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鬼船

安星眠離開後,雪懷青向她的父親雪寂講述了自己從小到大的經曆。之前她一直以為,作為一個不太擅長言辭的人——雖然現在已經比過去強多了——要講述清楚這麽多年的經曆,或許是件挺費勁的事,但真正講起來之後她才發現,其實根本沒有什麽困難。她好像被激發起了一種傾訴的欲望,想要讓父親知道她過往的一切,仿佛這樣就能讓兩人的生命產生交集。到這時候她才發現,自己雖然不隻一次對安星眠講過,她對自己這位連麵都沒見過的生身父親其實並無太多感情,但真的到了見麵之後,那種流淌在血液裏的父女親情仍然無法遏止。而雪寂也一直十分專注地傾聽,當聽到雪懷青講起過去一年半時間裏與安星眠所遭遇的種種險阻,盡管明知道並無大礙,臉上仍舊不自覺地現出緊張的神情。

“那麽接下來,你打算怎麽做呢?”在聽完了女兒所有的一切之後,雪寂問道。

“我想,大部分的麻煩都解決了吧?”雪懷青不太確定地說,“至少那些想要搶奪蒼銀之月的人都被你騙過了,不會再動念頭了。剩下的事情,就是怎麽向霍欽圖城邦洗清你的冤屈……”

“不必要,”雪寂堅決地搖搖頭,“這麽多年了,我已習慣了沙漠的生活,那些冤屈,大可不必放在心上。蒼銀之月失效的消息一定會傳到他們那裏,他們對薩犀伽羅的渴求也就不會像過去那麽迫切,你們倆可以安安穩穩地活下去了。”

“安安穩穩地活下去……”雪懷青重複了一遍,“哪有那麽容易?更何況,如果不能替你恢複清白,我的心裏始終不會好過。”

“我說過了,名聲之類,對我而言已經沒有絲毫的意義了。”雪寂站起身來,臉上的神情有些落寞。他一瘸一拐地拖著傷腿走到房頂的邊緣,看著腳下喧嚷的一切:“我的世界,隻存在於大沙漠裏,即便是這個粗陋不堪的小鎮,都並不屬於我。我和黃沙為伍,與惡狼為伴,旁人怎麽看待我,又有什麽關係呢?”

“其實,你可以離開的,”雪懷青說,“你不像其他的那些遊牧民,是貨真價實犯了罪的,一旦查找到殺害風白暮的真凶,你就可以放心地回到正常的世界。你之所以不想回去,隻是因為你已經意冷心灰而已。可是現在不同了,你有我啊。”

雪寂身子一震,雪懷青繼續說下去:“你雖然失去了妻子,但是現在,你卻有了女兒。離開這片沙漠吧,和我在一起,我和星眠會一起侍奉你,照顧你,為你養老送終。過去我從來無法體會這樣的情感,可是現在,我覺得那一點也不困難,因為父親就是父親,女兒就是女兒,無論什麽都改變不了這一點。”

她來到雪寂身後,輕柔地挽住他的胳膊。雪寂原本身材高大,但眼下弓腰駝背,身形枯瘦,又瘸了一條腿,倒顯得雪懷青更高一些。父女倆倚靠在一起,什麽話都沒有說,卻又像是已經交流了千言萬語。

但這樣的溫馨時光並沒能持續太久,雪寂銳利的眼光偶然從腳下的街道上掃過,忽然一把拉住雪懷青,帶著她向後退了幾步。

“怎麽了?”雪懷青忙問。

“是那個姓安的小夥子,好像遇到麻煩了,”雪寂說,“他明顯是被幾個人押著向這邊走過來。”

雪懷青悄悄探頭一看,不禁臉色大變:“糟糕,是須彌子!還有宇文公子!”

雪寂雖然長年困居沙漠之中,但消息仍然靈通,對這兩人的名字並不感到陌生:“都是很難纏的角色。看起來,須彌子之前幫助你們,果然是不懷好意的。”

“我現在猜想,他大概是想利用我找到你,就此找到蒼銀之月,”雪懷青說,“他的胃口果然很大,想兩件法器一起獨吞,否則的話,之前他有無數的機會可以對星眠下手先搶走薩犀伽羅,但卻一直隱忍不發。”

“那麽現在就算得上是圖窮匕見了,”雪寂說,“他押著安星眠,想必是要用他來要挾你我交出蒼銀之月。”

雪懷青臉色發白,說不出話來,雪寂微微一笑:“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既不願意讓我為難,又擔心你所愛的人的安危。既然這樣,我就去替你對付他吧。”

“不行,你不知道須彌子有多強!”雪懷青急忙說,“在這個世上,恐怕沒有人能夠阻止他。也許可以試著和他談一談。”

“我知道把握很小,但卻不得不一試,”雪寂說,“現在安星眠在下麵,蒼銀之月無法發揮作用,即便能起效,有他在,也是投鼠忌器。除了硬碰硬之外,沒有別的辦法,難道你以為須彌子這樣的人會因為你的幾句話而改變念頭嗎。”

雪懷青還想要說話,忽然後頸一痛,還沒反應過來,就眼前一黑,昏倒在地上。雪寂扶住她,輕輕把她放在屋頂的瓦片上,雙目凝視著她的麵容,輕輕歎了口氣。

“你長到那麽大,我都沒有為你做過任何事情,”他低聲說,“現在就讓我盡一次做父親的責任吧。”

不久之後,遍體鱗傷的雪寂倒在了長街的中央,手裏的弓已經折成了兩半。在他的身邊,躺著七具須彌子的屍仆,要麽頭顱被長箭貫穿,要麽脖頸被射斷,已經無法再派上用場,所以須彌子撤去了對它們的操控。

“我已經很久沒有遇上能一口氣毀掉我七具屍仆的人了,”須彌子的語聲依然狂傲十足,但也摻雜了一絲讚賞,“所以我才留了你一條命。”

“你的屍仆居然隨身帶著硬弩,是為了對付我嗎?”雪寂問。

“那倒不是,不過我這些年經常和羽人打交道,不帶點相應的武器怎麽對付他們呢?”須彌子說。

雪寂點點頭:“沒錯,你雖然很驕狂,但卻絕不魯莽,萬事都會有充足的準備,輸在你手裏,我沒什麽可說的。”

“那就快把蒼銀之月交出來吧,”須彌子說,“就衝著你這一身本事,交出蒼銀之月,我不殺你。”

“能不能先告訴我,你究竟是為了什麽要搶奪這兩件法器?”雪寂問,“以你的驕傲,絕不像是願意借助身外之物來變得更加強大的那種人,你應該隻相信自己的力量才對。”

“我做的事情無須向別人解釋,”須彌子說,“所以你隻需要把你躲在屋頂上的女兒叫下來,讓她把蒼銀之月交給我就行了。”

“恐怕不能如你所願了,”雪寂咳出一口血,喘息了一會兒之後說,“我已經打暈了她,然後讓我的手下把她和蒼銀之月都送走了。無論你的目的是什麽,我都不能冒險讓蒼銀之月落入你的手裏。”

須彌子聽完後,居然一點也不惱怒,卻反而哈哈大笑起來。雪寂有些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安星眠已經忍不住開口說:“伯父,你剛剛和她重逢,還不了解她,而須彌子恐怕比你知道得要多一些。她是絕對不會扔下你和我獨自一人離開的。”

雪寂正在詫異,長街的另一頭已經有一個身影緩緩地走了過來,他禁不住歎息一聲:“天意如此啊。”

半個月後。寧州厭火城。

一場濃霧籠罩了整個海麵,海天之上灰蒙蒙的一片。在這樣的天氣下,漁民們都不敢出海,生怕遇到傳說中的幽靈鬼船。但就在這樣的時刻,竟然還有一艘大船準備啟航,這實在讓人替他們捏一把汗——或者捏一把幸災樂禍的汗。

旁觀者尚且如此,大船上的船工們自然更是心裏惴惴不安,但雇船的雇主付的船資實在是太過可觀,足夠買好幾艘這樣的新船,船主思前想後,實在不願意拒絕,因此還是把這樁生意應承下來。不過上船之前,他仍然會最後一次警告雇主:“老板,收了您那麽多錢,我更得把話講明白,在我們這一片海域,一般人是不敢冒著海霧出海的,因為在傳說中,每到海霧最濃的時候,海上就會出現鬼船……”

“那個傳說我早就聽說過了,”臉上有一道傷疤的中年雇主回答說,“無妨,我就是專門捉鬼的。”

但願如此吧。船主在心裏嘀咕著,第七十三次摸了摸懷裏那張數額巨大的銀票,咬咬牙,發布了開船的命令。在他的身後,幾名隨著雇主一起上來的乘客也是個個鎮定自若,好像對鬼船的傳說絲毫也不在意。船主一一打量著這些人,除了一群長相凶神惡煞、一看就像打手的家夥之外,還有兩位英俊的青年公子和一位金發的羽族美人。

這麽年輕俊美的人物,要是都變成了鬼魂的奴隸該有多可惜,船主心想。

這些乘客,當然就是須彌子一行人了。安星眠和雪懷青名義上是俘虜,其實也並沒有受到什麽約束,那是因為他們都知道,在須彌子的手底下,玩什麽花樣都是無用的,所以一向自信滿滿的須彌子也根本不必費心監視他們。而安雪兩人畢竟這一年半以來見識了太多的風浪,也基本上算是處變不驚了,居然還有閑心和宇文公子聊天。

“你說,老怪物為什麽非要帶著我們去見那個鮫人啊?”雪懷青問,“我一直以為他的目的就是為了得到蒼銀之月和薩犀伽羅呢,可是東西已經到手了,卻還偏偏去挑戰最強大的敵人,難道僅僅是出於狂傲和自尊?”

“我也不太明白,不過我和他倒是說得很清楚,”宇文公子說,“如果他最終被那位鮫人打敗,兩件法器被奪走,那我就可以借機擺脫掉身上的詛咒了。所以這一趟行程,我心裏抱著的期待或許比他還要大。”

“我覺得,他大概是想要借助那個鮫人的力量來想辦法解下我身上這塊薩犀伽羅吧,”安星眠說,“別忘了,薩犀伽羅不同於蒼銀之月,不能離開我的身體,須彌子總不能成天讓屍仆背著我到處亂跑吧?但這個鮫人說不定能有方法把薩犀伽羅拿下來,或者合他們兩人之力。所以他才既需要你,又需要我,把我們綁在了一條船上。”

“這個分析倒是合乎情理,但我很難相信須彌子能戰勝那個鮫人,”宇文公子說,“以他一次操控上百具行屍的能力,恐怕須彌子就做不到,更何況大海是鮫人的老巢,天時地利都在人家那一邊。但須彌子非要來,我難道有本事阻攔他?”

“你沒本事阻攔他,你也不想阻攔,”雪懷青撇撇嘴,“我們才真是倒黴,就這麽被老怪物綁到這裏來釣魚。”

宇文公子饒有興趣地看著她:“根據我過去所掌握的資料,你是一個很少說話,也不怎麽會說話的女孩子。但是現在看起來,你說起俏皮話來倒也很有一套嘛。”

雪懷青毫不羞赧地指了指安星眠:“那是這個人的功勞。我慢慢發現,和正常人說話交朋友其實也沒什麽難的。”

安星眠倒是臉上微微一紅,還沒來得及說話,須彌子已經輕喝一聲:“別說閑話了!我已經聽到亡歌的聲音了!”

的確,那種讓人很不舒服的亡歌的聲音已經響起,通過鮫人特有的發聲方式,更加有一種震人心魄的效果。須彌子是個大行家,自然也從這亡歌的聲勢裏分辨出了對方的實力,而且這已經是他第二次聽到這種聲音了。第一次的時候,這聲音帶給了他極大的震撼,也讓他在一生中首次體會到挫敗,但現在他已經可以很釋然地麵對了。

“不過是靠了鮫歌的放大作用罷了,”他冷笑著自言自語,“但真要動起手來,我還是能贏。”

“他說的是真話還是虛張聲勢?”安星眠小聲問雪懷青。

“老怪物從來不會虛張聲勢的,”雪懷青說,“這個鮫人或許屍舞術比須彌子強,但強得也有限,然而他長年待在深海,連所需屍仆都靠別人上供,到底有多少機會和人動手過招呢?而須彌子生存的樂趣就是到處惹是生非……論實戰經驗,恐怕就要強出不止一籌了。你想想,在萬蛇潭的時候,被那麽多人包圍著,他還是有辦法脫困。”

“在海上就難說了。”安星眠一邊說著,一邊目不轉瞬地盯著眼前這片濃重的白霧。沒過多一會兒,須彌子所隨身攜帶的二十餘具精挑細選的屍仆忽然都開始動彈起來,須彌子哼了一聲,這些屍仆又停止了行動。接下來的時間裏,它們仿佛是陷入了一場拉鋸戰之中,忽而動,忽而停,在外人眼裏看來,就好像一群瘋子。

當然,安星眠等人知道,這是霧中的鮫人和須彌子正在進行屍舞術的比拚。從戰況看起來,似乎是須彌子占據上風,鮫人始終不能完整地操控屍仆們走出幾步,但必須考慮到這些屍仆都是被須彌子施展了印痕術的,它們對須彌子的精神感召反應更靈敏,鮫人能夠讓他們行動起來,就已經很不容易了。

過了一會兒,鮫人忽然停止了屍舞術的運用,屍仆們也就一直木然站立在原地。從霧裏傳來一個嘶啞蒼老的聲音:“宇文靖南,我還在奇怪你剛剛履約不久,怎麽會又傳書要給我再送一船人,結果居然是找了個屍舞者過來。怎麽了,你是尋到了厲害的幫手,打算背叛我嗎?”

這聲音隔著百丈之遙從海浪聲和風聲中傳來,竟然仍舊清晰可聞,可見這個鮫人的功力非凡。宇文公子哈哈一樂:“你誤會了,契約咒這種東西我怎麽有膽量去背叛呢?我其實是來履約的,不過不是送屍仆這種小事了,而是另外一個幾十年的長約,你夢寐以求的長約。”

鮫人停頓了一會兒,重新開口時,聲音裏隱隱有一點掩飾不住的激動:“你所指的,難道是蒼銀之月和薩犀伽羅嗎?”

“還能是什麽?”宇文公子說,“我帶來了蒼銀之月和薩犀伽羅,但並非出自我本願,而是被剛才和你交手的這位屍舞者脅迫而來的。他好像有些話想要和你談。也就是說,能不能得到這兩件法器,大概就要看你和他誰的手段更高了。”

“這些年來陸地上最強的屍舞者,大概就是須彌子了吧?”鮫人說,語調裏把“陸地上”這三個字說得很重。

“海上最強的屍舞者,恐怕仍然是須彌子。”須彌子淡淡地接話說。

鮫人許久沒有作聲。過了一會兒,濃霧中出現了一艘大船的輪廓,一點一點地靠近了這艘海船。這艘船的樣貌奇特,很像是羽人用來海上作戰的木葉蘭舟,但木葉蘭舟原本以輕巧機動為特性,這艘船卻是規模龐大,船上的塔樓儼然就是一座巨大的海上宮殿,高揚的巨型風帆有如怪獸的羽翼,帶給人一種遮天蔽日的壓迫感。

很快地,兩艘船靠近了,鮫人船上的船工十分精確地控製著距離,讓兩船沒有相碰。幾條壯漢在兩船間搭上了木板,示意眾人過去。須彌子昂著頭,把屍仆留在身後,當先走了過去,等到安星眠等人也都上船之後,他才把屍仆們召喚過去,顯得有恃無恐。

似乎是鮫人調動了一下秘術,籠罩在船身上的霧氣消散了,在海船之外的空間,大霧卻仍然濃密,仿佛是專為這艘船營建的壁壘。在這片濃霧森林裏,一些驚人的秘密正等待被揭開。

船上的霧氣散開後,展現在人們眼前的就是那座宮殿一樣的塔樓,兩個漂亮的侍女走上前來,開口說道:“主人請各位入內一敘。”

這兩個侍女皮膚白皙,相貌姣好,說話音色如常,行動自如,但雪懷青隻瞟了一眼,就低聲告訴安星眠:“死的。”

她頓了頓,又補充說:“樓裏應該有那麽幾個活人,但甲板上的其他人,都是行屍,而且都是由同一人控製的,其間的精神聯係十分穩固,除了須彌子,估計沒有別人可以破壞。”

安星眠悚然,愈發感受到這位鮫人屍舞者的實力之強,恐怕真的不在須彌子之下。雖然此行千頭萬緒,最好是能雙方好好說理解決,他心裏卻仍然禁不住冒出一個念頭:要是須彌子和這個鮫人打上一場架,那一定會相當好看。

“真希望須彌子能和他打起來,”和他心意相通的雪懷青小聲說,“這樣的熱鬧一輩子也難得遇到一次。”

“最好還是別打,”宇文公子苦笑一聲,“萬一把鮫人打死了,我的詛咒就沒法消除啦。”

說話之間,三個人已經走進了塔樓。在此之前,安星眠想象了一下塔樓裏的情狀。在他看來,這個鮫人的排場如此之大,沒準也是個野心勃勃的自命帝王,所以這座海上宮殿極有可能極盡窮奢極欲之能事,裝點著種種陸地上的君王們都難以得到的海中珍寶。雖然他擁有大量的屍仆,也擁有可能算得上九州第一的屍舞術,但在他身邊,怎麽也得有一打真正的美女環繞吧?除此之外……

他正在想著,塔樓內部的事物已經一覽無遺地展現在他的麵前,當這一切極富衝擊力的事物映入他的眼球時,他覺得自己的心髒幾乎都要停止跳動了。他這才知道,自己之前的所有想象和事實之間存在著多麽大的謬誤。呈現在眼前的這一切,和什麽帝王、高貴、金碧輝煌全然不沾邊。他所見到的是——地獄。

“這真是個瘋子。”連雪懷青的語聲都禁不住微微顫抖。

“他絕對是,”宇文公子說,“我算是明白這麽多年來我和我的家族上供給他的屍體都拿來幹什麽了。”

一場肆虐的沙暴過後,西南戈壁恢複了暫時的平靜。在沙漠深處的某一個不為人知的所在,雪寂正半躺在遊牧部落的帳篷裏,翻閱著一大堆古舊的書籍。他的身上纏著厚厚的繃帶,還隱隱有血跡滲出,這都是若幹天前須彌子留給他的紀念。但他對這些傷痛恍然不覺,全副心神都投入到手裏的紙頁中。

數天前的那一戰,他雖然竭盡全力,畢竟身有殘疾,終於還是不敵須彌子。但已經被他送走的雪懷青卻在危急時刻回來,把蒼銀之月交給了須彌子,如安星眠所說,她絕不會拋棄自己的親人。而大概是出於對雪寂這一身不俗武技的欣賞,須彌子最終放過了他,並沒有殺他。於是雪寂從幾人的對話裏得知,須彌子要把他們帶到海上,去見一個鮫人。雪懷青原本與此事無關,但她肯定不會拋下安星眠,所以也一同跟去。

雪寂並沒有阻攔她,因為女兒的這個舉動讓他想起了年輕時的自己,但當一行人離開後,他卻禁不住要去思考,這個鮫人為什麽幾十年如一日地想要奪走這兩件法器。他從中嗅到了一些不太尋常的味道。

他不顧同伴們讓他留在鎮上方便養傷的要求,堅持回到了沙漠中,因為沙漠裏有他多年來辛苦收集的一些藏書。他一麵養傷,一麵·著這些書籍中和鮫人有關的部分,試圖解釋那一直在他心裏不斷跳動的不安的感覺究竟是什麽。

在九州六族當中,魅族和鮫族一向是較為神秘的兩個種族。魅族沒有自己的族群和國家,每一個個體基本都是單獨成長,然後根據自己凝聚而成的形態加入到其他種族的社會裏,比如凝聚成人形的就和人類一同生活,凝聚成洛族的就和洛族一起生活。也許每一個人的身邊都有魅,但絕大多數情況下,人們難以分辨他們。

鮫族則有自己的族群與社會,但他們都生活在海裏,對人類也較有戒心——說確切一點是某種本能的厭惡與排斥,因此人類對鮫人的了解很少。在那些有限的記錄裏,也隻是大略地提及一些,比如鮫人喜歡以海底村落的形式聚居,也會運用海底浮力開采石塊,以及種植快速生長的珊瑚生物,以此類方法建造海底城市。比如鮫人可以通過秘術化生雙腿,改變自己的外貌體態,令自己可以走上陸地和人類交流。

在這些一鱗半爪的斷章殘片式的記錄中,有一種說法最讓雪寂感興趣,那就是靈魂。靈魂這種東西,向來是九州大地上無數人都相信、卻從來沒有任何人能證明的東西。各種小說戲文裏都有靈魂離竅、魂魄附體、亡魂現身之類的橋段,東陸華族裏甚至一直流行著許多和招靈、導亡相關的喪儀,以及十分驚悚的召亡遊戲等等。但是這些都隻能停留在傳說中,從來沒有人真正證明過靈魂的存在,那些所謂的證言往往都經不起推敲,被證實隻是謊言。

但鮫人卻從來都是篤信靈魂的。在鮫族的傳說中,鮫人死後,靈魂就歸於大海,成為海水的一部分,所以大海既是鮫人的生活之所,也是他們一切先祖的靈魂棲息之地,這也是他們固守著自己的海域,拒絕外族進入的原因之一。

雪寂反反複複讀著這段話,雖然沒有什麽詳細精確的描述,但是“靈魂”這兩個字卻總是讓他心神不寧。他推敲著這個鮫人的心態,又開始想到蒼銀之月和薩犀伽羅的功用。蒼銀之月並不直接讓人致死,但實際上的效果相當於把人殺死了,因為被蒼銀之月法力攻擊的人都會失去全部的意識,成為一個隻剩呼吸和心跳的活死人,永遠不可能再對外界的一切做出任何反應。

當然了,對於鮫人來說,失去意識也就等同於靈魂消失了。在他們的觀念裏,蒼銀之月大概就是用來吸取靈魂的。

吸取靈魂……吸取靈魂……

雪寂忽然一拳頭砸在了床沿上。由於用力過猛,他肩頭的傷口迸裂開,鮮血又流了出來,但他卻好像完全感受不到疼痛。

我明白了,雪寂想,我明白了這個鮫人想要幹什麽了。但是……他是不可能成功的。這個悲劇性的結局會給雪懷青和安星眠帶來怎樣的後果,他已經不敢想下去了。

“你們一定要平安回來。”除了祈禱,雪寂沒有別的任何事情可以做了。他緊閉著雙目,以最虔誠的心祈禱著,為了他剛剛重逢的女兒。

同一時刻,安星眠站在塔樓的入口處,怔怔地看著樓內的一切,不知道該用什麽樣的語言來形容眼前看到的一切。這座塔樓的內部,既沒有華麗的裝潢、精美的飲食,也沒有美豔的歌姬舞姬,而是充斥著——死屍。

整座塔樓的內壁上布滿了各種大大小小的鐵架,鐵架上密密麻麻懸掛著數百具屍體,防腐藥物的刺鼻氣味從這些屍體身上彌漫開來。而在塔樓的中央,有若幹個不同的大型機械,有的像是藥池,有的像是焚化爐,有的不知道用了什麽法門,散發出陣陣冰涼的白氣。

而在塔樓頂部,遍布著長索和各種帶掛鉤的滑輪,一具具屍體被吊在掛鉤上,運送到底部的機械中去。這原本是一套十分精良複雜的機械係統,其中不知傾注了多少工匠的心血,但偏偏是用來運送令人膽寒的死屍,這一幕場景可謂怪異之極。

更為恐怖的一幕還在後麵。塔樓另一側的一道門打開了,一個正在不斷掙紮的人被送了出來,這是一個活人!他的四肢都被牢牢綁縛,掙紮也隻是徒勞,嘴巴也被堵死了,隻能從那雙絕望的雙眼裏看出他的驚駭。他被滑輪運送到某一個噴吐著烈焰的焚化爐之上,滑輪的鐵鉤鬆開,他的身體筆直地掉進了灼熱的火焰裏,幾乎是在瞬間化為青煙。與此同時,似乎是有另外一個機關發動了,焚化爐旁伸出一根長長的鐵手,頂端處赫然是一枚長長的鋼針,刺進了爐邊的一具屍體裏,正好是從額頭刺入。

安星眠強壓著不適,看著眼前發生的這一切,同時也在猜測,剛才發生的這幾個動作——焚燒活人、同時用鋼針刺入另一具死屍的額頭——究竟是為了什麽。他緊盯著那具被刺穿的死屍,不知道它會展現出怎樣的異動,但最終,屍體並沒有絲毫動彈。

“這是在做什麽?”雪懷青疑惑地問。

“我也不知道,”宇文公子回答,“我原本以為我提供給他的屍體都是用來作為屍仆驅策的,現在看來遠不是這麽回事。”

安星眠轉過頭,看著須彌子,“你一定知道這是怎麽回事。”

須彌子點點頭:“是的,我知道。”

“但你一直都不肯告訴我們,為什麽?”安星眠問。

“因為這樣才比較有趣。”須彌子陰沉地一笑。

“那你現在總可以說了吧?”雪懷青說,“你又不是你的老朋友風秋客,不賣關子會死。”

須彌子居然並沒有去糾正雪懷青所用的“朋友”這個詞,而是抬頭看著眼前這一片地獄一般的場景,慢慢地說:“這個鮫人想要奪取蒼銀之月和薩犀伽羅,既不是為了殺人,也不是為了稱霸。隻有唯一的一個目的,那就是想要利用這兩件法器……”

這幾句話說得很大聲,到了結尾處卻又故意停頓賣了個關子,顯然故意要讓對方聽到,而這個舉動也起到了明顯的效果。他的話音剛落,塔樓的底部——也就是眾人所站立著的甲板下方傳來一陣機械的轟鳴,很快甲板上裂開一個洞,一個巨大的閃爍著詭異光芒的不規則物體從甲板下升了上來,形狀乍一看很像是一座東陸花園裏的假山,但卻通體透明,並且環繞著一些七色的光彩。安星眠努力想要看清楚這到底是什麽,卻發現不知為何,雙眼似乎不能在它上麵聚焦,這明明是一個碩大的東西,卻偏偏看不清楚。

“奇怪,明明就在我的眼前,為什麽我看不清楚?”雪懷青也發出疑問。

“這是幹擾視線的秘術,”須彌子有些不屑地說,“如果你們的精神力稍微不那麽廢物的話,就不會被幹擾到。”

安星眠和雪懷青索性不說話了,反正在須彌子麵前說什麽似乎都是錯的。他努力集中自己的精神力,緊盯著這塊被秘術保護著的物品,漸漸地可以看清楚它的輪廓了。

這是一個冰塊,一個巨大的冰塊,而冰塊裏還隱隱透出人形,好像是有什麽人被封凍在了冰塊之中,但這個人具體的形貌就實在看不清了,如須彌子所言,他的精神力還不夠強。他正在猜測,須彌子已經開口說道:“這塊寒冰是為了讓你的身體減緩老化吧?看起來,為了永生不老,你還真是費盡心思啊。”

“你說什麽?”安星眠、雪懷青和宇文公子一齊回頭,驚訝地看著須彌子。無名女斥候和梁景持守著下人的身份,並沒有發聲,但眼神裏也是訝異到了極點。

“你們以為呢?你們以為這個鮫人大費周折想要搶奪蒼銀之月和薩犀伽羅是為了什麽?”須彌子似乎很欣賞眾人的驚詫,“鮫人是一個深信靈魂的種族,這個鮫人一直想要永生,卻發現肉體的死亡是不可逆轉的,於是打定主意從靈魂上麵想辦法。他想要尋找移魂之法,不斷地讓自己的靈魂從一個身體轉移到另一個身體上,這樣也可以算是一種永生不死的方式了。”

他伸出手,在半空中劃了一道弧形:“這些屍體,就是他的實驗的一部分,可惜的是,就像你們剛才看到的那樣,每一次他都失敗了。所以他最後的希望,大概就在這兩件法器身上了。”

“尋求永生?”安星眠感到不可思議,“這種逆天而為的事情,真的值當這樣去追求嗎?”

他這才明白過來,這個鮫人從幾十年前開始糾纏宇文家族,到底為的是什麽。原來他的目的竟然是想要追求長生,這樣的一個野望,比起想要征服天下的野心家們,恐怕又要更進一層了,因為人的壽命終究有限,縱然真的能一統九州,幾十年後仍然隻能化為枯骨,歸於塵土。但如果擁有永恒的生命,就可以不斷地追求,不斷地霸占,永無止境地填補自己的貪欲。

“實在是貪得無厭啊。”他禁不住喃喃自語著,腦子裏卻又回想起了長門的經義。長門從來不追求肉體生命的延長,長門修士們所修習終生的,是為了尋找精神的解脫。但假如人擁有了可以無限延長的壽命,這樣的追求還是否有意義呢?

“原來是為了尋求永生……”宇文公子臉上的肌肉輕輕**了一下,一向儒雅的麵龐上有了一種淡淡的怒意,“為了你的永生,就可以讓一個家族的人短命嗎?”

冰塊裏傳出一聲輕蔑的嗤笑:“宇文靖南,我讓你的家族陷入詛咒,你恨我不足為奇,但你沒有資格說出這種話。為了實現你的野心,你害死的人少嗎?大家都是惡人,就不要裝腔作勢地拿正義和道德來說事了。”這聲音聽起來很不自然,想來這個鮫人被凍在其中,嘴唇根本無法動彈,隻能用腹語術之類的方法來發聲。

宇文公子被駁得有些啞口無言,須彌子卻笑了起來:“說得好,都是惡人,就不必作那麽多的表麵文章了,直入正題吧。聽起來,你已經承認了我的判斷了?”

“我不必否認,”冰塊裏的人影說,“但我也不必在這個話題上和你囉嗦更多。明明蒼銀之月和薩犀伽羅已經落到了你的手裏,你卻把它們給我送上門來,肯定是有所圖謀的,不妨告訴我,你想要些什麽。”

“我所要的和你想要的不盡相同,不過碰巧都和這兩件法器相關,”須彌子說,“你想占有這兩件法器,但蒼銀之月還好說,薩犀伽羅卻沒有那麽容易得到,這一點,想必你也已經知道詳情了。”

“不錯,薩犀伽羅需要靠活人的生命去喂養,這一點確實讓人頭疼,”冰塊裏的人影說,“但我會有辦法解決的,”

須彌子點點頭:“很好,這就更合我胃口了。我想來想去,九州大陸上徒有虛名的妄人無數,你卻可能是其中難得的一個有點真材實料的,所以我來找你,是希望和你立一個公平的賭約。”

“什麽賭約?以及你是怎麽知道我的實力的?”鮫人問。

須彌子微微一笑,毫不掩飾地講述了當年無意中聽到海上亡歌的經曆,而安星眠等人雖然之前早知道他曾在海上遇到過一個鮫人,能操縱比他還多的屍仆,但這也是第一次聽到他說起詳細的經過。宇文公子歎了口氣:“原來你是這樣了解到他的存在的。那個甲板上的少年人,就是我啊,那是我第一次出海去給他送死屍。人生還真是巧呢,何處不相逢啊。”

鮫人的語聲聽起來也有些意外:“原來還有那麽一出,我居然沒有發現船上還有活人存在。那你到底想要和我賭什麽?”

“我們都是屍舞者,當然以屍舞術決勝負,如果你贏了,蒼銀之月和薩犀伽羅歸你,我從此不許再糾纏,你可以安心去尋求你的永生之法,”須彌子說,“如果我贏了,這兩件法器還是歸你。”

“什麽?”安星眠等人異口同聲地驚呼出來。對他們而言,認識須彌子的時間或長或短,但卻都知道須彌子是一個隻肯占便宜、決計不願意吃虧的人。現在他竟然能開出一個無論輸贏都要放棄兩件法器的條件,未免太過匪夷所思。

“我寧肯相信太陽從西邊升起。”安星眠喃喃地說。

鮫人也沉默了許久,似乎是在揣測須彌子的用意,過了好久才問:“如果我輸了,顯然你是不會白給的,總會有附加條件吧。”

“那是當然的,”須彌子說,“如果你輸了,我要你替我做一件事,這件事在你的能力範圍內。但具體什麽事,比完之後我才會告訴你。”

眾人這才明白過來,須彌子不惜把到手的兩件法器奉送給這個和他非親非故、某種程度上還算得上競爭者的鮫人,原來是為了求鮫人辦一件事。但這個人的脾氣也足夠古怪,明明是想要求人辦事,卻死也不肯說一個“求”字,而是弄出這個賭賽的噱頭。

“有什麽事能讓須彌子去求人幫忙呢?”雪懷青輕聲問。

“而且是付出拱手讓出兩件法器的代價,”安星眠說,“那麽多人為了爭搶這兩個寶貝打得頭破血流,對他卻好像隻是兩塊敲門磚。他所想要敲開的那扇門,裏麵一定隱藏著什麽了不起的秘密。”

“所以他其實也蠻適合做一個長門僧的,”雪懷青壞笑著,“隻不過你們是被動地跨過一道又一道的門,他卻是主動去尋找,所以他比你們厲害。”

“這是顯而易見的。”安星眠聳聳肩。

鮫人再度陷入了沉默。須彌子的提議無疑很誘人,因為無論輸贏,蒼銀之月和薩犀伽羅都將落入他的手裏,然而他畢竟也有輸的風險,而一旦失敗,天曉得須彌子會提出怎麽樣的難題。要知道在這個世上,須彌子做不到的事情恐怕不多,而今竟然連他也有需要請別人幫忙的事,即便如他所說“在你的能力範圍內”,恐怕也得是掉幾層皮才能完成的。

仿佛是為了**鮫人,須彌子把蒼銀之月取了出來,拿在手裏作賞玩狀。這個孩子氣的動作讓雪懷青忍不住笑出了聲,但對鮫人而言,卻更加促使他下定了決心。雖然他的身體被封凍在冰塊之中,但冰塊外的人們似乎都能感受到他灼灼的目光透過冰塊,聚焦到蒼銀之月上。

“這個賭約,我接了。”最後他說。

說到屍舞者之間比拚屍舞術的場景,安星眠一下子就能喚起許多回憶。一年多之前,他和雪懷青的初識就是因為一場屍舞者比武切磋的大會,雖然該大會有一個文質彬彬的稱謂叫做“研習會”,其中的比拚卻是真刀真槍血肉橫飛,甚至以命相搏。在這場大會的前前後後,他也見識到了許多屍舞者特有的古怪比武方式。

比如他所見到的第一場屍舞者間的戰鬥,就是兩位屍舞者各自指揮著屍仆站立在沼澤的泥水中作為人樁,然後雙方各操縱一名屍仆踩著其他同伴的頭頂進行戰鬥,頂上的屍仆被打下人樁的算輸;人樁先被淹沒過頭頂的也算輸。這樣的比試,既要考驗對拳腳工夫的操控能力,還要考驗對步伐輕重的掌控,的確是別出心裁,讓人見之難忘。

其後的一些廝殺就更加慘烈了,對屍仆的使用也是花樣百出,尤其是那些完全把屍仆當做自毀的器具來使用的,完全就是不惜一切代價隻為博取一勝。不過對安星眠而言,最大的遺憾是還沒能見識真正的頂級屍舞者之間的對抗——因為世上隻有一個頂級的屍舞者,名叫須彌子。

而現在,終於有了一個可以和須彌子一較高下的屍舞者,甚至有可能比他還強,這難免讓安星眠的心裏充滿了期待,盡管這塔樓裏陰森壓抑的氛圍讓人總覺得呼吸不暢。他側頭看看其他人,雪懷青早已按捺不住激動的神情,而宇文公子的表情更為複雜一些。他當然也不會認為目睹這樣一場大戰是糟糕的事,但從進入到塔樓之後,鮫人始終和須彌子說話,根本無暇顧及他,自然也無從談及解除契約咒之事。

“雖然我總在心裏詛咒你,不過你可最好別死啊,”宇文公子低聲自言自語,“不然我就得給你陪葬了。”

安星眠正在猜測兩人會用什麽方式來進行比拚,須彌子已經當先回過身走出了塔樓,他的屍仆們跟在身後。一行人連忙也跟著走了出去。

甲板上很快空出一大片地方,隻剩下須彌子的一名屍仆和鮫人的一名屍仆,以及旁邊的一排武器架。須彌子的屍仆是一個羽人,但比普通羽人的身材更瘦小,胳膊細得就像蘆柴棒,實在是貌不驚人,鮫人的屍仆則是個蠻族人類,同樣個子不高,也並不顯得肌肉糾結,不過看起來要壯實得多。

“三局兩勝,第一場,一對一較量武術。”須彌子說,似乎是為了重新確認規則,也似乎是為了向周圍幾位幸運的旁觀者說明一下。

這有什麽了不起的?安星眠微微有些失望,不過就是各出一個屍仆對打而已。這樣的屍仆單對單,在前年的屍舞者大會上就已經見過無數次了。但雪懷青卻顯然不那麽想。她死死盯著這兩個實在不像什麽厲害角色的屍仆,目光裏充滿了興奮和緊張。

僅僅從這一個回合,安星眠就看出了兩位屍舞者大師的厲害之處:這兩具屍仆的武技,即便和九州大地上那些活著的高手相比,都絲毫不遜色。羽人所拍出的那一掌,看似輕飄飄沒有什麽力道,卻暗含了至少七種不同的後招,隻要稍微應對不當,就有可能被一擊致命。而蠻族人所格擋的那一下,偏偏把對方所有的後招都算計在內了,幾乎是唯一一個可以安全格擋的方位。

兩具屍仆很快纏鬥在一起,羽人的身法輕靈迅捷,動作快得幾乎連安星眠都看不清楚,有一種眼花繚亂的感覺;蠻族人則以慢製快,以靜製動,雖然處於守勢,但對每一招的防禦都無懈可擊,幾乎不露任何破綻。

激鬥片刻後,兩具屍仆雙掌相交,砰的一聲響,羽人的身子被彈飛出去。它在半空中一個翻身,穩穩落地,隨手從身旁的兵器架上抽出一柄長槍,挺槍向蠻族人刺過去。蠻族人閃身避開,也搶過一把長刀,兩具屍仆從空手肉搏轉入兵刃相交。

安星眠擅長關節技法,很少使用兵器,但沒吃過豬肉不代表沒見過豬跑。須彌子的這個羽人屍仆拿上兵器後,武技風格仿佛完全變了一個人,出槍沉穩厚重,每一槍刺出看似速度不快,卻都隱隱含著風雷之響。相反的,鮫人所操控的蠻族人反而使出了炫目的快刀刀法,刀光在空氣中閃耀出無數白色的弧光,給人一種水都潑不進去的錯覺。

兩具屍仆棋逢對手,激鬥了小半個對時仍然不分勝負。在此期間,它們已經各自更換了數次兵器,每用一件不同的兵器都能施展出截然不同的招法。但它們並不是活人,而是完全沒有思想沒有意誌的死屍,它們的每一記招式,都是由各自的主人通過精神聯係來操控的。許多普通的武士窮其一生都未必能練好一套功夫,但對於兩位屍舞者大師而言,絕妙的武藝就像是連綿不絕的流水,通過兩具屍仆的拳腳動作流淌而出。

這才是真正頂尖的碰撞,安星眠想,原來我對屍舞者的了解還是太少,就算是我上陣,麵對著這麽厲害的屍仆,也抵擋不了多久。他又想,以須彌子這樣的能耐,這麽多年來居然一直和風秋客不分勝負,風秋客也不愧是羽族第一武士。

宇文公子臉色煞白,低聲歎了口氣:“我一直以為我這一生唯一的成就就是招募了許多高手在身邊,現在看來,高手兩個字,還是不要隨便亂用的好。”

安星眠一麵緊張地注視著場內局勢,一麵抽空瞅了兩眼兩位屍舞者。須彌子仍然和平時一樣,一張臉陰沉沉的沒有什麽表情,隻是往日一直掛在嘴角眉梢的那種睥睨天下的不屑收斂了很多,看來他心裏對鮫人的實力還是頗為認可的。而鮫人由於把全副心神放在了屍舞術上,用於幹擾視線的秘術大大減弱,讓人們能看清楚冰塊裏的形貌了。不知為何,雖然身為一個鮫人,他被封凍在冰塊裏的形態卻是化生雙腿後的人形,身體蜷縮著,臉上還戴著一個猙獰的麵具,讓人看不見他的臉。

“須彌子恐怕要輸。”雪懷青忽然說。

“為什麽?”安星眠不解,“現在他的攻勢占優啊。”

“屍仆雖然不像活人那樣有體力的限製,但並非意味著一具屍體可以無限使用,”雪懷青說,“肌肉和骨骼都是有承受極限的。這個羽人的行屍顯然是須彌子的得意之作,身法的輕靈怪異加上無窮無盡的體力,幾乎可以對付任何活人,所以他索性朝著這個方向去鍛煉這具屍仆,把它的特性發揮到極致,卻沒有料想到,有朝一日真的會遇到能承受住那種暴風驟雨一樣的進攻的對手。”

“你是說,這樣的拉鋸戰會讓須彌子的屍仆肉體承受不住?”安星眠問。

“我不確定,但看局勢,這樣的可能性比較大,”雪懷青說,“這個鮫人用的屍仆體質相當特異,我懷疑是他使用了某些我沒見過的深海藥物浸泡過,肌肉和骨骼比尋常的行屍更加堅韌。呀,你看!”

不用雪懷青招呼,安星眠也看得很清楚,須彌子的羽人屍仆右手五指彎曲,抓向對麵蠻族人的咽喉,蠻族人這一次卻並沒有抬手化解,等到對方的五指快要觸及到皮膚時,突然猛一低頭,竟然張嘴向羽人的五指咬了下去。這樣近乎市井無賴的招式,原本隻應該是須彌子才能用得出來的,但誰也沒料到這個一直以招式樸實雄渾見長的蠻族屍仆也會有如此的變招,好在須彌子的反應也極其迅速,硬生生地操縱著羽人回肘撤招,堪堪躲過這一咬。

鮫人自然不肯放過這個等待已久的良機。在他的操縱下,蠻族屍仆向前踏出一步,全力一拳擊向羽人的胸口。此時羽人身形不穩,閃避已經來不及了,看來唯一的辦法是用還未受損傷的左臂硬擋一記。但這樣一來,左右臂同時被廢,須彌子恐怕是沒有·盤的餘地了。

但誰也沒有料到,須彌子的屍仆做出了一個讓人完全意想不到的動作。它既沒有強行閃避,也沒有格擋,而是迎著蠻族人的拳頭反身撞了上去。噗的一聲悶響,蠻族人的拳頭穿胸而入,直接插進了羽人的胸膛,又從後背穿出。

勝負已分嗎?安星眠想著,但立刻覺得不對,須彌子絕對不會是那種輕易投降的人,這樣看似直接送死的舉動,多半背後有詐。

果然,從羽人的體內傳來幾聲奇怪的響動,似乎是它的骨骼發生了某些變化,導致蠻族人抽了好幾次自己的胳膊,卻死活抽不出來。緊接著,一條明顯的黑線從蠻族人的手臂上出現,並且迅速開始上移到肩膀,然後蔓延到全身上下,化為彌漫在皮膚上的黑氣。隨著黑氣不斷擴散,蠻族人的動作開始變得遲緩呆滯,掙紮幾下之後,身上的皮膚一點點裂開,黑色的膿血流了出來。

隨著這些黑色血液的流逝,這具行屍的全身開始萎縮、幹癟,分裂,最後化為一堆煤渣般渣滓,散落在遍地流淌的黑血中。而須彌子的屍仆雖被開膛破肚,卻仍然站立著,還能勉強走動。

“勝負已分,”須彌子淡淡地說,“第一場我贏了。”

鮫人久久沒有言語,過了好一會兒才說:“的確是你贏了。我沒有料到,這樣一個純粹按照武術的路線去培養的屍仆,竟然體內還會暗藏劇毒,而且竟然會是用來克製屍仆的化屍毒。這一點我做不到。”

他如此坦然地承認自己的缺陷,反倒讓旁觀的眾人心生佩服。須彌子也難得地沒有出言不遜,而是依舊淡然地說:“這是我最精心培養的一具屍仆,這一場雖然贏了,卻也把它給毀了。”

“這算是……算是須彌子在誇人了吧?”雪懷青小聲問安星眠。

安星眠撲哧一笑,拍拍她的頭,忽然間覺得緊張的氣氛似乎緩解了不少。

“那麽,接下來就是第二場了,”須彌子說,“群體秘術的比拚。”

籠罩在海上的大霧漸漸散去,霧中的鬼船卻早已蹤影不見。在鮫人的指揮下,行屍船工們把船一路向東駛離了海峽,已經進入了陸地東部的浩瀚海。鮫人雖然作踐屍體殘酷,對活著的俘虜倒是不乏優待,安星眠等人得到了一個船艙來休息,並且還有屍仆按時送來食物飲水。大家反正無法可想,倒也索性把焦慮拋到一邊,安安穩穩地在船艙裏休養。宇文公子的兩位仆從仍然很少說話,安雪兩人則和宇文公子暫時拋開仇怨,每天談天說地,表麵上看起來居然頗為融洽。宇文公子見多識廣,朋友遍布九州,和他聊天倒是能增長不少見聞。

最終,大船停在了一個珊瑚礁盤的旁邊。須彌子帶領著十五名屍仆跳上了珊瑚礁。冰塊中的鮫人用秘術移動著冰塊來到船舷邊,並沒有走上珊瑚礁,卻發出了某種古怪的聲音。

“那是亡歌!”雪懷青說,“他在運用亡歌放大屍舞術的效力,以此召喚他的屍仆。”

“召喚?”安星眠不解,“屍仆不都在船上嗎?”

“那可未必,”雪懷青說,“別忘了我們現在身處什麽地方。”

話音剛落,海水裏掀起了一陣異樣的波動。一些陰影從水麵下出現,很快地出現在海麵之上。那是一群鮫人,正好有十五個,顯然,這些並不是活著的鮫人,而隻是被鮫人屍舞者所驅策的屍仆而已。男性鮫人的外貌往往顯得十分凶惡,女性的麵部線條卻較為柔美,這十五個鮫人全都是女性,從海麵上緩緩浮起,本來應當是一幅很美麗的圖景,但一想到她們都不再有生命,隻是一具具冰冷的屍體,又難免讓人心生惋惜。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用鮫人做成的屍仆,”雪懷青說,“很難想象它們到底有怎麽樣的威力。”

“我感興趣的在於,一邊在地上,一邊在海裏,它們到底應該怎麽開打。”安星眠說。

“不是說比拚秘術麽,”雪懷清說,“倒也不必非要湊在一塊兒才行,那些風啊雷啊的,離得遠遠的也一樣殺人。”

兩人正說著,隻看見其中的一個鮫人伸出手來,從水裏托起了一樣東西,兩人眼睛都直了——那赫然是一團正在燃燒的火焰。這團跳動著的火焰在水裏燃燒,從水裏升起,又被屍仆捧在手裏,實在是詭異至極。

屍仆把火焰拿到了珊瑚礁的中央,輕輕把它放置在地上,隨後退了回去,重新回到水裏。須彌子看著這團火焰,神情漸漸變得有些凝重。他冷笑一聲,開口說道:“你居然能想出這麽有趣的方法,我都有點兒佩服你了。”

鮫人說:“佩服倒是不必,隻是你選擇攻還是守?”

“上一場較量,基本上是我攻你守,”須彌子說,“所以現在不妨換一換。這團試煉之火燃燒得如此絢爛,我不想看到它熄滅。”

“可以,那麽,時限定為半個對時如何?時間再長,這座小島未必能承受得住。”鮫人說。

“行,這就開始吧。”須彌子點點頭。

鮫人不再說話,海裏的十五個鮫人屍仆卻都開始發聲,用它們咽喉的軟骨振動,開始發出鮫歌的聲音。鮫歌聲中,這些屍仆身上的精神力開始飛速上漲,而且彼此之間應和交匯,仿佛是無數條絲線織成了一張大網。

鮫人率先出手,屍仆們驟然發動,身後的海水就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巨手所推動,猛然間掀起滔天巨浪,海水匯聚成一股勢不可擋的水龍,向著珊瑚礁中央那團看起來無比脆弱的火焰鋪天蓋地地激射而去。

須彌子的屍仆們也即刻合力進擊,發出的卻是十五道烈焰。這些烈焰集合在一起,變成一團巨大的火球,正麵迎向洶湧而來的水龍。火球和水龍相撞,發出一聲轟然巨響,所有的海水竟然在瞬間被火焰的高溫完全汽化,化為半空中彌漫的滾燙白氣。第一次交鋒,須彌子守住了火焰。

鮫人旋即發動第二次攻勢,屍仆們合力製造出一股巨大的龍卷風,裹夾著海水撲向被須彌子稱為“試煉之火”的那團火焰。很顯然,旋風是無法用火焰化解的。但須彌子另有妙法,他的屍仆一齊發動秘術,火焰的上空一下子出現了一道晶瑩透明的防護層,把試煉之火包圍在其中。狂風卷過這層防護層,上麵出現了細細的裂紋,卻並沒有破裂,裏麵的試煉之火也沒有受到絲毫損傷。而須彌子的屍仆再施展了一次這樣的秘術,那層保護殼也重新變得完好無損了。

“那是一層冰,”雪懷青目力上佳,先看清楚了,“看來須彌子真是會向那個鮫人學習呢。”

在此之後,兩人不斷變換秘術,秘術的威力也越來越大,堅固的珊瑚礁已經被毀壞了大半,須彌子的屍仆有兩三個腳已經踩在了水裏,但他卻不斷用秘術鞏固著試煉之火周圍的地麵,令其固若金湯。他甚至用秘術在試煉之火四圍化生出一圈堅固的高大林木,以此作為對抗雷電的屏障。

漸漸地,眾人分清了場上局勢。鮫人在鮫歌的幫助下,精神力壓過了須彌子,但他看來和人動手的經驗並不太豐富,屢屢錯失良機。反觀須彌子,明白自己精神力處於劣勢,采取全力死守的策略,十五個屍仆各司其職,配合默契無間,讓鮫人始終找不到突入的空間。眼看半個對時的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大半了,試煉之火仍舊固執地跳躍著,鮫人似乎敗局已定。

“這一場要是敗了,須彌子可就三局兩勝了。”安星眠微微皺眉。

“怎麽,你還希望鮫人獲勝嗎?”雪懷青看著他。

“按照他們的賭約,無論誰勝誰負,鮫人都可以得到兩件法器,這個結果是固定的,不會改變,”安星眠說,“但是如果須彌子贏了,卻會要鮫人額外替他辦一件事,這件事會帶來什麽樣的後果,那可就誰也說不清楚了。這個人雖然興趣來了偶爾會做點好事,但絕大多數時候都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我寧可鮫人不要替他辦這件事。”

不隻是雪懷青,安星眠和宇文公子也都感到驚愕莫名。在又一波攻勢被須彌子抵擋之後,鮫人的屍仆們停止了進攻,但它們卻仍然在使用秘術,使用各種各樣的秘術來——傷殘自己。很快的,這些鮫人屍仆身上都受了重傷,要麽肚腹被剖開,要麽斷腿斷臂,其中一個更是把自己的腦袋切成了兩半,女性鮫人美麗的頭顱刹那間變得猙獰可怖。黑色的血液流出,汙染了珊瑚礁旁的海水。

“不對,這不是自暴自棄的認輸,”安星眠說,“你看須彌子,他的表情不對。”

果然,須彌子的臉上並沒有獲勝後的喜悅,相反微微有些吃驚。盡管隻是淡淡的驚訝,但這種表情竟然能出現在老子天下第一的須彌子身上,似乎本身就能說明很多問題了。

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說明了須彌子的吃驚是有道理的。那些流出來的黑血,並沒有很快在海水裏消散無形,反而慢慢地聚攏在一起,並且顏色開始轉為深紅,就像是從活人身上流出的鮮血一樣。

這一團凝聚在一起的紅色鮮血,仿佛擁有生命一般,從海水裏慢慢升起,又如同一張紅布一樣漸漸攤開。屍仆們帶著身上血淋淋的傷口,一個個走向這張“紅布”,然後被包裹在其中。很快地,它們的形體一點一點溶化,而紅布的體積則越來越龐大,並且逐漸呈現出人形——一個比最高大的誇父還要巨大的血紅色的人形。

“溶血重構術!”雪懷青驚呼起來,“這竟然是溶血重構術!這是魅靈之書上記載的邪法啊!”

“你……是看到你師父練習過?”安星眠的腦子也動得足夠快。

雪懷青點點頭:“是的,這是魅靈之書裏麵記載的一條和屍舞術有關的邪法,可以把手裏所有的屍仆全部用血咒溶化,然後組合在一起,形成一個巨大的怪物屍仆。但是這一招非常難練,而且對人的身體也損害很大,我師父就是因為強練這個咒術才導致身體很快衰弱的。”

“但是顯而易見的,這一招練成之後,威力非同小可。”安星眠苦笑一聲。在眾人的視界裏,已經站起來了一個數丈高的怪物。這個怪物通體是一種讓人看了都覺得惡心的血紅色,而且皮膚都沒有完全凝聚好,似乎還像**一樣正在蠕蠕地流動。它可以勉強被稱為人形,那是因為還能馬虎分辨出身體軀幹和兩條腿,但是上半身卻並沒有雙手,左臂處什麽都沒有,空空****的,右臂處則長著一個碩大的肉瘤。

怪物發出雷鳴一般的喘息聲,向前搖搖晃晃走了兩步,隻聽見哢嚓哢嚓兩聲,雙腿竟然承受不住身體的重量,生生折斷了。再加上沒有雙手支撐,怪物一下子趴在了地上,好似一團紅色的爛泥,半點也看不出有什麽厲害之處。

這話剛剛說完,地上的怪物就努力昂起頭,發出一聲嘶啞的怒吼,隨著這一聲吼,它從嘴裏吐出了一股青煙。這青煙迅速膨大,慢慢向著試煉之火的方向飄過去。它看起來很淡,好像一陣風過來就能吹散,但卻又始終不散。

須彌子如臨大敵,屍仆們連續施展了若幹種不同的秘術,但無論是火焰、旋風、雷電還是寒冰,都無法阻擋這一縷青煙,它仿佛是不存在於這個世上的事物,完全不被任何秘術所幹擾,一點一點地逼近試煉之火。

最後須彌子孤注一擲,把所有屍仆的精神力燃燒到了極限,這樣劇烈的精神提升,即便是屍體也難以承受,先後有好幾具屍仆的皮膚開裂,甚至於眼珠子都迸裂了,而最後他釋放出來的秘術,隻是一個小小的黑球,同樣慢慢旋轉著,迎向那道已經逼近了試煉之火的青煙。

“我沒有猜錯的話,這兩者都應該是穀玄秘術的產物,”安星眠說,“穀玄的星辰力能吞噬一切,所以其他的秘術都對那道煙無效,而須彌子也隻能利用穀玄去對付穀玄了。我們肉眼裏所能見到的青煙和黑球,其實隻是方便操控所添加的外殼,真正的穀玄,也許隻能用‘空’這個字來形容。”

“都是穀玄秘術,撞上了會發生什麽呢?”雪懷青很是好奇。

此時,須彌子放出的黑色球體,和重構後的巨怪放出的青煙終於撞在了一起。兩道秘術仿佛是彼此嗅到了熟悉的味道,竟然慢慢纏繞在一起,看起來似乎很友好,但安星眠等人知道,其實這是在比拚誰的力量更強。力量弱小的那個,很可能在這樣看起來很纏綿的接觸後被徹底吞掉,否則的話,須彌子和鮫人所發出的亡歌聲不會越來越強。

目前看來,須彌子好像稍微占據上風。鮫人的溶血重構術雖然聲勢很大,但也太難掌控,兩道穀玄秘術比拚了一小會兒後,那道青煙已經被須彌子放出的黑球吞掉了一小半。黑球開始膨脹變大,漸漸有些像一個從半空中突兀出現的黑洞,仿佛真的能將一切事物都吸進去。

終於,在時間即將走到盡頭時,黑球也把青煙幾乎吞噬殆盡了,但須彌子的神情依舊沒有絲毫放鬆。他仍舊全力施為,操控著屍仆們產生精神共鳴,試圖將那道青煙完全“消化”掉。

然而,正當青煙完全被吞沒的一刹那,空氣中傳來了一聲清晰的異響。

須彌子臉色一變,急忙再度加強了亡歌的力量,試圖壓製住對方,但鮫人的應對方式是駭人的,他驟然站立起來,令將他封凍於其中的堅固的冰塊碎裂開來,露出了他的全身。鮫人高高揚起頭,咽喉裏的鮫歌聲恍如狂舞的風暴,高高飄揚於海天之上。他的雙腿慢慢並攏,慢慢粘合在一起,化為一條長長的鮫尾。他的頭發變成了鮮豔的火紅色,身體的曲線也變得更為流暢,一個個堅硬的角質凸起從後背浮現,皮膚上更是覆蓋著一層厚厚的鱗片。

然而更加令人難以置信的還在後頭。經過這樣巨大的身體變化後,他臉上的麵具已經不再能貼合臉型,終於脫落了下來,露出他的真麵目,這張臉讓安星眠等人禁不住驚呼出聲。

這不是“他”,而是“她”。

這個把聲名赫赫的宇文世家玩弄於股掌之間、能和不可一世的須彌子分庭抗禮的鮫人,是一個美麗的女性。盡管她的年紀應該很大了——至少在幾十年前就曾以成年的形態和宇文公子的祖父打過交道——但容顏卻絲毫不顯蒼老,仿佛還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