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夢醒了

二月中旬的這一個夜晚,假如有人不小心在寧州西部邊陲遇到了大名鼎鼎的宇文公子,一定會嚇一大跳。這位平日裏風度翩翩儒雅可親的名門之後,此刻卻是失魂落魄滿臉呆滯,頭發和衣服上沾滿了黃沙,看起來簡直就像是某個落魄天涯的無名窮漢。而跟在他身後的一男一女兩名從人,也是一臉憂心忡忡。

“公子,還不到絕望的時候,天無絕人之路啊!”女斥候說,“我們可以去向那個鮫人求情,也許還可以找人仿製一柄蒼銀之月……”

“你閉嘴!”宇文公子不耐煩地暴喝一聲。女斥候低下頭,不再說話,雙眼裏隱隱含淚。梁景更是大氣也不敢出,默默地駕駛著馬車。這條小路上除了輪子滾動的聲音外,一片寂靜。

過了許久,宇文公子才重新開口說話:“抱歉,剛才失態了,此事是我算計不周,原本不能怪到你的頭上。”

女斥候的眼淚奪眶而出:“你不用抱歉,公子,我……我的性命都是你的,怎麽會在乎這些?我隻擔心你……”

宇文公子苦笑一聲:“我的性命很快就難保了,怎麽還有資格去掌控別人的命運。從今天開始,你自由了,願意去哪裏就去哪裏。”

“那我就願意跟在公子身邊,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女斥候執拗地說。

宇文公子擺了擺手:“再說下去簡直像是戲文裏的台詞了……梁景,你怎麽停車了?”

梁景沒有回頭,堅定地說:“公子,你不能這麽消沉,一定還有辦法的。這次被遊牧部落占了上風,起因在於我的身份敗露,我就是豁出性命,也一定要贖罪。”

“這也不是你的錯,”宇文公子說,“他們能有手段讓天驅和辰月束手束腳,能看破你的底細並不奇怪。總而言之,此事我不會怪罪你們兩個,這不過是命運的一種。也許宇文家族注定了要背負著這樣的詛咒一代代活下去。過去我一直在想,哪怕隻有一天可活,我也要做好我該做的事情,不能丟了宇文家族的榮耀;但現在看起來,這世上沒有麵對死亡完全不畏懼的人,我或許……真的被絕望擊敗了。”

女斥候和梁景麵麵相覷,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話來安慰這位似乎注定短命的公子。三個人正陷入死一般的沉默中,突然之間,遠處的黑暗裏傳來一個陰沉的聲音:“如此懦弱不成器,真是符合宇文世家的一貫風範。”

這個聲音乍一聽似乎隔得很遠,但傳入耳中卻又異常清晰,令人難辨說話者的方位。女斥候一躍而起:“什麽人?鬼鬼祟祟地躲著幹什麽?快點滾出來!”

“滾出來?”對方嘿嘿一笑,“你打算讓誰滾出來,你還是我?”

隨著這句話,馬車的四周傳來了一陣陣的腳步聲,此時正好一片烏雲遮住了月亮,視線裏什麽都看不清楚。女斥候意識到他們已經陷入了包圍,從身上解下一條長鞭,梁景也拔出了腰刀,宇文公子倒是鎮定自若,仍舊端坐著紋絲不動。

腳步聲漸漸逼近,即便沒有月光,也可以隱隱見到一些敵人的輪廓,看起來敵人數目不少,至少得有三四十個。女斥候看準了當先幾個人的身形,手中長鞭忽然抖出,連續三記重擊,把最前方的三個敵人的頸骨齊齊打折。

這是她最得意的殺招,此刻一擊奏效,心裏也不禁微微有些得意,緊跟著縱身躍出,長鞭襲向後麵的第四第五人。她心裏盤算著,合三人之力,以最剛猛的殺招爭取在其中一路打開一個缺口,還有逃脫的可能性。

女斥候毫不在意地掠過那三個剛剛被她打折了頸骨的敵人,這三人的身體搖搖晃晃,看來正要倒向地麵。但令她難以置信的事情出現了:剛剛把這三人甩在身後,她的肩膀猛地一下被人抓住了。她心裏一驚,想不到有什麽人會有這樣快的速度,能夠一瞬間來到她的背後施展突襲,但回頭看時,才是真真正正地大為震駭。

出手抓住她的人,赫然是之前被她打折頸骨的三人之一!這個人的頭顱完全歪向了一邊,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繼續活著,但他竟然能伸出手來抓住她的肩膀。更要命的是,其餘兩人竟然也還能活動,一左一右圍住了她,一個抓住她的手臂,一個出手搶奪她手裏的長鞭。

不可能!女斥候想,這三個人絕不可能還活著,然而,並非隻有活人才是能動的……她正想到這裏,宇文公子已經開口了:“須彌子先生,是你嗎?你果然還是出現了!”

而就在同一時刻,安星眠和雪懷青站在房頂,看著身前的吉老三,內心的震驚難以言表。這的確是他們見過、脅迫過的那個吉老三,滿臉坑坑窪窪布滿疤痕,頭頂光禿、左腿殘疾,形容佝僂。但他又和那個吉老三不太一樣,因為他是在兩人的注視下飛過來的,用純血統羽人才能有的華麗的雙翼飛過來的。而他的眼睛也不再有那種猥瑣懦弱的神情,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充滿自信的鋒芒。即便他的外形十分不堪,但配上這樣的銳利眼神,讓人覺得他好像是一個巨人。

“我知道我現在的樣子不太像雪寂,至少不太像你們聽說過的那個二十年前的英武俊朗的雪寂,”吉老三說,“但我的確是雪寂,至少我一眼就能認出來,你手腕上的那枚玉鐲是雪氏曆代所傳的珍藏,後來我送給你娘作為定情物,原本是一對,她留了一隻給你,另外一隻還在她手上。我沒有猜錯的話,我的那個笨蛋兄弟多半就是在這枚玉鐲上露出了破綻。”

他說這一番話時,聲音沉厚而富有磁性,言語間自信而又條理分明,的確和之前那個畏畏縮縮連說話都結巴的吉老三完全兩樣。雪懷青走上前去,來到他跟前,仔細端詳著他的眼睛,最後長出了一口氣:“你的容貌雖然毀了,但這雙眼睛……真的很像我,那種什麽都不怕的目光也很像我。你就是我的父親,沒有錯的,但是原諒我,原諒我現在……”

這個真正的雪寂微微一笑:“我知道你想要說什麽。現在你我之間存在著太多的疑團,讓你根本無暇去體會父女親情。這沒有關係,既然我來見你了,就一定會告訴你實話,雖然我之前避著你的原因就是不想讓你聽到這些實話。”

雪寂一麵說著話,安星眠一邊悄悄觀察著他,他說話時雖然極力壓抑著情感,顯得平靜淡然,但兩手還是止不住微微顫抖,目光中也隱隱有火焰在燃燒。其實他的心裏已經激動到了極點,安星眠得出這個結論,父女倆都是如此,卻又都在努力壓製。這樣的久別重逢,真是太讓人傷感了。

“那你為什麽會改變主意?”雪懷青問。

“也許因為你太聰明了,我騙不了你;又或許是因為你太執著,讓我不忍心騙你。”雪寂淡淡地回答,“總而言之,有什麽問題,你現在就可以提出來。”

“第一個問題就是關於過去這一天發生的事情,”雪懷青說,“那個出麵的雪寂是假的,而蒼銀之月也並沒有被毀,對嗎?”

雪寂點點頭:“對你們倆而言,其實很好猜的,蒼銀之月之所以失靈,有可能是因為魂印石被毀,但也有另外一種可能性,那就是薩犀伽羅在它附近。而你,安星眠公子,就是攜帶薩犀伽羅的人,所以在這個計劃裏,你十分重要,是一個不可或缺的人物。”

安星眠苦笑一聲:“所以你才會以自己做誘餌,一步一步引我上鉤,我一直以為是我在利用你,卻沒想到其實是你在利用我。我幫你挑撥了天驅和辰月開打,我也用身上的薩犀伽羅幫你演了這一出戲,騙過了他們。他們沒有見到我,即便見到了,也猜不到薩犀伽羅竟然就是我隨身攜帶的一塊翡翠。但我想不明白的是,如果你事先就把這件事說明了,我和她也一定會配合你,但你為什麽不告訴我們?難道你……其實還想對我們動手?”

雪寂輕聲歎息:“虎毒不食子啊,何況我一心隻是想化解禍事,並不想去傷害誰,或是搶奪你的薩犀伽羅。”

“那你為什麽還要騙我們,還弄出一個假父親來,為的是什麽?”雪懷青盯著雪寂,繼續追問,“你根本就不想見我?”

“我當然想見你,更想幫助你,”雪寂說,“不然我不會故意放出我的家族信物,讓天驅和辰月找到我。”

“你是故意那麽做的?”安星眠一驚,隨即釋然,“其實倒也不難猜想,以你那麽周密的謀劃,怎麽可能一時疏漏讓別人找到你,那一定是故意為之的,目的就是把相關的人都引來,解決這個問題。而整個這起事件,假如你不露麵,其實誰也不知道你在哪裏,陷入麻煩的隻有我和她而已。所以,你真的是在幫助我們。”

雪懷青沉默了一會兒,勉勉強強地說:“雖然我心裏還有怨氣,但這個說法,確實是最能講得通的。所以關於這兩天發生的事件,隻剩下一個問題了:為什麽要騙我?”

“我騙你,其實隻是為了讓你不要那麽難過,”雪寂艱難地挪動著瘸腿,坐在房頂上,月光照著他佝僂枯瘦的身軀,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淒涼和落寞,“因為真相說出來,很傷人心,我寧可你什麽都不知道,那樣至少還能在心裏保留一下美好的想象。”

“什麽真相?”雪懷青問。

“你的母親……早已背叛了我,”雪寂輕聲說,“她和我在一起的目的,隻是為了奪走蒼銀之月和薩犀伽羅這兩件法器而已。她並沒有真正地愛過我。”

雪懷青呆住了,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在她心目中,從未停止過對當年那件事的揣測和想象,但無論怎麽猜想,有一個前提是默認的:父親和母親是深深相愛的。她相信,在那個寒冷的冬天,父親和母親被迫做出了暫時分開的選擇,以便逃開追兵的追捕,但他們的心始終在一起。無論他們身在何方,是不是流落到了某個貧窮荒僻的山村,孤苦地生下孩子,他們都是彼此掛念著對方的。這樣的相信,支撐著她對父母的美好期許。

但現在,從雪寂嘴裏說出來的話卻像是一把堅硬的冰錐,把她如冰一般純淨美麗卻又脆弱無比的想象一下子鑿得粉碎。而父親的這一句“她並沒有真正愛過我”,更是讓她產生了一些別的想法:那麽我的誕生,是不是也不是愛情的結晶,而是出於某些意外,甚至是被母親利用的工具呢?

她怔怔地想著,不知不覺流下了眼淚。在過去的二十年裏,她作為一個人羽混血兒,在一個人類山村裏歧視的眼光中默默長大,身邊隻有一個略有點瘋癲的養父,從來沒有真正的父母站出來保護她、疼愛她,但她從來不會為此流淚哭泣。但是現在,真正的父親就坐在身旁,卻用短短的一句話就擊潰了她的堤防,甚至讓她開始懷疑人生的意義。

安星眠默默地握住她的手,一時間也想不出什麽話來安慰。雪寂歎息一聲,接著說:“從頭說起吧。從二十年前開始說。相信你們也已經聽說過了,二十年前的冬天,正是風氏和雪氏的百年之約到期的時候,我孤身一人去往寧南,但目的卻並不是爭奪王位。我從來就沒有權力方麵的野心,那一趟去寧南,原本隻有一個目的,那就是勸說風氏領主風白暮放棄掉城邦至寶薩犀伽羅。”

“放棄薩犀伽羅?這怎麽可能?”安星眠很是吃驚。

“當然有可能,因為薩犀伽羅存在的目的,是為了對抗蒼銀之月,”雪寂說,“如果能毀掉蒼銀之月,薩犀伽羅也就沒有存在的意義了。而蒼銀之月……那時候就在我的手裏。我去求見風白暮,就是希望能找到方法讓這兩件法器一同被摧毀,但我沒想到,我把自己送進了一場和兩件法器其實沒什麽關係的大麻煩裏。”

如果說,在最初被放逐之後,雪氏的先祖還曾懷有擊敗風氏重奪寧南城的夢想的話,到了雪寂這一代的時候,這樣的夢想已經和狂想妄想沒什麽差別了。在這百年間,雪氏經曆了許多重大的變故,尤其是幾次殘酷血腥的內亂,讓原本就實力不如風氏的家族力量更加削弱。在聖德二十四年這個時間節點到來的時候,遠遠盤踞在寧州偏遠地帶的雪氏家族已經衰敗不堪,別說和風氏所擁有的霍欽圖城邦相抗衡,哪怕是從寧南城裏隨便拉出一個貴族之家,恐怕都能擊潰他們。

年輕的雪寂對此反倒感到很開心。他是個對權力無欲無求的人,接任雪氏族長不過是因為其他合乎條件的人都死了,隻剩他一人而已,雪氏不再具備動搖風氏根基的實力,他反而十分輕鬆愉悅。百年之期將滿的時候,他打定主意,要去到寧南城,明明白白地告訴風白暮,雪氏不會再對城邦的主權有任何想法,從此雙方可以寬心地過日子。

懷著這樣的想法,這一年裏的雪寂毫無壓力,並沒有為了這次重要的會麵做任何準備,反而四處遊玩,自得其樂。春天的時候,當來到寧州中部的一片森林時,他遇到了一場激烈的廝殺,一群人正在追殺一個單身的人族女子,這幫人中既有秘術士也有武士,本領都不弱,下手也極為狠辣。出於義憤,他挺身而出,試圖幫助這位女子,但兩人還是寡不敵眾。正當雪寂以為自己這一下頭腦發熱的“義舉”搞不好要讓自己喪命當場的時候,女子突然從背後取出了一根深黑色的鐵棍,將鐵棍舉到半空中。緊跟著,沒有任何征兆地,敵人全部失去知覺倒在了地上,雖然還有呼吸心跳,卻再也沒有分毫意識,自然也無法動彈了。

“這、這是什麽?”大難不死的雪寂喘著粗氣,看著這根帶有恐怖魔力的鐵棍,十分驚訝。

“這是一件不應該存在於這個世上的凶惡法器,”女子回答,“我想要毀掉它,這些人就是為此而跟過來的。”

“照我看,它的存在倒也不完全是壞事,”雪寂擦著額頭上的汗水,“要是沒有它,我們倆的命都得交代在這兒了。”

“可是要是沒有它,你今天也根本不可能被攪進這件事情裏來,也就不可能把命交代在這兒,對不對?”女子俏皮地眨眨眼睛。

“你說的……倒也挺有道理的。”雪寂搔搔頭皮,哈哈一樂。

雪寂發現,這個女子的性格和他十分接近,都是磊落灑脫不拘小節的人,彼此很談得來。兩個人很快熟絡起來。女子也告訴了雪寂她的身份,原來她雖然看起來像是一個富貴人家出身的漂亮大小姐,真實身份卻是令人聞之喪膽的辰月教的教徒,而且年紀輕輕就已經是地位不低的骨幹成員。而這根名叫蒼銀之月的法杖,則是她從辰月教裏偷出來的。

“蒼銀之月……我聽說過這個名字,好像是一件很了不得的殺人利器呢,是你們辰月教的鎮教之寶吧?”雪寂大為吃驚,“你居然會偷自己教派的鎮教之寶?”

“所以他們才派那麽多人來追我啊,”名叫聶青的女子滿不在乎地說,“但是他們沒有想到,我不但偷出了蒼銀之月,還學會了它的用法,這下子想要對付我可就麻煩了。”

“你也不早說,”雪寂哼唧著,“害得我白跳出來英雄救美,肩膀上挨的這一下可真夠疼的。”

“你也知道是英雄救美嘛,”聶青撅起嘴,表情十分動人,“能認識我這麽漂亮的女孩子,你還有什麽不甘心的?”

“好吧,我認栽,”雪寂喃喃地說,“那你能不能至少告訴我,你為了什麽要甘冒奇險偷這件要命的玩意兒?你這可是選擇了和整個辰月教為敵啊。”

聶青的回答讓他大吃一驚:“我想要去寧州的寧南城,用蒼銀之月換取那裏的另外一樣法器,可以和蒼銀之月媲美的法器。”

“寧南城什麽時候有這種東西了?”雪寂不敢相信。

“因為這是風氏一直保守的秘密,”一直如陽光般明媚的聶青忽然間有些消沉,“為了這個秘密,已經有太多的羽人喪失了性命。不能再繼續下去了。”

“聽你的口氣,你想要換走這件法器,居然是為了羽族?”雪寂從她的話裏聽出了一些別樣的味道。

“確切地說,是為了我一個冤死的好朋友。”聶青說著,頭垂了下去,雙眼裏隱隱有些淚光,更多的卻是仇恨之火。

聶青慢慢地訴說了往事。幾年前,她去寧州執行任務時,被敵人追殺,幾乎喪命,一位羽族少年冒險把她藏起來,救了她的命。這個少年生性羞怯內向,心地像水晶一樣透明無瑕,兩人成為了很好的朋友。但一年後,當她再度踏上寧州的土地,並且抽空去探望這位朋友時,卻發現他已經被抓起來,送進了監獄裏,而且是死牢,罪名是強奸並殺害了一名貴族少女。

聶青絕不相信這個見到女孩子都會臉紅的少年會幹出強奸殺人這種駭人聽聞的罪行,她立即動用自己的一切資源展開了調查。這位辰月教中的精英弟子有著不凡的頭腦和過硬的手段,很快就查出來,這是一樁栽贓陷害的冤案,真凶其實是另外幾名貴族子弟,犯事之後卻把這位可憐的平民少年推出去頂罪。這個少年平民出身,一個人生活,沒有任何關係背景可以求助,加之自己本身就不善言辭,根本無力為自己申辯,很快就被落實了罪名,關入死牢。

這件事徹底激怒了聶青。她幾乎動用了自己的一切關係——這些關係原本隻有在辰月教需要的時候才能被動用——去拯救這位少年,但卻遇到了極大的困境:少年並沒有關在死囚牢裏,他被轉移走了,不知去向。

不屈不撓的聶青繼續努力。和孤身一人的沒落貴族鶴鴻臨不同,她所擁有的資源是後者所不能比擬的,所以鶴鴻臨沒能救出他的兒子,聶青卻最終通過一位有權勢的辰月教的“朋友”打聽到了這位少年的下落。

“人麽,我可以找到,也可以想辦法幫你弄出來,”她所找到的那位有權勢的“朋友”說,“不過我勸你還是讓他就死在那裏好了,不然你看到他,反而會更加難受。”

“這話是什麽意思?”聶青急忙問。

“你見到他就知道了,”對方擺擺手,“我雖然幫你們辰月的忙,但有些底線我也不能去觸碰,你如果想知道其中的內幕,就自己去查吧。”

幾天之後,少年果然被人秘密送到了聶青的藏身之所,但當聶青看到他時,卻幾乎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少年已經變成了一具被一層幹枯的薄皮所包裹著的猙獰骷髏,渾身惡瘡與膿血,那雙往日純潔而溫暖的眼睛,如今幾乎成了空洞,幹癟的眼瞳裏毫無生氣,隻剩下死人一般的麻木和凝滯,無論聶青怎麽流著淚呼喚他,他都不可能再做出絲毫的反應了。那位辰月的“朋友”其實說得半點也不錯,讓他死去才是最好的解脫。

聶青一夜未眠。第二天清晨,她用自己隨身帶的匕首刺入少年的心髒,隨後她立即開始調查,試圖查清楚到底是什麽東西能把一個大活人變成這樣。

“那就是薩犀伽羅,你們羽族的寶貝,惡魔一樣戕害自己族民的寶貝。”幾年後的森林裏,聶青告訴雪寂。

雪寂陷入了深深的震驚之中。他第一次知道,原來自己高貴的種族背後也隱藏著這樣綿延百年的罪惡。他原本就是一個性情有些衝動的人——不然也不會出手相救聶青,或許是出於義憤,或許是出於維護羽族榮譽的榮耀感,又或許僅僅是出於對聶青的好感,他把自己的真實身份告訴了聶青。

“你作為一個人類,想要求見風白暮幾乎是不可能的,”雪寂說,“而你一旦向寧南城的人透露你身上帶著蒼銀之月,那恐怕連一天都活不下去。”

“的確如你所說,”聶青很是苦惱,“我這一路上除了甩脫追兵,想得最多的就是怎樣才能勸說風白暮毀掉薩犀伽羅,但我想不出好辦法。”

“我可以幫你,今年正好是我們兩個家族百年之約到期的時候,”雪寂大聲說,“風白暮不會見你,卻必須要見我。我會告訴他,我們雪氏家族放棄一切對城邦領土的訴求,交換條件就是要他毀掉薩犀伽羅。隻要我也同時毀掉蒼銀之月,我想他應該會動心的。”

“你真的願意這麽做麽?”聶青用一種奇異的目光看著雪寂。

“我原本就是要去告訴風白暮,雪氏家族認輸了,”雪寂回答,“現在不過是多一個條件而已。風白暮是一個明事理的領主,他也應該知道薩犀伽羅這樣的東西有多大的危害,隻要能去掉蒼銀之月的威脅,他沒有理由不答應。”

“你為什麽要幫我這個忙?你剛剛才說,你對於那些權力責任並不太在意,但卻攬下了這麽艱難的一件事,為什麽?”聶青又問,語聲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溫柔。

雪寂的臉微微一紅,硬著頭皮回答:“這是為了整個種族的聲譽……為了將來不再有羽人受害……其實……其實我就是想幫你……”

他沒有再說下去,因為聶青捧著他的臉,在他的嘴唇上深深地吻了下去。

二十年之後,在這個寧州邊陲小鎮的屋頂上,雪寂重新向他的女兒回憶起了這段久遠的往事,回憶起了他和她的母親相識時的情景。如今的雪寂麵容被毀,頭發脫落,身體也變得佝僂殘疾,唯有那雙明亮的眼睛還保留著他年輕時的風采。安星眠注意到,說起雪懷青的母親聶青的時候,他的眼睛裏隻有溫柔和留戀的神色,卻並沒有一絲怨懟,盡管他之前就說明了,聶青欺騙了他,背叛了他。

“她叫聶青……所以我的名字是懷青,”雪懷青卻敏感地想到了些別的,“這個名字說明,她還在記掛著你啊,可你為什麽說她背叛了你呢?”

雪寂長歎一聲:“因為我剛才給你們講的那段往事,都是她事先的謀劃。她到底是不是辰月我並不知道,但那場森林裏的追殺,根本就是假的;我撞上這一場廝殺也絕不是偶然,是她處心積慮安排好的,目的就是製造和我的相遇。她早就調查清楚了我的一切,知道可以利用我去接近風白暮,接近薩犀伽羅,所以才安排了這一場戲。她所說的那段和那個羽族少年的友情,也是假的。

“而且當時她始終不同意我在家族公開我們倆的關係,說彼此心裏知道是夫妻就行了,大婚之禮要留到解決了兩件法器之後。她當時的理由是,她是一個人類,身份敏感,假如寧南城知道我娶了人類女子為妻,談判將會更加艱難。我那時相信了她所說的,事後想想,她應該隻是希望不要在除了我之外的任何人麵前露麵,沒有人見過她,日後要找她也會更加困難。”

“那她的目的何在呢?”安星眠問。

“她隻是想以蒼銀之月為誘餌,誘騙出薩犀伽羅,然後奪走這件法器,”雪寂說,“她的最終目的,是要把蒼銀之月和薩犀伽羅都搶奪到她的手裏。”

“可是那些追殺她的人……難道是假裝失去意識?”安星眠問,“他們可是被蒼銀之月殺害了啊。”

“我想,在那場戲之前,她並沒有告訴那些人,她會動用蒼銀之月,”雪寂說,“她早就算計好了,利用完這些人之後,就用蒼銀之月消滅他們,永遠滅口。”

“好狠的心,”雪懷青輕聲說,“這樣的人,竟然會是我的母親。”

“而且,她之所以懷孕,恐怕也是有意為之,”雪寂說,“那樣的話,我更加不會懷疑她,更加會對她死心塌地。總而言之,她的計劃一切順利,我上當了,和她相愛了,並且在冬天帶著她去了寧南城。她的人類身份不太方便,所以並沒有進城,我獨自去見風白暮。但無論是她還是我,都沒有料想到,寧南城裏的一切竟然會那麽複雜,完全脫離了我們的控製。我原本應該及早脫身,但卻不甘心讓她失望,還是留了下來,這才釀成了後來的一切。”

“那位領主,風白暮,到底是不是你殺的?”雪懷青提出了這個最為關鍵的問題。

“不是我殺的,”雪寂堅決地搖搖頭,“他死的時候我的確在場,但當我發現他的時候,這位不幸的領主已經是死屍了。我也一直想弄明白,到底是誰殺害了他。”

雪寂想好了種種用來勸說風白暮的說辭,來到了寧南城,卻發現寧南城正處在一個風雨飄搖的多事之冬。領主風白暮距離死亡已經不太遠了,所以城邦的各方勢力明爭暗鬥,都在覬覦著未來的領主之位,有人想當領主,有人想依附新的領主,形勢微妙而複雜。如今的寧南城,就像一根繃得緊緊的弓弦,恐怕是承受不起雪寂所施加的新的壓力了。

風白暮以大禮迎接了雪寂,各路貴族帶著虛偽的笑容出席,陪同晚宴,把他折騰了一整天。直到第二天午間,他才得到機會和風白暮單獨吃一頓午餐。他耐著性子熬過了午餐,終於在陪風白暮去花園欣賞花木的時候,把自己的真實來意說了出來。

“我不要什麽城邦,不要什麽權勢,隻想求你這一件事,”雪寂說,“隻要得到了蒼銀之月,薩犀伽羅不就沒用了嗎?難道你不希望停止它對羽人的禍害嗎?”

風白暮停下了腳步,伸手掐著額頭,顯得疲憊不堪:“天神啊……寧南城已經夠亂了,居然還有新的麻煩冒出來,而且是大麻煩。”

他回過頭,望向雪寂:“薩犀伽羅的事情,其實我一直在考慮,假如能有辦法同時把蒼銀之月和薩犀伽羅一起毀掉,那是最好不過的。但是原諒我,如今的城邦有更要緊的事情需要解決,我實在無暇分心在這上麵。”

雪寂很是失望,但也並不甘心:“那如果我願意等呢,等你把你所說的更要緊的事情都處理完,我們能認真聊聊有關薩犀伽羅的事兒嗎?”

風白暮揮揮手:“我擔心我等不到那個時候了,不過……隨你便。你願意住多久就住多久,不過我預先警告你,如果我死了,或許沒有人能保護你周全了。”

“那我就死在這裏好了。”雪寂輕鬆地說。

“真是個有誌向的年輕人……”風白暮輕歎一聲,“好吧,我答應你,等到其他的事務都解決妥善了,我一定和你認真談談這件事,其實對於薩犀伽羅,我也覺得……”

他擺擺手,沒有再說下去,但最後一句話裏的餘韻卻讓雪寂看到了希望,何況之前風白暮也清楚地表達出了,他也有毀滅薩犀伽羅的誌願。這之後,雪寂住在了領主的王宮裏,漸漸也弄清楚了城邦裏複雜的勢力勾結。大王子和二王子幾乎是明目張膽地爭奪王位,三王子隱忍不發,卻也在暗中積蓄力量。城邦的貴族和大臣們各自押寶站隊,利用朝野上的各種大事小事互相使絆,搞得城邦上下一片烏煙瘴氣,寧南城名字裏帶了個“寧”字,卻在這個冬天連半點安寧也沒有了。

難怪風白暮那麽發愁,雪寂想,堂堂寧州最強大的城邦,竟然成了這樣一個亂攤子,誰都想趁亂分一杯羹,換了我恐怕也一籌莫展,總不能把三個親生兒子都抓起來殺掉吧?

而他自己每天在王宮裏幾個很有限的非敏感區域閑逛的時候,被別人看著的眼光也十分怪異。畢竟誰都以為他來尋找風白暮是為了爭奪權位的,眼看著城邦這塊餅已經不夠分了,再多一個外人來橫插一刀,確實很難讓人愉快。

在這段時間裏,風白暮的身體越來越差,短短的兩個月時間,幾乎是一天比一天衰老得更明顯。到了後來,除了每天清晨伺候花木是他的重要活動、不許任何人打擾之外,他出行幾乎都需要身邊帶著他的王妃羽彤。羽彤跟在風白暮身邊,形影不離,隨時準備著攙扶他,喂他服藥。在生命的最後一段日子裏,羽彤就是風白暮最信任的人。

然而風白暮似乎信任錯了人。有一天黃昏時分,雪寂在王宮裏發現了一隻頑皮的小黑貓,百無聊賴的他試圖抓住這隻貓,卻被黑貓機敏地逃走了。他童心大起,追逐著黑貓來到了王宮裏某個偏僻的角落,卻忽然聽到前方傳來人聲。他這才醒悟過來,自己此刻在王宮裏是一個被人警惕和懷疑的遠方來客,這樣大模大樣地四處亂跑難免招惹疑心。他一時情急,躲在了一座假山的背後,想等來人離開後再悄悄離開,卻沒想到這麽一躲,讓他偷聽到了一個重大的秘密。

“這些日子,他的身體怎麽樣?”一個男人的聲音問。雪寂記性很好,立刻想起來了,這個人曾經在他抵達寧南當夜的晚宴上見過,名叫羽笙,乃是風白暮十分信任的國師,也是一位很有實力的秘道家。

“越來越差了,照我看,就算能熬到開春,恐怕也見不到夏天的太陽了。”答話者的聲音他也聽到過,這是一個他不知道名字的宮女,是風白暮的王妃羽彤的貼身侍女。

這兩個人居然躲在王宮的角落裏密謀!雪寂很是吃驚,繼而一想,這有什麽值得奇怪的呢?如今的寧南城,似乎誰和誰勾結都不算什麽稀奇事。不過他倒是來了興趣,想要聽一聽這兩個人到底在謀劃什麽樣的勾當。

“記得提醒彤兒,銀泫草的分量寧少勿多,否則毒性太強容易被看出來,”羽笙說,“雷岩鼠的糞便異味較重,也要控製好;紫烏根葉先用溫水浸泡半個對時,去掉顏色。”

“放心吧,主子小心得很,”宮女回答,“保證不會出紕漏。”

“那最好,成敗在此一舉。”羽笙說。

兩人又說了幾句無關緊要的話,各自一先一後地離開。雪寂這才敢從藏身之處走出來,快步回到自己的房間,一路走一路琢磨著。聽這口氣,羽彤似乎是在羽笙的指示下給風白暮下毒,而且是慢性毒藥。這三種藥物他倒是聽說過名字,但從不知有何功用。此外,羽笙稱呼羽彤為“彤兒”,十分親昵,這兩人都姓羽,如果不是奸夫**婦,就可能是兄妹之類的親人,總之關係不一般。

心愛的妃子和信賴的國師一起勾結起來害他,雪寂同情地想,風白暮真夠可憐的。但他又不便把這一席話告訴對方,畢竟無憑無據,身為一個外人,說出這番話可能會招惹麻煩。但是從那時候起,他就預感到了風白暮死於非命的悲慘結局。

“你的意思是說,你懷疑風白暮是被羽彤和羽笙合謀殺害的?”聽到這裏,安星眠忍不住問。

“那倒未必,雖然這兩人有很大嫌疑,”雪寂說,“他們商量的是用毒,而後來風白暮的死因是外傷。”

雪懷青卻在嘴裏念念有詞:“銀泫草、雷岩鼠糞、紫烏根葉……這些藥物不是用來殺人的。”

“不是麽?”雪寂問。

“不是,它們都殺不了人——除非吃多了撐死,”雪懷青肯定地說,“羽笙所說的銀泫草毒性強,指的是這種藥草容易讓人皮膚起皰疹以及頭發脫落,但其毒性並不大容易殺死人。不過這三種藥草應該是有其他作用的,我一下子想不起來了……”

她苦惱地捶捶頭,又接著說:“羽彤我不認識,羽笙我倒是見過,已經是個瞎眼的老頭子了。這個人好像挺恨你的,每一次他們審訊我,他都會在場,好像是對殺死風白暮的真凶切齒痛恨的樣子。”

“也許是欲蓋彌彰吧?”安星眠說,“假如風白暮真的死在他手裏,他一定會努力想要找一個替罪羊。如果不是,也可能是他們打算在某個特定的時間殺死風白暮,結果死早了,壞了他們的大計,所以才那麽憤恨。還是請伯父講一講後來發生的事情吧。”

雪寂微微一笑:“伯父?這個稱呼親熱得很啊。”

安星眠臉上微微一紅,雪懷青也略有點扭捏,但卻很快拋開了扭捏,大大方方地望向雪寂:“我很高興,不管怎麽樣,你見到他了,他也見到你了。”

這話似乎別有深意,安星眠的臉更紅了,雪寂卻哈哈大笑:“不愧是我的女兒!這副脾氣很像我,也很像你娘。”

這樣才像是父女在一起的樣子,安星眠暗想,看來他們之間的隔閡正在一點點減少。

雪寂繼續說下去:“後來就到了那個日子,那個讓人想不明白的日子……那天清晨,我剛剛起床不久,一個侍衛模樣的人前來見我,說是領主有要事相商,請我立即去花園商談。我知道風白暮有晨起打理花草的習慣,而且花園裏按季節調配花種,即便是冬天也有鮮花,那是他借機整理一天思路的好時間,所以就去了。

“那名侍衛並沒有帶我走向以前我進出過的正門,而是從另一個方向的一道側門進入,因為側門比正門更近,我也不以為意。到了門口,他迅速離開,我一個人走了進去,但剛剛邁進去,就聞到臘梅的花香裏摻雜著一陣濃重的血腥味。我心裏一驚,首先想到的是剛才帶我過來的那名侍衛,但回頭一看,他早已蹤影不見。

“我張口想要呼喚禦前侍衛們,風白暮看出我的念頭,用盡最後的力氣對我說:‘別、別叫他們!你過來,我有事求你。’我猶豫了一下,來到他的身邊,他艱難地對我說:‘我已經不行了,馬上就會斷氣,但在此之前,我需要你幫我做一件事,你必須幫我。’眼看他臉上血色全無,呼吸也漸漸微弱,我沒有辦法,隻能問他:‘是什麽事?你說吧。’

“風白暮奮力從懷裏摸出一把短劍,遞到我的手上:‘這把劍是河洛的製品,鋒銳無比,無論切割什麽都很方便。’我握住短劍,很是疑惑:‘切割?你要我拿這柄短劍去切割什麽?’風白暮狠狠喘了一口氣,接下來說出的話是我做夢也想不到的。

“‘我要你幫我分屍!把我的屍體切成碎塊,越碎越好!’”

安星眠和雪懷青麵麵相覷,都感到此事實在是過於詭異,有些超越常人的想象。毫無疑問,這起事件是一個一石二鳥的陰謀,凶犯先殺害了風白暮,然後嫁禍給雪寂。由於雪寂是被從原本一直緊鎖的偏門帶進花園的,守在正門的衛士們無人知曉,事後自然會懷疑這是雪寂偷偷溜進去幹的。

這樣的陰謀,並不難以想象,在市井中也屢屢發生,雪寂不過是碰巧撞上了對方的領主身份罷了,這才卷入一場宮廷大戲。然而,風白暮臨死前的最後一個要求,卻實在讓人難以索解。

“他想要你分解他的屍體?”安星眠皺著眉頭,“這是什麽意思?你們羽族難道不是一向對死者十分看重,尤其不能忍受作踐屍體麽?”

“是啊,所以當時我才完全無法理解,”雪寂說,“我試圖追問他這是為什麽,但他已經瀕臨死亡,隻留給我最後一句話:‘我沒有發瘋,現在我是清醒的,請你一定要切碎我的屍體,一定……’然後就斷氣了。所以我無從得知他要我這麽做的真正原因,擺在麵前的就隻有兩個選擇,分屍,或是不分屍。”

“一個被殺害的領主,在臨死之前用盡他最後的力氣,請求你切碎他的屍體,越碎越好……我完全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安星眠搖著頭,“但是你最後還是選擇了按他所說的行事。”

“其實我也很猶豫,因為我在案發現場被人嫁禍,原本就很難逃脫幹係,如果再動手分屍,我身上的嫌疑就徹底沒有辦法洗清了,更別說羽人一貫對屍體的尊重,”雪寂說,“但他剛才和我說那番話的時候,的確不像是神誌迷糊或者發瘋,他的眼神非常清醒,顯然是想到了什麽極度可怕的事情,為了阻止那件事情的發生,才不得不懇求我毀掉他的屍身。我總覺得,這當中一定還牽涉著什麽我不知道的陰謀,假如不照辦,可能帶來極為嚴重的後果,所以盡管猶豫再三,最後我還是拿起那把短劍,強忍著惡心,把他的屍體仔細地切了碎塊。”

“可惜的是,到現在我都不太明白,他到底為了什麽要這麽做,”雪寂說,“我下刀的時候,以為是他的身體裏藏有什麽秘密,所以看得很仔細,但並沒有任何異樣。”

兩人對話的時候,雪懷青卻始終一言不發,一直在低頭思索著。安星眠看她神情有異,禁不住問道:“你怎麽了?想到了些什麽嗎?”

雪懷青不答,嘴裏自言自語地念叨著:“碎屍……越碎越好……羽笙……銀泫草、雷岩鼠糞、紫烏根葉……身上的奇怪藥味……”

安星眠糊塗了:“什麽身上的奇怪藥味?誰身上?”

雪懷青忽然狠狠地一拳砸下,打碎了身畔的一塊瓦片,發出清脆的響聲。雪寂看著她臉上的興奮表情:“你想明白了?這麽短的時間,你居然能猜出來?”

“我猜出來了,”雪懷青惡狠狠地說,“羽笙想要幹什麽,以及風白暮為什麽要你替他碎屍,我都猜出來了。”

她喘了口氣,平複了一下心情,慢慢地說:“我被關在寧南城審訊的時候,羽笙每天都會到場,他的身上總是散發出一種奇怪的藥味,那藥味裏有些古怪的氣味我從來沒聞到過,但也有一些是我熟悉的。當時我沒有太在意,但今天,當你又提到了羽笙這個人之後,我仔仔細細回想了那股藥味,其中的某種氣息,我曾經多次聞到過,那就是在我和我師父薑琴音的住所裏。許多年前,為了縮小和須彌子之間的差距,她強行利用上古邪書《魅靈之書》裏的方法來提升屍舞術,結果屍舞術的確有所進展,身體卻難以承受,漸漸被屍毒所侵。”

安星眠心裏一凜,聽到雪懷青提到屍舞術,忽然間有點明白她話裏的含義了。雪懷青接著說:“屍舞者是靠操縱屍體來生存的人,但那並不意味著他們就不會被屍體所傷害,這當中最常見的就是因為常年和死屍在一起,自己的身體被屍毒所侵蝕。一般學會了入門屍舞術的人都可以輕鬆化解屍毒,但有兩種人會比較麻煩,一種是身體太虛弱的,比如我師父那樣;另外一種就是……屍舞術練得不到家的。這第二種人,很有可能並不是職業的屍舞者,他可能本來有其他的修煉方法,但卻出於某些需要,強行加練屍舞術……”

雪寂和安星眠異口同聲地叫了出來:“羽笙!他在練屍舞術!”

“是的,他就是在練習屍舞術,但由於缺少名師指點,或者我懷疑他根本就是自己摸索著練習,導致被屍氣入侵,”雪懷青說,“他的秘術當然高,也許能通過自己強大的精神力練出操控屍體的能力,但沒有依照標準屍舞術循序漸進的法門,就會慢慢累積劇毒,中毒越來越深,即便服用了化解屍毒的藥,也不能完全拔除。我猜,他的眼睛就是這麽瞎的。”

“我也明白了。”雪寂說。

雪懷青點點頭:“沒錯。我剛才仔細回想,總算是想清楚了銀泫草、雷岩鼠糞和紫烏根葉這三種藥是拿來幹什麽的了。這三種藥物並不是毒物,卻能夠加強人或是動物對精神力量的感應。當然了,即便並非毒藥,但是是藥三分毒,這三種藥物長期服用會帶來很多副作用,一般的秘術士或者屍舞者,不會笨到靠它們來提升自己的能力,但如果給一個很快就要死的人服用,當這個人死後,他的屍體對屍舞術的操控就會敏感得多。”

“所以答案很清楚了,”雪寂長出了一口氣,“羽笙和羽彤並不打算殺死風白暮,或者說,至少不打算在他的自然壽限到來之前殺死他。他們圖謀的,是在風白暮死後用屍舞術操控他的屍體,讓他立下有利於他們那股勢力的遺囑,甚至直接傳位。一個‘活著’的風白暮所發出的命令,其他人就算再不甘心也不可能反抗了。”

“而風白暮或許是從自己吃下的藥裏找到了蛛絲馬跡,猜到了對方的陰謀,但處於羽彤的掌控中卻又無法擊碎這個陰謀。所以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在臨死前求我替他分屍,粉碎的屍體無論屍舞術再強也不可能驅用了,這樣的話,也算是他挫敗了羽笙的計劃。”

“不,如果有須彌子那樣的強大力量,即便被分屍的屍體,倒也未必就不能用,”雪懷青說,“但是那樣就肯定不能用來冒充活人啦,哪個活人的身體是用線縫起來的呢?”

“而我也明白了,為什麽在寧南城被審訊的時候,羽笙對我表現出那樣的憎恨,”她又說,“他並不是因為敬愛領主才對我這個疑犯的女兒那麽憎惡,而是由於你把領主分屍了,毀掉了他的大計。”

“這件事一了,我就回寧南城去找風先生,”安星眠興奮地說,“以他的手段,一定能逼羽笙說出真相,那樣的話,你就能恢複清白了!”

雪寂苦笑著搖搖頭:“沒那麽簡單。一個羽笙可能好對付,但羽笙背後的勢力我們還不知道,未必是風秋客能壓製得住的。而且我們的推論也不過能證明羽笙試圖操控風白暮的屍身,卻仍舊沒有找出殺人的真凶。”

安星眠好像被兜頭潑了一盆涼水:“是啊,這麽一來,誰是真凶就更加詭異了。”

“此外,我住在王宮裏的時候,曾經丟失過一雙鞋,當時我沒有在意,回頭細想,很可能就是被凶手或者同夥偷走了,以便在禦花園裏留下我的腳印。他們既然處心積慮要陷害我,事後也一定會想辦法抹除其他的證據。”

雪寂又輕聲補充說:“何況事到如今,我得到一個清白的名聲,又有什麽用呢?容貌、身體、過去的生活,那些倒並不重要,但是她……她終究不會回到我身邊。不過幸好,我還有一個女兒,這真是命運作弄了我一生之後,留給我的最好禮物。有了這件禮物,什麽清白的名聲,要不要都一樣。”

雪懷青忽然用手捂住了嘴,眼圈一紅,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緩緩站起身來,來到雪寂的身邊坐下,握住了他的手:“現在,我覺得你能給我一種父親的感覺了。”

雪寂輕輕拍拍她的肩膀,沒有說話,但全部的感情似乎都傾注在了那雙依然明亮的眼睛裏。那一刻安星眠仿佛產生了錯覺,覺得眼前坐著的並不是幹枯佝僂、麵容醜陋的“吉老三”,而仍舊是二十年前那個意氣風發瀟灑自如的年輕王子。

“那麽,母親的背叛又是怎麽回事?”雪懷青終於又開口問道,“是發生在你離開寧南城之後嗎?”

雪寂的雙眼木然地直視著前方黑漆漆的夜色,目光中的神采漸漸黯淡下去:“幫助風白暮完成他的遺願之後,我從花園的後門跑出去,匆匆拿了點隨身用品,趕緊逃離王宮,羽人們果然把我當成了最大的疑凶,開始追捕我。我倒是並不畏懼,隻要和我的妻子會合,有蒼銀之月在手,至少對付這些追兵不成問題。至於薩犀伽羅,就隻有以後再說。這一次拿不到薩犀伽羅,實在是因為寧南城局勢太緊張,我沒有辦法找到突破口,我相信她也一定會原諒我。

“但我怎麽也沒有想到,我們會合之後,會產生那些意想不到的變故。見麵之後,她並沒有詢問我是否受傷,第一句話就是問我,風白暮有沒有同意交出薩犀伽羅。當我告訴她不但薩犀伽羅拿不到了,連我自己都成為了殺死領主的嫌疑犯時,她的臉色大變,顯得十分失望,也有一些隱隱的憤怒,但她並沒有開口斥責我,而是又恢複了常態,開始關懷我的一切。她對我說,摧毀這兩件法器本來就是長遠的事情,不急於一時,人沒事就好。

“這些話讓我心裏很是寬慰,但她最初那一刻的失望和憤怒,卻也讓我疑心重重。在寧南城王宮那樣複雜的環境裏待了幾個月,我對人的防備心也越來越重,哪怕麵對的是青兒。當時我假裝若無其事,和她一起上路逃亡,晚上在一個小城的客棧裏投宿。我裝作睡著了,卻一直在留意青兒的動向,果然,到了半夜裏,她聽我鼾聲均勻、呼吸沉穩,以為我睡熟了,起身偷偷溜了出去。我自然是跟在身後,那時候心裏就已經有了不祥的預感,青兒恐怕有很多很重要的事情在瞞著我。

“青兒跑到客棧後麵的馬棚,用隨身帶的眉筆在一張紙上匆匆寫了一些字,然後吹了一聲口哨,天空中立即飛來一隻身形矯健的大鳥。我能認出來,那是傳說中原產於雲州的迅雕,雖然生性凶猛,但一旦被馴化,卻是最好的傳訊工具,比信鴿更快更保險。迅雕馴化極難,全九州也找不出幾個能利用迅雕傳訊的人,沒想到青兒就是其中之一。

“這是一個陌生的青兒,或者說,這才是真正的青兒,過去我所認識的妻子,隻不過是一直把自己藏在虛假的外殼之下罷了。她原本就是在處心積慮地利用我去試圖得到薩犀伽羅,那些兩個人在一起的甜蜜生活,也都是偽裝的假象。當然,倘若隻是欺騙我也就罷了,看著她隆起的肚腹,我想到這個孩子竟然都可能是她利用的工具,一下子腦子裏驚怒交集,失去了理智,下手也變得狠了起來,把她當成了真正的敵人。

“我滿腔的憤怒再也抑製不住,出招也越來越快。她原本功夫和我差不多,但懷孕的身子實在不方便,在她來得及動用蒼銀之月之前,我打倒了她,把蒼銀之月搶在了手裏。到這時我才有空去看那張字條,上麵用潦草的筆跡寫著:‘計劃失敗。我將繼續跟著雪寂,利用他尋找下一次機會。’

“這幾個字明白無誤地說明了一切,我再也不存一絲僥幸了。事實很清楚,她聽命於人,早有預謀地接近我,試圖利用我去奪走薩犀伽羅,什麽毀滅兩件法器製止殺戮,無疑是天大的謊言。可笑我從頭到尾對她沒有半點懷疑,一直被玩弄於股掌之間。那時候我看著倒在地上的她,看著她毫無懼色卻也沒有絲毫感情的臉,心裏的念頭是,如果我會用蒼銀之月,一定要吸走她的靈魂,因為她侮辱了我的靈魂。當然,不用蒼銀之月,我也可以很簡單地一刀殺了她,以泄心頭之憤。”

雪懷青屏住了呼吸。她當然知道父親並沒有殺害她的母親,否則的話,她自己根本就不會存在。但聽到這裏的時候,她還是禁不住十分緊張。

“但最終我沒有下手,我已經拔出了刀,卻沒有辦法下手,”雪寂喃喃地說,“我的理智告訴我,她不是我的愛人,她是一個騙子,她在利用我,我完全應該一刀殺了她。可是當我舉刀的時候,我滿腦子想的都是過去大半年裏我和她在一起的快樂日子,那些幸福是那麽真實,即便明知道她隻是在演戲,我還是無法自拔地沉迷了進去。是的,她騙了我,但她同時給予我的,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一段時光。更何況……她的肚子裏還有了你,哪怕她十惡不赦,孩子卻是無辜的,我如果一刀刺下去,那就是一屍兩命啊。

“她就像不認識我一樣,盯著我看了很久,有些遲疑地舉起蒼銀之月,但最終卻沒有動手,而是轉身離開。我也並沒有去追她,心裏充滿了迷惘,總覺得過去這幾個月的一切,就好像是一場美麗的幻夢,而眼下,夢醒了。”

訴說這一切的時候,雪寂的麵容始終很平靜,聲線也很平穩,仿佛心裏不帶一絲漣漪。但安星眠和雪懷青都能從他的眼睛裏看出那一絲抹不去的哀痛。雪懷青禁不住想,如果是我遇到了這種事,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殺掉對方吧?但她很快又想,很多事情不身臨其境設身處地地感受,是無法得到準確的答案的。不管事前如何設想,到了最後,每一個人都會屈從於真實的內心。

“於是這就解釋了為什麽你們倆後來分道揚鑣,”安星眠說,“大家都以為是你們故意兵分兩路呢,卻誰也沒想到還有這樣的變故。後來她用蒼銀之月殺死了追她的羽人,躲到一個小山村,生下了女兒,而你……去了西南戈壁?”

雪寂點點頭:“我被追得太緊了,如果一直在城市轉悠,是很難逃過他們的追捕的,隻能冒險去一些危險的地方,希望能利用自然環境的變化來甩掉他們。從寧州出發,最近的一個凶險之地就是西南戈壁了。反正我當時心緒低落,覺得大不了就死在沙漠裏,也沒什麽關係,抱著這樣的想法,我來到了斯畝鎮,匆匆購買了兩匹駱駝和一些食水,還有一張粗陋的地圖,連向導也沒有請就出發了。

“開始的幾天還算順利,但是從第四天開始,大漠裏刮起了大風,行動變得異常艱難,別說幾乎連方向都看不清,就算能看清方向,駱駝也不聽使喚,我這才明白過來,在大沙漠裏這樣一個人孤身行動有多麽愚蠢,但是後悔也太晚了。我很快迷了路,食水也在沙暴中損失了不少,眼看就要陷入絕境。這時候一個意外遇到的人改變了我的命運,那是我在一場沙暴過後看到的,那個人估計是直接被狂風刮過來的,正摔在沙漠裏昏迷不醒,裝水的皮囊也破了洞,水全部流走了,如果沒有人來救他,在這樣的大漠深處,恐怕是死定了。

“我當時想,左右是個死,有人陪著作伴也不錯,就從僅剩下的兩皮囊水裏拿出一袋,喂給了他半袋。他醒來之後,自然是對我千恩萬謝,我苦笑著告訴他,也不過能讓他多活一天半天而已。我們兩個人加起來隻有這麽點水,死在沙漠裏是遲早的事情。他卻笑了起來,說看來是天神不想要我死得太早,我好心救了他,卻反倒救了自己。我不明白他這話的意思,他告訴我說,如果是其他人,被困在這茫茫沙海裏毫無疑問死定了,但他卻不同,他在這附近有一個‘窩’。

“我謝過他的好意,告訴他,有一批敵人追我追得很緊,我不想連累任何人。他問我具體情況,我不能把薩犀伽羅與蒼銀之月相關的事情告訴一個陌生人,隻能含糊其辭地編了一個謊言,說明這群羽人絕對不會放過我,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他聽完後,沉吟了一會兒,從隨身的包袱裏找出一樣東西交給我。那是一顆黑色的藥丸,看起來絲毫也不起眼。

“‘這顆藥是用殤州特產的腐心草製成的,吃下去之後能夠讓人假死,’他對我說,‘前方向北大約五裏的地方,有一座沙山,沙山上有一處流沙,看起來很凶險,卻並不深,事實上,那座沙山的背後就有我們的一處地道。’

“我一下子明白過來,這道流沙,說不定就是部落裏的通緝犯們逃脫追兵的一個方法。而我如果接受了這樣的恩惠,以後恐怕就真的隻能和那些窮凶極惡的凶犯為伍,一輩子做一個沙漠裏的牧民了。我固然不是養尊處優的廢物貴族,但畢竟自幼生活環境都十分優裕,想到今後的一生要在茫茫大漠裏苦熬求生,說心裏不猶豫那絕對是假話。但仔細想想,整個城邦的人都把我當成了敵人,想要求生原本就不容易,而更重要的在於,青兒帶給我的痛苦一時半刻很難消弭,或許我真的需要躲在這種遠離人世的地方,才能稍微克製心裏的煩鬱。”

“所以你接受了他的提議,服下了那顆藥?”雪懷青的聲音有些微微顫抖,“可我不明白,為什麽你的臉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其實開始的時候,一切都很順利,”雪寂下意識地撫摸著他臉上的傷疤,“我服下了藥,按照那個人指點的方位陷入了流沙,也成功騙過了追兵。隻是誰也沒有想到,就在那一天,那座沙山上碰巧有一窩毒蠍……”

雪懷青打了個寒戰,安星眠也覺得心裏很不舒服,好似有蠍子從他心上爬過一樣。雪寂這樣一個出色的人物,在經曆種種磨難之後,沒有傷於背叛他的妻子手裏,也沒有傷於寧南城的追兵,卻意外地折在毒蠍手上,既毀掉了容貌,也瘸了一條腿。命運如此不公,除了讓人長聲嗟歎之外,似乎說什麽都是多餘的。突然之間,他覺得自己對長門所追求的心靈的解脫,似乎又多了一點領悟。

“在這之後,你就一直留在了部落裏?”雪懷青問,“那麽蒼銀之月呢,又是怎麽到你手裏的?它不是被我母親帶走了嗎?我後來曾聽一個意外的旁觀者轉述過,她曾用蒼銀之月殺死過一群羽族的追兵,時間就在那一年冬天,應該正好是你們分手後不久。”

拜毒蠍子所賜,雪寂被從流沙裏拉出來時,差點真的死掉。幸好在腐心草的作用下,其時他的血液流動極其緩慢,毒質還沒有進入心髒,所以最終他還是被救回來,隻是麵容從此變得坑坑窪窪,再也不複當年的俊逸,一條腿也留下了終身殘疾。

他的心態卻反而淡泊下來。於他而言,失去了一生的摯愛,自己的麵容和身體變成什麽樣似乎並不太重要了。於是他平靜地接受了一切,從此開始了拄著一根拐杖在沙漠裏的生活。他雖然腿有殘疾,功夫仍然不錯,加上過人的頭腦和見識,在部落裏很受尊敬,盡管他的身世是捏造的。他漸漸覺得,也許今後的一生就將這樣毫無漣漪地過下去了。

幾個月之後的某一天,他被安排和幾名同伴去鎮上采買必備的藥品,但還沒啟程回去,一場新的沙暴降臨了,眼看著天色已晚,幾個人隻能暫時在鎮上住下,準備等第二天沙暴平息了再回去。

這是幾個月來雪寂第一次回到“正常”的人世,雖然這裏隻是一個邊陲小鎮,充斥著油水很大但絕不精致的食品,充斥著各種粗糙便宜的生活用品,充斥著來此尋求生意的庸脂俗粉,他仍然感受到了一絲無法抹去的留戀。他坐在一家酒樓的二樓,有些出神地看著窗外閃亮的燈光,視線卻並沒有聚焦在任何一個點上,仿佛隻是那種朦朦朧朧四散模糊的燈火就已經足夠讓人沉醉了。過了好久,他才忽然意識到,好像有人在窺視他。

但轉過頭去,剛才那種令人不舒服的被窺視感卻已經消失了,周圍並沒有可疑人等,隻有一些低頭悶飲或吵鬧幹杯的酒客。他以為那是錯覺,並沒有太在意。

這一夜他睡在客棧軟和的**,很快進入了夢鄉,但這一覺睡得很沉,似乎又有一些不同尋常,當他醒來時,驚覺日上三竿,同伴已經收拾停當等著他。他趕忙起床準備洗漱,但就在這時,他發現床頭多了一樣東西。

那是一個木質的長形盒子。

雪寂思索了片刻,有些明白為什麽這一覺會睡得那麽死了,一定是有人悄悄給他下了迷藥,然後趁夜潛入他的房間裏,留下了這件東西。他仔細檢查,發現並沒有丟失任何物件,而自己全身上下也無異狀,就是說,這個潛入者既沒有傷他,也沒有盜竊,似乎唯一的目的就是留下這個木盒。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這個木盒,突然聞到了一股淡淡的殘留的香氣,這股香氣就像一道閃電,一瞬間讓他幾乎不能動彈。他幾乎是不顧一切地打開了木盒,蒼銀之月就在木盒裏靜靜地躺著,那特殊的材質在太陽下也幾乎沒有反光。

他狠狠喘了一口粗氣,重新撿起蒼銀之月,仔細地查看。沒錯,這不是贗品,而是貨真價實的蒼銀之月,殘殺了無數靈魂的恐怖法器。有多少人一提到它就禁不住戰栗,又有多少人做夢也想得到它,但是現在,它竟然就這麽輕易地出現在自己的床頭,被自己握在手裏。

“是你留給我的嗎?”雪寂喃喃地說,“你為什麽要這麽做呢?為什麽?”

“那一定是我娘留給你的,”雪懷青說,“沒有人能從她手裏奪走蒼銀之月。”

“那是確鑿無疑的,”雪寂說,“她身上的氣息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可是,她明明是打算利用我去搶奪法器的,卻又為什麽反而把蒼銀之月交給我呢?我完全想不通。”

“我也想不通,”雪懷青皺著眉頭,“就算她放過你了,也不至於要放棄蒼銀之月。”

雪寂擺擺手:“我想了二十年都沒想明白,你們這一時半會兒哪能解得開?先不提這個了,我的事情講得差不多了,說一說你吧,雖然我也調查到了一些你的情況,但畢竟隻是大致的梗概。我很想知道你這些年來的一切,所有的一切。”

“你們慢慢談,我下去走走。”安星眠知趣地說,從那個打開的天窗跳了下去。他想,這個時候父女倆還是單獨相處為好,雖然某種程度上他也不能算“外人”。

安星眠離開客棧,來到街上,腦子裏始終想著聶青那不合常理的舉動。她為什麽會把蒼銀之月留給雪寂?假如說她是為雪寂所感動幡然悔悟,那大可以兩人光明正大地見麵,為什麽做了這件事後又沒有留下隻言片語來解釋?雪寂固然說了,他想了二十年都沒有想明白,但安星眠還是禁不住要去猜測其中的情由。

他信步走著,不知不覺走到了曾和雪懷青一起藏身的那個棺材鋪,想起之前狠狠捉弄過鋪子裏的老板和店夥計,還打壞了他們好幾口棺材,心裏微微有點歉疚。我們的安公子雖然是個長門僧,卻大概是古往今來最有錢的長門僧,摸摸懷裏的銀票,打算悄悄塞一張進門縫,聊作補償。

他取出一張麵值一百金銖的銀票,來到棺材鋪門口,彎下腰正準備把銀票從門縫裏塞進去,卻忽然聽到裏麵傳來幾聲對話。這對話的聲音剛一入耳,他就僵住了,連忙收回銀票,躡手躡腳地縮到一邊,忽然間背上冷汗直冒。

他聽到了宇文公子和須彌子對話的聲音!

“如果你一定要這麽做,那我也隻能從命,誰叫我技不如人呢?”這是宇文公子在說話,“我也知道你是個驕傲的人,多餘的話我不必說,但是你確定能把那兩個人也一起帶去?”

在此之前,須彌子好幾次幫助過安星眠,但這個老怪物的性情實在是無人可以捉摸,所以他仍舊十分謹慎,並沒有在心底裏把須彌子當成自己人。而眼下看來,這樣的謹慎絕非沒有道理,因為須彌子竟然和宇文公子待在一起,而且從對話的內容聽來,這兩人結成了某種同盟。至於他們為什麽在棺材鋪裏,大概和之前安雪二人的想法差不多:棺材裏最方便藏人,無論是活人還是死人。

“把那兩個人一起帶去”,安星眠琢磨著這句話。所謂的“那兩個人”,估計就是指他和雪懷青了,可是帶到哪裏去呢?無論如何,從須彌子的語氣來判斷,一定是會強迫他和雪懷青從命的,那麽這個要去的地方多半也不會是什麽好地方。

他悄悄地向後退出幾步,打算回去找到雪寂和雪懷青,先離開這裏再做打算,哪怕是暫時避入沙漠裏的遊牧部落。須彌子再強大,想要在茫茫沙海裏逞威恐怕也不容易。但剛剛退出兩步,就感到背後有什麽東西正在靠近,一回頭,他看到了一張蒼白無血色的臉和一雙呆滯的眼睛——這是須彌子的屍仆。

“你的耳朵到底有多靈光?”安星眠無奈地歎了口氣,“我早該想到,這麽熱鬧的一場大戲,真正的狠角色總是會最後登場。”

“你真是越來越聰明了,聰明到我都有點舍不得殺你了。”須彌子冷冰冰的語聲從棺材鋪的門縫裏傳了出來。

片刻之後,安星眠帶著須彌子來到了楊柳客棧的樓下,同行的除了須彌子的屍仆之外,還有宇文公子和他的兩位隨從。女斥候抬頭看了看客棧的頂部,有些擔心:“你不會耍詐吧?”

安星眠還沒有回答,須彌子已經開口說:“他沒有這個膽子。他很清楚,在這樣一個小小的鎮子上,無論什麽人躲藏在哪裏,都一定會被我揪出來,所以還不如老實一點交出人來,可以避免受到多餘的傷害。”

“有時候我真是挺討厭你這種目中無人的自信心的,”安星眠無奈地說,“但我又不得不承認,你說的是實話。”

須彌子哼了一聲,忽然間身形一閃,已經離開了之前所站著的位置。“嗖”的一聲,一支長箭從半空中劃過,正釘在須彌子剛剛站立的所在,箭頭深深地鑽入了地表。

“看起來,你懂事,有些其他的人卻不太懂事,”須彌子的話語裏殺氣彌漫,“那就不能怪我了。”

安星眠抬起頭來,看著夜空中,一個白色的光點正在高空中盤旋飛旋。那是拿著弓箭的雪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