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該來的不該來的都來了
一
斯畝鎮位於西南戈壁的東部邊緣,也就是寧州的西部,對於很多橫穿戈壁求財或求命的人來說,見到它就像見到了天堂一樣,因為它的出現就代表著艱苦旅程的結束,到了這裏,就算再吝嗇的人也難免想要稍微放鬆一下。因此斯畝鎮雖然小,客棧、酒樓、賭場、妓院卻都一應俱全。
當然,這裏還有一樣東西少不了,那就是棺木店。穿越西南戈壁的風險是很大的,幾乎每天都會有人命喪於沙漠中。有些人選擇把同伴的屍體就地埋在黃沙之下,卻也有些人想要給同伴一個體麵的安葬,因此堅持著把屍體也帶出沙漠。這家棺木店就是為這些人所開設的。
不過近些年來,棺木店有了新的生意源,那就是來此地打架鬥毆的人。這個小鎮位於沙漠邊緣,來往人群成分複雜,很難管理,官府開始時試圖高壓管理,結果在釀成了幾起大規模衝突後不得不改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再後來索性把睜開的那隻眼也收回去了,讓此地的治安處於放任自流的狀態,無論偷了搶了還是殺人放火,一概沒有官家的人去管。因此,越來越多的幫會勢力把角鬥場所選在了這裏,圖一個方便,而決鬥一般是要死人的,棺木店的生意也因此好了起來。
“老板,今天可能會有大生意!”一個胖乎乎的棺木店夥計對老板說。
黑黑瘦瘦的老板探出頭往街麵上看了一眼:“你說的是那兩群相互瞪著眼恨不能把對方吃下去的小流氓嗎?”
“您可得小聲點,”胖夥計有些緊張,“小流氓是不假,把咱們這個店砸爛一百遍可是綽綽有餘的。”
“砸了棺材鋪,就沒人給他們收屍啦,”老板哼了一聲,“這兩撥小流氓從哪兒來的?”
“今天一大早,從東麵來的,應該是寧州的幫會吧,”胖夥計回答,“這段時間寧州幾個大城邦之間的關係始終很緊張,各地的軍力都用於防範外敵,所以黑幫們越來越無法無天了。”
“沒關係,他們打架死人,我們賣棺材!死得越多越好!”老板嘿嘿一笑,“等著看好戲吧!”
“太泯滅人性了,”胖夥計喃喃地說,“我就喜歡跟著這種喪盡天良的老板……”
這時候正是二月中旬,天氣漸漸開始暖和,雖然西南戈壁的風沙仍然無情地從西向東襲擾著小鎮,但至少天色晴朗了許多,不少居民和旅客原本打算在這個明媚的下午到街上好好曬曬太陽,哪怕是因此而吃一嘴沙,但現在,沒有人敢上街了。
因為那兩幫從東邊來的小流氓已經擺開架勢打算火並了。小流氓當然隻是一種蔑稱,這幫人年紀並不小,還有一些是老頭子,身上帶著明晃晃的刀槍劍戟,個個身懷武藝,絕不是普通的地痞。不過細看身手,也肯定算不上什麽頂級高手,大概也就是那種為禍一方幹點兒黑道買賣的地方幫會。
眼下貫穿小鎮的長街上已經沒有其他閑人了,兩個幫會的人相互對峙,每一邊都有四五十人,其中混雜著人類、羽人和河洛,聲勢不小。好像是為了在混戰中區別敵我,不至於誤傷,雙方在服飾上都有鮮明的特點。站在西麵的幫會每人右臂上都係著一根紅色的布條,東麵的幫會則都紮著青色的頭帶。
係紅布條的幫會首先站出來一個人,那是一個膀大腰圓的中年壯漢,脖子上文著一個老鷹文身,相貌甚為凶悍。他的右手提著一把鋒利的鬼頭大刀,左手卻抓著一個幹枯瘦弱的老頭。這個老頭頭頂光禿禿的,一張臉坑坑窪窪十分難看,好似被蟲咬過的樹皮,眼神裏充滿了驚惶,嘴裏嘟嘟囔囔的,似乎是在討饒,形貌十分猥瑣。
中年壯漢左手一振,把老頭扔到地上,老頭摔得四腳朝天,連連喊痛,卻不敢爬起來。對麵的人卻忍不住了,一個拄著拐杖的羽族老婦人走上前來,冷冷地問:“衛副幫主,你這是什麽意思?吉老三雖然爛泥糊不上牆,好歹也是我們的人,何必當眾折辱他。你約我們來這裏,如果是為了開戰的話,就少弄點其他的花活兒。”
“你最好先問問他幹過些什麽,再考慮考慮你們青田會是不是真的打算保他,”衛副幫主回應說,然後視線移到了還在地上哼唧呼痛的吉老三,“吉老三,把你幹過的事兒講出來吧。”
吉老三無奈,顫顫巍巍地從地上爬起來,整個身體都靠右腿支撐,原來他的左腿有殘疾。看得出來,此人在幫會裏的地位很低,人們看向他的目光裏大多都是鄙夷和不屑。
“我……我……我三天前來到這裏,正碰上黑鷲幫的三個兄弟在酒館裏喝酒聊天。他們喝得有點多,一不小心就提到了最近剛剛做的一筆生意,那是一包挺值錢的珠寶。我、我在會裏一向不受重視,聽到有這麽一包珠寶,略微有些動心,所以就跟蹤他們,偷偷下了迷藥……”吉老三結結巴巴地說著。剛說出迷藥兩個字,隻聽“啪”的一聲,他已經重重挨了一記耳光,這耳光來自於剛才那個拄著拐杖的羽族老婦。她雖然看上去很蒼老,動作卻迅捷利落。
“道上混也有道上混的規矩!”老婦怒氣衝衝地說,“如果你們一言不合起了衝突,各自憑刀子說話,生死有命,那由得你;但是偷偷下迷藥搶人的東西,太下三濫了,那是丟我們青田會的臉!”
她轉向黑鷲幫的副幫主:“衛副幫主,這件事是我們理虧,這個吉老三入幫不久,不懂規矩,我會好好教訓他。至於今天這一仗,不必打了,我服輸。”
這一番話相當出人意料,衛副幫主愣了愣神,隨即笑了起來:“花夫人果然是明事理的人,佩服佩服!既然這樣,煩請讓吉老三交出他吞掉的貨,我們既往不咎。”
看上去,這兩撥對峙的人確實有別於胡亂砍殺的地痞流氓,眼下把道義二字擺出來,居然彼此說通了。眼瞅著一場熱鬧大架打不成了,那些偷偷從窗縫門縫往外窺看的閑人們難免失望非常。
“唉,看樣子打不起來了!”貼著門縫向外看的棺木店胖夥計就十分遺憾,“流氓就流氓嘛,居然還講道理!講道理還怎麽做流氓?這下子熱鬧看不成了。”
“熱鬧看不成是小事,重要的是不打架不死人就沒錢賺了,”老板高瞻遠矚,“流氓居然還講道理,這個世道是沒什麽救了。”
兩人正在事不關己地說著風涼話,背後忽然傳來一個聲音:“你們放心好了,這裏馬上就會有熱鬧,比這大得多的熱鬧——就怕你們承受不起這個驚喜。”
這是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兩人悚然,急忙回頭,卻什麽人也沒看見。胖夥計悄悄往老板的背後一縮:“這個聲音……好像是從棺材裏傳出來的。”
“是什麽人?居然躲在、躲在老子的棺材裏麵裝神弄鬼!”老板色厲內荏地吼道,“這些都是上好的楠木棺材,碰壞點漆都賠死你,還不趕緊滾出來!”
“抱歉,這些棺材舒服得很,我們還想多待一會兒,”另一個聲音響起,這次卻是年輕女子,“倒是二位,趕緊逃遠點吧,一會兒那場熱鬧如果真的鬧起來了,我擔心你們的棺材鋪子都要保不住了。”
“棺材裏舒服?你們到底是人是鬼?”胖夥計的身體開始抖了起來。看上去,他雖然很喜歡看流氓打架,卻十分怕鬼,聽著這兩個從棺材裏傳出來的聲音,已經有些魂不附體。他忽然轉過身,不顧一切地朝著門口衝去。
“有鬼啊!”他喊道。
但他沒能跑出門去,也沒能喊出第二聲。他剛剛跑出兩步,在他身邊的一具棺材的蓋板忽然被掀開,裏麵伸出一隻大手,一把把他揪進了棺材。接著棺材裏傳出一聲悶響,胖夥計再也沒能說出一個字。
老板大驚,正準備逃跑,他身邊的棺材也掀開了蓋子。另一隻大手如法炮製,把他抓進了棺材並且讓他立刻閉嘴。棺材鋪裏瞬間恢複了平靜,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
而在棺木店的外麵,並沒有人注意到店裏發生的一切。既然青田會的花夫人已經主動服軟,雙方這一場架就打不成了。在花夫人的命令下,吉老三耷拉著腦袋,一瘸一拐地領著兩位主事人走向了鎮上的朋來客棧,其他幫會中人保持著距離跟在後麵。
“那天他們就是在朋來客棧的大堂喝酒的。我偷到包袱之後,本來想帶走,沒想到街上出現了我的兩個債主,估計是一起來找我的,”吉老三說,“我怕被他們抓住後包袱裏的珠寶被搶走,趕緊跑到客棧的樓上,卻找不到什麽地方可以藏東西。幸好這時候我突然想起了,幾年之前,我和幾個幫裏的兄弟曾經也利用這家客棧交接過東西,在地字第七號房的房梁上挖了一個空洞,那個空洞正好可以藏下包袱裏的珠寶。於是我趕緊找到那個房間,裏麵已經住了人,但碰巧住客沒有在房裏,我正好可以趁機把珠寶藏進去。”
“你倒是挺聰明的。”衛副幫主不無挖苦地說。
吉老三閉上嘴,好似對一切的挖苦嘲諷都自動免疫。這一幫凶神惡煞的人進了朋來客棧,正在大堂喝酒的人們都自覺站起來溜掉了,見慣各種場麵的掌櫃和夥計也乖乖縮在了櫃台後麵,不聞不問。於是吉老三把兩位主事人帶上樓,帶到了地字第七號房,敲響了門。
門打開了,這個房間的住客,兩個體形健碩的青年人走了出來,看著眼前的陣勢,都有些吃驚,但卻並不顯得慌亂。吉老三囁嚅著想要說話,花夫人一把推開他,走上前去拱了拱手:“寧州青田會和黑鷲幫,有事需要借用這個房間一小會兒,用完就走,還請二位行個方便。”
她一麵說,一麵摸出兩枚金銖遞出去,對於一個幫會高層人士而言,這番言語已經算得上是足夠禮貌了,何況還有錢拿,換了其他人,恐怕已經忙不迭地接過錢趕緊閃開了。但這兩個青年似乎不吃這一套,沒有人伸手接錢,一個青年冷笑一聲:“如果我也給你幾個金銖,能不能也請你們行個方便,趕緊走開?”
花夫人麵色一沉,正要說話,背後忽然有一些響動。她回頭一看,忽然發現幾個不同的房間門都打開了,從房間裏走出來一些武士模樣的人,冷冷地看著他們。而幾個原本在大堂裏喝酒、當這些黑幫分子走入客棧時立刻作畏縮狀躲開的住客,竟然也來到了樓梯旁。看樣子,如果樓上發生了什麽糾紛,他們大概也不會袖手旁觀。
吉老三不由得嘟囔起來:“糟糕了,他們的人也不少啊,而且說不定還有伏兵。這不會是要打起來吧?”
衛副幫主哼了一聲,正要說話,另一個聲音卻響了起來:“讓他們找。”
說話的是一個行商打扮的老人,正從另一間客房裏走過來。兩位青年聽了他的話,臉上都露出些微的不忿,但卻又立即收斂住,二話不說,閃身到一邊讓出了房門,而之前從其他客房出來的那些人也並無任何異議。看上去,這位老人的話對他們而言就是不可違抗的命令。
吉老三畏畏縮縮地走進房裏,費勁地爬上房梁,把空洞外麵掩飾的木塊拿走,隨即發出一聲慘叫:“糟糕了!包袱、包袱不見了!”
“你說什麽?”花夫人和衛副幫主異口同聲地發出驚呼,然後一起搶進房裏。衛副幫主縱身一躍跳上房梁,低頭一看,果然隻剩下一個空洞了。花夫人不放心,自己上去查看了一下,但顯然,再多一萬個人去一人看一眼,也不大可能從那個空空如也的洞裏變出一包袱珠寶。東西失蹤了,確鑿無疑。
吉老三麵如死灰,驚恐萬狀,看樣子似乎是想要立即從樓上跳下去逃命,但最終他還是沒有逃,隻是絕望地看著花夫人:“二當家的,我……我……”
“東西要是找不回來,就用你的腦袋來抵吧。”花夫人輕描淡寫地說。
吉老三眼看就要暈過去,卻忽然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奮力伸手指向那兩個青年:“是他們!一定是他們偷了珠寶然後裝作不知道!不是我的錯,是他們幹的!”
“放屁!”其中一個青年大怒,“我已經讓你們進來找過了,可別得寸進尺啊!”
“但是我們的東西,的確是在你們的房間消失的,”花夫人上前一步,“你們的嫌疑當然最大,除非……”
“除非什麽?”剛才說話的老人一邊問,一邊再次用手勢製止了兩名火氣越來越大的年輕人。
“花夫人,有門,”衛副幫主在花夫人耳邊悄聲說,“照我看,這幫人身上一定有點文章,所以想要息事寧人,不惹麻煩。”
花夫人微微點頭,口氣強硬了起來:“除非讓我們在房間裏好好搜一搜。”
一名青年霍地揮起了拳頭,但老人動作更快,一把攥住他的胳膊,狠狠瞪他一眼。青年強忍住怒氣,沒有說話,老人繼續開口說:“抱歉,我們沒有可能讓你在房間裏搜找,但是也許有別的辦法可以補償你們。那些珠寶大概價值多少?”
衛副幫主和花夫人對望了一眼,眼神裏交流的信息大致是“果然這老頭隻想要逃避麻煩,那就訛他一筆”。衛副幫主咳嗽一聲說:“按照我手下告訴我的,大概價值……一千……不,一千五百金銖左右。”
這個數目不算小了,但老人一言不發,從懷裏取出三張銀票,遞了過去,每一張的麵值都是五百金銖。衛副幫主的臉上隱隱露出一點後悔之意,看樣子是沒有料到這位老人掏錢那麽痛快,早知如此應該獅子大開口多要點。但現在話已經出口,不能再反悔,隻能訕訕地接過錢。
“現在沒事了吧?”老人平靜地說,“可以請諸位離開了嗎?”
衛副幫主和花夫人臉上都很尷尬,但卻沒有其他的話可說,隻能命令手下離開。看著一行人走下樓梯,老人忽然問:“是鎮東頭楊柳客棧裏的人派你們來的嗎?”
花夫人回過頭,有些詫異:“沒有人派我們來,我們的確是來找那一包珠寶的。”
“兩邊加起來將近百人,隻是為了一包珠寶?”老人說。
“不,珠寶的事情隻是由頭,我們帶那麽多人來,原本是打算火並的,並沒有料想到會來這個客棧尋找。”花夫人耐心地說,大概是因為如此順利地借助這個老人解決了一場衝突,略有些不好意思。
老人微微一怔,看著花夫人的臉,還沒說話,衛副幫主已經叫嚷起來:“我們黑鷲幫雖然不是什麽名門大派,但還不至於跌分到受人指使來搗亂!你這是擺明了瞧不起我們……”
老人沒有搭理他,沉思片刻,又問:“剛才那個瘸子去哪兒了?是他告訴你們珠寶藏在這個房間裏的吧?”
花夫人和衛副幫主這才隱隱有些明白了老人的意思,連忙回頭尋找,但瘸腿的吉老三竟然已經蹤影不在,或許就是趁著剛才亂紛紛鬧哄哄的時候開溜了。
“他媽的,我們被吉老三算計了!”衛副幫主一拍大腿,“一定是那個死瘸子故意戲耍我們,他簡直是活膩了!”
“可他為什麽要戲耍我們呢?”花夫人說,“這樣對他能有什麽好處?”
“那你的意思是……”
“他可能是被人收買了來騙我們的,”花夫人說,“目的就是和這位老先生搗亂。我不明白的是這麽一場搗亂圖的是什麽。”
老人猛然間身子輕輕一抖,對身邊的一個中年人說:“快帶人去馬房,看看咱們的駱駝!”
中年人急急忙忙帶了兩個人跑下樓去,兩位黑幫主事人呆呆地等在一旁,想要走,卻似乎又有那麽一點不好意思。過了一會兒,中年人重新回來,麵色十分難看:“我們的駱駝……全都被毒死了。負責看守駱駝的四個人全都昏倒在地,像是中毒了。”
老人的眉頭一皺,目光中似乎有火光閃過。那一瞬間,他身上仿佛突然多了幾分如山嶽壓頂般的懾人氣勢,即便花夫人和衛副幫主不過是三四流的小角色,也能夠感受到這種讓人呼吸不順暢的巨大壓迫。兩人不自禁地後退了幾步,衛副幫主想了想,麻利地掏出剛才收下的三張銀票:“果然是真人不露相……剛才是我有眼無珠了,多有冒犯。”
老人的一名手下帶著鄙夷的神情接過銀票,花夫人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問:“不知這位老先生如何稱呼?今天的事情,我們也有過錯,如果需要幫忙的話……”
“你們來了也隻能幫倒忙。心領了,再見吧。”老人淡淡地說。衛副幫主窘得滿臉通紅,卻也知道老人沒有說謊。兩個幫會的人自覺閃到一邊,看著這群身份不明的真正高手急匆匆下樓而去。
“沒想到我們會栽在這裏,”衛副幫主長歎一聲,“怎麽會有真正的高手跑到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來?”
“而且還不止一撥,”花夫人說,“看這情形,他們要去見的敵人恐怕也不善。”
“我們要不要……跟著去看看熱鬧?”衛副幫主忽然說。
“去看看吧,”花夫人說,“雖然這幫人有些……有些讓人畏懼,但我也想去見識一下真正的高手是什麽樣的。”
“你們都回去吧,人多礙事。”衛副幫主和花夫人下命令驅散了手下,然後按照之前那位老者所說的,離開朋來客棧,走向了鎮東頭的楊柳客棧。
兩個黑幫到來的時候,大街上的人原本都已經跑光了,直到他們化幹戈為玉帛一起去尋別人的晦氣,這才陸陸續續重新回來。但當衛副幫主和花夫人走出來之後,卻發現街上又空了,顯然有什麽事發生。
兩位黑幫頭目好歹也算見識過世麵,仍舊走向了楊柳客棧。剛到門口,兩人就感受到一種刀鋒般的無形殺氣在擴散,那是一種真正致命的殺意,是這兩個三四流人物過去從未體會過的,那種感覺,大概就類似於兩條在小城的街上稱霸的惡狗突然間聞到了草原上獅子的氣味。
“我們……還進去嗎?”惡狗甲遲疑地問。
惡狗乙想了想,狠狠一跺腳:“最多不過是個死!這種場麵不看看要後悔一輩子的!”
兩人鼓足勇氣走了進去,眼前的景象讓他們禁不住一呆。客棧的一層大堂好像是被什麽奇怪的東西掃**過一樣,所有的桌椅和櫃台都變成了散落一地的碎片。現在大堂裏再沒有任何障礙物,隻有兩群人在相互對峙。
一群人是先前見到的以那位神秘老人為首的人群,隻是剛才他們還隻是普通旅人的打扮,現在卻個個手拿兵器,殺氣十足。甚至不需要他們出手,單從他們站立的身姿和氣勢,就可以判斷出,他們當中每一個都是一等一的頂尖武士,隨便拉一個出來,都能把黑鷲幫或是青田會打得屁滾尿流。
另一群人則大不相同了,他們穿著長長的黑袍,一個個手無寸鐵,身上卻有著另外一種更加詭異的氣質,仿佛是一種無形無色的毒霧,可以在不知不覺間腐蝕人的筋骨,那種感覺或許比明晃晃的刀槍更加令人害怕。
“這、這大概是一群秘術士,”衛副幫主悄聲說,“我這輩子就見過一個秘術士,他一個人就殺死了我們幫的老幫主和六大長老。而且據他自稱,他還不算是頂級的秘術士,但這些人……看上去比他還可怕。”
“那我們是不是應該趕緊開溜?”花夫人說,“我這把老骨頭還希望能有一天躺在**老死,而不是被秘術士殺人於無形,連自己到底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放心吧,你沒聽到那個老頭兒說什麽嗎?”衛副幫主有些鬱悶地說,“我們差得太遠,對他們根本構不成任何威脅,他們才沒工夫搭理我們呢。”
衛副幫主說對了。這兩群人始終把全副精神都貫注在對手的身上,甚至沒有注意到他們倆在門口探頭探腦。這些從遠古時代就開始爭鬥不休的人們,從來沒有擺脫過作為宿敵相互對立仇殺的命運。或者說精確一些,他們之間並沒有“仇”,有的隻是信仰的不可調和,就好像火與水,永遠都無法共存。
“我還以為我們彼此心照不宣,把一切留待進入戈壁找到遊牧部落再解決呢,沒想到你們那麽迫不及待。”秘術士中一個一臉和藹笑容的年輕人說。看來他雖然年輕,卻是這些秘術士的首領。
“我原本也是那麽打算的,但既然你們已經提前下手了,那就隻能不客氣了,”老人回答,“我不可能隻讓你們進入戈壁。”
“你確定是我們提前下手的嗎?”年輕人微微一笑。
“確不確定都不重要了,”老人也微微一笑,“如我剛才所說的,我們不能落在你們的後麵。不管是不是你們耍弄的陰謀,我都隻能記在你的賬上。”
“合情合理。”年輕人點點頭,掌心開始有氤氳的黑氣流轉。
二
在棺木店的老板和夥計先後被打暈塞進棺材裏之後,棺木店裏的另外兩具棺材打開了,正是之前傳出了一男一女說話聲的那兩具。安星眠從棺材裏站起來,揉了揉脖子:“棺材果然不是睡覺的好地方,每一次都弄得渾身上下不舒服。”
雪懷青也鑽了出來:“現在過去嗎?”
“差不多是時候了,”安星眠說,“等那些黑幫分子和天驅們鬧起來,看守駱駝的人手肯定不夠,你的毒術就有用武之地了。”
“你確定那些黑幫的三流角色能拖延時間?以天驅的實力,隨便派兩個人就能收拾掉他們了吧?”雪懷青說。
安星眠微微一笑:“放心好了,宋競延一定會委曲求全,主動退讓,而黑幫裏的人必然會借此得寸進尺,他們會鬧騰好一陣子的。”
“為什麽呢?”雪懷青一麵問,一麵跟著安星眠走出棺木店。其他幾具棺材的蓋板也掀開了,她帶來的屍仆緊隨著兩人。
“根據我的觀察,宋競延是那種行事非常謹慎,輕易不願意出招的人,”安星眠說,“現在他們和辰月各自占據了小鎮的一個角落,彼此防範,互相牽製,既在緊鑼密鼓地準備進入戈壁的事宜,又不敢輕舉妄動授人先機。在這種情況下,即便隻是一些三四流的黑幫分子,他也絕不會輕易動手,節外生枝。”
“那就看我的吧,”雪懷青作摩拳擦掌狀,“隻要你收買的那個吉老三不辱使命,我肯定讓天驅們出不了鎮。”
“那個老頭的確人品猥瑣,也沒什麽本事,但是有你的毒藥作威脅,我相信他不敢耍花招,”安星眠說,“不過還是得千萬小心,我的右手傷還沒好,現在打架隻能用左手,太吃虧了。”
“能把那兩根斷掉的手指頭重新續接上就已經萬幸了,”雪懷青看著安星眠被牢牢包裹的右手食指和中指,“不然的話,我真的會殺了她。”
一個多月前。除夕之夜。
楚霏對雪懷青突然間發起的襲擊,讓安星眠別無選擇,唯有用自己的手掌去阻擋對方的鋼釘。鋼釘被他擋了一下,減緩了速度,讓雪懷青得以逃生,但他的右手卻受到重創,食指和中指被鋒銳的鋼釘切斷了。
雪懷青一瞬間暴怒,用一枚毒針刺向楚霏,打算直接要了她的命。被牢牢綁住的楚霏並沒有掙紮躲閃,而是麵帶著笑意閉目待死。於她而言,已經做到了自己能力範圍內的一切,雖然最終並沒能殺死雪懷青而讓安星眠終生痛苦,但能對安星眠造成傷害,也知足了。
然而,就在毒針即將刺入楚霏肌膚的一刹那,雪懷青的手臂被人抓住了,她回頭一看,赫然是安星眠。安星眠顧不上捂住右手的傷口,用左手死死抓住了她的胳膊。
“別傷她。”安星眠強忍著斷指的劇痛,喘著粗氣說。
“為什麽不?這個女人三番五次地想要害你,今天放過她,下次她還會回來的!”雪懷青憤怒地說,手臂用力掙紮著想要掙脫安星眠的左手。
安星眠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很少看到你那麽生氣到不顧一切的樣子,我要是說一句我心裏很高興,或許有點奇怪,但我確實有點高興。謝謝你。”
雪懷青臉上微微一紅,不再掙紮,安星眠這才放開,在她給自己裹傷的當口說:“不能怪她,一定是有人在背後陷害挑撥。”
“當然是有人陷害,你我都清楚你根本沒有殺過人,”雪懷青狠狠一跺腳,“但是這個蠢貨傷到你了,她傷到你了!”
“手指頭雖然重要,還是不能和人的生命相比,”安星眠溫和地說,“奪走一條生命是很容易的事情,但卻永遠也不可能補救回來了。”
他用左手費力地替楚霏鬆開束縛,輕聲說:“你走吧,希望以後我們不要再見了。”
楚霏滿臉難以置信,死死盯著安星眠的眼睛,仿佛是想要在其中找出一絲偽善和虛假,安星眠並沒有逃避她的眼光。最後楚霏長長地歎息一聲:“安星眠,你是個大傻瓜嗎?”
“我不知道,很多人都誇我絕頂聰明,”安星眠說,“不過偶爾的,也會有人說我傻。”
“我不知道你是真傻還是一個心機深沉的大惡人,但是我……”楚霏忽然間有些哽咽,“就算我是個傻瓜吧,哪怕是被你欺騙的,我也認了。”
她俯下身,用一張幹淨的手絹包起那兩根斷指,然後從懷裏掏出一個小瓷瓶,從裏麵挑出藥膏,給安星眠抹在斷指處。雪懷青的身子微微動了一下,似乎是想阻止,但最終沒有動。
藥膏抹在傷處,有一種十分清涼的感覺,令安星眠痛楚大減。楚霏緊接著拔下自己頭上的一枚金釵,連同手絹包著的斷指一起交給雪懷青:“帶著這兩枚斷指,馬上去寧南城北的和記成衣行找老板和大富,他能接續這兩根斷指,而且日後能恢複到和以前一樣,不會留下傷殘。他脾氣不大好,但給他看看這枚金釵,他就不會拒絕了。”
“我知道那個成衣行在哪兒,”鶴鴻臨說,“但是成衣行的老板怎麽會治傷?”
“和大富本名和三針。”楚霏簡短地回答。
鶴鴻臨恍然:“啊,和三針,當年最有名氣的外科神醫,傳說已經死了,沒想到是隱居到了寧南城。找到他倒是應該沒問題了……”
“我怎麽能相信這不是另外一個陰謀?”雪懷青毫不客氣地說,“她那麽會耍弄詭計,那麽會假裝,焉知不是因為眼下處於下風而故意示弱、實際上把我們騙到天驅的老巢裏去?”
楚霏正要回答,安星眠已經搶先說:“我相信她。她的確很會騙人,但這一次,我相信這一次她說的是真話。”
雪懷青咬咬嘴唇,想要反駁,卻並沒有說出口。最後她輕歎一聲:“這就是你,什麽時候都不會變的家夥。走吧,我們快去找和三針。”
“去把馬車套好,我來帶路。”鶴鴻臨說。
三人急匆匆地離開了,剩下楚霏怔立在原地,好似一尊凝固的雕像。
安星眠選擇了相信楚霏,這一次,他並沒有選錯。和三針果然替他接續好了兩根斷指,隻是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他都沒有辦法再用這兩根手指了。盡管如此,他還是在短暫的休養後,和雪懷青一同趕往了斯畝鎮。
天驅和辰月的兩批人馬幾乎是在同一時刻趕到的,雙方知根知底,都知道此刻在小鎮上就展開火並並不是什麽好主意,反而可能導致兩敗俱傷,而遊牧部落的實力如何大家並不清楚。所以兩邊都采取了忍字訣,並不輕舉妄動,一方麵暗中派人嚴密監視對方動向,一方麵表麵上始終佯裝若無其事,雖然大家心知肚明,這一戰是絕對不可避免的,差別隻是時間和地點而已。
安星眠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並且很快得出結論:一定要想辦法讓這兩幫人提前打起來。他和雪懷青隻有兩個人,自己右手受傷實力大減,假如進入這片名為戈壁實為沙漠的凶險之地,自保尚且不暇,能和天驅與辰月對抗的機會就更小了。
就在他苦苦尋思對策的時候,那個名叫吉老三的黑幫分子闖入了他的視線,此人猥瑣無能而又膽小怕事,雪懷青輕易地用毒藥製服了他。當聽吉老三交代了盜人珠寶的事情後,安星眠突然有了主意,要以此構陷住在客棧內的天驅們,引兩大黑幫去找他們的麻煩,那樣雪懷青就有辦法趁著天驅的注意力被吸引之際毒殺他們的駱駝。而一旦駱駝被毒殺,天驅們在短時間內難以再次出發,辰月就有機會搶在他們的前頭——這是天驅絕不能容忍的。
事情果然朝著他料想的方向發展。假如宋競延的思維沒有那麽縝密,天驅們三招兩式就能把那些幫派中人打發了,雪懷青根本找不到下手的機會。但偏偏由於他顧慮太多,不願意招惹多餘的風波,一味地忍讓,反而讓這數十位天驅中的精英分子被一群小雜碎拖住了,讓雪懷青有機可乘。
“所以說做人太謹慎了也不是什麽好事,”安星眠對雪懷青說,“當引以為戒。”
兩人來到鎮東的楊柳客棧,還沒有靠近,就已經能聽到裏麵發出的種種奇怪聲響。客棧裏的人全都逃出去了,甚至於不敢接近,被安星眠戲弄的黑幫分子也在外麵,但吉老三卻不見蹤影。
“這老頭子逃得還挺快的,”安星眠一笑,“他的同伴們倒是蠻喜歡看熱鬧。”
“這可不是什麽好玩的熱鬧,”雪懷青說,“那幫人功夫那麽低,偏偏離得那麽近,其實挺危險的。我已經感受到了客棧裏巨大的精神力波動,說明有不止一個秘術士已經把自己的精神力燃燒到了頂點,麵對這樣的惡戰,躲得遠遠的才是明智的選擇。”
仿佛是為了印證雪懷青所說的這句話,她話音剛落,“砰”的一聲巨響,客棧的大門整個被撞塌了,從門裏飛出來一樣東西,赫然是一柄巨斧,但巨斧上卻在燃燒著衝天的烈焰!這無疑是天驅的武器和辰月的秘術所碰撞產生的結果。
這柄巨斧直衝衝地飛向了兩個幫派的人們,站在最前方的衛副幫主畢竟武技比其他人高出一籌,急忙往旁邊一撲,雖然摔得夠嗆,總算沒有被擊中。他身後的兩名黑鷲幫幫眾就沒那麽走運了,巨斧從他們的腰間橫切過去,登時把兩人的身體劃成了兩半,一時間血光飛濺。
切過兩人的身體後,巨斧仍舊威勢不減,斧柄橫轉,又把第三個人的上半身打得粉碎,這才落到地上。落地之後,那些燃燒的火焰立即四散彈開,有十多個人的身上都著了火。他們慌忙就地打滾試圖滅掉身上的火焰,但這看起來普普通通的紅色火焰卻怎麽也無法熄滅,直到把他們的皮肉燒得焦糊,淒厲的慘叫聲不絕於耳。其餘人個個心驚膽寒,忙不迭地逃遠了,即便是衛副幫主和花夫人也不敢再留。
“所以說,熱鬧不能隨便瞧啊。”雪懷青說。
話雖這麽說,當黑幫中人逃開後,兩人仍然一步一步向客棧靠近,躲在一家臨街鋪麵的門邊,窺視著客棧內的動向。通過剛才那柄巨斧撞開的大洞,可以看到,天驅武士和辰月教徒正在客棧大堂裏激烈地搏殺著,有的一對一交手,有的三三兩兩聚在一起相互配合。
這間倒黴的客棧已經被毀得不成樣子了,遍地都是碎裂或燒焦的殘片。天驅們揮動著武器,一麵躲閃秘術一麵伺機進擊,辰月秘術士們則力圖保持距離,不讓對方近身。雙方幾乎沒有一個人完好無損,但卻沒有任何一個人退卻,始終帶傷奮戰。
在這當中,看起來最為平淡,實際上卻最驚心動魄的,是宋競延和帶領辰月的那名年輕人的交手。當然,所謂年輕人,隻是根據他的外表所設定的一個稱謂而已,某些頂級秘術士可能會修煉一些能讓人駐顏不老的秘術,以此讓他們的軀體始終處於運用秘術的最佳狀態,盡管為此也會付出沉重的代價。這個年輕人也許就是這樣一位秘術士,至少從他身上那驚人的精神力來看,沒有數十年的積累很難達到那種程度。
此時此刻,和其他那些不停運動躲閃的搏殺者不同,宋競延和年輕人幾乎就是麵對麵地站立著,腳下紋絲不動。兩人的身上仿佛籠罩著一團淡淡的煙霧,又像是被一些扭曲的光線所照射著,讓他們的身體在他人眼中顯得有些變形,仿佛是從水中看去一般。宋競延手握長劍,一劍又一劍地不停刺向年輕人,但卻每一劍都刺空了。安星眠仔細觀看,發現每次都是在劍尖即將接觸到年輕人身體的一刹那,對方的身軀會出現一丁點常人很難察覺的輕微晃動,長劍所刺的地方隻剩下殘影,自然隻能刺空。
“我也不知道,畢竟我並不是一個秘術士,”安星眠說,“但我聽說過一種秘術,類似於打開一個特殊的法陣,把交戰雙方籠罩其中,形成一個和外界隔絕的特殊空間。在這樣的空間裏,人的精神和肉體力量都能燃燒到極致,外人看起來或許尋常,但實際上……”
正說到這裏,一個辰月秘術士放出的一團紫色火球擊中了客棧樓梯扶手,一大塊木板飛向了宋競延和那個年輕人。兩人正處在全神貫注的決鬥中,並沒有人做出絲毫閃避或者格擋的動作,但木板剛剛飛到距離兩人還有三尺的地方,就仿佛撞到了一堵無形的牆,化為碎片落在地上。
“果然是這樣的秘術,”雪懷青感歎著,“他們可真是亡命啊,我有點想起了屍舞者大會,隻不過他們打架的理由,比屍舞者要更加……更加……”
她一時找不到合適的措辭,安星眠替她說了下去:“更加冠冕一些?”
“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雪懷青說,“對於一個沒有信仰的人來說,很難體會他們這樣的虔誠,也許曆代君主不斷剿殺天驅和辰月,就是害怕這種虔誠。”
“也得看方式,天驅和辰月經曆了上千年的劫難仍然頑強地生存著,長門遇到一次禍事就差點完蛋,”安星眠想起了舊事,“信仰這種東西,是好是壞,著實難講。”
兩人一邊說著話,一邊目不轉瞬地注視著客棧內的這場慘烈廝殺。雙方的確是勢均力敵,沒有哪一邊能占據明顯的上風。經過千百年的爭鬥,天驅的武士們和辰月的秘術士們都各自掌握了和對方交戰的種種心得。天驅武士一直在苦苦鍛煉肌肉和精神的抗性,以便減少秘術對自身造成的傷害;辰月秘術士們除了修煉精神力,也從未放鬆對速度和步法的提升,以便始終能對武士們保持距離,不被近身纏鬥。
“幸好挑撥他們先打起來了,”安星眠說,“看這些人的實力,即便是須彌子在這裏,也很難全身而退,別提我的手還有傷。”
“說到須彌子,他會不會也在這裏?”雪懷青說,“他一向神出鬼沒不露行蹤,說不定已經喬裝打扮躲在了這個鎮子裏的某個角落。”
“說實話,我倒情願他不在這裏,”安星眠說,“雖然這一次的事情,他幫了我們不少忙,但我們始終不知道他的目的何在。這個人做好事是看心情的,做壞事卻是徹底六親不認,誰知道最後他到底會有什麽圖謀。”
雪懷青正想答話,眼睛忽然滴溜溜一轉,扯了扯安星眠的衣袖,“躲起來!”
“怎麽了?”安星眠一愣,“啊,你是聽到了什麽異響嗎?我還以為是我聽錯了。”
“但是……周圍連半個鬼影子都看不到啊,”安星眠左右看看,“難不成是隱身人?”
“不是隱身人,”雪懷青搖搖頭,“看不見的原因是……他們在地下。”
三
正當楊柳客棧中激戰正酣的時候,宇文公子也正在這座小鎮上。如他之前所安排的,並沒有帶其他的隨從,而隻是帶了那名忠心耿耿的女斥候。此時此刻,兩人正在楊柳客棧斜對麵一家雜貨鋪的二樓住家裏,通過千裏鏡觀望著客棧的動向。安星眠和雪懷青的身影也沒有逃脫他們的視線。
“安星眠真是個有本事的人,我果然沒有高估他,”宇文公子說,“利用一群下三濫的蠢貨就讓天驅辰月不得不大打出手,省了我很多麻煩。”
“但是他們倆並不知道我們的存在,”女斥候說,“所以他們螳螂捕蟬,我們可以黃雀在後。不過,僅憑我們兩個人,您又有什麽法子在茫茫大沙漠裏找到雪寂呢?”
“我記得我跟你說過,狡兔不止三窟,三十、三百都不嫌多,”宇文公子說,“幾年前,我曾經機緣巧合救過一個死刑犯,他告訴我,他原本打算去投奔那個戈壁中的遊牧部落。於是我答應替他好好照料家人,要他按原計劃混入那個部落,因為我想,遊牧部落裏雲集了那麽多凶神惡煞的逃犯,日後如果能為我所用的話,會是一支不容忽視的力量。那會兒我還沒有想到,雪寂竟然也會和遊牧部落扯上幹係,真是天助我也。”
女斥候恍然大悟:“怪不得你那麽有把握,原來是有內應。那你已經得到他的消息了嗎?”
“他應該已經過來和我會麵了,”宇文公子微微一笑,“我聽到了他的腳步聲。去開門吧。”
女斥候打開門,一個皮膚粗黑的瘦長漢子走了進來,他一見到宇文公子,立即單膝跪在地上,滿臉都是忠誠感激的神色:“公子,小人在沙漠裏等了五年,終於又見到你了!”
宇文公子走上前去,親手把他扶起來,隨後和藹地說:“不必那麽拘禮,梁景。我雖然救了你,也把你放逐在大漠風沙中整整五年,你並不欠我什麽,倒是我應該感謝你。”
名叫梁景的前死刑犯熱淚盈眶,哽咽著說:“不,這都是我應該做的。公子賞了我這條命,又替我照料家人,我受什麽苦也心甘情願。”
宇文公子拍拍他肩膀:“坐下說話吧。”
梁景應了一聲,卻並沒有坐下,仍然垂手站立在一旁,神色十分恭謹。宇文公子也不勉強他,自己坐了下來:“打探到雪寂的消息了嗎?”
梁景搖了搖頭:“雪寂即便藏身於部落中,也得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這二十年裏,部落裏不知死了多少人,也不知有多少人受不了沙漠裏的艱苦而離開,我悄悄問過一些人,都沒有人聽說過他的名字。至於那塊雪氏的信物,據說是部落長老從許多年前的一位行商手中得到的禮物。”
梁景有些惶恐:“是,看來是我受騙了。”
宇文公子擺擺手:“你不必自責,你在大漠裏五年不通外麵的消息,不知道也不必奇怪。那麽現在部落裏的人有什麽動向嗎?”
“部落裏的人原本大多都是無處容身才聚集在西南戈壁裏的,所以對自身的安全十分看重,”梁景回答,“天驅和辰月都在派人打探部落的消息,他們自然十分緊張,已經派出了好幾支巡邏部隊,監視著戈壁裏各處通道的動向,而且好像曾經和這兩派有過交手。特別是最近一段時間,又加派了幾批人出去。”
“分散兵力在沙漠裏巡邏,有這個必要嗎?那是他們的地盤,集中力量等待對方接近恐怕更好一些吧?”宇文公子思索著, “那些巡邏的人,回到過部落嗎?”
“好像是帶足了口糧和飲水,派出去後就一直沒回來。”梁景說。
“一直沒回來……”宇文公子眉頭緊皺,忽然間,他的臉色一變,“我們快離開這裏!”
梁景和女斥候都有些迷惑,但這兩人聽慣了宇文公子的命令,並無遲疑。梁景快步走向房門,剛打開門,就倒退了幾步。
房門口已經被幾個不速之客堵住了。那是幾個和梁景一樣皮膚黝黑粗糙的漢子,身上的粗布衣衫滿是塵土,手裏不加掩飾地握著利刃,把梁景逼了回去。而梁景一見到他們,臉上的神情就更慌張了。
“劉大哥,蘇大哥……你們怎麽會來這兒?”他囁嚅著問,雖然這個問題其實並不必問出口,答案已經是顯而易見。
“梁景,沒有任何人可以把我們當傻瓜,”為首的漢子說,“天驅和辰月不行,宇文公子也不行。”
梁景驀地虎吼一聲,一拳打向這名漢子的胸口,這一拳勢如風雷,力道不小,但對方輕飄飄地用左手一格,右掌拍向他的太陽穴,立刻把他拍暈在地上。漢子不再看他一眼,而是把視線投向了宇文公子:“我們雖然久居蠻荒之地,也聽說過宇文公子的大名,卻從來沒有想到過,我們這群遠離人世的野人也會得到公子的青睞。”
“我也沒有想到,我們會在這種場合下見麵,”宇文公子報以一聲苦笑,“不過我想問,天驅和辰月,是不是也在你們的算計中了?”
“我想多半是這樣吧,”漢子聳聳肩,“他們和你一樣,也許都太小看我們這群人了。我們或許武技差一些,秘術差一些,但論到生存,論到自保,論到狩獵,這世上能勝過我們的並不多。”
“他們在地下?”安星眠很是吃驚,“就算是河洛,也不可能在那麽短的時間內挖通地道的,除非是……”
“這麽說來,我們所有人都小看了這些遊牧民,”安星眠說,“他們一定早就把這個小鎮營建成了某種中轉的處所,以備不時之需。看樣子,天驅和辰月要倒黴了。”
此時在客棧裏,宋競延和辰月首領的激戰似乎已經到了白熱化的程度,這也是最危險的時刻。宋競延的動作越來越緩慢,到後來漸漸看起來不像是敵人之間以命相搏,而像是老人們用來活動筋骨健身強體的動作。而對麵的年輕人也好不到哪兒去,動作也顯得越來越慢,每一次躲閃都隻差毫厘,似乎也到了強弩之末。當然,這隻是法陣之外的人們用自己的雙眼所看到的錯覺,兩人此刻真實的狀況一般人恐怕很難用肉眼捕捉。
而其他人的拚殺也越來越向兩敗俱傷的方向發展,雙方都有戰死者和受傷過重不得不退出戰圈者,剩下人也都一個個傷勢不輕。但是雙方咬緊牙關決不退縮,各自把身體和精神的力量燃燒到了極致,客棧裏激**著各種各樣的殺招,尋常人哪怕稍微接近都可能被重傷。
扭轉平衡的關鍵或許就在宋競延和年輕人的身上,這兩個人作為首領,各自的能力都是最強的,如果能有一個人想辦法先把另一個人擊潰,從而抽出身來幫助自己的同伴,就有可能打破均勢。兩人顯然也明白這個道理,所以更加寸步不讓。
“那個‘年輕人’要吃虧了,”在遠處冷眼旁觀的安星眠說,“看上去,他的實際年齡恐怕要比宋競延還大呢。”
“是啊,我感覺他的精神力在一點點衰弱,”雪懷青說,“撐了那麽久,論長力終於還是輸給了宋競延。我猜他要鋌而走險了。”
果然,這位辰月首領動作越來越遲滯,終於有一次沒能完全避開,被宋競延劃傷了手臂。宋競延好像也看出對方的頹勢,招式更加凶猛。辰月首領身上接連中劍,盡管都沒有傷及要害,但已經是敗相畢露。
眼見這樣下去必敗無疑,辰月首領不得不變招。他陡然間發出一聲長吟,將兩人困於其間的法陣即刻消散,而他的雙手忽然變得赤紅,有氤氳的紅色煙霧從手掌上滲出。
這種紅霧似乎危害甚大,宋競延立即向後連續縱躍,躲開辰月首領,後者卻不依不饒,緊追而上,一時間場中形勢顯得很是怪異,好像兩者的身份掉了個個,辰月首領才是擅長近身纏鬥的武士,而宋競延變成了需要不斷躲閃尋找距離的秘術士。
而就在兩人分開距離的一刹那,突變發生了。客棧的地下突然傳來一陣響動,緊跟著,地麵整個塌陷了,無數的鉤鎖從地下飛出,鉤向正在激鬥中的天驅武士和辰月教徒。而跟在鉤鎖後麵的,是十多張巨大的羅網。鬥場中的人們猝不及防,雖然竭力避開了第一波的鉤鎖,卻再也無法躲開這突如其來從地下鑽出的大網,一瞬間全都被網羅在其中。
客棧的樓上忽然出現了數十名手拿弓箭的戰士,閃著幽藍色光芒的箭頭正在對準他們,顯然帶有劇毒。這些人居高臨下,完全占據了優勢,身處一樓大堂的人們既難以閃躲,也找不到什麽遮蔽物,因為大堂裏的物件都快被他們毀光了。
宋競延和辰月首領也不得不中止了這場生死決鬥。兩人站在塌陷的地坑邊,看著頭頂上密密麻麻的弓箭,看來一時間都有些無計可施。但兩人畢竟是領袖,並沒有顯得慌亂,宋競延回過頭,高聲說:“是雪寂先生嗎?請現身吧。”
聽到這一聲喊,雪懷青雖然身在客棧外,也禁不住渾身一僵,安星眠比她鎮定,輕聲在她耳邊說:“別亂動。”
“什麽?”雪懷青不太明白。
“你的感覺原本比我靈敏得多,不過是聽到父親的名字心亂了而已,”安星眠說,“現在至少有四張弓從不同的位置瞄準了我們。我想,我們也得和那些天驅和辰月一樣,乖乖地做俘虜了。”
“你好像早就算準了我父親他們會出手,所以根本就沒有打算隱藏行蹤,是嗎?”雪懷青問,“其實剛才我就覺得我們所處的位置挺危險的,很容易被發現,但你一點也不擔心。”
“反正最後的目的都是為了見他,以什麽方式見,其實並不重要了。”安星眠說著,高舉起雙手,做出一個投降的動作。在兩人的身旁,七八個滿身沙塵的黑臉漢子正在慢慢逼近。
四
“我總算是明白過來了,為什麽以天驅和辰月的能耐也會栽在這裏。”雪懷青感歎地說。
“整個這座小鎮,其實就是他們精心經營的一個據點,”安星眠接口說,“光是要挖通這些地道,就不知道要花多少年的工夫了。”
此時所有人——包括遊牧部落的人們、天驅武士、辰月秘術士和安雪二人——都已經進入客棧的地下陷坑,通過陷坑裏的地道走出數裏,這才重新鑽出地麵。這裏已經是戈壁裏的一片沙山了,而遠處的小鎮重新恢複寧靜,仿佛剛才那一係列惡鬥完全沒有發生過。
安雪二人的待遇尚可,有人給他們送來一皮囊飲水。隻是兩人被迫在身上披上了帶著帽兜的長袍,頭臉也被遮住,乍一看就像兩個遊牧部落的成員,似乎是不想讓他們被旁人認出。正在喝水的工夫,身前又走過兩個熟悉的身影:那是宇文公子和他忠心耿耿的女斥候。當然,和安星眠一樣,他們的身後幾步也有拿著兵器的遊牧民監視著,同樣是俘虜。這兩人顯得心事重重,並沒有辨認出安雪兩人的身形,徑直走了過去。
“就差須彌子了,”雪懷青說,“不知道這個老怪物躲到哪兒去了。”
宇文公子倒是氣度不凡,盡管身處險境,仍然很是鎮靜,倒是她的女斥候始終焦躁不安,宇文公子反過來要去勸慰她。在安星眠的印象裏,這位女斥候一向很沉得住氣,眼下如此反常,或許是因為她太過關心宇文公子的緣故。安星眠忽然想到,這個女斥候和宇文公子之間,會不會也有些不足為外人道的故事呢?
“宇文公子那麽多手下,那麽多朋友,居然隻帶一個人來犯險,不知道他打的是什麽主意。”雪懷青說。
“真的沒有想到嗎?”安星眠看著她,“比狐狸還狡詐十倍的宇文公子會那麽容易被生擒?”
雪懷青聽了這句話,忽然間似有所悟:“你的意思是說,他和你一樣……”
安星眠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然後帶著雪懷青在一旁坐下休息。他悄悄對雪懷青耳語:“我沒有猜錯的話,宇文公子的想法和我一樣,反正都是要見你父親,在什麽樣的場合下見似乎不重要。反正對他而言,不能解開鮫人的契約咒詛咒,橫豎都是死路一條,不如拚了這一把。”
“可是除了你我之外,宇文公子、天驅和辰月都想要得到蒼銀之月,同時還想得到你手裏的薩犀伽羅,狼多肉少,怎麽分哪?”雪懷青愁眉苦臉,“更別提還有須彌子那個凶神,都不知道他到底想要些什麽。”
“我倒是想開了,不會再像以前那樣總是希望做到算無遺策了,”安星眠給了她一個笑臉,“有些時候,走一步算一步也挺好的,畢竟你算得再精明,也無法算到所有的變化,還不如省點精力,別讓自己那麽煩惱。”
雪懷青點點頭,正想開口說話,身子卻忽然一震,張了一半的嘴唇動了動,什麽話也沒能說出來。安星眠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明白了她如此緊張的理由:一個中年羽人出現在了兩人的視野之中,並且正在朝著他們的方向走過來。
這個羽人看上去大約四十多歲,雖然麵容不可避免的和其他遊牧民一樣,都留下了很濃重的風霜蝕刻的痕跡,身上的衣著也很普通陳舊,但麵容輪廓間卻仍然有一種無法掩飾的優雅氣度,可以看得出來年輕時是一個絕對的美男子。而他金色的頭發和淡藍色的眼瞳,更是讓安星眠隱隱意識到了一些什麽。
雪懷青臉色慘白,死死盯著這個越走越近的羽人,嘴唇輕輕顫抖著,似乎是想要說些什麽話,卻又說不出來。她的雙手無意識地拉伸著自己的袖子,一會兒挽上去一會兒放下來,幾乎要把袖子都扯破了。
“我一直在想象著你的容貌,想象你和你的母親到底有多相像,”羽人的雙目中慢慢地有了淚光,“我甚至不知道你是男是女,卻在過去二十年裏無時不刻不在惦記著你,現在我終於見到你了,我的女兒。”
雪懷青終於忍不住了,一把抱住了這個和藹慈祥的羽人:“父親!”
安星眠坐在一旁,看著這對二十年來第一次見麵的父女相擁而泣,內心不知道是感動還是羨慕。他和雪懷青一樣從未見過自己的母親,但父親好歹是陪伴著自己長到十多歲之後才過世的。隻是父親生性嚴肅,對自己嚴厲的時候多,慈愛的時候少,他雖然很尊重父親,卻始終少了幾分親切感。此時看到雪寂和雪懷青父女情深的模樣,難免有點小小的妒忌。
“我很想知道你這些年是怎麽過來的,不過我想,你的疑問應該比我更多,對嗎?”雪寂問雪懷青。
雪懷青點點頭:“我對你和母親的一切都一無所知,尤其是母親,她是什麽人?她現在在哪裏?”
雪寂遲疑了一下:“等一會兒我會完完全全地告訴你。不過現在,先讓我把眼前的事情處理好。”
他伸手指了指遠處的俘虜們,雪懷青會意:“明白了,你先去吧。不急在這一時。”
“不急在這一時。”雪寂撫摸了一下她的頭發,離開兩人,走向俘虜們。天驅武士一個個都被用極粗的繩索捆住,這是自然的,而捆綁辰月秘術士們的繩索則有些特殊,那是一種透明的細線,看起來並不起眼,但被捆住的秘術士個個顯得十分委頓。兩位首領倒是並沒有受到束縛,或許是為了尊重他們的身份,但每人身邊都有三個人貼身監視,再加上手下全部被擒,兩人恐怕也不敢輕舉妄動。
“那是屍麂線,是用殤州屍麂的骨膠製成的特殊的繩索,”安星眠告訴雪懷青,“這種線有很強的毒性,可以抑製秘術的發揮。”
“他們真的是做了足夠精心的準備,當然,你也幫了他們大忙。”雪懷青說。
“我原本就是故意幫他們這個忙的,”安星眠回答,“那畢竟是你的父親,雖然我之前完全不知道他是個怎麽樣的人,還是希望他能顧念著父女親情,所以暫時不要和他作對。”
“我明白的。無論什麽事,你都會先考慮到我。”雪懷青握住安星眠的手,眉宇間卻隱隱有一些憂色。
“各位來到這裏的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雪寂大聲說,“你們是為了找我而來的,而找我的目的,當然不是為了我這個半截入土的無用廢人,而是為了蒼銀之月。那我也不必兜圈子,實話告訴各位,蒼銀之月就在我的手裏。”
“但是這件法器,已經被我毀掉了,”雪寂說,“二十年前我就已經毀掉了它。”
聽完這句話的人們表情各異。安星眠和雪懷青都顯得鬆了口氣,宇文公子的臉色卻十分難看,而天驅和辰月的神情要更為有趣一些。天驅們一個個既難以置信,又抑製不住內心的狂喜,讓他們的臉看上去又像在哭又像在笑,至於辰月,這些修煉深厚的秘術士並不輕易表露心裏的情緒,但眼神裏流露出的悲傷、憤怒、懷疑等等交織的情感,卻是無法隱藏的。
“你這句話說出來,和不說並無區別,”辰月首領平靜地說,“人們隻能證明‘有’,卻沒有辦法證明‘沒有’。”
“據我所知,你們辰月這次派出的人,原本應當由另一位教長帶領,但最後的首領卻是你,”雪寂說,“恕我眼拙,請教尊姓大名。”
“我已經很久沒有用過自己的名字了,”這個有著年輕麵容的老人眼神裏驟然生起無限滄桑,“你願意的話,叫我陸先生就好了。我在辰月教內沒有任何職位,隻是為了蒼銀之月而來。”
“當年貴教的蒼銀之月被人搶走,最後被我妻子得到,這當中的情由我並不是很清楚,不過我聽到過一個傳聞,據說是當時一位位高權重的辰月教長不小心出了岔子,為人所騙,這才失卻了聖物。沒有猜錯的話,你就是那位犯了大錯被削去一切職位的教長吧?”雪寂目光炯炯地盯著陸先生,“而你所用的這種駐顏秘術,能夠提升精神力,卻對肉體有很大的損害。”
“過去種種多說無益,我們還是談談眼前的事吧。”陸先生平淡地說,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安星眠聽著這番對話,這才明白過來,原來蒼銀之月是由於這樣的原因落入到雪寂手中的。他之前一直在猜想,以辰月教的實力,教中的至寶為什麽會被外人搶走,現在聽來,原來並非是強搶,而是欺騙。至於到底是怎麽欺騙的,雪寂語焉不詳,但看這位陸先生年輕而英俊的麵龐,似乎隱隱可以猜到一點端倪。
辰月教裏的精英,終究也還是凡人啊,安星眠心想。
“好吧,陸先生,且談眼前事。你說我無法證明‘沒有’,但事實上,我既可以證明‘有’,也可以證明‘沒有’。”雪寂說。
“此話何解?”陸先生問。
“你馬上就知道了。”雪寂說著,向身後打了一個手勢,一名遊牧民立即跑開,不久後回來,手裏捧著一個長長的木盒。見到這個木盒,所有人的呼吸都禁不住急促起來。即便是一直鎮定自若的陸先生,雙眼也眯縫起來,雙手也稍稍顫抖了一下。
陸先生麵色大變,雪寂卻神色如常:“陸先生,請你把這根法杖拿過去看看,看是不是你們辰月世代流傳的聖物蒼銀之月,看我有沒有作假。”
他握住這根法杖,坦然地遞了過去,陸先生猶豫了一下,伸手接過來。他用的是雙手,顯得十分鄭重其事,接著仍然用雙手把法杖捧在手裏,仔仔細細地驗看著。而在不遠處,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牢牢聚焦在這件傳說中的凶煞之器上,這大概是這些人第一次見到它。
其實從外貌看起來,這根法杖也並沒有什麽特異之處,安星眠想,但就是這樣一根外貌普通的鐵棍,改變了那麽多人的命運。
“蒼銀之月堅硬無比,即便被尋常的兵器砍中,也不會留下痕跡。現在這根法杖上唯一的傷痕,是昔年被天驅宗主原烈用河洛鑄造的魂印兵器風藏劍所傷,你可以看看,這道傷痕有沒有可能作假。”雪寂3著手站在一旁,不緊不慢地說。
陸先生沒有說話,而是單手持杖,右手貼到了雪寂所說的那道缺口上,不知催動了什麽秘術,缺口忽然間變得紅亮,爆發出一道耀眼的火星,竟然在陸先生的右手上燒灼出一道長長的黑色傷口。陸先生恍如不知疼痛,慢慢鬆開右手,也不去包紮傷口,長出了一口氣:“是的,這的確是蒼銀之月,錯不了。風藏砍出來的傷痕,無法作偽。但是你所說的它已經被毀了,已經隻是一個空殼了,又是指的什麽?”
“這一點,你應該比我清楚,我沒有猜錯的話,之所以這一次由你來率領辰月,是因為你曾經有過使用蒼銀之月的經驗,甚至可能是現在還活著的辰月裏唯一有這種經驗的,”雪寂一攤手,示意陸先生繼續檢視蒼銀之月,“因此你最應該知道我說的不是謊話,不然怎麽可能把這件殺人於無形的凶器交到你的手裏?你不妨試試,催動蒼銀之月,把我變成一個活死人。”
這個要求提得實在有些過於冒險,就算是敵人也忍不住要替他捏把汗。但雪寂看上去是那麽自信,反而讓陸先生都有些躊躇了。他沉吟了許久,最後還是緩緩地平舉起蒼銀之月。
人們屏住呼吸,看著陸先生的動作,也看著雪寂的反應。
仿佛比一年還要漫長的片刻過去,陸先生把蒼銀之月在手裏舉得穩穩的,卻始終沒有任何事情發生。雪寂仍舊站在原地,笑容可掬,沒有絲毫被奪走神智的跡象。
“陸先生,現在你相信我的話了嗎?”雪寂問。
陸先生半晌不語,忽然間手一鬆,蒼銀之月落在了沙地上,發出一聲沉悶的鈍響。他仰起頭,看著正在下落的太陽,猛然間發出一聲長嘯。
嘯聲停止後,陸先生的頭低垂了下去,仿佛是在憑吊著什麽。過了好久,他才重新開口說話:“你是怎麽做到的?”
“蒼銀之月的外表的確十分堅固,難以傷害,但你也應該知道,它吸人魂魄的關鍵在於內嵌的那塊魂印石,”雪寂回答,“星焚之力全部凝聚在魂印石中,才能讓蒼銀之月發揮出那樣強大的威力,所以我想到了一個辦法,找到了兩位痛恨辰月的秘術大師相助,一位是段魯山,一位是拓跋未央。”
“段魯山最擅長的是鬱非的火焰秘術,拓跋未央和他正相反,一生苦練歲正的寒冰之術,”陸先生說,“我沒有猜錯的話,你是讓段魯山先將蒼銀之月灼燒到極熱,再讓拓跋未央用歲正法術給它急劇降溫,利用一冷一熱的脹縮交替,令魂印石自己開裂。”
“不錯,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法子,”雪寂說,“而且光是段魯山的鬱非法術所能達到的溫度都還不夠,我還請來了一位河洛鑄造師,讓他用河洛高爐結合段魯山的秘術,把火焰溫度推到極致。經過三個月反反複複上千次的熔燒、冰凍,兩位秘術士幾乎要活活累死,終於,我聽到了蒼銀之月內部傳來的破裂聲響。魂印石終於碎了,蒼銀之月成為了一個空殼。”
陸先生默然許久,緩緩地說:“你很了不起。真是沒有想到,蒼銀之月沒有毀在天驅的手裏,卻被你……”
他擺了擺手,閉上雙目,似乎是為了平複一下情緒,重新睜開眼睛的時候,雙目竟然已經布滿血絲:“無論如何,這一局,辰月敗了。我不會再糾纏於你,辰月也不會再糾纏於你,我想請求你放了我的人。”
“你不打算向我報複?”雪寂很是意外。
“報複你又有何用?”陸先生說,“辰月所為,從來不是為了仇殺。我不會為了這種無謂的仇恨而去折損哪怕一個人。”
雪寂沉吟了一會兒,點了點頭:“好吧,我相信你所說的。放人!”
最後兩個字是對遊牧民說的。這些遊牧民看來都十分服從雪寂的命令,立即為秘術士們鬆開了捆縛。雪寂彎腰拾起已經無法發揮效用的蒼銀之月,又說道:“把天驅的朋友們也一起放了吧。他們原本就是為了製止蒼銀之月重新現世而來的,現在目的已經達到,也不會再和我們動手了。”
遊牧民們又手腳麻利地放開了天驅。果然如雪寂所言,天驅和辰月都並不再糾纏,事實上天驅們的目光中都還包含著頗多感激。隻是被遊牧民們一擊得手製服,有些傷麵子,所以他們也並未道謝,隻是默默地離開。
“你的父親果然是個厲害的人啊,”安星眠在雪懷青耳邊說,“天驅和辰月居然一起栽在了他的手裏,而宇文公子……看來注定活不過四十歲了。”
他心底仁善,雖然宇文公子多次對他不利,還差點害他失去兩根手指,但此刻看到這位梟雄如此模樣,還是難免心裏生起惻隱之心。
“未必。”雪懷青卻說出了這兩個字。
“什麽未必?”安星眠不解。
“什麽都未必。”雪懷青像是在玩文字遊戲,手上卻在不斷地拉扯著袖子,撫摸著手腕上戴著的玉鐲。安星眠看到這塊玉鐲,猛然間明白了雪懷青所說的話。
五
天驅離開了,辰月離開了,宇文公子也離開了。這片沙漠暫時恢複了平靜。遊牧民們開始驅趕駱駝,準備啟程回到大漠深處,而雪寂也終於找到空閑可以和雪懷青安心說話了。
“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隨我回部落去小住兩天,不過那裏環境太艱苦,”雪寂說,“所以最好是我陪你們去鎮上,我們父女倆想說的話,怕是三天三夜都說不完。”
“也好,這些日子太累了,再去沙漠裏的話,我擔心身體會吃不消,反而拖累你,”雪懷青站起身來,溫柔地扶住了雪寂,“我們回到小鎮上吧,我確實有一肚子的話想要說。”
雪寂微微一笑,正想伸出手來撫摸雪懷青的頭發,忽然間身體一僵:“你……你在做什麽?”
“現在頂在你腰上的這根毒針,毒性猛烈,即便我有解藥,解毒之後也可能留下終身傷殘,”雪懷青低聲說,“所以我建議你,不要輕舉妄動,裝作什麽事情都沒發生的樣子,乖乖聽我們的話。”
雪寂向周圍看了兩眼,發現安星眠站立的方位恰到好處,正好擋住了遊牧民們的視線,讓他們無法注意到雪懷青手上的小動作。他知道求救無望,隻能繼續帶著臉上的笑臉說:“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你我剛剛久別重逢……”
“你我的確是初次見麵,這不假,但肯定和‘久別’這個詞沒關係,”雪懷青臉上也帶著笑容,但說話的語氣卻是冷酷而凶狠,“因為你根本就不是我的父親!”
雪寂愣住了,過了好一會兒才顫聲說:“你……你在瞎說些什麽?我當然是你的父親……”
“你當然不是,”雪懷青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是的,你的確長得有幾分像我,語氣、表情方麵的作偽也十分高明,我簡直懷疑你以前當過戲子。但是你卻忽略了一個致命的破綻!”
“從你來到我身邊起,我就一直給你看這件東西,”雪懷青搖晃著她的手鐲,“但你見到它之後,竟然沒有一丁點反應。我一直注意著看你的眼睛,沒有,這件東西對你而言沒有絲毫的意義,你的目光掃過它,落向別處。它對你而言隻是我手上一件普通的裝飾品,就像是不存在一樣。”
雪寂皺了皺眉頭,忽然間似有所悟:“這、這是你母親留給你的?”
他的臉上出現了懊悔的神色,雪懷青點了點頭:“沒錯,這是我母親留給我的唯一遺物,毫無疑問十分重要,可你見到它卻並沒有反應,我就明白過來,你並不是真正的雪寂。你為什麽要冒充他?”
假冒雪寂的羽人長歎一聲,閉目沉思了許久,最後說:“跟我來吧,我帶你去鎮上見一個人,然後向你解釋這一切。”
“好吧,不過你千萬別耍花樣。”雪懷青說著,依然作親熱狀挽著假雪寂,手上暗藏的毒針卻並不放鬆。安星眠跟在兩人身後,三人一同走向小鎮的方向。
“你們先回部落去待命,我稍後自己回去。”假雪寂向遊牧民們宣布說。他雖然在外人麵前假冒雪寂,但看來在部落裏仍然地位很高。安星眠忽然隱隱有了一點猜測,一個地位如此之高的人跑出來冒充雪寂,是為了什麽呢?難道……
一行三人各懷心事,一路上幾乎沒有說話,天黑時回到了鎮上。白晝的血腥廝殺仿佛隻是一首無足輕重的插曲,小鎮又恢複了往日的熱鬧喧囂,此時鎮上燈火輝煌,空氣中飄著肉香和酒香,掩蓋了沙土的氣息。
“折騰了那麽久,肚子也該餓了吧?”羽人說,“要不要先吃一點東西?”
“我不餓。”雪懷青搖搖頭。
“但我有點餓了,”安星眠輕輕捏了一下她的手心,“先填飽肚子總沒有壞處。”
雪懷青也醒悟過來,假如接下來還要麵對什麽敵人的話,空著肚子體力不足可不方便動手,而自己精擅毒術,也不必擔心食物裏有什麽花招。正在想著,安星眠已經走向一個路邊小攤,買了幾個熱氣騰騰的燒餅拿回來。
“怕我在吃飯的地方安排埋伏?”羽人苦笑一聲,“事情不是你們所想象的那樣,不過……隨你們的便吧。”
他隨手接過一個燒餅,倒是不擔心對方在裏麵下毒。三個人悶聲吃了幾個燒餅後,羽人帶著兩人走進了白天因為天驅辰月之戰而差點被拆掉的楊柳客棧。此時客棧大堂裏還是一片狼藉,但原有的住客居然沒有跑光,還有一些人繼續住下去,也許是對這個小鎮上發生此類事件早已見慣不驚。
羽人走上搖搖晃晃的樓梯,一直攀向最高層,安雪二人緊跟在後麵。當來到頂層後,兩人發現前方有一個天窗,天窗下放著一架梯子,月光正透過天窗照下來。羽人走到天窗下麵,從懷裏掏出一個煙火筒,點燃引信,一道深紅色的焰火直衝天際,照亮了上方的天空。
雪懷青猶豫著,並沒有鬆手,安星眠卻拍拍她的肩膀:“我覺得這一次他說的是真話,何況他雖然冒充你父親,從頭到尾也並沒有害我們。放他回去吧。”
雪懷青咬咬牙,收回了毒針。假冒雪寂的羽人笑了笑:“雪寂有你這樣聰明的女兒,真是一種福氣呢,我倒真有點希望你就是我的女兒。”
他轉過身,慢慢沿樓梯走了下去,安星眠和雪懷青對視一眼,一先一後爬上了梯子,來到房頂。房頂上一片空曠,除了瓦片外別無他物,但月光清亮,視野開闊,遠遠看去,大漠是一片素淨的銀色,比起白晝的風沙凜冽,多了幾分溫柔。
兩人攜手坐下,在等待的同時也欣賞著這難得的月色,彼此都有一些心意相通的感覺,感受到一種久違了的靜謐。雪懷青輕聲說:“要是沒有那麽多破破爛爛的煩心事該多好,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每天都可以這樣安安靜靜地看著月亮。”
安星眠一笑:“會有那麽一天的,無論人事如何顛沛變遷,月亮永遠不變,總在那裏等著我們。我們經曆了那麽多,現在還是好好地活著,說明運氣還沒有壞到家。”
雪懷青正想說些什麽,忽然發現遠處的天空中有一個白色的小點正在靠近。她刹那間意識到了些什麽,一下子站起身來,由於心情激動,腿腳竟然有點不穩,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安星眠連忙扶住她。兩人一齊抬頭,看著那個白色的點越來越近,漸漸看清是一個羽人的輪廓。這個羽人的雙翼是近乎透明的純白色,伸展得異乎尋常的寬闊,並且帶著明亮而柔和的光芒,這樣的羽翼,不是一般的羽人可以凝聚得出來的。
“好漂亮的羽翼!這肯定是一個帶有貴族、甚至是王室純血統的羽人。”安星眠一麵說著,一麵緊緊握住雪懷青的手,感覺她的身子在微微發顫。
羽人飛向了楊柳客棧的房頂,穩穩地落了下來,背後的羽翼化為一道藍光,繼而消失無形。緊跟著,他邁開步子,向著雪懷青走了過來,但和剛才優美雄健的飛行姿勢相比,他的步態卻絲毫也不優美,甚至於可以說是十分難看。
——因為這是一個瘸子。走起路來的時候,他隻有右腳能著力撐地,左腿卻是殘疾的,無力地拖在後麵。
“我們又見麵了,但這一回,我不會隱瞞自己的身份了,”瘸子開口說道,“我就是雪寂,你的親生父親,這一次如假包換,絕對沒有騙你。”
銀色的月光傾瀉下來,照亮了這張安星眠和雪懷青都很熟悉的臉。安星眠曾經抓住這個人,用雪懷青的毒藥脅迫他,要他幫自己栽贓天驅;他也曾經在許多人的麵前被呼來喝去、肆意羞辱,看上去完全隻是一個不成器也沒有任何前途任何尊嚴的老混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