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通往地獄之門

安星眠並沒有蘇醒太久,因為之前的瘋狂殺戮對身體的消耗太大,他很快又陷入了昏迷中。但在昏迷之前,他還記得在雪懷青耳邊悄悄說了一句:“你身後那間房子有個地下囚室,囚室角落裏放著薩犀伽羅。拿回來,緊貼著我的身體放置,不要讓天驅老頭知道。”

所以他總算又活了下來。雪懷青把薩犀伽羅重新嵌在那條腰帶上,放在他身邊,直到他能走下病床。由於有須彌子在場,宋競延知道留不住安星眠,隻能自己離開,而須彌子也果然是萬事算無遺策,竟然通過徒弟風奕鳴提前安排好了藏身之所。所以現在,三人仍舊留在杜林,隻是住進了另一名退休老官員的家裏。至於此人為什麽會那麽聽風奕鳴這個小小孩童的話,須彌子沒有問,但三人都可以想象得到。

“你這個徒弟,最好是早點掐死,不然以後會變成一個了不得的大怪物。”雪懷青說。

“你對他的評價很高麽,”須彌子好像很喜歡別人用“怪物”這個詞來形容他或者他的徒弟,“他對你的評價好像也不錯,上次見了一麵之後就念念不忘,似乎很喜歡你。”

“喜歡我?”雪懷青一時沒反應過來,“他才幾歲?還是個小孩子吧?”

“每一個把他當小孩子看待的人都會吃大虧的。”須彌子陰沉地一笑,不過並沒有繼續這個令雪懷青頗有些尷尬的話題。

“對了,那天晚上你說,他這樣的……發瘋有兩種可能性,”雪懷青也巴不得岔開話題,“一種是那什麽青銅之血,但你已經說了不像,另一種是什麽?”

“是啊,到底會是什麽?”安星眠說,“我過去一直以為是我保住了薩犀伽羅,現在才知道,原來反過來,是薩犀伽羅保住了我的命。”

“可能是你的體內被封入了一股強大的異種精神力,”須彌子說,“這樣的精神力能在你的體內不斷成長,讓你全身的血脈始終處於沸騰狀態,這樣你很快就會死去。但不知道為什麽,薩犀伽羅好像壓製了這種沸騰,才能讓你始終正常。這也隻是猜測,在弄明白薩犀伽羅的原理之前,不能妄下定論。”

“薩犀伽羅是屬於你的寶貝徒弟家族的,你沒問過他?”安星眠問。

“連他和他父親也不知道,”須彌子說,“薩犀伽羅一向掌握在城邦領主的手裏,屬於最高的機密。即便是後來到了你身上,他們也並不知曉詳情,隻是聽命行事罷了。”

“那也就是說,隻有領主才知道?”雪懷青愁眉苦臉,“我們總不能把領主綁起來追問吧。”

“除了領主,也許還有其他的一些高層貴族知道,但人數一定很少,”安星眠說,“不過我想,還有一個人會了解,至少了解一部分,隻不過這個人的口風太嚴,去找他多半也沒用。”

雪懷青的臉看上去更愁苦了:“你說的是那位‘抱歉我不能說’‘抱歉我不能告訴你’‘雖然我知道但是我就是不說’‘就算你們急死了我也不說’的風秋客大人嗎?我寧可想法子去綁架領主,那樣大概還能省事一點……”

“須彌子先生,我還沒問你呢,你為什麽對蒼銀之月那麽感興趣?”安星眠轉頭問須彌子。

“不能說。”須彌子冷冷地扔出三個字。

“好吧,那麽,按你的意見,接下來我們應當怎麽辦?”安星眠說。

“是你們應當怎麽辦,”須彌子板起臉,“我又不是你們的保姆。我該走了。”

“這個老怪物就是死鴨子嘴硬,”看著須彌子飄然遠去的背影,安星眠悄聲對雪懷青說,“他既然打定主意想得到蒼銀之月,就絕對不會放棄。我估計他會通過他徒弟一直掌握我們的動向,甚至自己悄悄跟著咱們。”

“他和風秋客簡直就是天生一對,怪不得要鬥得你死我活呢。”雪懷青撇撇嘴。

須彌子走了,並沒有給出“接下來應當怎麽辦”的意見,但剩下的兩人總得商量出個結果。眼下似乎有很多條線索可以追查,就看先追哪一樣了。

“先追辰月那條線吧,”安星眠說,“如果能借助他們找到你的父母,那是最好不過的。”

“我還是希望能先查清楚薩犀伽羅的底細,”雪懷青說,“我可是差點死在你的手下,不想那種事情再發生一次。”

“沒關係的,隻要一直把薩犀伽羅帶在身邊就沒問題了,”安星眠說,“所以……”

“行啦行啦,再說下去,我覺得我們就像故事裏那些虛情假意的男女了,”雪懷青說,“我明白你想要先幫我找到父母,但沒這個必要,我和他們從來沒有見過麵,並沒有多麽了不起的深厚感情。倒是你……”

她頓了一頓,堅定地說:“你比其他的一切都重要。所以,一定要先弄清楚薩犀伽羅是怎麽一回事。”

安星眠一笑,不再堅持,“那就照你說的辦。我們回寧南城。”

回寧南城的一路上總算平平穩穩,沒有出什麽波折。或許無論是天驅、宇文公子還是寧南城的羽人都料想不到,這兩個人會那麽大膽,偏偏要往最危險的地方鑽,所以反而沒有在這一路布置兵力。尤其是霍欽圖城邦,絕對想不到安星眠好容易把雪懷青救出去了,卻竟然會掉頭回來,因此連之前的種種禁製和海捕公文都撤掉了。

不過兩人依舊小心翼翼,喬裝改扮混入寧南城後,連汪惜墨都不敢再去找了——之前那位女天驅既然能找到他一次,就說明汪惜墨可能已經被盯上了。他們隻是尋了一處偏僻的客棧住下來,然後想法子去找風秋客。

但風秋客又失蹤了。這個永遠行蹤飄忽不定的羽族第一高手不在寧南城,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兒。從他的府邸離開後,安雪二人對望一眼,倒是都不顯得意外。

“他一定是找你去啦,”雪懷青說,“隻不過現在你隱匿行蹤的本事比以前高了,他也找不到你的下落。”

“我倒不這麽想,”安星眠說,“我覺得,其實我躲在哪裏、在做什麽,他仍舊知道。你和他打交道太少,不知道這個家夥找人有神通的,生平唯一的失敗也許就是當年領主被殺後沒有找到你的父母。他現在,可能是知道此事麻煩,不講給我聽不太好,講給我聽也不太好,於是幹脆自己躲起來。”

“這個風秋客真是我所見過最矯情的人,虧他還是羽族第一高手,”雪懷青撇撇嘴,“有時候我真希望須彌子能打敗他,好好治他一下。”

“那他肯定寧可自殺,”安星眠忍不住笑起來,“但他要是自殺,倒是正好遂須彌子的願。”

找不到風秋客,兩人隻能重新回客棧,走到半道上,忽然發現前方的街道上氣氛有異。所有的行人和路邊小攤都消失了,店鋪緊閉,反倒多了一些穿著軍服的士兵。兩人做賊心虛,唯恐此事和自己有幹係,連忙退回去,躲到了路邊的一條小巷裏。

沒過多久,前方傳來一陣音樂聲,這讓雪懷青很是疑惑:“怎麽抓人還帶奏樂的?”

“我想是我們估計錯了,”安星眠說,“那不是衝著我們來的,而是羽族在搞什麽活動。也許是迎接什麽貴賓?要不就是什麽王公貴族的婚娶?”

雪懷青放了心,探頭出去一看,“好像是……出殯?”

的確是出殯。從長街的另一頭走過來一支長長的隊伍,全都穿著素淨的白衣。隊伍分成了好幾段,前方是數十個羽人少女,手裏捧著潔白的花朵,中間是一輛大車,車上放著一具棺木,再往後是吹著長笛的樂手。這種長笛和東陸的長笛有所區別,音色更加哀婉沉緩,笛聲飄到耳朵裏,自然而然地帶給人一種肅穆悲涼的感覺。整支隊伍人數雖多,但行動整齊劃一,並沒有什麽了不起的大聲勢,卻能把喪葬的氛圍散布開來。

“相比起來,人類的那些喪葬儀式……還真是惡俗啊,”雪懷青忍不住說,“光是這個音樂聲,對比一下人類的敲敲打打和喇叭嗩呐,簡直就是天籟。”

“羽族是一個非常講究儀式禮儀的種族,而且是各種繁瑣到嚇死人的種族禮儀,”安星眠說,“這樣的喪儀,至少得折騰半天,現在你看到的從長街上經過,隻不過是其中小小的一個環節。你第一次見到,難免覺得新鮮啦高貴啦有品位啦,看多了會想吐的。”

“那也等看多了再說唄,”雪懷青笑眯眯地說,“我還真來了興趣,可不可以悄悄跟著他們,把這場喪儀看完?”

安星眠有些猶豫,畢竟這樣節外生枝會帶來額外的風險,但是看著雪懷青那張期待的麵孔,卻怎麽也說不出勸阻的話來。這個女孩子在遇到自己之前的十九年裏,不是居住在人人都歧視她的小山村裏,就是跟著孤僻古怪的師父離群索居,這樣的新奇場麵真的沒有什麽機會見到。想到這裏,他輕輕握了一下拳頭,下定了決心,不管怎麽樣,一定要把雪懷青生命中缺失的那些歡樂給她補回來。

“那我們跟著去瞧瞧吧,”安星眠說,“看來一定是什麽很重要的人物死了,我也蠻好奇的。”

兩人遠遠跟著這支隊伍,並且很快發現,其實並不用特別小心。雖然這支喪葬隊伍戒備森嚴,但遠遠地還是跟了不少好奇的路人,畢竟即便是在羽族社會中,這麽大場麵的喪儀也很少見,更不用提遍布寧南城的異族生意人了。兩人可以輕鬆地混在人群裏,正好還可以打聽清楚這到底是誰死了。

“是領主的妹妹,懷南公主,”一個看熱鬧的路人說,“好多年沒有這種身份的大人物死掉了。”

“嗯,皇親國戚,死了也得折騰百姓,但再怎麽也不過是一抔黃土。”另一個路人故作深沉地說。

怪不得這麽大場麵呢,安星眠想,真是難得遇上一次。

喪儀隊伍在城郊的一株巨樹下停了下來,巨樹邊搭有宏大的祭壇,那是王族舉行喪儀的專用地點。接下來的場麵,繁複精美而又冗長,就像是一道製作精細到了極點的菜肴,反而讓人難以品出真味。但不管怎麽樣,光是策劃出這麽一套複雜的儀式,設計好那麽多的程序、用品、服裝,就足夠折騰人了,恐怕修建一座房屋也不過如此。

“我聽說,羽族皇室和各城邦的貴族高層,都設有一個地位很高的職位,叫做‘喪儀師’,”安星眠對雪懷青說,“喪儀師別的事兒不幹,就是專門設計主持這樣的貴族喪儀。聽說貴族們得罪誰都不敢得罪喪儀師,以免自己日後的喪儀不夠隆重風光。”

“死後的事情,反正人死了也看不到了,何苦那麽在意,竟然還專門有喪儀師,”雪懷青聽得連連搖頭,“還不如請我們屍舞者去,能讓死者站起來跳舞,不是更好?”

安星眠拚命忍住笑:“你真是越來越會講笑話了,虧你想得出來……咦,你看那個人,舉動好像挺奇怪的。”

他伸手指向一個四十歲上下的矮個子羽人,這個羽人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場華麗的喪儀,但臉上的表情卻並不像其他旁觀者那樣或欣賞或羨慕或不以為然,而是充滿了憎恨,一種刻骨深沉的憎恨。他的手裏還捏著一塊不小的石頭,更是有些危險的兆頭。

雪懷青一眼看過去,不由得失聲驚呼:“葉先生?”

“葉先生?你認識他?”安星眠問。

“那個人叫葉潯,是王宮的雜役,”雪懷青說,“性情非常孤僻古怪,幾乎不和人說任何話,但是在他的心裏,自己有一套分辨好壞善惡的準則。因為我一直對他禮貌友善,他把我當成了好人,我被判死刑的那一天晚上,他曾經試圖救我出去。”

“那可真是不容易,”安星眠微微感到詫異,“這麽樣一個不起眼的小人物,竟然有那樣的勇氣。”

“雖然我知道他本領低微,跟他逃走其實是推他去送死,所以並沒有同意,但我心裏是很感激他的,”雪懷青說,“咱們注意點他,我看他有些不正常。”

“是的,他的眼神裏充滿了憎恨,我很少看到人的眼睛裏流露出那樣讓人不舒服的目光,”安星眠點點頭,“難道那位懷南公主和他有什麽深仇大恨?”

“難說,一個是宮裏的雜役,一個是領主的妹妹,興許就有什麽恩怨糾葛呢,”雪懷青說,“未必是大事,也許隻是打一耳光踢一腳這樣在貴族眼裏根本什麽都不算的小事,但對於葉潯來說,這樣的仇可能會記一輩子。”

“照我看,他搞不好現在就要報仇,”安星眠說,“咱們快去阻止他……糟糕,來不及了!”

此時,一位司祭模樣的白發老羽人正在走上祭壇,準備主持下一個步驟。而安雪兩人都看得分明,葉潯的憤怒已經難以遏製了,他猛地掄起胳膊,把那塊一直抓在手裏的石塊扔了出去。兩人離得太遠,為免被人注意又不能大聲呼喊,因此來不及阻止,隻能眼睜睜看著石頭飛將出去,徑直落在——老司祭的鼻頭上。

那塊石頭並不大,但硬度當然不是鼻子能比的,再加上老司祭年老體弱毫無防備,這下被砸個正著,甚至連叫都沒有叫出聲來,就一頭栽倒,從祭壇長長的台階上滾了下去,正好壓在主導一切的喪儀師的身上。喪儀師的頭重重磕在地上,登時頭破血流。

人群頓時嘩然,這樣的事情,在看重禮儀的羽人社會裏實在是聞所未聞。衛兵們也即刻趕上,不費吹灰之力就抓住了根本沒有打算逃跑的葉潯。即便是被打倒在地捆綁起來的時候,葉潯也依然奮力掙紮著、怒罵著,仿佛是想要把喪儀上的一切都砸得稀巴爛。

“拉下去,砍了!”負責治安的軍官惱火地下了命令。於他而言,這不隻是顏麵問題,而是安保出錯,屬於失職的範疇,後果可能十分嚴重。四名士兵走上前,拉過五花大綁的葉潯,帶著他向荒郊走去。

“看來我們得想辦法救他。”安星眠悄聲說。

雪懷青堅定地點了點頭:“葉先生雖然性情古怪,但一直很照顧我,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死。”

兩人離開亂糟糟的人群,悄悄跟在押送葉潯的士兵們後麵。按理說,衝撞了祭祀的人犯應當先關押起來,審後再斬,但那位軍官顯然已經足夠生氣,而葉潯生就一張下層賤民的臉,就算砍了想來也沒人在意,所以士兵們按照命令直接把他帶到荒僻的地方,連名字身份都不必問,一刀殺了了事。

很快地,葉潯被帶到了一處無人的廢棄田地。幾名士兵七手八腳地把他硬按在地上跪下,另一名士兵高高舉起了腰刀。

他正要用足力氣照著葉潯的脖子砍下去,忽然間感到渾身發軟,隨即眼前一黑,撲通一聲暈倒在地,幾名同伴也遭遇相同。而跪在地上的葉潯,同樣暈了過去。

“你的毒藥還真好使,”安星眠一邊上前替葉潯鬆綁一邊說,“不過有必要連葉先生一起迷暈嗎?”

“這人腦子一根筋,不迷暈他,說不定一轉身又要去找懷南公主的麻煩,”雪懷青說,“我們先把他帶走再說吧。”

葉潯雖然身材矮小,但畢竟是成年人,沒辦法這麽大模大樣地扛回城裏的客棧。安星眠隻能先背著他繞出去很遠,尋到一處林場,謊稱同伴生病,再花了點錢賄賂,把葉潯帶到看林人的小屋子裏。

“謝謝你,我沒有看錯,你是個好人。”醒來後的葉潯對雪懷青說。他想了想,又轉向安星眠,“你也是好人。”

“葉先生,你為什麽那麽恨那位懷南公主?”雪懷青問,“人死了,一切也都了了,何苦還要破壞她的葬儀呢?”

葉潯咬牙不答,臉上又閃現出那種極度憤怒的神情,讓安星眠暗中擔心他會不會跳起來再衝向那個祭祀現場。但最終,他隻是重重搖了搖頭:“我什麽都不能說。我要回去了。”

走出幾步後,他又停下來,鄭重地說:“你們都是好人。我一定會報答你們。”

兩人沒有阻攔他,但卻暗中跟在他後麵,直到看見他確實進了城,才算鬆了一口氣。雪懷青有些感慨:“有些時候,這些看似頭腦簡單的人,卻反而更加難對付,因為他們永不放棄。他要是哪天趁人不備把懷南公主的陵墓砸掉,我可是半點也不會吃驚。”

安星眠卻沉思了一會兒後說:“我覺得這個葉潯有點問題。”

“什麽問題?”雪懷青不解。

“說不上,某種直覺,”安星眠說,“如果他真的對懷南公主有那麽大的仇,以至於不顧性命攪擾她的葬儀,為什麽之前不找機會去報複活人呢?橫豎都是死。”

“也許……之前完全沒有機會能接近?”雪懷青猜測著,“那你打算怎麽辦?”

“我們也許可以找他聊聊,”安星眠說,“羽人對他們的秘密肯定守口如瓶,但葉潯可是把我們倆都當做好人的。”

“他隻是一個雜役,能知道的,無論如何不可能比風奕鳴更多吧?”雪懷青說。

“但風奕鳴未必會把他知道的都說出來,”安星眠說,“這個小孩子的狡猾陰險遠遠超過大多數的成年人,他表麵上看起來坦誠,心裏到底打什麽主意,我們都不知道。反倒是葉潯,他是宮裏的雜役,難保不會偶爾聽到一些消息,即便和薩犀伽羅無關,也有可能和蒼銀之月有關。”

這話提醒了雪懷青:“是啊,二十年前,我的父母來到城邦,應當算作是客人,搞不好真的和葉先生打過交道。能從他那裏得知一些和我父母有關的事情,也是好的。而且他住在王宮裏一個偏僻的角落,防衛很鬆,正好方便我們去找他。”

“關於這個葉潯,你還知道些什麽?”安星眠問,“他的身世你了解嗎?”

“他這個人性子古怪,從來不和別人談到自己,”雪懷青說,“我隻是無意間聽別的雜役閑談講到過,他是一個棄嬰,出生之後就被拋棄在王宮附近,是當時羽族一位有名的喪儀師緯桑植收養了他,後來又把他送進宮裏。”

“喪儀師?”安星眠眉頭一皺,似乎是模模糊糊想到了些什麽,又不能確定。

兩人一邊說話,一邊也進了城,向著客棧方向走去。經過一個路邊的小食攤時,桂花糕的清香飄過來,雪懷青不禁有些饞,安星眠一笑,掏錢替她買了兩包。攤主是個老人,手腳不太利索,找零時不小心手一抖,幾枚錢幣掉到了地上。安星眠眼疾手快,回身在地上撿拾起來,然後拉著雪懷青若無其事地離開。

“別回頭看,裝作什麽也不知道,”安星眠低聲說,“有人在跟蹤我們,剛才撿錢的時候我瞥見一個影子。他雖然馬上閃身躲開,還是被我看清了臉。”

“想找我們的人太多了,你看得出這屬於哪一撥嗎?”雪懷青問,“霍欽圖城邦?宇文公子?還是天驅?”

“都不是,”安星眠的麵色十分古怪,“是我的另外一個老熟人。”

“什麽老熟人?”雪懷青很驚訝。

“還記得我和你說起過麽,我剛來寧南城試圖救你的時候,靠父親老部下的幫助,找到了住處,那位老部下名叫汪惜墨,是我家開的安祿茶莊的掌櫃,”安星眠說,“我剛才所見的那個追蹤者,就是汪惜墨手下的一個羽族夥計。”

老掌櫃汪惜墨坐在自己的房間裏,麵前用火爐溫著水,沏著一壺茶,除了自己的茶碗外,還放了兩個空茶碗,似乎是在等待客人的來訪。

到了淩晨,門外響起了腳步聲。汪惜墨抬起頭,鎮靜地說:“都進來吧,門開著。”

門開了,安星眠和雪懷青走了進來。雪懷青還很有禮貌地點頭致意,安星眠卻一反常態,冷著臉一屁股坐下,然後雙目炯炯地死死盯住汪惜墨。

“不用看了,”汪惜墨微微一笑,“我知道你現在一肚子的火氣,也有很多懷疑。是的,無需否認,我有很多事情都騙了你,但是我得告訴你,如果沒有我的話,你三歲的時候大概就已經死了,根本不可能活到今天跑到這裏來找我算賬了。這麽說,你能不能稍微消點兒氣?”

安星眠心中悚然,雪懷青也吃驚非常:“三歲?這是怎麽回事?”

“我沒有記錯的話,你跟隨我父親超過了三十年,而我三歲的時候,不過是二十年前而已,”安星眠說,“難道你三十年前就已經有預謀?”

“不,我的計劃,隻是持續了二十年而已,不過你所認識的汪惜墨,已經不是你父親認識的汪惜墨了。”汪惜墨回答。

這話有些拗口,安星眠想了一會兒:“你的意思是說——你是冒充的?你在二十年前取代了真正的汪惜墨?”

汪惜墨的目光中隱隱有一些悲涼:“我染了發色,用洛族磨製的晶片遮掩了瞳色,易容成他的樣子,用他的嗓音說話,過他的生活,二十年過去了,幾乎已經忘記了我真正的模樣了。”

隨著他的這幾句話,雪懷青忽然感受到一陣異樣的精神力波動,不由得暗暗警惕起來。汪惜墨似乎發現了她的警惕:“不用擔心,我不是要對你們動手,隻不過是想要讓你們知道我的真實身份罷了。”

他一麵說,一麵來到了房屋的中央站定。他的背上漸漸發出輕微的劈啪聲響,並且閃現出了藍色的弧光,那道弧光漸漸拉長,轉化為純白的光芒,而那些耀眼的光芒聚合在一起,慢慢地有了形狀——

羽翼!汪惜墨的背後凝出了一對白色的羽翼!

“你是一個羽人!”安星眠霍然站起。

“沒錯,我是一個羽人,”汪惜墨的臉上充滿了滄桑,“在變成汪惜墨之前,我是霍欽圖城邦的世襲貴族,名叫鶴鴻臨。”

房間雖然不小,但羽人的羽翼很寬大,這位真名鶴鴻臨的老羽人似乎血統又很純正,凝出的羽翼更加巨大,所以他並未展翅,而是很快又收回了凝聚,重新坐下。他還是那一張蒼老平庸的人類的麵孔,完全符合一個老掌櫃的身份,但當羽翼凝聚出來的一刹那,他的身上確實有了一種和過去截然不同的氣度,用一個很爛俗的形容來說,多了幾分天然的高貴氣質。

安星眠驚疑不定地看著他,努力回想著過往的一切。汪惜墨是父親的老部下,三十多年前就跟隨著父親一起經商,後來長居寧州,不過每年都會回東陸一兩次。從自己四五歲比較能記事之後,就記得汪惜墨對自己一直比較親近,每一次回東陸都會給自己帶許多好吃好玩的東西,然後牽著自己去逛街。安星眠的父親一直對他要求比較嚴,相比之下,汪惜墨更像是一個慈父。人們都以為,這是由於汪惜墨早年喪妻,一直沒有子嗣,所以把對小孩的疼愛轉移到了安星眠身上的緣故。

除此之外,安星眠對此人的其他方麵還真說不出太多,他不大關心父親的生意,也沒有去寧州探望過汪惜墨。汪惜墨就像是一個小孩子們最喜歡在新年時看到的慈和大方的長輩,見到時會很親熱,但如果見不到……也就那樣。

“你到底是什麽人?為什麽會假扮汪叔叔一直潛伏在我身邊?”安星眠沉著嗓子問,聲音裏仍然有掩飾不住的怒意。

“越州蘭朔峰三烘三晾的青芽,你最喜歡的茶葉之一,”鶴鴻臨伸手指了指火爐和茶具,“自己動手吧。今晚要說的話很多,不用急。”

“裏麵沒有毒,可以放心。”雪懷青說。

“他不會下毒的,”安星眠一麵倒茶一麵說,“他如果想殺我,過去二十年裏有無數的機會。所以我才不明白他究竟想要做什麽——是為了薩犀伽羅嗎?”

“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鶴鴻臨的下一句話讓安雪兩人都無比震驚,“因為你身上的這塊薩犀伽羅,原本就是我給你的。”

“你給我的?”安星眠手一抖,碗裏的熱茶潑出來灑在手上。但他仿佛不覺得痛,直直地瞪視著鶴鴻臨:“薩犀伽羅是你給我的?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的目的,原本隻是利用你保住薩犀伽羅,但是薩犀伽羅反過來也保住了你的性命,所以我其實算得上是你的救命恩人,”鶴鴻臨說,“這件事說起來,話就太長了,千頭萬緒。我想,我還是從頭開始說起吧,從我兒子的死開始說起。就是這一件事,讓我,一個原本安享太平的貴族,開始注意到了薩犀伽羅的存在。”

二十七年前,鶴鴻臨還是一個年富力強的中年人,居住在寧南城。他是世襲三等貴族,相當於人類爵位中的伯爵,俸祿優厚,衣食無憂。而鶴鴻臨為人端方正直,年輕時曾懷有為國效力的崇高理想,卻不斷在現實麵前碰壁,終於徹底看透官場的肮髒黑暗,早早地拋棄了政治野心,隻是寄情於風雅之物,尤其偏好東陸的詩詞書畫和音樂。他沒有在朝堂上領任何職務,隻是每天和三五知己在一起研討詩詞音律,日子過得輕鬆愜意。

唯一讓他頭疼的就是他的兒子鶴梁。這個孩子頑皮淘氣、不務正業,喜歡和許多同樣不務正業的貴族子弟混在一起,在寧南城裏橫行霸道,欺負平民。鶴鴻臨的妻子早亡,隻留下這個獨子,讓他不忍心下重手管教,平時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終於釀成了大錯。

那一年的秋天,這一幫貴族子弟在一次挑釁中,招惹了一個看似不起眼的平民青年,不想這位青年雖然身份低微,卻有著一身好武藝,以一敵五,反而把幾個貴族子弟狠狠揍了一頓。為首的貴族子弟、也就是當時五王子的次子,對此十分惱恨,慫恿鶴梁在一個夜晚去放火燒掉那位平民青年的房子。鶴梁頭腦簡單,沒有想到太多的後果,隻是想要盡量在老大麵前表功,毫不猶豫地接下了這個任務。

然而他卻闖下了彌天大禍。放火的那一夜,天氣突變,突如其來的大風大大擴展了火勢,於是這一把火迅速蔓延開來,燒掉了一整條街的平民房屋。這一天不但不是起飛日,還是一個月裏月力最弱的時段,普通血統不純的平民根本無法凝翅起飛,結果燒死了三十多個人,其中大部分是婦孺。

這可是一樁大案,在寧南城轟動一時,民怨沸騰,人人要求嚴懲凶手。由於影響太大,即便是身體不好的領主也不得不親自出麵處理此事,麵對著震怒的父親,五王子也無力保住他的次子,這位帶頭的不良貴族子弟被判流放充軍,終生不得離開邊境。

其他人也各有重罰,至於親手放火的鶴梁,作為這起慘案的直接製造人,被判處三天後處以絞刑,並且不許家屬收屍,屍首直接扔在荒野,由野狗啃食。對於一向對死後的身體十分看重的羽族而言,這種人死了還糟踐屍體的作法,無疑是最嚴酷的刑罰之一了,也隻有這樣才能稍微平息一點民憤。

鶴鴻臨如遭五雷轟頂。兒子隻有三天的性命了,他卻發現自己完全束手無策,因為他多年來不在官場混跡,和其他貴族也很少打交道,連求人都不知道該找誰。最後他終於想起,幾年前,曾有一位一等大貴族想要買他收藏的一副東陸大畫家龐誠彥的名畫《落霞秋水圖》,被他斷然拒絕,對方當時很生氣。但現在,為了兒子,別提一幅畫了,叫他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換隻怕也情願。

“你拿著這幅畫來求我,可見算是誠心,”那位大貴族倒也有幾分氣度,沒有計較幾年前的齟齬,“但是實話實說,你兒子這個案件,別說隻有三天,就算給三個月時間去活動運作,也絕對不可能保住他的性命。這件事不僅僅是死了幾十個人那麽簡單,更牽涉到貴族和平民賤民之間長達千年的相互對立,領主就是要借你兒子的命撫平平民的怒氣。他已經是一個政治籌碼了,誰也沒本事救他的。”

這個道理,鶴鴻臨當然明白,但親耳聽到大貴族說出來,他才算完全死心了。大貴族拍拍他的肩膀,用同情的口吻說:“不過呢,死無全屍也稍微慘了點。既然你把這副寶貴的畫送給我了,了了我多年的心願,我也幫你一個忙吧。這三天之內,我幫你打聽出拋屍的地點,到時候你可以把你兒子的屍體偷回來,至少留個全屍,還能有副棺木埋在陵墓裏。不過要小心,別被拋屍的兵士看到,那就是給我找麻煩了。”

鶴鴻臨很不甘心,但他也知道,這是他唯一能為兒子做到的事情。他如行屍走肉一般渾渾噩噩地過了三天,大貴族果然守信,把拋屍地點告訴了他。他沒有勇氣去目睹兒子如何被公開處刑,於是提前來到拋屍地,躲在一棵大樹上,悲傷地等待著。和他一起等待的,是附近一群餓紅了眼的野狗。

到了黃昏時分,果然來了一輛馬車,幾名官兵很麻利地把一具屍體扔下車,又很快離去。鶴鴻臨強忍著悲痛,耐心等到馬車離開消失後,才趕緊從樹上跳下來,搶在野狗撲上去之前護住了屍體。他趕走了野狗,含著淚把屍體頭上套著的黑布摘了下來,立刻被驚呆了。

這不是他的兒子!這具屍體雖然也是個年輕人,但是臉型和兒子完全不同。更加古怪的是——屍體非常枯瘦,幾乎就是皮包骨頭,隻有長期的饑饉才可能讓人瘦到那種程度。

鶴鴻臨有些不解。他仔細檢視屍體,發現屍體的脖頸處有新鮮的勒痕,說明是剛剛被絞死的。也就是說,這一場公開的絞刑的確絞死了一個人,但卻不是他的兒子。那兒子呢?到哪兒去了?

雖然這段日子被兒子的事情攪得心神不寧,但鶴鴻臨畢竟是個有頭腦的人,從這件簡單的換屍事件上,他看出來,背後一定隱藏著什麽文章,甚至可能是一場大陰謀。他決定要調查一番,哪怕僅僅是為了作替罪羊的兒子。

何況,眼前的屍體並不是兒子的,這讓他心裏也隱隱燃起了一絲希望:也許兒子還活著呢?

鶴鴻臨深夜將屍體背回自己家裏,細細檢查。他發現,這具屍體不僅僅是枯瘦而已,渾身上下布滿了膿瘡,肌肉萎縮得十分厲害,體內髒器、包括頭顱裏的腦子也都萎縮幹枯,就像是……被某種不知名的怪物吸幹了身體的元氣。它現在完全就是一層皮包裹著的骷髏,與其說像人,不如說像地獄裏鑽出來的惡鬼。

想到“惡鬼”這個字眼,鶴鴻臨猛然間渾身一顫,想起了一些久遠的往事。在他小的時候,曾經被父親帶著去看過一場火刑,受刑者是他家的一位遠房親戚,是一個叫做鶴瀾的星相師。鶴氏是羽族十大姓之一,分支眾多,鶴瀾不過是遠親,兩家來往不多,鶴鴻臨對此人原本也沒有太多的印象。但他受火刑的原因卻非常有名,因為他建立了一個邪教,宣稱末日將臨,地獄的大門即將洞開。

按照鶴瀾的說法,在幾個月前那個著名的孛星降臨之夜,天神讓他親眼見到了地獄打開的景象,雖然那隻是天神製造出來的幻象,但其中的寓意是明白無誤的。而他所形容的地獄中的惡鬼的形貌,和幾十年後鶴鴻臨所見的這具屍體,竟然十分相似。並且,這具屍體的手腕腳腕上也有長期被鐐銬鎖住的痕跡。

“惡鬼……一模一樣的惡鬼……這不會是巧合,絕不會是巧合!”鶴鴻臨看著眼前這具令人不寒而栗的恐怖屍身,自言自語著。

“你們能不能猜一猜,這些惡鬼的真相是什麽?”鶴鴻臨講到這裏,故意停下來賣個關子。

“你得先把孛星之夜的詳情講給我聽,我才能有憑有據地猜。”安星眠說。

鶴鴻臨點了點頭,把鶴瀾當年推算出孛星墜地、決定去守候的事情以及後來目睹的一係列奇景都告訴了安星眠。安星眠思索著:“這些東西,都是鶴瀾後來做了邪教教主後,講給信徒聽的?”

“是的,後來官府給他定罪後,這些大火、地獄、惡鬼的說法都被當成是他胡編亂造的,深夜造訪的天神使者更加不可信,”鶴鴻臨說,“但是當我親眼見到了‘惡鬼’之後,我開始重新思考他的那一番話。萬一他看到的是真的呢?能不能有‘地獄之門洞開’之外的合理解釋呢?”

“假定惡鬼是真實存在的……”安星眠在屋裏走來走去,苦苦思考著。雪懷青替他倒了一杯茶,他把茶碗端在手裏,卻忘了喝。鶴鴻臨又看向雪懷青:“雖然我們是第一次見麵,但星眠早就和我提過你,他說你是一個十分聰明的姑娘,而且由於是屍舞者,思路經常和常人不同。你能不能大著膽子也猜一猜呢?”

“不是惡鬼,是人。”雪懷青說了六個字。

“我是一個屍舞者,什麽怪誕可怕的死屍都見過,”雪懷青說,“我相信世上沒有鬼,人們所見到的鬼,不過是外表的恐怖讓他們喪失了常理的判斷罷了。”

“沒錯,鬼和地獄,隻不過是鶴瀾在極度恐怖之下找出來的非常理解釋而已,”安星眠重重地放下茶碗,“如果從常理出發去推斷,拋棄光怪陸離的邪說,那一夜發生的事情其實很簡單。”

“哦?那你說來聽聽?”鶴鴻臨說。

“所謂的惡鬼,不過是一群人,一群人被囚禁起來飽受酷刑的人,”安星眠說,“而那個地獄,也不過就是一座地下囚牢。那顆孛星無巧不巧,正好撞到了囚牢上方的地麵,把囚牢打開了一個大口子,並且引發了火焰的劇烈燃燒。那些囚犯不顧一切地借機逃命,當然也可能隻是為了逃避灼熱的烈焰,從那個被撞開的缺口爬了出去,正好被鶴瀾看見,就被他當成是地獄的景象了。”

“想通了這一點,夜半潛入他家的所謂神使也就很容易理解了,”他接著說,“那就是囚牢的主人派來的。可能他們原本打算滅口,卻發現鶴瀾已經把這件事講出去給別人聽了,光殺掉他無濟於事,反而可能引人懷疑。既然如此,還不如說謊話騙誘他、讓他真的以為自己看到了地獄洞開的圖景。這樣的話,他再往外宣揚此事,最後也不過會被當成邪教教主蠱惑信眾的謊言,不會被重視。這樣的話,真相也就被掩蓋了。”

“由此可見,這是一個絕大的秘密,”雪懷青說,“不過我想,汪叔……鶴先生你,已經解開了這個秘密了吧?”

時間回到二十七年前。

鶴鴻臨從這具荒野裏撿回來的無名死屍,聯想到了昔年邪教教主鶴瀾所親眼目睹的“地獄惡鬼”,決意要去調查一下。他想辦法搜集了當年孛星墜地的記錄,找到了孛星大致墜地的方位,卻發現那裏已經變成了一片農田,原來那片荒地是被東陸人買下來了。好在鶴鴻臨家境殷實,掏錢買下了這片農田,然後開始艱苦地挖掘。他相信,當年大爆炸發生之後,了解真相的人一定是以最快速度轉移了那些“惡鬼”,然後填埋了現場,所以事後鶴鴻臨重新回去才會什麽都找不到。但他堅信,如果那裏真有一座地下監牢,那麽規模不會小,即便是匆匆填埋了,也一定會有蛛絲馬跡留下來。

這件事不能讓別人知道,所以鶴鴻臨隻是雇工人在周圍修築了圍欄,防止外人進入,然後自己一個人動手挖地。羽人本來體魄就偏瘦弱,鶴鴻臨更是做了一輩子貴族,雖然也按照貴族的傳統習武,但練得並不刻苦,眼下幹這種重活,實在是生平未有的苦累。然而這件事幾乎成為了鶴鴻臨人生中唯一的意義,所以無論多麽艱難,無論磨破多少皮,流出多少血,他都咬牙堅持。

這間地牢並不算太大,基本就是一間寬大的石室而已,未必比富貴人家的堂屋大多少。但在地牢的牆上,卻密密麻麻布滿了固定鐐銬的底座,鶴鴻臨數了一數,大致有接近兩百個。也就是說,這間和富人家的堂屋大不了多少的地牢,竟然關押了兩百名囚犯。

這是怎樣的一種慘景!鶴鴻臨幾乎渾身汗毛倒豎,卻又無法控製自己去想象當時的情景:幽深黑暗的地牢裏,沒有一絲光明,充滿了腐敗的惡臭,無數被鐐銬牢牢鎖住的人擠在一起。他們骨瘦如柴奄奄一息,渾身流著膿血,如行屍走肉一般苟延殘喘,等待著生命的終結。這樣活著,真是遠遠不如一刀殺掉更加痛快。

為什麽?為什麽要讓這些人遭受如此悲慘的境遇?他們都是些什麽人?關押他們的又是些什麽人?鶴鴻臨苦苦地猜測著,思考著。另一個更加讓他心顫的想法是:兒子會不會也被關在一個這樣的地方,變成那樣骷髏狀的活死人?

他忽然想到兒子被執行絞刑時被替換的原因:他們需要兒子去補缺。看起來,那些幕後的黑手需要維持這種惡鬼般的囚犯的數量,所以會把即將死去的扔出來,換回兒子這樣健康的。他忽然意識到了,這個幕後黑手,既然能在官家的死囚上麵動手腳,說明他們和官家關係很密切,甚至……他們本身就是。

這個念頭嚇壞了鶴鴻臨,但卻怎麽也驅散不掉,各種各樣的痕跡反而越來越清晰。他冷靜地重新把地牢掩埋起來,開始想辦法搜尋這座地牢現在的位置。他推測,兒子這樣的死囚犯很有可能是地牢裏囚犯的一個重要來源,所以,應當找到法子打探死牢的消息。

他裝作若無其事地回到家,開始頻繁地和一些以往他不願意交往的有權有勢的貴族來往。他原本就是個風雅善談的人,又有貴族身份,再加上他非常大方地把畢生收藏的種種書畫古玩精品拿出去當禮物送人,很快就結交了不少新朋友。年輕時,他受不了官場的種種黑暗陰險,這才遠離政治,現在卻不得不撿起各種各樣的手段,活得簡直就像一個高級斥候。

付出終於得到了回報。經過一年多耐心的羅織,他總算認識了一個曾經當過寧南城死囚典獄官的人。這個名叫木孝的典獄官隻是個末等貴族,加上典獄官的身份,沒有其他貴族願意和他親近,但鶴鴻臨卻如獲至寶。他不顧其他貴族的鄙視,經常請木孝到家裏做客,終於有一次,木孝在他家喝得爛醉,說出了一番令人震驚的真言。

鶴鴻臨心頭狂跳,但還是努力控製住自己的情緒,一麵殷勤地給木孝倒酒,一麵裝作漫不經心地說:“你開玩笑的吧?我們城邦的律法森嚴,每年都有那麽多犯事的人,不關在監牢裏,又能關在什麽地方呢?”

“這你就不知道了,”木孝撥浪鼓一樣搖晃著腦袋,“城邦內部,一直有一個秘密的機構,在篩選重刑犯。那些囚犯一旦被選中,就會被提走,從此永遠消失。”

“消失?他們被帶到什麽地方了?”鶴鴻臨趕忙問。

“這我哪敢打聽?”木孝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我是什麽人?一個身份低微的典獄官而已,就算要把我拉出去弄死我也隻能乖乖認命,哪兒還顧得上去管那些原本就該死的人呢?”

鶴鴻臨知道木孝所知也就那麽多了,於是不再多問。木孝所說的,證實了他的猜測,那些惡鬼狀的可憐囚徒,果然是從官府的死囚和重刑犯中挑選出來的。接下來的事情雖然依舊很難辦,但至少有了一個方向,那就是偷偷監視死囚牢。

寧南城的死囚和重刑犯們,被關在一座單獨的監獄裏,這座監獄位於郊外,遠離市民的居住區,很難找到隱蔽的地方。而似乎是為了掩人耳目,盡管監獄裏已經沒有太多囚犯,監獄的守衛還是相當森嚴,鶴鴻臨武技不精,沒有辦法避過看守的耳目潛入。好在他既然下定了決心要弄清楚這件事,倒也並不著急,始終耐心等待,終於讓他等到了機會。

監獄裏唯一的水源不知為什麽受到了汙染,無法再飲用,在汙染消除之前,必須每天靠城裏的水車送水。鶴鴻臨賄賂了駕車人,每天隨他去送水,借機觀察,總算在送水送到第十二天的時候,發現了一輛特殊的囚車。他跟蹤這輛囚車,找到了“地獄”的真正所在——寧南城北麵的一座荒山。

“我冒死殺掉了一個衛兵,假扮成他的模樣,混了進去,發現眼前的一切正如我所料想的那樣,”二十七年後的鶴鴻臨說,“那不是地獄,卻比真正的地獄更加恐怖。

“有差不多兩百個囚犯,就那樣密密地擠在狹小的石室裏,與其說那是關人的囚牢,不如說是牲畜欄,但是牲畜也不會被那樣用鐵鏈鎖住。他們一個個幾乎隻剩下了骨頭,形狀就如我之前給你們形容過的,但最令人顫栗的還是他們的眼睛。那是一雙雙完全沒有半點生氣的眼睛,無喜無怒,無哀無樂,盡管身處那樣的慘境,卻既不害怕,也不畏懼,更加沒有一丁點痛苦。是的,他們就像是完全麻木了,根本感受不到任何痛苦,我懷疑他們的腦子已經完全空洞了,除了在本能驅使下還能進食和排泄之外,已經什麽都不知道了。

安星眠和雪懷青對望了一眼,目光中都充滿了不忍,兩人都覺得仿佛有一種看不見的毒氣在室內彌漫,讓人呼吸不暢,心頭像是被什麽東西壓住了一樣。安星眠歎了口氣:“真是沒想到,羽族內部竟然會藏著這樣肮髒的秘密。那麽之後,你一定查出了關押虐待他們的原因吧。”

“我的確查出來了,”鶴鴻臨盯著火爐裏跳動的火苗,“為了查出這個秘密,我足足花了好幾年的時間,幾乎傾家**產,送光了所有的珍藏,把一切可以變換成金錢的東西都變賣了,甚至收買了王室藏書樓的看守,到裏麵翻看了許多資料,才得到了真相。”

“是薩犀伽羅,是嗎?”安星眠的聲音微微顫抖。

鶴鴻臨緩緩地點頭:“是的,就是薩犀伽羅。這件法器對於絕大多數聽說過它名字的人來說,神秘莫測,隻聞其名,隻知道它是城邦之寶甚至於鎮族之寶,卻並不明白它的威力在何處。但是我,卻終於發掘出了真相。剛才我說過了,我找到了那個地獄一樣的地牢,地牢裏擠滿了枯骨一般的死囚犯。而那些死囚犯身下的土地裏,就埋著薩犀伽羅。”

“薩犀伽羅就藏在那裏?”雪懷青很吃驚。

鶴鴻臨陰沉地說:“正是薩犀伽羅吸幹了所有人的生命力,才把他們變成這樣的。如果沒有他們用自己的生命去喂飽薩犀伽羅,這件法器就會從沉睡中驚醒,爆發出毀滅一切的絕大力量。所以一百多年來,我們羽族就是依靠著犧牲活人的生命,來維係它的穩定。我粗略算計過一下,在這一百年中,為了保住薩犀伽羅,被它吸幹生命而死的族人……大概不會少於一萬個。”

安星眠緊緊握住拳頭,一時不知該說什麽話。雪懷青畢竟是屍舞者,雖然很震驚,但不會對死人這類的事情過分掛懷,敏感地注意到了些什麽:“你剛才說,一百多年來?也就是說,薩犀伽羅其實隻存在了一百多年?我還以為已經很久了呢。星眠告訴過我,他去問地下城的河洛,河洛說在某些幾百年前的古老書籍裏就記載過薩犀伽羅。”

“應該是那些閱讀傳說的人把薩犀伽羅和它的前身,或者說,它的‘本體’弄混淆了,這二者本來就有相似的地方,”鶴鴻臨說,“這需要從薩犀伽羅的製作曆史說起。我想你們已經查出來了,一百多年前,風氏從雲氏手中奪權之時,得到了辰月的幫助。但辰月是不會白白幫忙的,他們有他們的目的和野心,自然和新城邦發生了衝突。風氏族中有許多高手,而辰月多年來潛藏於暗處,發展有限,更不情願在和羽族的衝突中折損過多,於是他們動用了蒼銀之月。蒼銀之月的威力不必我多說,城邦根本找不到與之抗衡的辦法,卻白白損失了許多精銳。當時的風氏領主是一個很能隱忍的人,他一麵假裝向辰月妥協,一麵暗中組織力量,想要打造一樣可以和蒼銀之月對抗的法器。”

“那也是一件很了不得的羽族法器,原本是瀾州喀迪庫城邦的天氏家族的至寶,它是由一塊穀玄星流石碎片製成的,可以通過穀玄之力消除方圓數丈內的所有秘術,”鶴鴻臨說,“遺憾的是,這件至寶在一次意外之中,被人捏碎了,散落在瀚州的溟朦海裏。人們努力尋找,也隻找到了碎片,後來這些碎片落入了風氏手中。現在,風氏別無選擇,隻能指望通過碎片複原出這件法器,通過穀玄之力去吸取蒼銀之月的力量,讓它無法發揮作用。”

“但是法器的製作方法早已失傳,秘術士和鍛造師們隻能從零開始自己摸索,而且情勢緊急,他們還必須要盡力趕時間。為了盡早完成,同時也是擔心法器威力不夠大,無法壓製蒼銀之月,他們參考了一些邪術,比如邪靈兵器的製作方法,比如《魅靈之書》。看你們的臉色,你們都聽說過這本上古邪書?”

雪懷青輕歎一聲:“我師父……就是因為強練這本書上記載的秘術,導致身體徹底被毀掉,才早早死去的。那絕不是什麽好東西,這些羽人真是糊塗。”

“那就是所謂的火燒眉毛且顧眼下啊,”鶴鴻臨也陪上一聲歎息,“為了對抗蒼銀之月,城邦上下都失去了理智。他們所參考的種種邪術和黑暗秘術,確實有很大的威力,不由得人不動心,這樣一件原本應該花上幾十年、甚至一百年來慢慢鍛造的法器,就那樣在三年的時間裏速成了。盡管隻是三年時間,城邦的行動處處受到辰月掣肘,名義上是寧南城的新主人,其實不過是傀儡,人們都忍夠了,迫不及待地想要反擊,一點也沒有去考慮,那麽短的時間裏鍛造出來的東西,會不會有什麽致命的缺陷。這樣的疏忽,終於帶來致命的後果。”

羽人們成功了,而且幾乎是完美的成功,這件新近打造出來的法器,表麵看起來像一塊普通的翡翠,威力卻大到超出人們的想象,遠遠超越了過去的舊法器,當它啟動之後,在方圓一兩裏的範圍內,都能讓蒼銀之月完全失效。除此之外,它還有一些主動攻擊的能力,全都威力不凡,尋常的武士或者秘術士根本抵擋不住。

那一戰,霍欽圖城邦大敗辰月,還差一點把蒼銀之月搶到手,實在是贏得揚眉吐氣。這件法器在人們的心目中幾乎等同於神器,慶功大宴之後,領主親手把它交給城邦第一秘術士經若隱保管。經若隱深得領主信任,又沒有家室,一向住在王宮裏,所以交給他保管也仍然是很安全的。

經若隱知道責任重大,回家之後就把法器收藏在自己臥室裏的密室之中,並且主動向領主請求了一批精幹的衛士日夜守護。剛開始的日子裏一切正常,但是十餘天之後,經若隱在一次修煉秘術時突然昏倒了,醒來之後就感到腿腳無力,頭暈眼花。領主派太醫為他詳細診治,其他秘術士也用太陽秘術為他治療,卻沒有任何效果,那之後經若隱身體越來越衰弱,竟然臥床不起,神智也漸漸迷糊。

又過了十來天,某一個深夜,附近輪值的衛兵忽然聽到一些奇怪的聲音。他們循聲找去,發現聲音正出自經若隱之前的臥室,也就是存放那件法器的地方。衛兵們不敢怠慢,直接報告了領主,領主連忙派出幾位秘術士前往查看。

秘術士們領命前往,一打開密室的門,就看見這塊翡翠狀的法器正在閃爍著詭異的七彩光芒,持續發出類似尖嘯的聲音,並且在不斷地顫動,甚至時不時出現較大的移位,仿佛是什麽有生命的東西在跳躍一樣。而他們無一例外感受到了法器內蘊藏的星辰力正處在極不穩定的狀態,忽而高漲忽而收斂,很有可能自己爆炸。

他們立即通知了領主,召集所有與此相關的秘術士和鍛造師來商量。就在這時候,發生了另一件事情,兩個王室裏的小孩出於好奇心偷偷溜進了那個院子,想要看看這件神奇的法器到底有什麽特異之處。他們年紀幼小,沒有修習過秘術,在那塊發光的翡翠麵前站了不到十分鍾,就暈厥過去。被發現時,他們的臉色已經開始發紫,完全失去知覺,但令人驚訝的是,法器卻稍微穩定一點了,無論尖嘯聲還是閃爍的光芒都收斂了一些。

“它需要活人喂養!”秘術士們異口同聲地說。

“放心吧,它們隻吃死人肉,不必擔心,”牽著駱駝的向導回過頭,對不安的行商們說,“這片戈壁很凶險,很多人冒冒失失闖進來,往往難逃一死。所以這些鬣狗早就有了經驗,一遇到商隊就會遠遠地跟著,等著吃死人肉。”

“我們……我們不會那麽不走運吧?”一名客商強笑著說。

“物品準備充分,向導經驗豐富——比如我,一般而言就有七成的把握可以活著走過去,”向導說,“剩下的三成嘛,就看運氣了。天神不賜給我們運氣,那就無論如何都沒希望。”

“說了和不說一樣……”另一名行商小聲嘀咕了一句。

“都放寬心,傳說這種東西,有時是會有所誇大的,”一個老行商安慰著惴惴不安的年輕人們,“我從三十年前開始走這條路,每年都會走一到兩次,到現在不也活得好好的?更何況,在戈壁深處,還藏著一些綠洲,還有遊牧民在那裏居住呢。”

“居然有人能住在這種地方?”一個黑臉膛的年輕人歎為觀止,“在這種地方,就算是野獸也很難活下去吧?”

“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們比野獸還堅韌,”老行商說,“聽說那是一群在幾百年前的人羽戰爭中投向人類的羽人,戰爭結束後既不被人類接納,更被同族所唾棄,索性遷居到了這裏。到後來,慢慢又吸納了一些逃犯和馬賊,形成了一個戈壁中的部落,什麽種族的人都有,隨著綠洲遷居。有些實在走投無路的逃犯,就會到這裏來求生存,不過大多數人在那裏待不了兩天就自己離開了,寧可被抓回去。”

“您在這裏走了幾十年,見過他們嗎?”黑臉膛的年輕人問。

“倒是見到過一兩次,”老行商說,“不過隻是遠遠見到他們的影子。他們有時候也會拿一些獵物或者礦石之類的,去找沙漠邊緣的居民交換鹽巴、藥物一類的必需品,但一般不和商隊打交道,商隊很難有他們需要的貨品。我隻是很慶幸,他們一般不打劫,否則以他們在戈壁裏的生存能力,什麽樣的護衛都攔不住。”

“那一定是一幫很了不起的人,”年輕人的臉上露出了讚歎的神色,“真希望能有機會和他們打打交道。”

“最好還是不要,”老行商說,“他們雖然一般不打劫,發起脾氣卻比馬賊還狠,我當年就親眼見過他們豎在沙漠裏警告敵人的木樁,那上麵掛了二十多個被割掉鼻子的人頭……我可不希望自己的頭顱也變成那樣。

“那您知道他們的部落在什麽方位嗎?”年輕人又問。

老行商還沒答話,向導已經冷冷地開口了:“想要安全走過這片戈壁,有一個最基本的原則:不該知道的事情不要去打聽。張小哥,我不知道你為什麽會對那些遊牧民感興趣,但我奉勸你不要再多問了,別給所有人找麻煩。”

姓張的年輕人輕輕一笑,果然不再發問。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向導帶領著商隊來到早就計劃好的駐營地點——一座石山的背麵,開始安營紮寨。姓張的年輕行商顯得有些笨手笨腳,無論是栓駱駝、生火還是紮帳篷都不太在行,不過他倒是十分賣力,四處看著有忙就去幫。

老行商搖搖頭:“不是。我們是在戈壁邊緣的小鎮客棧認識的。他家是宛州華族人,但一向在瀚州做玉器生意,兄長醉酒在草原上打死了蠻族人,為了救命花光了家裏的積蓄,他隻好鋌而走險,走這條道去寧州碰碰運氣。唉,這個世道,求生真是不容易啊。”

“初次出門的話,手拙一點倒也可以理解,其他地方似乎也沒什麽破綻,”向導說,“不過我還是覺得不大對勁,他為什麽對遊牧部落那麽感興趣?”

“年輕人的好奇吧?”老行商說,“我像他這個年紀的時候,也對一切未知的事物懷有濃烈的興趣,不過等到我再大一些之後,就隻對錢和自己的性命感興趣了。”

兩人一齊笑了起來。戈壁裏行程艱辛,人們匆匆用過幹糧之後,就早早地鑽進帳篷裏休息,營地很快安靜下來,隻能聽到隱約的鼾聲。但到了後半夜,一個人影悄悄從營地裏走出,頂著夜風離開了營地,繞到石山的另一麵,點亮了一叢篝火,這正是姓張的年輕行商。之前大家一起宿營時,他用火石打火的手法十分笨拙,但現在,他卻根本沒有用火石,隻是用手輕輕一點,火焰就在呼嘯的夜風中憑空燃燒而起,下麵沒有任何柴薪。

毫無疑問,這是一個秘術士。

火光之下,他輕輕拈動著手指,火堆開始有規律地閃動起來,一下明一下滅,就像是給遠處的人發出的信號。在連續閃爍了七下之後,遠處也出現了微弱的閃光,他再一揮手,熄滅了篝火,在黑暗中輕聲自言自語:“還有一天路程了。”

一天之後,商隊來到了一片早已幹涸的河穀。這裏曾經有一條寬闊的河流,但現在河床裏一滴水都沒有,隻有白森森的動物屍骨在陽光下反著光,把死亡的氣息投射到人們眼裏。

看著那些白骨,行商們都有些不舒服,那位見慣了世麵的老行商卻依舊和向導談笑自如。姓張的年輕行商顯得有些心不在焉,他一會兒看看河床,一會兒把手放在額頭上眺望遠處,像是在尋找著些什麽。

“都注意,要起風了!”向導大聲喊道,“看好牲畜,捆好貨物,不要慌張,聽我的指揮!”

隨著他這一聲喊,天色變得陰暗起來,遠方的天空渾濁不清,就像是有人在攪動池中的泥水,一陣陣隱隱的呼嘯聲傳來,夾雜著打得人臉生疼的沙石。這是西南戈壁中常見的裹著沙石的風暴,行商們初見時都覺得驚恐,當商隊被風暴卷在其中時,更是有一種連呼吸都要停止了的錯覺。不過經曆過一兩次之後,也就慢慢適應了,隻要聽從向導的指揮,就不會有事。他們手腳麻利地把駱駝牽到一起,圍成一圈,讓駱駝跪下,商人們則都在圈裏趴下,死死抓住韁繩,做好了準備。

“挺住!都不要動!無論如何不要動!”向導聲嘶力竭地在風聲中叫喊著。

人們咬緊牙關,終於挺到了風聲漸漸弱下去的時候,風暴慢慢止息了,大家這才掙紮著站起來,抖掉身上的沙土,體會到自由呼吸的暢快感。就在這時候,一個行商發出了驚呼聲:“張小哥!你在做什麽?”

人們這才發現,那個姓張的黑臉年輕行商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站到了駱駝圈子之外,在他的麵前,一個人正懸浮在半空中,身體努力掙紮著,卻難以動彈,好像是被什麽無形的繩索牢牢捆住了。這個懸在半空的人,是商隊裏另外一張陌生麵孔,一個姓宮的中年商人,一直沉默寡言,一路上幾乎沒說過幾個字。誰也不知道姓張的年輕人為什麽要找他麻煩。

“我就知道這小子有問題!”向導怒吼一聲,拔出了隨身的長刀,“一路上不停地打聽沙漠遊牧民,不知道想幹什麽……”

他嘴裏罵罵咧咧,就想要揮刀衝上去,姓張的年輕人卻扭過頭來,挽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的文身:一隻栩栩如生的黑色蠍子。

向導如遭雷殛,一下子呆立原地,他的刀落到了地上,身體也開始篩糠一樣地顫抖。姓張的年輕人已經重新拉起袖子,若無其事地轉回頭,不再看他一眼。

“原來是……原來是……我還以為……”向導結結巴巴地說,“請您……辦您的事……我什麽也沒看到,什麽都不知道!”

他幾乎是喊叫著說出最後兩句話,忙不迭地逃開,這一路上的鎮靜沉穩仿佛被剛才那陣風暴卷到了天邊。老行商連忙上前扶住他,低聲發問:“怎麽了?他是什麽人?是來找遊牧部落麻煩的嗎?”

“不,我猜錯了,”向導的上下牙關仍然在相互碰撞,“那個被他製住的姓宮的家夥,才是來找麻煩的,而他……這個姓張的……他就是遊牧部落的人!那個黑蠍子文身,就是他們的標記!”

“我在商隊裏故意打聽遊牧部落,就是想觀察一下,誰對這個話題最敏感,”張姓年輕人冷笑著說,“任何正常人都會對藏在戈壁深處的神秘部落有興趣,而你,每一次都故意裝出完全沒有聽的樣子,過於刻意就會欲蓋彌彰。這之後我悄悄試探過,你身上藏著不弱的精神力,顯然就是我們所得到的消息裏提到的那群人——你們辰月教,最近很想尋找我們。”

最後一句話似乎打動了年輕人。他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發問道:“你們想找什麽人?”

“一個名叫雪寂的羽人,”辰月教徒說,“他來到你們部落,大約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年輕人不再說話。懸在半空中的辰月教徒陡然現出痛苦的神色,似乎是那無形的束縛正在收緊。他的脖子上出現了明顯的勒痕,眼球逐漸凸出,呼吸也越來越急促。但他的嘴角還掛著笑意。

“殺了我也是沒用的,”他艱難地說著,“我已經發現了你半夜和部落聯絡的訊號,並且把方位傳了回去。雪寂是我們辰月教必須得到的人,你們保不住他的……保不住……”

“喀嚓”一聲,辰月教徒的脖子被無形的秘術生生擰斷。他頭一歪,停止了呼吸,束縛的力量消失了,屍體落在沙地上。年輕人注視著這具猶帶笑意的屍身,神情凝重。不遠處,商隊的人們正在膽戰心驚地望著他。

而在這一群提心吊膽的人群中,那位沿路都在和他交談的老行商表情最為古怪。他雖然也極力做出害怕的樣子,眼神裏卻隱隱透出了某種興奮,不自覺地探手入懷,輕輕撫摸著某個放在懷裏的小物件。那個小物件,好像是一枚扳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