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遠行

寧南城。深夜。茶莊裏的敘話還在繼續進行著。

“所以,從那之後,曆代霍欽圖城邦領主就開始悄悄地用死囚犯和重刑犯去喂養它?”安星眠麵露不忍之色,“生不如死,果然是活地獄啊。”

“那就是薩犀伽羅這個名字的來源——通往地獄之門,”鶴鴻臨陰鬱地說,“為了這件法器,我們的祖先打開了地獄之門,把無數的生命送進地獄,盡管這些人本身算不得無辜。其實這個名字,原本也隱含著對後人的警醒,但誰都不敢輕易放棄它。畢竟用來喂養它的人命,不過是些無足輕重的囚犯,死就死了,但如果蒼銀之月卷土重來,死的全都會是精英,甚至動搖城邦的統治。誰也沒有膽量去冒險。”

三人說著話,不知不覺間爐火都熄滅了。雪懷青重新往火爐裏加了炭,看著重新亮起來的炭火,有些感慨:“為了薩犀伽羅這一把火不熄滅,需要燒掉多少炭啊……”

“是的,那些人都極慘,”鶴鴻臨說,“薩犀伽羅對人體的傷害極大,就像一個吸取生命的怪物。當年的經若隱,不過在薩犀伽羅旁邊待了一個月,始終沒能再恢複到之前的健康狀態,尤其是他的腦子,變得遲鈍糊塗,雖然隻有五十來歲,卻像一個八九十歲風燭殘年的老人一般。而那些死刑犯,一旦被放到薩犀伽羅的範圍內,就再也無法離開,隻能一點點被吸幹,直到死去。也許唯一能讓人想起來好過一點的是,他們用不了多久就會完全失去意識,僅憑著本能苟延殘喘,早已感受不到痛苦了。”

“一百多年的時間……上萬人……”雪懷青算計著,“也就是說,為了這件法器,每年都有上百個羽人犧牲他們的性命,每三天就要死一個人。即便那些人原本就該死,也不必受這樣的虐殺啊。”

“那你又是怎麽得到薩犀伽羅並把它放在我身上的?”安星眠問,“為什麽放在我身上就不需要犧牲那麽多人,但我卻不能離開它?”

“我能回答第一個問題,第二個問題卻回答不了,”鶴鴻臨說,“當年我能遇到你,完全是碰巧了,或者說,是命運安排了你和薩犀伽羅的相遇,這才讓你們找到了一種特殊的方式共存下來。否則的話,薩犀伽羅要麽會被毀掉,要麽會繼續成為戕害羽族的地獄之門,而你……毫無疑問會死掉。”

在得知了薩犀伽羅的全部真相後,鶴鴻臨的內心充滿了對這件法器的深刻仇恨。那不僅僅是因為薩犀伽羅令他的兒子遭受了地獄般的苦楚。如前所述,鶴鴻臨年輕時也曾滿懷為國為民的**,後來他選擇退隱,隻是忍受不了官場上那些令人作嘔的陰謀與手段,但當初的理想卻從未真正消退。此時此刻,他忽然間有了一個主意:想辦法盜走薩犀伽羅,毀掉這件法器,讓羽族從此不再受其害。他相信,隻要悄悄毀掉,不把消息泄露出去,辰月是不會輕易再來自討沒趣的。更何況辰月的教義古怪,似乎攪亂天下才是他們想要做的,應該不至於死盯著霍欽圖城邦不放。

這個想法的實現可能無疑十分之低,但鶴鴻臨也並不著急,把它當成自己畢生的目標,慢慢地謀劃,盡管越謀劃越覺得希望渺茫。但幾年之後,一個絕佳的機會意外地從天而降,那就是雪懷青的父親雪寂的到訪。雪寂的到來讓領主風白暮格外緊張,為此他專門把薩犀伽羅轉移回了王宮,和二十來個“糧食”一起放在王宮的某個地下密室裏,這幾年中,一旦有什麽突發事件,可能需要動用薩犀伽羅時,這件法器就會被暫時放入密室。但領主不知道,鶴鴻臨早就發現了這個密室及其連通的地道,其在王宮外的出口一直都在鶴鴻臨的監視中。

鶴鴻臨賣掉了最後一塊祖產的土地,又向這些年結識的貴族朋友借了些錢,秘密地雇傭了幾名武藝一流的遊俠和兩位神偷。按照他的推測,雪寂來到寧南城,一定是為了找領主的麻煩的。一旦兩人鬧翻,他就有希望趁亂盜走薩犀伽羅。

沒想到事情最後的發展比他想象的還要複雜——雪寂居然殺死了領主然後潛逃。這下子,城邦高層徹底大亂了,而大批高手也被派出去追蹤雪寂,王宮內部的防衛相對空虛。雪寂正準備下手,卻發現密室外的守衛反而多起來了,那是為了搶奪王位而打得不可開交的大王子和二王子的手下。作為王室子弟,他們都知道薩犀伽羅的秘密,此刻除了爭奪領主之位外,最重要的東西自然是這件威力無窮的法器了。

鶴鴻臨畢竟財力有限,所雇的幾位遊俠不可能和王室精兵相抗衡。他焦躁不安地等待了好幾天,就在幾位遊俠開始抱怨等待時日太長,要求他加錢的時候,兩位王子終於忍不住大打出手了。鶴鴻臨漁翁得利,趁著雙方的人打得不可開交之際,終於搶到了薩犀伽羅。但他畢竟低估了對方的實力,薩犀伽羅到手後,他立即遭到了全力追捕,雇來的幾名幫手紛紛喪生,隻剩他獨自一個人帶著薩犀伽羅逃離了寧南城。

這之後,就是一場漫長的追逃遊戲。鶴鴻臨知道自己帶在身邊的這件法器能慢慢吸走自己的生命力,所以沿路盡量選擇人多的路徑,偶爾住宿也會選擇一群人擠在一起的大車店,甚至偽裝乞丐和一群流浪漢一起烤火過夜,以求有足夠多的人替他分擔傷害,讓他能堅持逃亡。結果他這樣的舉動反而迷惑了追兵,使他屢屢得以在危險關頭逃脫。

然而,他沿路都試圖摧毀薩犀伽羅,卻怎麽也無法得手。這件法器的外表看來隻是一塊脆弱的翡翠,卻堅固異常,刀槍不入。鶴鴻臨事先準備好了一把河洛特製的可以切開金剛鑽的小刀,卻仍然不能傷到薩犀伽羅分毫。而再這樣在路上晃下去,不管身邊有多少人來分擔,他的身體也很可能難以支撐下去了。他病急亂投醫,想起自己在宛州認識一位秘術士,打算去求他幫忙。假如秘術士也不能毀掉薩犀伽羅,那他唯一的選擇就是帶著這件法器進入人煙稀少的荒山,先讓它吞噬掉自己的生命,然後讓它由於得不到喂食而爆亡。至於這件百年間吞掉了上萬條性命的法器毀滅時會帶來多大的危害,他無從得知,隻能祈求上天庇佑,盡量少波及他人。長痛不如短痛,他這樣安慰自己,總比讓它持續禍害一代又一代的羽人要強。

懷著這樣破釜沉舟的心情,他帶著薩犀伽羅直奔宛州,來到了那位秘術士所居住的建陽城。他萬萬沒有料到,那位秘術士竟然已經在兩年前去世了。正在彷徨時,追兵終於發現了他的行蹤,而且這一次,發現他行蹤的不是別人,而是半道被調派來的羽族第一高手風秋客,這是一個追蹤緝捕的大行家,看上去,鶴鴻臨已經無路可逃了。

鶴鴻臨有如狗急跳牆,帶著薩犀伽羅在建陽城裏狂奔,慌不擇路,風秋客不緊不慢地跟在他身後,陰魂不散,怎麽也無法甩掉。他完全不辨方向,前方哪裏有路可以通行就往哪邊鑽,正在奔跑中,忽然他感到背在背上的包袱跳動了一下。

——包袱裏裝著的,正是薩犀伽羅。

鶴鴻臨開始以為是錯覺,但跑了幾步後,薩犀伽羅又跳了一下,這回不會錯了。他趕忙取下包袱打開,發現薩犀伽羅果然是在輕微地震顫,沒過一小會兒就會猛然大震一下,那就是他之前感受到的“跳動”。而這塊翡翠狀的法器顏色也變得異乎尋常的鮮豔,在陽光下隱隱地閃耀出光澤。

鶴鴻臨有點糊塗了。更奇怪的是,他觀察了一下,發現薩犀伽羅的跳動方向是固定的,就好像那個方向有什麽東西在吸引著它。

這是要給我指路嗎?鶴鴻臨暗想。身後風秋客追得很急,他已經沒時間去細想了,隻能抱著一絲僥幸心理,就照著薩犀伽羅跳動的方向跑去。果然,越往前跑,薩犀伽羅的跳動越有力,光芒也越來越明顯。

在薩犀伽羅的指引下,鶴鴻臨跑到了一條布滿深宅大院的街區,看來是建陽城的富人區。當路過某一座門上掛著寫有“安府”牌匾的院子時,薩犀伽羅發出了一聲尖銳的嘯叫,向著院內的方向劇烈跳動,鶴鴻臨知道,這大概就是它所想要到達的目的地了。

“你說什麽?安府?”安星眠一下子打斷了鶴鴻臨,“建陽城的安府……那就是……我家?”

“你應該能想象得到的。”鶴鴻臨說。

“好吧,那時候到底發生了什麽?”安星眠問。

“我推開大門,衝了進去,發現安府既沒有閂門,也沒有看門人,好像是陷入了某種混亂,”鶴鴻臨說,“但身後風秋客的腳步聲已經清晰可辨,我別無選擇,隻能繼續往內院裏跑。而薩犀伽羅,好像已經忍耐不住了,尖嘯聲越來越響亮,但這尖嘯聲卻掩蓋不住另外一種聲音——你的吼叫聲。”

“我的吼叫聲?”安星眠一怔,“當時我不過三歲而已,要說哭鬧撒潑大概還算正常,怎麽會是吼叫聲?”

“不但是吼叫聲,而且是比野獸還可怕的吼叫聲,”鶴鴻臨說,“不瞞你說,當聽到那一聲吼叫的時候,我竟然有一種忍不住想要顫抖的感覺,那完全不像是人的聲音,更不像是一個三歲的孩子所可能發出的聲音。但我也無法後退,硬著頭皮向前走,進入了安家的內院。然後我就看到了一片狼藉,你的父親和幾名仆人都倒在地上,看樣子受傷不輕。內院裏的幾間房子……完全被拆毀了。而你,一個三歲的孩子,就站在廢墟之上,手裏拖著一根倒塌下來的房梁,正在發出憤怒的嘶吼。”

“我想起來了,”雪懷青說,“那一夜,當你失去理智而和天驅們血戰時,也曾經發出過野獸一樣的吼叫,隻不過你自己沒辦法聽到罷了。”

安星眠說不出話來,滿腦子隻剩下了一個念頭:我是誰?我到底是什麽?他回想起那個驚心動魄的夜晚,如果不是殘留的一絲神智終於被雪懷青喚醒,他很有可能已經殺死了她,再毀掉一切,也毀掉自己。他原本以為這樣的經曆是生平第一次遭遇,卻未曾想到,遠在二十年前,在他隻有三歲的時候,就已經發生過了。

我到底是誰?我到底是什麽?安星眠的心裏充滿了迷惘。

鶴鴻臨繼續說:“我看著眼前的一切,既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也不明白薩犀伽羅為什麽要把我帶到這裏來。眼前已經沒有別的路可走,風秋客追了上來,你父親也很驚異地看著我們。但還沒等他張口發問,薩犀伽羅已經急不可耐地掙脫了我的手。在這一刻,它仿佛有了生命,成為了一隻虎視眈眈尋找獵物的獵鷹,竟然脫離了桎梏,直衝衝地飛向了你。

“而你,剛開始的時候怒不可遏,一把抓過薩犀伽羅,然後把它含在嘴裏,似乎是要發力把它咬碎。萬幸的是,薩犀伽羅沒有碎,你的牙齒也沒有被崩掉。正相反,從你抓住薩犀伽羅開始,你和它都逐漸安靜了下來。你扭曲而凶惡的小臉慢慢變得平靜,喉嚨裏不再發出恐怖的怒吼,薩犀伽羅閃爍的光芒也逐漸消失。到了最後,你把薩犀伽羅吐出來,抓在手裏,就那樣倒在地上,進入了夢鄉。

“風秋客不愧是個沉穩機敏的人,他的第一反應既不是抓捕我,也不是搶回就在眼前的薩犀伽羅,而是迅速判斷出了你父親的身份,上前扶起你父親,先詢問他你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你父親長歎一聲,說你從出生之後就身染惡疾,有一位長門僧想法子把這惡疾壓製了三年,但三年之後還是爆發了。如我們所見到的,你犯病的時候會變得力大無窮,性情暴虐,完全失去神智,隻知道一味地攻擊和破壞身邊的一切。而剛才那一次,正是你陷入徹底的瘋狂,無論如何都無法喚醒的時候,但他也萬萬沒想到,薩犀伽羅竟然讓你平靜下來了。

“風秋客想了想,告訴你父親,那塊翡翠是羽族霍欽圖城邦的至寶,他就是為了這件至寶而來的。但現在,他也許可以暫時把它借給你父親,以便救你的命。你父親大喜過望,也不多盤問,為我們準備了客房。到這時候,風秋客才有餘暇來審問我。我知道落在他手裏絕對逃不掉,但覺得此人看上去十分理智,也許能想辦法說動他,於是老老實實把我這些年所做的一切都告訴了他。他聽完之後……”

“他聽完之後覺得,你所做的其實並沒有錯,所以決定幫你完成心願。”門外忽然傳來一個聲音。安星眠哼了一聲:“我就知道其實你還在寧南城,隻不過一直躲著不肯見我而已。”

門被推開了,風秋客走了進來。他看來一臉疲憊,狠狠瞪了安星眠一眼。雪懷青忙替他倒上茶,風秋客也不再堅持以往絕不在陌生人家裏飲食的習慣,接過茶杯一飲而盡。

“你真是個笨蛋,你派人跟蹤他有什麽用?”喝完茶,風秋客很不客氣地對鶴鴻臨說,“如果不是他找到你,這個秘密原本可以保守下去的。”

“保守下去又有什麽用呢?”鶴鴻臨搖搖頭,“他用自己的身軀幫你們保住薩犀伽羅二十年,讓羽族少了數千受害的人,難道連知曉真相的資格都沒有麽?”

風秋客默然不語,最後拉過一張椅子,坐了下去。過了好久,他才開口說話:“其實我也一直想要停止對死囚們的戕害,他們即便犯了死罪,也應該按照律法處死,而不是死得那麽悲慘,那麽痛苦。但是我又不能不考慮城邦的安危,誰也不知道辰月教什麽時候會卷土重來,我們不能沒有克製蒼銀之月的東西,否則就會是一場更加巨大的災難。所以那時候,盡管隻是看到了一絲希望,而且是解釋不清的希望,我也願意抓住它。

“後來我們觀察了一個月,發現薩犀伽羅真的和你完全契合。你們在一起的時候,薩犀伽羅變得十分安靜,不再對旁人產生任何傷害,而你也不再會像野獸一樣爆發,可以完全像一個正常的孩子一樣生活。我追問你的父親,你為什麽會被弄成這樣,他支支吾吾不肯說,我也沒法勉強。但我已經做出決定,從此讓薩犀伽羅待在你身邊,而我作為法器的守護者,一直保護你。”

“這就是你陰魂不散地跟了我二十年的原因,”安星眠喃喃地說,“可真難為你了。”

“我同樣不放心,但風先生對我十分惱火,一意要趕我走,”鶴鴻臨說,“我在安府逗留了幾天,恰好遇上了我的老朋友、在寧南城經營茶莊的汪惜墨,我時常在他那裏買一些東陸的好茶葉。到那時候我才知道,原來他是你父親的親信。他邀我去他家裏做客,並且告訴了我一個不幸的消息:他已經罹患絕症,沒有多少時日可活了。這一次回建陽,其實就是想偷偷安排自己的後事的。我忽然間有了主意,他死之後,我可以假扮成他,一來可以以他的身份繼續留在寧南城,二來可以時常回宛州探望你的情況,確定薩犀伽羅沒有問題。”

這下子,至少關於薩犀伽羅的來龍去脈就全清楚了,安星眠想。過去一直盤旋在心裏的那些疑惑,尤其是這樣一件羽族的至寶怎麽會讓自己這個人類在身上一佩就是二十年,總算是得到了解釋。而這個秘密隻有少數人知道,當消息不幸傳開的時候,自然會有不少人開始垂涎,卻並不知道薩犀伽羅會帶來怎樣的惡果。而很顯然,對於這些人,解釋也是無效的,所以隻要薩犀伽羅在身上佩戴一天,他就一天不能得到安寧。這件看起來溫潤如玉的法器,卻有著那麽血腥殘酷的曆史,那麽自己呢?這個一直都是個謙謙君子的長門僧,又會有怎樣不為人知的身世之謎呢?

然而,即便是風秋客和鶴鴻臨也難以解釋自己的身世。從風秋客的描述中,可以判斷出,父親對自己的突變其實是有所了解的,可他並不願意說出來。而現在,父親已經去世,這世上還能有誰知道呢?

“接下來你打算怎麽辦?”風秋客的問話打斷了他的思緒。

“首先要看你是不是要盡忠職守把我們抓回去,”安星眠揶揄他,“我們倆好歹也是城邦的通緝犯。”

“廢話,我如果真想要抓你,你根本就沒有機會上宇文公子的船。”風秋客冷哼一聲。

安星眠吐吐舌頭:“好吧,我相當懷疑你甚至一直跟到了海盜島上去假扮一名海盜……我們這一趟來到寧南,原本就是為了查清薩犀伽羅的底細,現在已經如願了。接下來,我們應該去查找蒼銀之月的下落了。你當年也追捕過雪寂,有什麽線索可以告訴我嗎?”

他唯恐風秋客又說出那句口頭禪“我雖然知道但就是不能說”,所幸風秋客並沒有打算隱瞞:“說倒是可以說,但我所知原本有限。當時謀殺發生得太過突然,誰也沒有料到,等到我們去追趕雪寂時,他已經逃離了寧南城。我們沿路打聽,發現他不是一個人逃亡,離開寧南不久,就有一個懷孕的女人和他會合,但之後兩人又走了兩條不同的路。我們不知道那個女人的底細,隻能分兵兩路追趕,這之後,兩路追兵都遭遇了慘敗。我所帶領追趕雪寂的那一路,莫名其妙地追丟了,雪寂突然之間失去了所有的蹤跡,再也無法找到,我們懷疑他可能是被沙漠裏的流沙所吞沒了。而另一路追兵……連他們自己也失蹤了,再也沒有回來過,大概已經被那個懷孕的女人殺死了吧。”

“那個女人,就是我母親,”雪懷青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說出來,“而追趕她的那些人,確實被殺了,被蒼銀之月所殺。”

她把自己幼年時所聽說的一切都說了出來。風秋客聽完後,神情凝重:“也就是說,蒼銀之月真的在他們夫妻手上,而且是在妻子的手上,那我們當年猜錯了,還以為蒼銀之月一直在雪寂手裏。當年雪寂到訪,到底和領主商談了些什麽,領主又為什麽會留他在宮裏那麽久,始終無人知曉。但領主後來親自到藏書閣裏去查閱書籍,卻被人看出了痕跡:他所查閱的內容,都和蒼銀之月有關。於是人們開始猜測,雪寂可能有一些和蒼銀之月有關的信息,想要和領主做交易,但具體詳情如何,恐怕隻有他們兩人才知道。”

“照這麽說,會不會是最後兩個人交易不成,於是我父親一怒之下殺了領主?”雪懷青小心翼翼地問。

“有這個可能,畢竟兩家是世仇,誰也說不準當事者的心態,”風秋客說,“但是當年連我都無法找到他,你們倆確定事隔二十年之後,你們能找到?”

“無論怎麽樣,總得試一試,”安星眠說,“找不到蒼銀之月,我們就永無安寧,實在是別無選擇。更何況,須彌子告訴我們,辰月可能發現了新的線索,也許他能幫助我。”

“找到蒼銀之月又能怎樣?”風秋客尖銳地說,“就算你找到蒼銀之月並且還給辰月教,薩犀伽羅終歸在你身上無法取下。要人命的理由可能有許多個,但隻需要一個就能讓你死透了。”

安星眠苦惱地托著腮:“沒錯,這是一個死結。像你這樣不願意犧牲人命的終究是少數,我相信很多大貴族肯定寧可拿囚犯們的性命去填,也要把薩犀伽羅掌握在自己手中。”

“所以我給你的建議是,別管其他的,逃得遠遠的,然後躲起來吧,”風秋客說,“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我如果躲得遠遠的,躲到連你也找不到了,那你豈不是失職?”安星眠說。

“我寧可失職,也不想一整個城邦為了一件身外之物搞得雞飛狗跳不得安寧,”風秋客堅定地說,“薩犀伽羅存在的這一百多年裏,城邦從未得到安寧,從領主到知道秘密的上層貴族,一直盡心竭力地掩飾,然後又暗中爭搶不休。一百年的時間,薩犀伽羅並沒有保衛城邦,保衛羽族,反而成為了禍害。”

他頓了頓,有些猶豫地說:“其實,在守護你的這二十年裏,我未必沒有動過心思要徹底毀掉薩犀伽羅,永除禍患,但最終我並沒有動手。除了我不能確定以後辰月還會不會卷土重來之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這二十年裏,薩犀伽羅終於有了正麵作用:它讓一個正直而有才能的年輕人能夠活下去並且成長。我很高興看到這一點。”

安星眠心裏一熱。在過去的日子裏,風秋客雖然傳授他武技,又多次保護他,但始終對他嚴苛而冷淡。這大概是風秋客第一次對他表露出一種父輩一樣的感情。但他知道,如果指明這一點,多半會讓又臭又硬的風秋客有些難堪,所以他隻是淡淡地開了個玩笑:“真不容易,原來你也會用自己的腦袋想問題,我過去一直以為你的身體在九州各地亂跑,腦袋卻一直放在城邦的宗廟裏呢。”

風秋客哼了一聲,沒有搭理他。雪懷青卻忽然說:“我們不能躲起來。蒼銀之月一定要找到。”

“為什麽?”風秋客眉頭一皺。

“我至少需要弄明白,我的父母究竟是什麽人,”雪懷青說,“不然我一輩子都難以安生。”

“為了這個,你寧願綁著他和你一起去冒險?”風秋客眉頭皺得更緊。

“那不是綁著,而是心甘情願,”安星眠說,“我想要做的事,她也一樣會陪我去完成。如果說最近幾個月我明白了點什麽道理,那就是萬事畏首畏尾瞻前顧後反而會帶來厄運,有些事情注定不能逃避,注定要鼓起勇氣去麵對,不如默念我的一位好朋友教我的八字口訣:‘去他娘的,老子幹了’。”

“那就隨你便了。”風秋客一揮袖子,板著臉轉身離去,走到門口的時候,又站住了。

“二十年前,我們追趕雪寂,來到了西南戈壁的腹地,然後遇到了一場凶猛的沙暴。沙暴之後,雪寂就消失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屍。那個地方的方位大致是……”風秋客向兩人大致講明了方位,然後出門離去。雪懷青看著他的背影,用雖然壓低、卻仍然保證能被他聽到的聲音對安星眠說:“他和須彌子果然是天生一對,乍一看老虎屁股摸不得,其實都是當媽的好材料。”

門外的風秋客發出一聲惱怒的咳嗽。

正事講完,風秋客也離開了,剩下三人坐在房間裏,氣氛有點尷尬。對安星眠而言,眼前的這個老人本來是一個從小就認識的老家人、老朋友,卻忽然間變成了陌生人,這個陌生人欺騙了自己二十年,自己卻也靠他二十年前的誤打誤撞才保住性命活到現在,個中滋味實在很難用一兩句話抒發。而且無論怎樣,鶴鴻臨從來沒有做過傷害自己或父親的事情,縱然他隱瞞身份,對自己始終都很好,所以安星眠心裏也很難對他生出恨意。

“我聽說,前些日子你突然犯病了,那是怎麽一回事?”鶴鴻臨忽然發問。

安星眠愣了一愣:“啊……其實是我解下了薩犀伽羅,原本是想借助薩犀伽羅爆發的力量逃命,沒想到差點送了自己的命……”

他把自己被天驅囚禁的事情大致講了一遍,鶴鴻臨點點頭:“果然如此。二十年過去了,你的病況並沒有絲毫改善,離開薩犀伽羅還是會發狂。”

安星眠也跟著點了點頭,然後發現自己再次無話可說了。其實他有一肚子的情緒想要宣泄,但不知怎麽的,卻什麽都說不出來。倒是雪懷青冷不丁地開口:“羽族的未來什麽的,對你而言就那麽重要嗎?”

鶴鴻臨微微一怔:“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我是說,你兒子已經死了,無法複生;你也並不是為了報仇,薩犀伽羅其實一輩子也攪擾不到你了,你完全可以像以前那樣繼續拿著貴族的月俸安安穩穩過日子,”雪懷青說,“為什麽你會那麽執著地想要做這件事,讓自己背負起棄徒的惡名,不得不隱藏在人類的麵皮下生存……這一切值得嗎?”

“無所謂值得不值得,”鶴鴻臨回答,“這世上有很多事情,假如放在天平上去斤斤計較地衡量,多半會發現不值,但是你不做的話,以後卻又一定會後悔。所以最好還是順應本心。”

“順應本心……”安星眠輕歎一聲,“這句話不止一個人對我說過啦,也許我就欠缺你這份氣度。”

“時候不早了,你們趕緊回去休息吧,我這茶莊裏隻有一張留給我臨時休息的床,”鶴鴻臨話鋒一轉,“中午再過來,我會給你們準備好去西南戈壁的必備品,這樣你們就能即刻出發了。那裏路途艱險,你們要多多小心。”

安星眠不知該說什麽好,過了許久才吞吞吐吐地說:“鶴先生……”

“還是接著叫我汪叔叔吧,聽習慣了。”鶴鴻臨淡淡地說。

“好吧,其實我也叫習慣了,改口挺別扭的,”安星眠說,“汪叔,其實我是想,沒必要急在這一兩天。後天再走吧,明天我們可以一起過除夕。”“除夕?”鶴鴻臨呆了一呆,隨即苦笑一聲,“是啊,明天是除夕夜,後天就是新年了。我竟然忘了。日子過得真快。”

“以往的年份,都是你回東陸陪我們過年,給我發壓歲錢,”安星眠的臉上帶著笑意,“這一次,就算是我在你的家鄉陪你過年吧。”

羽族的新年自然也有歡慶,但並沒有東陸人類那麽鋪張熱鬧。何況安星眠和雪懷青也不敢在外多露麵,隻能躲在鶴鴻臨的宅子裏。多年以來,頂著“汪惜墨”外皮的鶴鴻臨為了避免身份敗露,既沒有婚娶,也沒有雇傭人,家裏的一切都由他自己親手操持。

除夕之夜,三人一起坐在鶴鴻臨的臥房裏,鶴鴻臨做了幾道東陸風味的家常菜,溫好了酒,就是一頓簡簡單單的除夕家宴。安星眠和雪懷青看著屋裏簡樸到近乎簡陋的陳設,再想想鶴鴻臨曾經有過卻又自己甘願放棄掉的貴族生活,心裏都有些微微難過。席間兩人絕口不提和薩犀伽羅有關的話題,安星眠不停說起自己童年時代和鶴鴻臨相處的趣事,鶴鴻臨微笑聆聽,仿佛自己真的隻是那個疼愛小孩別無他念的汪叔叔。

“有一年新年前,汪叔又給我和父親帶回了禮物,但還沒來得及拆包分發,就被父親找去談生意上的急事。我等不及了,就偷偷打開他的包裹,結果在裏麵找到了一瓶羽人的果酒。”安星眠說。

“你一定是偷偷喝酒了,是不是?”雪懷青猜測。

“錯了,其實我小時候相當壞,”安星眠壞笑著,“我自己沒有喝,卻騙了一個來做客的堂弟喝了。果酒味道香甜,他一口氣喝下去半瓶,那天晚上在院子裏脫光了衣服打醉拳,別提多熱鬧了。”

雪懷青笑得喘不過氣來:“我一直覺得你蠻像個正人君子,原來也有這麽缺德的時候。”

她笑吟吟地喝了一杯酒:“無論怎麽樣,這已經是我連續第二年新年過得那麽快活了,謝謝你們倆。”安星眠不由得想起了去年的新年,他和雪懷青也是處於奔波勞碌中,最後在一個貧窮的小山村裏過了年,心裏還壓著無數沉重的心事。他以為這個新年很淒慘,雪懷青卻告訴他,她已經很久沒有享受過這樣有人陪著說笑的除夕之夜了,對她而言,這樣的新年實在是很好。

其實人們想要的,無非隻是一些微小的幸福,一些簡單的快樂,僅此而已,安星眠想。比起這些小小的幸福,蒼銀之月,薩犀伽羅,城邦的統治,天驅和辰月的爭鬥,都顯得那麽可笑,那麽醜陋。

“湯應該燉好了,我去廚房看看,”鶴鴻臨說,“這裏比不得東陸老家,你和你父親愛喝的那些鮑魚燕窩之類精細的湯都弄不到材料,就是普通的蓮藕排骨湯,我也是托了郎大廚才弄到那些排骨的。”

“蓮藕排骨湯很好,我去幫你端吧。”安星眠說。

“不必了,你們倆好好說會兒話。”鶴鴻臨擺擺手,走了出去。

安星眠一笑,回頭看看雪懷青,雪懷青也正在看著他,滿臉盈盈的笑意,顯得格外嫵媚動人。他心裏一動,正想要說些什麽,雪懷青卻猛地站了起來:“院子裏有動靜!”

安星眠知道雪懷青耳朵靈敏,連忙一個箭步跨到門前,拉開了門。在門外的漫天雪花中,他放眼望去,什麽都沒有看到。

“奇怪了,明明聽到什麽聲音,”雪懷青皺著眉頭說,“難道是野貓?”

“難說,羽人一般不吃肉,就算有野貓,也一定饞肉饞的不行,”安星眠說,“也許就是被我們這堆吃的吸引來的。”

兩人重新回到房裏,不久之後,鶴鴻臨端著一個熱氣騰騰的砂鍋走了回來。他把砂鍋放在桌上,替兩人盛上湯。

“趁熱喝,過一會兒我再去煮點餃子,”鶴鴻臨笑眯眯地說,“這樣才有過年的味道。”

“我的肚子都撐圓了,哪兒還裝得下餃子。”安星眠說著,和雪懷青各喝了幾口湯。沒過多久,兩人突然扔下手裏的碗筷,撲通趴倒在桌子上。

“你們怎麽了?”鶴鴻臨大驚。

“有毒!”安星眠喘息著說,“湯裏有毒!”

“這怎麽可能呢?”鶴鴻臨有些手足無措,又很快鎮靜下來,因為他注意到了有腳步聲正在靠近。他雖然武技一般,也沒有鑽研過毒術,但為人機警,立即從床鋪下拿出一直藏著的寶劍。然而敵人的動作比他迅速得多,已經撞門進來,一掌打落他手裏的劍,並以自己的短劍放在他脖子上,製住了他。

“安星眠,我早就說過,我是絕對不會放過你的。”來人用一種充滿恨意的聲音說。

“這個年真是過得精彩啊,”安星眠歎息著,軟綿綿地趴在桌上,眯縫著眼看著這位已經打過多次交道的女天驅,“不過我們認識那麽久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女天驅猶豫了一下:“也對,你至少應該知道你死在誰的手裏。我姓楚,楚霏,被你殺死的我的愛人叫王恒,你給我記牢了。”

“楚霏,王恒,我記住了。”安星眠喃喃地說,突然間雙手齊出,以閃電般的速度扣住楚霏的手腕,勁力一吐,“喀嚓”兩聲,楚霏的兩手關節一齊被卸脫,短劍掉到了地上。安星眠把她的雙臂擰到背後,發力將她按得屈膝跪地:“抱歉,我不願意對女人下手過重,但你的手段我見識過,不這樣做我沒法放心。”

“你沒有中毒?”楚霏十分惱怒,拚命掙紮著,但手腕已經脫臼,畢竟無處發力,一時間難以掙脫。

“我聽到院子裏有響動,已經在暗暗留神了,”雪懷青說,“那時候我們就已經商量好了應對的辦法。這鍋湯一端進來,我就聞到裏麵下了毒,所以其實我們倆根本沒有喝,隻是做做樣子。後來中毒倒下,自然也是為了把你騙進來。”

鶴鴻臨找來一根粗繩,把她牢牢捆起來,安星眠這才放手。楚霏努力扭著頭,狠狠瞪視著他,他不由得苦笑一聲:“上次你說,要我也嚐嚐所愛的人被殺的滋味,想必是你以為我殺了你的愛人王恒了。但是我想你一定是搞錯了,我這輩子還沒有殺過人,更加不認識一個叫王恒的人。”

楚霏的眼神瞬間變得迷茫:“你說什麽?他不是你殺的?這怎麽可能?”

她的表情一下子顯得很怪異,剛才的仇恨依舊殘留,卻又增添了幾分意外,幾分迷惘,更多的是一種無處著力的空虛,和一種極度失望後的悲傷。雪懷青看得十分不忍心,走上幾步,輕聲對她說:“你一定是弄錯了,他從來不是個殘忍好殺的人,你能不能先告訴我們,為什麽你一口咬定是他殺了人?你的愛人是在什麽情況下……”

她正在說著,安星眠卻陡然捕獲到了一丁點異常。楚霏的表情近乎崩潰,眼神渙散呆滯,看起來好像完完全全方寸大亂,但他卻注意到,她的身體並沒有絲毫放鬆,反而越繃越緊。他猛地意識到了對方的企圖,大喊一聲:“小心!”但卻似乎已經遲了一丁點。楚霏的嘴唇微張,一道尖銳的寒光已經趕在安星眠喊出聲之前從她的唇間閃現。

那是一枚鋼釘,從嘴裏射出的致命的鋼釘,鋼釘的去向並不是安星眠,而是雪懷青的心髒。

安星眠刹那間明白過來,自己和雪懷青設計欺騙了楚霏,卻沒料到楚霏的中招本來就是個計謀。她早就知道雪懷青精於用毒,自己如果想要下毒的話,一定會被識破,於是她故意用這種方法來讓兩人放鬆警惕,再故意裝作失手被擒,所等待的就是兩人大意的這一瞬間。這一根直撲心髒的鋼釘,才是她真正的殺招。她表麵上看起來被怒火衝昏了頭腦,卻仍然和兩人第一次見麵時那樣,把殺人精確成了一種藝術。

“我隻想也讓你嚐嚐心愛的人被殺的滋味。”這是楚霏曾對他說的話。安星眠沒有料到,她是認真的,比起殺死安星眠,她更願意讓他承受失去愛人的痛苦,因為這痛苦更深邃綿長,也許比死亡本身還要難熬。

這枚鋼釘的發出實在是太突然,雪懷青原本就更擅長精神方麵的功夫,身法隻是一般,麵對這突如其來的襲擊,一時間根本來不及閃躲。當她見到寒光閃過時,心裏就知道糟糕,恐怕隻剩等死一條路。

我沒有死。雪懷青驚魂稍定,把視線轉回身前,登時覺得心髒猛地一縮,好像被人打了一記重拳。她看見安星眠的左手握住右手手掌,臉上現出痛楚的神色,鮮血不斷從指縫間湧出。而地上除了滴落的鮮血之外,還多了兩樣東西。

——那是安星眠右手的食指和中指!

她這才明白過來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麽。在間不容發之際,安星眠拚力伸出右臂,用右手手掌阻擋了一下鋼釘的來勢,令她可以勉強躲過這致命一擊,而安星眠的右手,卻被這一擊割下了兩根手指頭。

“我要你的命!”突如其來的狂怒一下子填滿了雪懷青的心胸,甚至令她顧不上心痛和哀傷。她的手裏握住了一根長長的毒針,身形一閃,針尖向著楚霏的胸口刺去。楚霏一擊不中,知道自己已經沒有任何機會,苦笑一聲,閉目待死。

這具屍體的表情很安詳,仿佛是在睡夢中就不知不覺地丟掉了性命。致命的傷口在後腦,鮮血已經凝結。可以想象,這名護衛正在沿著牆根巡邏的時候,突然被人偷襲,以某種尖銳的兵器直接貫穿後腦,甚至都來不及哼一聲。

“半個月以來的第三起了,公子,”一名親信憤憤地說,“簡直不把宇文家放在眼裏。”

“沒關係的,先把屍體抬下去吧,好好安葬,家人多給些撫恤。你們也先下去吧。”宇文公子溫和地說。

所有人都退下去了,宇文公子隨手拿起桌上的一枚玉雕在手裏把玩,嘴裏喃喃自語:“看起來,說過的謊話敗露了呢,惹得別人來尋仇了。這個安星眠,倒真是命長……”

當天夜裏,宇文公子離開了他在淮安城的被稱為“客棧”的宅院,坐上一輛馬車,來到淮安城南的一間陶士行。他一言不發,徑直進入了陶士行,店夥計立刻站起身來,上門板關閉了店門。

宇文公子走進陶士行的後堂,取下牆上的一幅山水畫,在牆上輕輕一按,一道暗門打開了,他走了進去,暗門隨即關上。暗門背後,常年為他服務的女斥候正在等著他。

“辰月和天驅的動向如何?”宇文公子開口問。

“兩邊都在準備行動了,”女斥候說,“他們已經判斷出,當年在西南戈壁深處失蹤的雪寂並沒有死,而且很可能已經被那個由叛匪、馬賊和各地逃犯組成的遊民部落所收留。”

“他們怎麽能肯定?有什麽證據嗎?”宇文公子又問。

“西南戈壁……”宇文公子沉吟著,“的確是一個藏身的好去處。這一趟,我不帶其他人,隻需要你陪我去。”

女斥候很是意外:“那個地方實在太危險,您沒有必要親自去犯險。何況,即便要去,光有我一個人也不夠。天驅和辰月都不是好對付的,而遊牧部落更是一群極度危險的人,我擔心……”

“沒什麽需要擔心的,我已經決定了!”宇文公子一擺手,“這不是行軍打仗也不是市井群毆,而是鬥智,人多了反而礙事。即刻去準備,明天正午就出發。”

女斥候不再多言,微微躬身準備退下,宇文公子卻又叫住了她:“對了,安星眠和須彌子的行蹤如何?”

“前幾天得到的消息,安星眠和雪懷青又回到了寧南,新的信息還未到。須彌子本來在寧南,幾天前卻突然失蹤,我的手下都沒能查找到他的行蹤。”女斥候說。

宇文公子並不感到意外:“須彌子如果能輕易被你們找到,也就不是須彌子了。我最擔心的就是他,一來此人武技計謀都深不可測,就算是我也沒有辦法對付他;二來最要命的是,到現在我都不知道他為什麽要來攪這趟渾水。”

“他難道不是也想得到兩件法器嗎?”女斥候問。

“他如果真的意在奪取法器,安星眠早就是一具屍體了,”宇文公子說,“他可不是那種會念著故人之情的人,所以我才弄不明白他到底想要幹什麽。不過,天驅、辰月和遊牧部落一定比我更頭疼。”

女斥候似有所悟:“您的意思是說,想辦法躲在暗處看他們爭鬥,然後我們坐收漁翁之利?”

“和人硬碰硬一向不是我的風格,”宇文公子微笑著,側過頭看看窗外,“今晚的月色真不錯。”

同一個夜晚,寧州,杜林城。

宋競延的府邸內部雖然在經曆了一場大戰後毀壞了許多,但外表還是光鮮的。隻是那一晚動靜鬧得實在太大,人們經過宋府的時候,難免要投以異樣的眼光。不過這樣的事也不算太稀奇,隱居到杜林的前任官員們,誰沒有一點不足為外人道的曆史呢?最好的態度就是不說不問,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所以幾天之後,宋競延又若無其事地回到了家裏,開始雇傭工人重新修整被毀壞的房屋庭院。但這些工人隻在白天幹活,到了夜裏,還有另外一批“工人”出沒此間。

“絕對可靠,”部下回答,“我們在辰月內部安插的兩名斥候先後發回消息,內容都是一致的。之前辰月已經認定雪寂活著的可能性極大,而且很可能就在遊牧部落中藏身,但派出的零散教眾去探查卻始終無功而返,還有幾人失蹤。所以他們這次下定決心,將會大規模出動,甚至不惜與遊牧部落一戰。”

“不惜一戰……他們倒真是下定了決心啊,”宋競延一笑,“這是逼我們出手了。”

“可是我有疑問,假如雪寂真的在那個部落裏,而他們想要找的東西也在雪寂手裏,去多少人恐怕也是送死啊,那根本就不是人力所能抗衡的。”部下說。

“那是因為他們知道,有一樣能抗衡蒼銀之月的東西,也會現身大漠,”宋競延說,“而那樣東西,雖然威力驚人,持有者卻還不怎麽會用,要搶奪它,比直接搶奪蒼銀之月方便多了。”

“您是說安星眠?”部下恍悟,“怪不得。如果能得到薩犀伽羅,蒼銀之月就會失效了。”

“所以說,控製住安星眠,也就等於同時控製住了兩件法器,這筆生意賺得很哪,”宋競延說,“可惜我們上次還是功虧一簣。這一回沒有別的選擇了,辰月要去,我們就必須去。”

“那我立即去召集人手。”部下說。

宋競延點點頭:“貴精不貴多。西南隔壁名為戈壁,實際上已經是一片大沙漠,人多了,需要的給養也多,反而礙事。楚霏的下落你清楚麽?”

部下遲疑了一下,最後還是開口說:“她……最近已經失去聯係了。”

宋競延歎了口氣:“可惜了,她的刺殺之術原本可以助益良多。畢竟是女人,對情之一字太過執著,已經失去了天驅的風骨。不過無論怎樣,和辰月的這一戰無法避免。這是我們綿延千年的宿命。”

他不再說話,部下明白他的意思,縱身跳出了連樓梯都被毀壞的地牢。但在他走遠之前,地牢裏又傳出來宋競延的問話聲。

“須彌子呢?找到須彌子的下落沒有?”宋競延問。

“沒有任何和他有關的新消息,他已經失蹤有段日子了。”部下說。

同一個夜晚,瀾州,夜沼黑森林。

被須彌子稱為阿離的中年女子,正在森林裏獨坐,看著從樹木枝葉的縫隙裏灑下的月光發呆。她的表情有些迷離,眼神裏有一絲抹不去的哀傷,嘴角卻又帶著一點笑容,似乎是在想著一些很複雜的心事。

背後的腳步聲響起的時候,她就像換了一個人一樣,臉上立馬罩上了一層嚴霜,緩緩站了起來。回過頭時,她已經又回複到那個冷若冰霜、殘酷無情的辰月女教長了。

“我知道了,你做的很好,”阿離淡淡地說,“那麽現在,他已經得到天驅的信任了嗎?”

“是的,他已給我們傳回了重要的消息,”辰月教徒說,“陽支已經據此開始采取行動。”

“是奔赴西南戈壁的事情嗎?”阿離問。

辰月教徒的臉上現出了猶豫的神色,沒有立即回答,阿離擺了擺手:“是我疏忽了,這原本不是我應該問的。你不用回答。”

“其實以您的身份而言,也不能算作非要嚴守的機密,”辰月教徒說,“陽支已經準備好動身了。”

“我知道了。你回去吧。”阿離仍舊麵無表情地點點頭。

教徒鞠了一躬,轉身離去。當他的背影消失後,阿離輕輕歎了口氣,重新坐下,依舊出神地看著月光。

“你也會去的吧,這樣的熱鬧你一定不肯錯過,”她低聲自言自語,“你一出手,我的那些教友們肯定活不了。我是辰月教長,一個虔誠的辰月教徒,理應站在自己的教派一邊,可是現在……為什麽我心底裏最大的期望是你能安然無恙?哪怕為此必須眼睜睜看著你殺死我的教友,我的心裏也會坦然接受,這是為什麽?”

“這是為什麽啊?”阿離的眼睛裏仿佛籠上了一層淡淡的霧氣。

人們都在揣測著須彌子的行蹤,他們卻並不知道,須彌子已經來到了一個他們所料想不到的地方。在這個寒冬末尾的深夜裏,宇文公子在和他的女斥候密謀,辰月和天驅在進行著最後的布置,須彌子卻一個人悄立在月光下。他微微仰頭,看著皎潔的月色,手裏撫摸著一串灰白色的粗糙手鏈。

“就快要落幕了,琴音,”須彌子對著遙遠的明月說,“我答應你的事情一定會做到的。你活著的時候我不能讓你快樂,你死了,我不會再犯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