚了,來碗麵’這個選項。”

“大概是因為婚姻有點兒不幸。”我趕緊安慰老板,“而且可能開頭就沒開好。”

所以還能有誰啊……

老板的眼神立刻變得越發嫌棄了。

“我是不知道現在你們這些年輕人在想什麽。”老板先怒我不爭然後又擅自想開,“不過話說回來,說不準你這次也是因禍得福,能把那些不好的事都忘了。你看你現在這樣,和我聊聊天,貧貧嘴,蠢萌蠢萌的,就很好嘛。”

“其實我也不知道在想什……等一下,老板你先解釋一下什麽叫作蠢萌蠢萌的……”我已經很努力地在跟著網絡刷時髦值了,我那麽年輕機智沒道理跟不上一個已經……唔哇……這麽算來老板已經60多了……

“你看你現在這麽活蹦亂跳的……”老板像是發現什麽人間正道一樣指著我,“比起之前不知道要健康多少,又沒有受到什麽實質性傷害。”我撩起額發,老板目不直視根本不看,接著說,“但是卻把那些可能不太好的經曆忘記了。電影裏不是有過這種台詞嗎,‘好像人生的第二次選擇一樣’,哪有這麽好的事,你一定要憋好了不要恢複記憶,把這個狀態保持得長久一點兒啊。”

我冷靜喝湯。

下班時間到了,麵館的客人已經開始呈現大批擁入狀態了,副手也已經快要以死明誌血濺廚房了。我端起麵碗把最後一口可食用部分喂到嘴裏,擦了擦嘴,趁著龐大的人潮擁入之前閃身溜了出去。

呼滋呼滋……

吸。

呼滋呼滋……

“你在這裏做什麽?”一個影子擋在我的麵前,聲音冰冷,聽著耳熟。

“哈?”我抬頭,雖然今天風和日麗,但擋不住正午陽光直射,他站的位置恰到好處。我憂傷的45度角一抬起來,陽光就剛好掠過他的耳側直接閃瞎我的雙眼。我含淚眯起眼睛,不自覺就有些怒意叢生。

“很好,視覺效果非常震撼,但是可不可以拜托你不要選擇背光出現啊。”

對方猶豫了一下,才往前移動了一步,陽光被遮擋住後他的麵容變得清晰起來,直到我認出他的臉,才露出一個驚訝的表情:“什麽啊,這不是貓糧嘛。”

僵了一下。

“我不覺得這很有趣。”他聲音平板地說,“你在這裏做什麽?”

大約是今天沒有“重要的會麵”,他整個人狀態看起來比起之前略顯放鬆,沒有穿西裝外套,袖子也輕巧地卷了起來,略略拉開的領帶下襯衣也鬆了第一顆扣子,露出鎖骨最讓人想畫出的那一部分,隻是渾身上下散發著一種清障車的氣場,而那個障礙物大概就是我。

障礙物忍不住就露出一個笑眯眯的表情。

“我倒是覺得這挺有趣的。”看到他不爽,我那點兒怒意莫名就消散不見,於是晃了晃手裏的紙杯,心情良好地回答他的問題,“我在曬著太陽喝奶茶啊,買一送一,原味不加珍珠,你要喝嗎?”

另一隻手把放著的買一送一遞給他。

然後又是漫長的適應不能的懷疑的眼光。

我不介意,繼續舉著手,呼滋呼滋地喝著奶茶等。

“真是讓人難以置信。”他猶豫了半天還是接了過去,沒有喝,就那麽拿在手上。

“奶茶?”我試探性地問。

“你……”他不耐地皺眉,“雖然是一樣的臉,卻像是另外一個人。”

“或許隻是因為你了解得不夠多。”

他始終居高臨下,我則蹺起腿,用閑著的那隻手撐了下巴,換了個仰著頭不那麽受累的姿勢看著他,雖然我自己也挺震驚這件事的,但不知道為什麽,在這個人麵前,就是有點兒不想認。

他冷笑了一下,偏頭看向別處。

“喪失記憶,什麽樣的喪失記憶會變成這樣?”

“應該說什麽樣的人生會變成那樣吧?”我聳了聳肩,“太專業的我不知道,但我最後的記憶是剛剛考完高考,和朋友一起出去大吃了一頓然後上床睡覺,結果卻在醫院醒來,所有人都告訴我這是10年之後了,你說我該怎麽辦?”

他轉過臉看我,似乎在判斷可信度是多少。

“話又說回來,你怎麽會在這裏?”我不在意他的眼神,問。

“自己的公司……”他抬手往遠處一指,“也忘了?”

我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一棟極有現代化特征的寫字樓正對著麵館。我咬住吸管,繼續呼滋呼滋地吸了兩口奶茶,默默地,默默地把手機摸出來打開地圖。

“原來如此。”其實並沒有看出來什麽,“我好像在網絡電話裏聽老爸說過,公司五年前配合城市建設搬家了,公司舊址我倒是可以在原市區地圖上勾出來。我其實是來後麵那家店吃個麵而已的……原來搬得這麽市中心了啊……”我在大樓和麵店之間來回看了一圈,“不……仔細一想這個選址有點兒微妙的傾向性啊……所以這和你為什麽出現在這裏有什麽關係?”

“我在那裏工作。”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因為完全沒有在聽我說而是在自言自語什麽,於是在最後冷不丁拋出的問題上多少產生了點兒時差。

“哦……明白了。”我咬著吸管,忍不住笑起來,居然沒有人跟我提起過這件事,不過好像也不是太重要就是了。

“那你現在吃完了?”他瞥了我一眼突然說。

“嗯?”

“公司裏的員工基本上都在這附近吃中午飯。”他歎了口氣。

“所以?”這種話說一半是在指望我和你心有靈犀嗎?

“不管怎麽說你也是亞信的副總,一個人坐在街邊的花壇上喝奶茶這種事,這副樣子難免會對公司的形象有些影響。”他用不鹹不淡的語氣說,但是看他的樣子分明對我的衣著打扮也很有明顯的不滿。

我低頭看看,背心襯衣牛仔褲,在那樣一座衣帽間裏能翻出來這麽樸實無華的衣服的我可真是藝高人膽大。

還嫌棄。

“果然是成年人的思路……”我習慣性感慨,“你吃飯了嗎?”

才想起來剛剛見到他也算是在午休時間,看他這個樣子應該不是出來工作的,那就是吃飯了。

“還沒。”果然。

“所以你從我這裏路過的時候是準備去哪裏吃飯?”

他沒有回答,滿眼懷疑地看著我。

“看來我一定是個素行不良的人。”我笑了一下,“這麽招人討厭。”

他皺著眉不看我,似乎心情變得極其不佳,卻鬆了肩膀上緊繃的肌肉,最終偏了偏頭:“走吧。”

我心情愉快地把奶茶杯子往垃圾桶裏一扔,顛吧顛吧地跟著他走了。

“話說,這種比薩店還真是不適合你。”我誠懇地下結論,“這種青春洋溢的店啊,你這樣的年紀很適合帶著孩子來呢。”

“我沒有那麽老,”他還沉浸在剛才的心情不佳中,麵無表情地說,“再說,這家店是你非要進來的,我原本要去的店在旁邊。”

“啊,真是讓人不知不覺地就拐進來了呢。”我拿起菜單開始上下掃視,“嗯……我要一個7寸的三文魚比薩,一份雙量的小吃拚盤,一份炭烤牛排……再來一杯大杯可樂,差不多了,我先吃著吧,不夠再點。”

我把菜單合上遞還給服務生,含情脈脈地目送他遠去,回過頭看見一排黑線,悚了一下。

“牛排是給你點的。”我正色。

他麵部表情細微放鬆了一下。

“當然你要是真不喜歡……我也是可以的……”

一僵。

“……你不是剛吃過午飯了嗎?”他的聲音帶著點兒疑問。

“誰規定吃完午飯不能再吃的?你不用擔心,我的胃是平行宇宙,炸醬麵那格填滿了還有比薩啦、零食啦什麽的獨立空間。”我安慰他,“不過這次不知道為什麽,總是覺得想吃東西,大概是車禍的緣故吧,撞成金魚了。”

失憶和吃不停等於金魚。

“……”他無語地看著我。

我稍微解釋一下:“我家老爸啊,大概因為是白手起家,對努力生存有種執著感,他擔心我變成一個被寵壞的大小姐,嚴格限製我的零用錢,這種大吃二喝的機會很難得的。”

我說的沒錢是真的沒錢,不是那種身上隻有幾千塊但是想要買萬把塊錢東西的那種沒錢,後麵怎樣我是不知道啦,但現在我的生活費甚至還低於普通高中生的水平,連零食都隻能一把撒進去作為驚喜獎勵完全沒有辦法暢快地吃啊……加上爸媽忙得根本顧不上我,以至於我年紀輕輕簡直是靠做預算活下來的。

唔……這麽一想,之前打開錢包看到裏頭錢略多果然是病根?

說好的女兒要富養呢?

“看來這個擔心不無道理。”他無動於衷地說。

“諷刺我嗎?請盡興。”我表示不介意,說實話,這種感覺其實很微妙,一方麵來說憤恨和鬱悶自己怎麽變成這個樣子了,一方麵又沒有什麽實際感,就好像大家隻是在說另外一個人,然後保持這個感覺稍稍往後靠一點兒的話……就覺得他這個諷刺好像跟我也沒什麽關係了。

“所以你跟我過來隻是為了再吃一頓午飯?”他說,強調了一下“再吃”這兩個字。

“不管是作為成年人還是男人,你都別無選擇啊,貓糧大叔。”我笑,服務生好像為了支持這個觀點一樣適時插入,點餐一次性上齊,外加貓糧追單的一杯咖啡,效率驚人。

我道了謝,繼續說:“其實也沒什麽,我就隻是到處轉轉而已。”

“到處轉轉?”

“嗯,據說走一下10年的心路曆程,有助於恢複記憶。”我沒形象地徒手撕比薩,但是很有禮貌地先放了一塊在他麵前的盤子裏。他低眼,看向比薩的表情略顯複雜。

我想了想繼續說:“老爸的公司我是從來就沒怎麽去過的,這個就不算了,但是我家的話,說是在兩年前拆遷了,之後的補償新房……反正爸媽也已經將重心偏移到國外去了,我也……嗯,結婚了,就直接賣給了老爸的一個朋友。而且新房另置,舊地已經變成一片商業區,所以才說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了啊……”我撕開一隻小雞翅,啃了啃,“後來想說去學校看看,好歹也是讀了三年住校,結果跑到那裏才知道……嗯,怎麽跟你說呢,就是原來我們初中部和高中部本來是在一起的,結果在我畢業的第二年,學校因為擴招,學生變得有點兒多,原校址就整個改成初中部了,高中部另外買了校區,搬到山上去了。當時出租車司機把我往那麽偏的路上帶的時候我還不知道這個情況,刀都準備好了。”

“這幾年城市變化確實很大。”他用手指摩挲著咖啡杯沿,把視線放在那裏,皺著眉頭卻並不怎麽關心地點評,同樣也不怎麽關心地問,“所以有沒有幫助恢複記憶?”

“毫無幫助啊,變得更加茫然了。”我托著下巴,看向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出院的時候我還在想,10年的變化該是怎樣的啊,隻是拆了建了翻新了拓寬了,城市的輪廓再怎麽變大概都是這個樣子。現在才知道,原來所謂城市的變化其實是在說人的生活,生活過的地方完全不複存在了。”

我小小聲地“切”了一下,轉頭看見貓糧那張思維已經不知道飄到哪裏去的臉,多少有點兒小得意。

“怎麽樣,感情飽滿文采佳吧?我可是剛剛經曆過高考的強者,正站在人類知識的巔峰。”

他把目光移回到我身上,冷冷地看著,就是不吐槽。

我不在意地活動活動手指,開始向第二塊比薩進發,想起老板說過的話,多少有點兒介意起來,於是偷偷瞄他的樣子,但是對麵的人既沒動比薩也沒動牛排,隻是端起咖啡認真地喝著,如此嚴肅認真、一本正經,讓我突然對端正這個詞有了些判定不能。他手指修長,骨節分明,喝咖啡的時候微微低下眼瞼,樣子真是好看得讓少女的心都怦怦跳了。

我喝了口可樂,咽下嘴裏的食物才開口:“你都不吃東西嗎?光喝咖啡可是喝不飽的。”目光移到牛排上,忍不住又補了一句,“當然你要是實在不喜歡……我也是可以的……”

他看我一眼,放下咖啡,拿起刀叉。我悻悻地收回目光,看起來醬醬的有點兒好吃的樣子,考慮要不要再補一單。他突然開口:“我們從來沒有這樣交談過。”

“嗯?”我停下手上的動作,看著他,不明白他為什麽突然提到這個。

“你辦事效率很高,幾乎不說多餘的話。”

“結果現在才發現我是個話嘮嗎?”感覺要受到攻擊,我搶先一步自嘲,獲得主動權。

他眼角浮現一絲笑意,明顯有下文,卻沒有接,隻是用做外科手術程度的一本正經開始切牛排。

我莫名地嚼了兩口比薩,吃了兩坨小食,等了一會兒,突然靈光一閃:“隔了八個段落攻擊我的文采……”這種靈光都能被我閃出來……真的是站在知識的巔峰。

他的笑意更明顯了,已經明顯到可以看出來是笑意了。

這回輪到我默默無語,咬著油乎乎的手指頭想了一會兒。

“我稍微聽說了一點點……”當然是聽嚴岩說的,而且聽得非常“稍微”,“好像當年你父親的公司是我老爸公司的一個上遊公司,然後因為這樣那樣怎樣的原因被迫和我老爸的公司解約,之後立馬陷入要倒閉的困境……”

“……”他拿著餐刀的手頓了一下,之後動作就停住了。

剛才奇妙的氛圍一秒不見,我抬眼,他正在看我,眼神的溫度又冷了下來。

“後三年的心路曆程。”我攤手,表情無辜。

“所以,這樣那樣是怎樣?”他似乎接受了我的無辜,輕描淡寫地問。

“你放棄吧。”我哼唧了一下,勾勾手指打個引號,“我的人生目標是‘小言漫畫家’,對商場上的事情一竅不通。雖然這件事我聽說過完整的操作方法,但因為完全沒有搞清楚所以完全無法記住。我老爸已經為我這個唯一的繼承人如此不長進好幾次都差點兒氣出心髒病,所以太專業的東西你就別指望我了。整件事我就用幾個關鍵詞隨便糊弄一下就好,反正你也不是不知道……”

“作為公司的副總和將公司從你父親的基礎上一手擴大到現在這個規模的人……我實在很難想象你對商場上的事……‘一竅不通’。”他聲音平板,最後四個字卻說得緩慢,到底還是諷刺意味。

“隨便啦……”我已然懶得在這件事上反複感慨歲月的無情了,狂奔著往後退,然後統統當作別人的事就好了。

我撕著肉串繼續說:“於是我用女兒的身份去求老爸重新考慮,再用你家整個公司和公司員工的生計要挾你娶我,逼於無奈你隻好忍辱負重屈服在我的**威之下賣身與我,從此一入侯門深似海……整個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的對吧?”

他臉色有些不太好看……不欣賞我的表達方式?

“果然沒有什麽真實感啊……”我歎了口氣,像我這樣的人會為了一個明顯不喜歡自己的人做出這種極端的行為嗎……強勢,傲慢,心機重,連帶著欺男霸女,完全是第一炮灰的配置啊……反轉到這種程度,這個心路曆程簡直不想考據……

我琢磨著,又抬頭凝視了眼前的人一會兒,從各個角度凝視,說:“雖然很帥,也不至於帥到刷三觀啊……不過靈動起來會有意想不到的效果也說不定……”

“你可以把思考的過程也說出來。”

“所以我們才害怕成長嗎?”我半自語地問,“害怕有一天變成麵目可憎的婦人?”

“你這個年齡離婦人還有很長一段距離。”他冷靜地說。

“也就是說,還會變得更加可憎嗎?”

……

他居然沒有反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