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這種未來

簡直完蛋了

“公司租用了大廈的其中五層。”貓糧……不是,鄭偉嘉刷卡後按下一個讓我無言以對的樓層按鈕,“最上麵是管理層和行政人事部,中間是運營支持,下麵兩層是技術服務,還有地下室的倉庫,你的辦公室就在最上層。”

“……為什麽……這麽高……”我站在附在大樓外的景觀電梯裏,看著那個感覺一輩子都到不了的樓層數,覺得連毛細血管都快要梗死了。

“隻是大廈的中上而已。”他習以為常地說,“這部電梯是專用的,需要刷卡。”

我想了想,在錢包裏摸了一圈,果然有一張和他一模一樣的卡片,純黑色卡麵,隻是印了大廈的名字和Logo,並沒有特別的公司名和個人信息。我猜大概所謂的專用是指持卡者專用,還沒有雷到少女漫畫和言情小說的那個程度。

“我要是能把包裏這些卡片指向的地方都去一遍,也許能拚湊出28歲的那整個人生也說不定。”我琢磨,“聽起來好像一部電影。”

“聽起來倒像是對現代社會的諷刺。”他表示。

我捧場地給了他兩聲讚同,覺得從剛才吃飯的時候開始就產生的這種聊天的氣氛確實有些奇妙。按照那個欺男霸女侯門深海的設定,感覺他應該對我更加有敵意一點兒,但沒有,隻是不太友善,偶爾語帶諷刺,但也沒有更糟了。

所以是共事的原因嗎?

當然也有可能是我笑得特別燦爛,伸手不打笑臉人,嗯。

於是我抬起臉,給了他一個特別燦爛的笑容。

他回給我一個莫名其妙的表情,然後就沒有說話了。

電梯無聲無息地運行著,大約專用電梯的使用者不多,加之中飯時間,中途並沒有停下來過,樓層跳躍的速度比我想象的要快,倒是沒有什麽超重的不適感,隻是連地板都是透明的,不知道建築設計師是跟誰有著怎樣的深仇大恨。不僅如此,整個大廈外部造型奇特,內部裝修華麗,整體設計超凡脫俗,連帶著那些出入於此的光鮮亮麗的男女,還有那個猶如世界盡頭一樣的大廳,這地方完全就是出現在未來電影裏那種最後一定會被爆破掉的反派總部。雖然我去老爸公司的次數實在寥寥無幾,但大致印象還是個妥當的工作環境,和這裏一比簡直跟個地下小作坊似的。

“要不是可操作性實在太弱,我都要懷疑這是老爹搞出來的什麽陰謀了。”我學著親爹的樣子說,“‘看你要是繼承公司就會變成這樣哦’什麽的,趁人家睡著了來一趟造夢之旅,灌輸某種思想……簡直越來越像電影了……等等,10年前的科技有這個項目嗎?或者10年後呢,時光機被發明出來了嗎?”我的思維開始全方位多角度發散。

“聽不懂你在說什麽。”他已經懶得搭理我了。

我隻好收了心思,為科技在該發展的地方沒有好好發展感到非常痛心。

“所以公司現在有多少人了?”電梯終於行過一半樓層,我盯著變幻的樓層數,沒話找話,分散一點兒注意力。

他的目光斜過來,臉上的表情有些說不清的東西在裏麵。

“包含各分、子公司,正式員工850人左右。”

“嗯……”我點點頭,聽著好像不多,不過完全沒有概念,考慮著如果電梯再不到,我就該詢問有哪些部門,都是幹什麽的,每年能賺多少錢,這個世界上最高的樓是哪裏,有多少層了。

“你看起來臉色不太好。”他似乎覺得有些不妥,表情疑惑地問。

“是啊。”我同意,並保持笑容,“大概是有點兒畏高的緣故。”

“這是你選的樓層。”他指出。

“是啊,大概是有點兒精神不正常的緣故。”這簡直太能說明問題了。

他猶豫了一下,伸出手扶住我。我感到左側肩胛骨上帶著溫度的堅實力量傳導過來,才發現自己在微微發抖。

我試圖解釋一下:“其實沒那麽嚴重,你知道就是那種站在高處大部分人都會有的不適感,我隻是不能像大部分人那樣將它忽略不計而已。”

尤其是天高地高,還連地板都是透明的這個F開頭K結尾的設計。

“不!”他輕輕搖了搖頭,“至少我終於明白了一件事,為什麽你每次從這台電梯裏出來,都有個項目經理要哭暈在廁所。”

我被他的說法逗得笑出聲來。

“本來想說才剛剛燃起一絲果然是穿越到平行宇宙這才不是未來的希望,就被你的幽默感擊倒。”我覺得有些放鬆下來,再偷摸著靠近他一點兒,“看,你居然有幽默感。”

“我隻是陳述事……”他脫口,頓了頓,最終隻是發出個類似輕笑的促音,“算了。”

電梯發出叮的一聲,我轉頭去看,對無知無覺就已經抵達了目標樓層多少有些意外,貓糧叔真是分散注意力的小能手。

門外是一個不大的前廳,當然“不大”是相對一層那個世界盡頭而言的。貓糧輕輕推了我一下,我才堅強地走了出去。正對著玻璃門,一眼就能看到公司大名,這大概也是我唯一能認出來的東西了。大名下麵安置了個前台,前台有兩個位置,但隻坐了一個人在那裏,是個短頭發的年輕女孩,看起來精明能幹,一邊接聽電話,一邊在電腦上記錄些什麽。

我們走近的時候她剛好掛上電話,抬眼看了一下,看到我先是微微一愣,隨即露出一個極為專業的笑容,站了起來:“副總,特助。”

“嗯。”貓糧點點頭,我不知道該有什麽反應,索性不反應了,隻是跟著貓糧往裏走。那女孩目送我們,臉上的表情是克製下的八卦氣息。

她克製得很好,但17歲的少女對八卦氣息什麽的最敏感了。我覺得有點兒莫名其妙,又覺得十分懊悔,才解決完中飯,貓糧問我要不要去自己的辦公室看看,還難得的引用了我的話,“有助於恢複記憶”,於是我再一次脫口答應,之後恨不得把自己的反射弧直接掐斷。

所以特助是個啥?

裏麵是寬敞的辦公區,用隔斷劃分出個人工位,不知道是不是貓糧所說的行政人事部,因為除此之外就隻是貼著編號的會議室和貼著名字的辦公室。午休時間隻有少數幾個人在座位上,從我們踏進來之後就一直保持著略微起身可以目擊一切,但又能在被注意到的時候迅速裝死的造型,總而言之就是公共廁所蹲馬桶的樣子。

“所以你們已經公告我的死訊了嗎?”我偏過頭,小聲地問貓糧。

“什麽意思?”他皺眉。

“為什麽這些人都是一種……獵奇的表情。”我思考著措辭,沒這麽誇張,但似乎也差不多。

“我告訴過你。”他隻是不輕不重地看了我一眼。

我低頭,打量了下自己,再看向迅速裝死的那一小撮妝容精美的職場女性,突然就明白了。

“你們這群死大人……”這身打扮明明就很清爽。

他沒有理我,隻是在一扇貼著“副總經理”名牌的門前停了下來,扭動了一下門把手,推開了。

“這就是你的辦公室。”

我默默無語地看著他,才把視線移開,麵對著辦公室探了一下臉。

“嗯……很大。”我幹癟地說,基於名牌下寫著我的名字還用拚音注釋了一下,實在無力反抗。

“不進去看看?”他倒是閑散,抱著胳膊站在一旁,難得的顯得漫不經心。

“積怨太深!”我極力控製麵部表情,“危險。”

他不置可否,我則有些尷尬,考慮到身後不遠處那些大中午還要蹲馬步的人,隻好如同跨越結界一樣謹慎地邁了一步進去,沒有期望中的電光火石、電閃雷鳴,就隻是進來了而已。

貓糧跟在我身後,進來的時候把門虛掩上了。

我站在辦公室中間,環顧一圈,這種感覺說來可笑。說真的,這簡直是百分百還原了老爸那間辦公室,當然也有可能隻是裝修樣板,畢竟老爸的辦公室也毫無特色可言,就隻是落地窗,辦公桌、會客用的沙發和裝飾用的書櫃,牆上掛著別人送的裱畫和那幾句鼓勵人民企業家要潮漲潮落我自巋然不動的毛筆字,適當的綠植點綴其中,還有個高山流水的小盆栽,除了此間裏的桌子上多了一台明顯高級許多的電腦和兩摞足夠掩埋一具高三學生屍體的文件山外,簡直別無二致,勤儉節約,一脈相承,感動人心。

於是我又忍不住想起另外一個感動人心的地方,嚴岩用了那麽多的語言描繪的那個我親自挑選,親手布置,使用大劑量暖色調,重點在於奢華,如暴發戶般的追求著巴洛克風格,無處不在的繁複誇飾、富麗堂皇、氣勢宏大的,用作結婚新房,在裏麵生活了三年的家,說得如此繪聲繪色,感情飽滿文采佳。那個才是正經樣板房吧,簡直就是指著開發商的廣告說“就裝成這個樣子吧”的樣板房吧。

然而這根本就不是一個比喻,我確實在裝著房產證的文件袋裏發現了三年前的樓盤廣告……

是的,就在出院當天我就用了一下午加一晚上的時間,從地下室的車庫、健身房、儲物間一直摸到一樓的客廳、餐廳、廚房、小臥室,再摸過二樓的主臥、次臥、茶室、書房,就連衣帽間也沒有放過,還有那個就像是藍胡子的金鑰匙一樣的,全建築隻有它上鎖的閣樓門,我也搖了兩下,至於那個裝著房產證的文件袋,就是在書房抽屜裏找到的,壓在一起的還有結婚證和一堆別的東西,袋子是印著開發商Logo的袋子,樓盤廣告就夾在外麵,一看就是十成十因為忘記扔掉才一直放在那裏的,裝修根本就和上麵的照片一模一樣……簡直生怕我看不出來這是圖省事買的樣板間吧。

說好的感情呢?

“怎麽了?”或許是崩落得太過明顯,他反倒生出些關心……或者僅隻是好奇地問。

“覺得挺討厭的。”無論他是出於什麽心態,我都無從介意,隻是幹笑了一聲,“從小到大我總是為這件事跟老爸吵得不可開交,他希望我能繼承他的公司,我卻對這件事一點兒興趣也沒有,就隻是想畫畫而已,就隻是想用線條來描繪我心裏的世界。我猜如果一開始就沒有喜歡的事,大概討厭也不會變得那麽無法容忍。但是我年輕嘛,年輕氣盛,喜歡就是喜歡,討厭的就是無法忍受,才不會委曲求全。前兩天還在為了填報大學誌願的事和老爸爆發了一場,到現在冷戰還沒有結束。”我抬手,對著辦公室劃過一圈,“所以現在我知道了,原來不單單是生活過的地方不複存在,連那些想要的生活,也從來沒有實現啊……”

那些狗血小說果然還是源於生活的,什麽理想啊什麽現實啊,確實是了無生趣的。

貓糧看著我,皺了一下眉,似乎有些欲言又止,然而還沒等他說出什麽,敲門聲就響起來,打斷了我們。我們同時看過去,一個看起來和貓糧差不多大的男人麵色猶豫地探進來。

“副總,打擾您一下。”

這是誰?

“市場部經理,任磊。”我心中的疑惑貓糧簡直不能更理解,他走到我身後,輕聲說。

“什麽事?”我略略覺得這個名字有些熟,隻是不太確定在哪兒見過。

“副總……您……”他走進來,先衝貓糧抱歉了一下,再看我,果然一副看仔細了就獵奇的表情,“……您身體好些了嗎?”

我點頭:“說事。”

老媽說的,不了解情況的時候字要少。

“就是之前我跟您說的……”他的神色別別扭扭的,“高新區那個項目,您說您會想辦法,這都一個多星期了,您身體不舒服我不好打擾您,隻是再往後拖我恐怕能活動的餘地就更加有限了。”

要不要一來就難度係數那麽大……我強忍住翻白眼的衝動,好像還沒有上課就直接開考的感覺,這也就算了,全試卷馬賽克是幾個意思?!

高新……任磊……

我從包裏摸出那個記滿行程的記事本,翻到最後一項,上麵寫了一行字——高新任磊辦公廳陳譚(處長),然後是一串號碼。

我默默地把那串號碼抄下來,遞給任磊。

“辦公廳,陳譚處長……”字要少。

對方立馬雙目放光,接過來,三恩九謝地退下了,並祝我身體健康。

我匪夷所思地看向貓糧,他無言以對地看回來。

“我肯定看過這麽一部電影……”我和他商量,“怎麽樣,你要是現在告訴我這一切都是虛構的話我就承認你帥刷三觀,畢竟不真實的東西總歸是要更加美好一點兒的。”

他明顯沒我堅強,吐不出槽。

我試圖挽救他。

“話又說回來,貓糧,你的職務又是什麽?”思考了一圈,好像也隻有這個能問了,既然沒人告訴過我他在這裏上班,自然也不會有人告訴我他上班都幹些啥。

“……總經理特別助理。”他頓了一下,“別叫我貓糧。”

“啊哈。”簡稱特助。我懂了,但是也隻是字麵上懂了而已,除了董事長、法人什麽的政治經濟課上有學過,其他無法一目了然的職務就完全沒有概念了,所以也不能明白他到底算是混得好還是混得不好。總之該看的也都看過了,該後悔的也後悔了,此時不逃更待何時。我比畫了一下,打算重申一遍這對“恢複記憶”什麽的毫無作用,然後抓緊時間趕快撤離,並且絕對不搭那個專用電梯。

然後又是敲門聲。

“就不該先做心理活動的。”我更是悔恨交加,再來一次絕無可能,心好累,掐掉反射弧吧……現在就掐。

伴隨著高跟鞋清脆的哢嗒聲,這次敲門的是位無論從何種意義上來說都讓人賞心悅目的大美女,一頭深栗色長鬈發,恰到好處的精致妝容,紅色小西裝和黑色短裙,顯得皮膚又白又嫩,身材凹凸有致,簡直好看得讓人移不開視線。

但手上抱著的那堆東西又立刻讓人無法直視。

“沈苑,你的秘書。”貓糧駕輕就熟,簡直都不用我散發出詢問的氣息。

於是我就立刻想起來了,在住院期間她似乎有來看過我,看了30秒鍾左右,就是因為掏出日程表開始談工作被嚴岩客氣地請了出去的那位秘書,她走後我還半開玩笑地和嚴岩說,我也是有秘書的人了啊,但是為什麽是個長相這麽漂亮的女性呢,一點兒福利也沒有嘛,我要看英俊小白臉。

就這麽連帶著多餘的東西一起聯想起來了,我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

“有事?”字要少。

“副總,這些文件……需要您簽字。”她看看我,又眼神飄忽地看看貓糧,表情倒稱不上獵奇,隻是非常不自然。但是話又說回來,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這位秘書小姐在麵對我的時候氣息總是有些僵硬,雖然從各處的反應來看,我多少有點琢磨出來28歲的那位涼夏副總經理八成是個冷酷、嚴厲甚至變態的28歲明明不老卻偏偏整個人凶殘有如訓導處主任一樣的終極Boss般的存在,但無論是凶殘的一麵還是這麽清新可人的一麵,這位小姐都應該不是第一次見不了解情況了,作為秘書這個適應能力和反應能力略有些差啊……

和變態相處久了難道不是應該被折磨得更加處變不驚嗎?

大概是被我盯著久了,沈秘書更加不自然了,她不自然地伸手拉了拉裙子的衣領處,才猶豫地遞出手上的東西。我淡定地收回目光,這倒也是,那是胸部唉,怎麽可能不看。

我默默伸手接過來,又轉頭看了一下桌子上足夠埋下一具高三學生屍體的那兩摞文件,多少有些明白秘書小姐30秒就掏出日程表準備談工作的行為,工作狂什麽的,實在是積怨太深。

“嗯……”我裝模作樣地低頭看手裏的東西,第一份文件隻是三張別在一起的紙,第一頁似乎是打印的郵件,日期是12天前,發件人寫著我名字的那封內容就隻是“同意”兩個字,再下去大概就是被同意的內容了,這封的篇幅就長得讓看的人立時就產生了閱讀障礙,而且從最後一個字來看其實一頁紙根本就沒打印完,應該隻是用副總經理的那個同意郵件來佐證第二頁紙的內容,一筆數目不小的美元付款申請書,第三張估計是這一筆付款的分項金額,列表細得簡直不亞於那封閱讀障礙的郵件,而且還是全英文。

我按捺住抬頭去看貓糧的衝動,因為基本也不用怎麽按捺。

“這是美國D.A那個項目。”貓糧特助果然有接收到我後腦勺發出的求助信號,隻越過我的頭頂掃了一眼那封郵件,“因為客戶的操作不當造成了一些問題,我們的人已經解決了,這些是當時購買備件產生的費用,你郵件批過,錢也已經付了,現在財務記賬,需要補一份簽字。”

還特意照顧了我對此一竅不通的狀態,講解的隻是關鍵字,簡單易懂。

“哦……”原來如此,終於搞明白一件事真是可喜可賀,比起第一次,解決的方式也容易接受許多。

我把這三頁紙丟在桌上,再看下麵一份,又是一陣認知困難,我認真想了一下,幹脆把所有的文件都丟桌上。

“我馬上要走,這些就先放在這裏。”

她蹙眉,看了看被我丟到桌上的文件,又看了看我,欲言又止,最終隻是點了點頭,然後轉身離開。大約是略略踮了腳,小高跟都沒有了進來時清脆的哢嗒聲。

“另外,不要再讓人過來了。”我在她出去之前補充一句,萬一排起隊來我還走不走了,看著桌上那兩堆,鬧不好門口已經一條龍了。

我倒是已經深刻體會過這位28歲涼夏車禍前的工作量了,之前有大概半天的時間我什麽也不幹,就坐在那裏盯著手機看郵箱裏未讀郵件和短信的數量一封一封往上漲,電話反而不多,大概總歸是個病人,有個身體最重要什麽的客氣話在……

“是……”她應聲,門關上的時候眼神不留痕跡地挑了一下貓糧,露出委屈的表情。

我是17歲的少女,我敏感地捕捉到了這絲委屈。

“沈苑。”我品味了一下,對這樣的女人向來是打心底的佩服,我能駕馭的估計也就隻有球鞋,今天出門找到雙平跟涼鞋已是身手不凡,即便如此,腳踝上的帶子還是隔著創可貼有如鈍刀一樣有一下沒一下地磨得我生疼,這總是讓我想起小時候,我蹲在一邊,看媽媽把她形狀優雅的雙腳滑進那些讓人驚心動魄的鞋裏,然後在我捧上創可貼的時候對我說,你永遠都無法預知高跟鞋這一次會磨痛你哪裏。

我閑閑地想,或許高跟鞋之所以被稱之為武器,就是因為穿高跟鞋的女人總是殺氣騰騰的,疼痛讓她們怒火中燒。

所以這位漂亮的要臉蛋有臉蛋要腰身有腰身的秘書小姐,雖然在我麵前的表現始終有點兒僵硬,但從氣場上看怎麽都應該是個殺氣騰騰的自我定位,無論如何不該在麵對上司的時候緊張窘迫僵硬,更遑論那個委屈的表情。

於是我奸笑一下,看向貓糧:“你的情人?”

他要是喝水大概就噴我一臉了,那種看待精神病的眼神,從見第一麵到現在加起來都沒有這麽濃鬱過。

“你看到她最後挑你的那個眼神沒,還有受到傷害的表情,簡直完美地解釋了為什麽作為我的秘書她見到我的時候會這麽不自然……”我停下來,伸出兩根手指隔空戳戳他的眼睛,“你婚外情你還瞪我……”

“你就憑這個說我有婚外情?”他難得提高音量,似乎實在覺得無法溝通,隻好以聲音表達怒意。

“所以我打了個問號。”我提醒他注意句型。

“你在試探我?”他終於得出結論,皺著眉,很不耐地問。

“……您想得還真是深遠。”我虛假地誇讚道。

轉身。走人。

調笑一下八卦八卦而已嘛,他這是什麽反應,這個人還真是一點兒情趣都沒有。

他沒有說話,在我好不容易觸上門把的時候才出聲叫住我。

“你打算什麽時候回來工作?”他指了一下桌上的高峰,“已經積壓很多了。”

“工作?”我用盡全身力氣才把手從門把上撕下來,又跋涉回來,近距離給了他一個“你在搞笑啊”的表情,“你仔細看我,看到我的靈魂深處,我才17歲,童工哦。”

“16歲以上不算童工。”他直接抹殺我的靈魂,一副不管我翻出什麽花他都拿去給我上墳的表情。

這回終於輪到我表情複雜地看著他。

他倒突然淡然了:“你就這樣放著公司不管了?”

“公司?”我揚了一個尾音,猶豫了一下,雖然很想隨意地指著某個方向,假設有一間貼著總經理加老爸名字的名牌的辦公室跟他曉之以理,但毫無疑問的,那位老爸現在還在國外,而且據他本人所說,日程安排的正常歸期是一個月之後,好像是董事會什麽的。前兩天在醫院的時候就打過網絡電話給爸媽,那個時候已經鎮定下來了,於是習慣性地不想給他們多添麻煩,就隻是簡單說車撞了一下,有點兒皮外傷,並不要緊,何況我確實覺得沒有哪裏是要緊的。嚴岩則從專業的角度簡單講了一下受傷的程度,以及因為撞擊發生的記憶混亂,人類大腦的自我保護方式什麽的,屬於正常現象,所以基本沒什麽值得擔心的,之後又花了點兒時間和爸媽聊了一下這10年發生的事,並經過再三保證之後讓他們放棄了回來看我的打算。

真是挖坑埋自己啊,我咬著手指頭,我這種花骨朵一樣柔嫩的17歲文藝小清新,哪來的沒人管公司這種意識啊。

“……”那邊的人還在抱著胳膊,等待我的下文。

“哪!”我打起精神,指了一下辦公桌上那兩堆文件,理直氣壯地深吸一口氣,“如果我指著的那一堆就叫作‘積壓的工作’的話,那麽,就請使用任意門穿越到地球對過兒的加利福尼亞,全部推給一個稍高微胖嘴皮子上留著胡子的中年男人就可以了,你要是想不起來他長什麽樣我還可以借你照片。”

“沒有任意門這種東西。”這才是處變不驚的典範,貓糧君的適應性簡直完勝。

“車不會飛就算了,連任意門都沒有嗎?”我憤憤,“時光機也不行,這種未來簡直完蛋了。”

他連姿勢都沒換:“玩夠了?”

我“切”了一聲,居然沒有蒙混過去。

雖然不知道後來怎麽樣了,但是現在的我……勸各位還是不要指望了,不管這張皮看起來已經滄桑了多少年,但是內裏的我還隻是個17歲的雨季少女,既然是17歲還雨季少女,那麽要想我坐到那個位置,至少還得再來幾個雷劈一下吧。退一萬步來說,就算不小心真的遇到了雷雨季節,那我的能力也要到位才行啊。

“還是打個電話給老爸讓他趕緊回來吧……”我猶豫,前兩天才說沒什麽要緊的,現在又說不可能恢複啦快回來主持工作感覺有點兒怪怪的,不過出個車禍然後突然提出不幹了遊手好閑去了,雖然對老爸來說是猛烈了一點,倒也像是人類社會會發生的事……關於什麽生命的感悟之類的……

“董事長已經很久不管事了。”我還在進行豐富的心理活動,對麵的人就已經出聲打斷。

我有點兒反應不過來他的意思。

“是因為外圍的事務嗎?聽說重心已經轉移出去,在外邊常駐了。”感覺很忙的樣子,我多少有些習慣這種狀態,所以也習慣了不要耽誤。

“話是沒錯。”他點頭。

我懷疑地看著他:“你在得意什麽?”為什麽散發出一種微妙的愉悅感。

“什麽?”他反問。

“雖然裝得無波無瀾,但是你臉上的顏文字分明寫著‘得意揚揚’四個字,還是悶騷的仿宋體。”

他眼睛眯起來了。

怎麽……不覺得仿宋體悶騷?

“所以?”我等著他解釋。

他倒也沒有什麽吊人胃口的多餘行為,隻是輕微挑了一邊的眉毛,用一種不關我事但期待後續的平緩語速公布答案:“加州除了有舊金山和L.A.,也有陽光海岸和紅酒。”

於是經過一個漫長而寂靜得就連樓下員工吃飽歸巢的聲音都清晰可辨的沉默後,我發出一個音節:“哼……”原本是想幹笑的,但麵部肌肉和聲帶都已經遺棄我了。

我真是自作多情啊,之前還在自我陶醉,想象著白手起家,兢兢業業,浸著血汗打拚下來,一生都是為了這份親手創下的基業的圖景。之前老媽老爸口中的什麽努力生存的執著,什麽捂著心髒顫抖著指尖咬牙切齒地擠出來“我怎麽養出你這麽個不長進的女兒”啊,都是演的吧?!難怪每次演技一發作老媽就開始削水果以掩蓋那浮誇又拙劣的演技。

我是不是15分鍾前就打算走連門把手都摸到了來著?

“所以呢?”他再一次平淡地問。

“繼承老爸的公司大概是我人生最不想做的事排行榜榜首吧。”我也平淡地看著他,“而且蟬聯17年一直居高不下。我不知道你們對我所謂的‘喪失記憶’抱有多樂觀的看法,恢複記憶什麽的在我看來一點兒真實感都沒有。而我對於這些東西也一點兒概念都沒有。這個公司,公司裏的事,說實話,我的了解僅限於它到底是個幹什麽的這個層麵而已,而且還是10年前的理解,我根本沒有辦法來處理你所說的‘積壓的工作’。”

他看著我,一副明白了的樣子。

“我下個星期一會過來上班。”我說。

“下星期一?”他有點兒驚訝地重複了一遍。

“今天已經星期四了,你想怎麽樣,上吊也要給人點兒時間料理一下後事吧!”我很不滿地指摘。

“我表示疑問的是正常人覺得奇怪的地方。”他也絲毫不為所動。

“那你應該重複的是‘會過來上班’才對。”

氣氛又僵了一下。

“原來你知道什麽是正常的部分。”雖然沒有笑,但他的表情多了一點兒揶揄的意味。

“看來我們還是可以溝通的嘛。”我祭出歌舞升平的笑容愉快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讚賞道。

“我想知道你的理由。”他稍稍偏頭看了一眼我拍他肩膀的手,卻沒有抽離,隻是又把頭偏回來,麵色嚴肅地看著我問。

“也沒有啦!”我不好意思地低下頭,用手輕輕揉了揉額角上的傷疤,“你看,平白的日常對話多麽無聊啊,我就在無關緊要的地方稍微注入一點兒活力嘛,當然性格上的問題也是一個原因啦……”

“誰問你這個!”他終於抬高音量,一副快要忍無可忍的樣子,隨即好像懊惱自己失態一樣,歎了口氣,“我問的是你要來上班的理由。”

“追求一下上下文的反差效果。”我保持燦爛的微笑想也不想地回答。

“啪。”一聲小小的暴青筋的聲音。

“我隻是想認真地對待這個人生。”我低下頭打上凝重的陰影。

他一副已經快跟不上節奏的樣子,看著我反倒淡定下來。

感覺很好調戲但是很難持續的樣子……

“早就說過了,隻是到處轉轉而已。”既然玩不下去,我也就恢複了慣常的散漫,“隻是上床睡覺,醒過來就麵對著一個什麽也不知道的人生,這種不實感無論我再怎麽說大概也沒人會懂……也許隻不過是在做夢,也許……我已經死了也說不定……”我咬著舌頭,含糊地說。

這種想法一旦產生了根本停不下來,就好像那種看起來很聰明的電影,用了整整一個故事的時間隻是為了讓主角接受自己已經死掉的事實。人類對自我存在的判定完全沒有基準可言,隻能相信大腦生產出來的東西,全是些主觀的東西,脆弱得毫無保障,誰知道我是睡著了、昏迷了、死了,還是發瘋了,現在經曆的這一切又是否真實,這腦洞一開直達哲學高度,和這個疑慮相比其他簡直都不算事兒了。

我也嚴肅地看著貓糧,他似乎被“我死了”也說不定的言論震到了。

我衝他露出一個輕快的笑容:“但是無論虛實與否,我都不想在什麽都不知道的時候草率做出任何決定,所以不管再怎麽討厭,不管是否真的能夠理解,我都想要至少去經曆一下,曾經走過的路,做過的事,生活過的環境,再去做出判斷,所以……”我保持微笑,伸出手指繞了一圈,“就隻是到處轉轉而已。”

他用一種奇怪的眼光看著我,大概是在判斷我如此嚴肅是真的在認真說話還是在尋求上下文的某種效果。

我決定放下他讓他慢慢自生自滅,正準備轉身繼續走人,他卻歎了口氣:“你這個人,還真是……”

“真是什麽?”簡直走不掉了啊。

“你曾經說過……”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隻是眉眼放鬆下來的樣子讓人有一種奇妙的安定感,“每個人都會害怕,但慣於逃避的人,無法麵對現實。或許你已經不記得了。”

“……不,我很清楚這句話,你要是知道它是援引自哪裏你大概不會對我露出這種好像有點兒欣賞我的表情。”我臉皮自動凝結,防止自己因爆笑過度噎住最終憋成半身不遂,“不過那隻是對我,這句話倒確實是一句好話沒錯,至少一直以來,我都靠著它作精神支柱,和我老爸鬥智鬥勇。”

他沉默了一會兒,明智地選擇不要深究。

“不過雖然漂亮話是這麽說的,但那個‘經曆一下’大概也隻是坐在這裏當個吉祥物而已。”我平攤雙手,裝出非常遺憾的樣子,“我對這家公司運營的最大一次參與,似乎是小學某年的暑假,被我媽扔在財務部,把一堆已經完全不記得是什麽的東西按某種順序排好。”

所以那種言情小說一樣讓人瑪麗蘇的熱血場景應該是不會出現的。

“你是個努力的人。”他平靜地說。

我不解地看著他,這從哪裏來的感慨……

他隻是學著我的樣子,伸出手指繞了一圈。我想我明白他的意思,這一層樓很大,建築本身就極具現代化含義,內部裝修更是不遺餘力,處處都顯得精致高效,昂貴而冰冷,隻有站在高的地方才能感受到的那種冰冷。他的手指最終指向的地方,落地窗可以看到這個城市幾乎邊沿的距離。

從“最大參與”到“一手擴大到現在這種程度”嗎?

我突然有了種可能跟我沒有什麽關係,但被誇獎了有點兒不好意思的錯覺。

“所以你會幫我嗎?”我問他。

“你信任我?”他反問。

我想基於我們之間本應該有的關係,這句話會不會帶著某種諷刺。但是並沒有。

“我爸說,你隻有全力以赴地去信任一個人,才能知道這個人是否真的值得信任……”

“但是別把錢壓上去。”他接上,唇角現出一條淺淺的笑紋。

我愣了一下,就在這一瞬間猛地被一種強烈的真實感擊中,這個人是我的丈夫,即便是感情不和,我們也有著最為微妙的親密關係,即便再不願意,也依然不得不分享空間,分享生活,最可怕的是,分享全人類為這種關係賦予的存在感,還要被迫知道對方家族的內部冷笑話……

我窘迫地看著對麵的人,一旦產生了那種存在感,這個人突然就變得全宇宙獨一無二起來,這種強塞的感覺讓人生氣,我就真的有點兒生氣。

“也有可能是我媽說的,但是她還是相信了我爸,把全部的錢都壓上去了。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哼哼唧唧地說,不等他回答就拉開門,“所以你好好上班掙錢錢吧,我要走了,人家也是有很多事要做的。”

“做什麽?”他卻開口追問了。

我用一種奇妙的心情回看他,大約表情也很奇妙。他輕微地皺了皺眉頭,看起來有些懊惱的樣子,知道原來這位叔也會不過腦子,真是讓人倍感欣慰。

“我要去嚴岩家吃晚飯,所以還要去買些東西。”我誠實地說。嚴爸嚴媽一直很惦記我,在醫院的時候就說好了等出院就去家裏吃飯,隻是出院當天嚴爸剛好有台緊急手術,才往後延了一天。

關鍵是你聽得懂嗎?

“嚴岩是誰?”他果然問。

這個問題聽著還真是耳熟……

“醫生。”我學著嚴岩營業用表情,活該你們感情不和,都沒有融入彼此的朋友圈。

他的樣子看起來更加的疑惑了。我準備好他要是再問,我就回答出可以衍生更多問題的答案以憋死他。

他卻隻是微微露出個猶豫的表情,卻沒有追問,果然是容易調戲但難以持續的節奏,我準備得稍微有點兒充分,還心生了一絲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