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我是誰,你是誰

“她居然是個女鮫人!”雪懷青驚呼著,“真是讓人意想不到。”

“誰都想不到,或許是她的腹語術偽裝男聲偽裝得太好了,”安星眠說,“又或者是因為在我們的潛意識裏,總是很難相信女人會比男人強,但事實上,這樣的事情經常發生。”

“我的家族,竟然被這樣一個女人耍得團團轉,”宇文公子連連搖頭,“我要是把這個消息告訴我祖父,真是很難想象他的臉上會有什麽樣的表情。”

三人說話間,鮫人的鮫歌聲已經達到了頂點,那是一種直刺耳膜的尖銳聲響,其餘四人根基不錯,還能承受,梁景卻已經不得不用布片死死堵住耳朵,否則就有可能直接暈過去。

在鮫歌聲中,在人們驚詫的目光中,鮫人的精神力如潮水般暴漲。突然之間,從須彌子放出的穀玄黑球中發出一聲巨大的爆裂聲響,黑球的體積一下子擴大了數十倍,瞬間將試煉之火席卷在其中。不等須彌子做出任何反應,試煉之火就被幹幹淨淨地吞噬掉了,不留一絲痕跡。

“這一局,是我贏了。”鮫人說。

“不錯,是你贏了,”須彌子說,“我低估了你的實戰經驗,沒想到你能反其道而行之,想出故意讓我吞噬,令我的穀玄之球力量劇增而膨脹的方法。”

“和你第一局的戰術如出一轍,無非是現學現用。”恢複了真正的形象之後,鮫人也不再像之前躲藏在冰塊裏時那樣冷冰冰的,居然淡淡地笑了笑,一刹那間顯得風情萬種。隻是她容貌雖美,強行留下的青春容顏總顯得有些不自然,有一種讓人難以形容的怪異。

“不過溶血重構術這一招,似乎隻在魅靈之書上有記載,我沒說錯吧?”須彌子又說。

“的確是來自魅靈之書,”女鮫人說,“這本書上記載的秘術,都十分奧妙。”

“但是為了修煉它們,也會付出很大的代價,”須彌子的臉色微微一沉,應該是想起了薑琴音,“你不應該不明白這個道理。同理,你的駐顏秘術也是如此。”

“這個就不需要你操心了。”女鮫人哼了一聲。

“她到底是為了什麽做出這些事情?”雪懷青輕聲自言自語,“難道就是為了留住她的容貌嗎?”

安星眠沉吟了一會兒:“我看未必。看到她,我想起了一個人。”

“什麽人?”雪懷青問。

“你不覺得,她這樣和年齡不符的容顏,和那位辰月教的陸先生是一樣的嗎?”安星眠說。

雪懷青點點頭:“還真是這樣。你這麽一說,我也想起那位陸先生來了,看起來都感覺怪怪的。我爹說過,這種秘術對身體損傷很大。”

“你還記得之前你父親說過的另外一句話嗎?”安星眠說,“他說,蒼銀之月之所以被辰月教丟失,是因為當時的保管人受了騙。你猜,會不會是……”

“你是說這個女鮫人?”雪懷青恍悟,“倒也不是沒有這種可能性。看她為了得到這兩件法器花費了幾十年的光陰,應該是什麽樣的代價都願意付出的。可是,如果當時蒼銀之月是被她帶走的,那後來為什麽我母親……”

她忽然住了口,臉色煞白,和安星眠對望一眼,兩人異口同聲地說:“她是這個鮫人的手下!”

雪懷青一把抓住安星眠的手,結結巴巴地問:“她……她還活著嗎?她會在這艘船上嗎?她會在這裏嗎?你覺得她看到我沒有?她能認出我來嗎?”

看著雪懷青近乎語無倫次的樣子,安星眠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他隻能拍拍她的肩膀,“別慌,千萬別慌。現在我們身處險境,先別想太多,最好把注意力先放在打架的這兩位老大身上。”

雪懷青輕輕點點頭:“我知道的,隻是,一想到母親我心裏就發慌。”

安星眠摟住她的肩膀:“我明白,但是別太分神了,你看,前麵又來了一艘大船,應該是鮫人的手下替她準備好的第三場較量。這可是決定勝負的最後一場了。”

此時兩位屍舞者都已經回到了船上,鬼船繼續前行。如安星眠所說,另一個方向的海域駛來了一艘大船,雖然比不上鬼船這樣氣勢磅礴,卻也不算小了。

兩船靠近之後,安星眠舉目望過去,不覺大吃一驚——那艘船上運載的赫然全都是活人!粗略估計,上麵大概至少裝載了不下兩三百個活人,絕大多數都是人類和羽人,看穿著打扮,要麽是從海岸附近抓來的漁民,要麽是從渡海客船上被綁架的乘客。這些人似乎是被藥物或者秘術禁錮住了,雖然並沒有被捆綁,卻一個個癱軟在甲板上無法站起來,不少人一直在拚命哀嚎求救。

須彌子顯然也沒有想到比拚屍舞術卻要麵對一大幫活人,不過他並沒有表露任何意外,而是靜靜地看著女鮫人等待解釋。女鮫人伸手指著大船:“這艘船上大概有三百個左右的活人吧,具體有多少我沒有點數,也不必點數,總之,你和我分就行了。”

“數目都不詳,怎麽確定最後能分得公平呢?”須彌子問。

“絕對公平,因為反正就是搶而已。”女鮫人微微一笑,笑容裏充滿了一種讓人不寒而栗的邪惡。

“搶?怎麽講?”須彌子問。

“我上一次去陸地,已經是幾十年前的事情了,不過我雖然長居大海,還是有足夠的消息源知道陸地上發生的事情,比如說屍舞者的一些故事。”女鮫人悠悠然地說。人們並不明白她為什麽忽然扯起這一頭,但還是耐心地聽著。安星眠和雪懷青更是在心裏暗想著:她果然曾經去過陸地。

“陸地上的屍舞者當中,有一個叫做雲孤鶴的,雖然此人本事並不怎麽樣,但卻做過一件讓他名聲大噪的事,我想你一定聽說過吧?”女鮫人問。

須彌子不屑一顧地笑了笑:“那個廢物麽?不過就是曾經救過羽皇的性命,然後被人吹捧出來了罷了。”

“但是他救羽皇的那一戰卻很有趣,你還記得嗎?”女鮫人又問。

“當然記得,當時他手裏帶的屍仆數量很少,伏擊羽皇的敵軍卻相當多,於是他索性不斷地操縱新死的人站立起來充當他的屍仆,每殺死一個人,就相當於他又多了一個屍源……”須彌子說到這裏,忽然住口不說,目光炯炯地盯著女鮫人。

“原來是這麽回事,真有趣,”他嗬嗬地笑了起來,“你原來是這麽個意思。那一船的活人,就是屍體的來源,你我相互比拚,看誰搶得更多,是這樣的嗎?”

“不隻是這樣,搶到手之後,還要毀掉對方所擁有的屍仆,毀到再也無法用屍舞術召喚為止,”女鮫人說,“可以用任何的招數,武技、秘術、毒術都可以,這樣一直拚鬥下去,直到剩下最後一具屍仆為止。這具屍仆是誰的,誰就贏了。”

“這個比法我很喜歡,”須彌子看起來真的很高興,“比起什麽劃定人數的一對一、多對多都有意思多了。就這麽定吧。”

“那我們上船吧。”女鮫人點點頭,向著鬼船的邊緣走去,須彌子跟在她身後。她和須彌子武藝高明,所以也無需屍仆們搭船板,看樣子直接就可以飛躍過去。而兩人都自重身份,既然定了賭約就絕不會偷襲,所以她可以很放心地把後背要害暴露在須彌子身前。

但走出去沒幾步,背後一陣勁風襲來,竟然真的有人偷襲女鮫人!她一回身,隨手一揮,一道秘術把偷襲她的東西打飛了,定睛一看,竟然是一枚亮晃晃的金銖。顯然,須彌子即便真的不顧臉麵地偷襲她,也不會用這麽沒用的暗器。

“是你?”女鮫人皺起了眉頭,“我不殺你,你卻偏偏想找死嗎?”

“我不想找死,我隻是不喜歡看到太多死人!”剛剛扔出這枚金銖的安星眠大步跑了過來,攔在兩人身前,“我不能允許你們就這樣殺死三百個活人!”

這個出乎意料的舉動讓所有人都吃了一驚,隻有雪懷青並不顯得太意外,似乎是早有預料。

“我不許你們這麽屠殺無辜的人!”安星眠大聲重複了一遍。

雪懷青看著他的身影,輕輕歎了口氣,慢慢走過去,和他站在一起。

“傻瓜就是傻瓜……”她自言自語地說,語調裏卻充滿了溫柔。

“你不許?”女鮫人像是聽到了世界上最好聽的笑話,“你是什麽人?有什麽資格對我說不許?”

“我隻是一個普通的長門僧,”安星眠說,“但是生命無價,誰都有資格對你說不許。”

“那你就變成死人去慢慢地說不許吧。”女鮫人揮了揮手,似乎不屑於多話。隨著她這一揮手,身後的屍仆群裏立即衝出八個屍仆,一同撲向安星眠。安星眠正麵迎了上去,哢嚓一聲,已經用關節技法扭住第一個屍仆的右臂,將它的右臂卸脫臼,然後圈住它的脖子,手上運力,擰斷了屍仆的頸骨。他平時和人動手過招,從來不下殺手,但現在麵對著的隻是一群屍體,就沒有任何顧慮了。

這幾下幹脆利落,毫無拖泥帶水,緊接著他又以相同的手法接連摧毀了兩具屍仆,每一次出手都迅若閃電,對麵的屍仆根本無力反抗。剩餘的五名屍仆卻在這時停住,退了回去。安星眠有些意外地看著女鮫人。

“你的身手、力量和反應都比我所知道的更強了,而且強了不隻一星半點,”女鮫人皺起了眉頭,“但是這些天來,你一直都隻是待在我的船艙裏。發生了什麽事會讓你在那麽短的時間裏進步神速?我不相信長門的功法能有這樣的效果。”

“長門的確沒這個能耐,不過我自己有,”安星眠有些惡狠狠地笑了笑,“隻要找到一個辦法把我的力量釋放出來就沒問題了。”

須彌子突然大步走上前來,厲聲喝問:“你說什麽?你是不是把薩犀伽羅取下來了?”

“你總是那麽敏銳,須彌子先生,”安星眠說,“我雖然打不過你們倆,但我也有想要保護的人,不願意就這樣坐以待斃,於是我想起來了,當薩犀伽羅遠離我的身體的時候,我體內那股不知名的力量會爆發出來。我想,如果能運用這股力量,我大概可以和二位略微抗衡一下。”

“你這個蠢貨!你瘋了嗎?”須彌子突然破口大罵,“快點把薩犀伽羅戴回去!”

須彌子的臉看起來相當惱怒,安星眠一笑:“你不必緊張,那麽短的時間裏,薩犀伽羅還不至於承受不住而產生異變。我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訓,沒有讓它離我的身體過於遠,所以這一次,我還馬虎承受得住。”

“你真是個愚不可及的蠢貨!”須彌子不知道為什麽那麽生氣,“那三百個人關你屁事,你知道他們都是些什麽人?你知道他們當中有沒有殺人越貨男盜女娼之徒?你知道如果你落難了,他們會不會連你的肉都要吃?老子生平最煩見到的就是你這種仁義道德毒入骨髓的笨蛋。”

安星眠搖了搖頭,臉上始終保持著微笑,似乎這樣的笑容才能幫助他克製體內翻湧的異種精神力量:“我其實算不得什麽仁義道德入骨髓。什麽道理我都懂得,如果需要論辯,我能夠站在你這一邊把任何人辯得啞口無言。我也很清楚,這些人未必個個都值得救,搞不好裏麵還有什麽十惡不赦之徒。我更加清楚,現在你和這位鮫人前輩所圖謀的事,也許會害死成千上萬甚至更多的人,和這一船三百來人相比較,孰輕孰重是顯而易見的。但是我這個人天生有一個毛病,那就是總是無法用理性來約束我內心的真實情感。”

他看了一眼身邊的雪懷青,接著說:“我曾經為此苦惱過,但後來有一個人對我說,她喜歡真性真情的我,希望我不要總是思慮太多顧忌太多,在某些時刻,就應該順服自己的真實內心。所以現在,我選擇聽她的話——我不願意眼睜睜看著你們倆屠殺三百個無辜的人,我要阻止你們。”

他開始催動精神力,一點一點把那股蘊藏於體內至今無法解釋的邪惡力量釋放了出來。他的雙目漸漸變成了血紅色,身上的肌肉開始膨脹,骨骼也發出了奇怪的格格聲響。這並不是什麽好兆頭,但站在他身邊的雪懷青卻並沒有阻止他。

“你認為對的事情,就去做,”雪懷青輕聲說,“你說得對,我就喜歡你這個樣子。”

須彌子臉色鐵青,死死瞪著安星眠,似乎恨不能把他生吞活剝了,這副表情連女鮫人都覺得有些奇怪。她忍不住說:“喂,這小子身上的力量的確有點不尋常,但也並非我們倆對付不了的,等製服了他再把薩犀伽羅捆到他身上就好了,你幹什麽這麽緊張?”

“我不是緊張……不是緊張……”須彌子喃喃地說,兩隻拳頭握得緊緊的,牙關緊咬,這副神態的確是相當不尋常。女鮫人察言觀色,像是忽然間明白了什麽,臉上的表情有點似笑非笑。

“我總算是明白了,須彌子,”她冷冷地說,“你壓根就不是在緊張薩犀伽羅,也不是在緊張你和我的大戰。”

她伸手指了指已經漸漸變得有如惡魔一般的安星眠:“你根本就隻是在擔心這個小子!”

女鮫人的這一番話簡直比安星眠的變化還要讓人意外,安星眠本人更是難以置信。他看著一臉怒容的須彌子,小心翼翼地問:“我?你不是在關心薩犀伽羅,你是在關心……我?”

須彌子看樣子似乎恨不得把身邊的一切全部撕碎來發泄他的怒火,但最終,他隻是長長地歎息了一聲。這一聲長歎裏包含了無數的複雜情緒,那一瞬間,他看上去並不像是那個殺人如麻無惡不作的天下第一狂徒,而隻是一個充滿悲傷和憂鬱的老人。

“你把薩犀伽羅重新戴回去吧,我不殺這一船的人了,”他說,“在這種時刻,我不能鑄成大錯。”

“鑄成大錯?”安星眠一呆,“怎麽叫鑄成大錯?”

但他看得出來,須彌子這番話絕非作偽,而是出自真心。猶豫了一會兒後,他在雪懷青耳邊說了幾句什麽,雪懷青飛也似的跑進船艙,很快拿出了原本鑲嵌在安星眠腰帶上的那塊翡翠,也就是薩犀伽羅。

看著安星眠把翡翠重新納入懷裏,身上的異象消失,須彌子才像是終於鬆了口氣。他擺了擺手:“我本來以為,憑著本事把東西贏到手就好,難道我這一生到最後還是注定免不了要求人麽?”

鮫人吃了一驚:“求人?你打算求我?這不是開玩笑的吧?”

“絕對是開玩笑,”雪懷青連嘴都合不上了,“這怎麽可能是從你嘴裏說出來的話?”

安星眠此時則軟軟地坐在了地上。即便隻是在很短時間內釋放出那股奇怪的力量,他也覺得身體難以承受。喘息了好一陣子,他才有力氣重新說話:“你為什麽要為了我去求人?到底是什麽事?我和你是什麽關係?”

須彌子木然呆立在原地,過了許久才說:“你……你是琴音的親生兒子。”

你是琴音的親生兒子。

薑琴音的親生兒子。

那個和須彌子糾纏了半生,最後落寞死去的薑琴音。那個心高氣傲卻放不掉情愛癡纏的薑琴音。雪懷青的授業恩師,脾氣古怪的老女人,薑琴音。

而安星眠,是這個薑琴音的兒子。

“這不可能?我師父……她從來沒提起過她有一個兒子!”雪懷青完全陷入了震驚中。

“你在胡說些什麽?”安星眠不顧渾身上下的疲軟酸痛,硬撐著站了起來,“我的母親在生我的時候難產死掉了。她早就死了,隻是一個普通的女人,怎麽可能是懷青的師父?”

“她早就死了,所以你從來沒有親眼見過她,不是麽?”須彌子說,“沒有親眼見過,你就敢斷言我是在說謊話,這就是你們長門僧的處世智慧嗎?”

安星眠被噎住了。須彌子說得不錯,這種時候,聽憑著情感的支配拒絕對方的說法,隻是愚蠢的行為。何況盡管他從感情上有些難以接受,內心深處的理智卻在悄悄地說:須彌子不會在這種事上說謊,也沒有說謊的理由和動機。他所說的,多半是真話。

安星眠閉上眼睛,努力強迫自己的頭腦冷靜下來,然後慢慢地發問:“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我怎麽會是薑琴音的兒子,那我的父親是誰?你又為了什麽要來這裏見這位鮫人?”

須彌子哼了一聲:“這還像點話。如果琴音的兒子是這麽一個隻會意氣用事的糊塗蛋,不如直接殺掉幹淨。”

“我還沒有承認我是薑琴音的兒子,”安星眠說,“所以我需要你講清楚事實的真相。”

“先等一等,”鮫人卻在這時侯插嘴了,“我對這小子是誰的兒子沒有絲毫興趣。你我的對決也可以先押下一會兒再繼續,但你必須告訴我,你到底想要我做什麽事。”

“不用搶,你們倆的問題,我可以合並在一起一次回答清楚,”須彌子說,“你的確是琴音的兒子,但卻不是一個普通人,因為在琴音懷孕期間,她對你做了一件事,讓你的體內產生了那一道凶猛的異種精神力,我來尋找這個鮫人,也是因為想要找她借閱一下魅靈之書,來替你消解這道精神力,把你變成一個普普通通的正常人。那是琴音留給我的遺願,我無論如何也要完成它,盡管你非常不討我喜歡。”

“我不是一個普通人……懷孕期間……要靠魅靈之書來消解……”安星眠一時間難以消化這一句話裏的諸多信息,“到底是怎麽回事?我到底是什麽?”

但是女鮫人卻似乎已經明白了,她上下打量了一下安星眠,長出了一口氣:“原來如此,好狠心的女人,我明白了。不錯,這個法子是魅靈之書所記載的,的確隻能想辦法從這本書上尋找化解的方法,雖然我很懷疑它根本就無可消解。”

“為什麽狠心?到底是魅靈之書上的什麽邪法?”雪懷青也急了。她親眼目睹師父薑琴音因為修煉魅靈之書而死,從心底深處對這本書既害怕又厭惡,眼下居然聽說安星眠身上也被種有魅靈之書裏記載的邪術,一下子驚惶起來。

鮫人微微一笑,似乎安星眠和雪懷青的焦急更能讓她得到邪惡的快樂。她幸災樂禍地看著安星眠,一字一頓地說:“你是一個鬼嬰。”

“鬼嬰?”安星眠身子微微一晃,下意識地站起身來發出一聲怒斥,“你胡說!我怎麽可能是那種東西?我怎麽可能……怎麽可能……”

剛開始時,他的聲音很響亮,陷入一種猝不及防的憤怒之中,但很快地,他的聲音低下去了,語調也變得不那麽堅定。

“你的學識很豐富,知道鬼嬰是什麽東西,”須彌子說,“所以你也猜到了,她說的是實話。女娃兒,你知道鬼嬰嗎?”

從聽到“鬼嬰”這兩個字開始,雪懷青就臉色慘白,身子搖搖欲墜,幾乎要站不穩。安星眠扶住了她,她用一種近乎虛弱的聲音回答須彌子說:“我……聽說過,雖然所知不算太詳細,先師曾向我提起過,說那是一種笨辦法,不過雖然笨,卻十分有效。”

她回憶起師父所告訴她的關於鬼嬰的一些知識。那是一種極度邪惡的修煉方式,隻有懷孕的女性才能施用。那幾乎是專屬於絕望的人們的一種邪術,是無路可走的時候,不惜犧牲自己和自己的孩子來進行報複的瘋狂手段。

如果一個懷孕的女性想要培育鬼嬰,那麽臨產時,她並不會直接生下孩子,而是從肚臍處注入某種特殊的藥物,利用這種藥物讓胎兒長期存在於母體中。接下來,母親會利用各種劇毒藥物來養這個嬰兒,讓它不斷地積蓄力量,成為一個擁有極強大的精神力量的怪胎。

一般而言,這樣一個鬼嬰可以在母體內存在兩年到三年,甚至更長時間,給母體帶來的痛苦折磨是可想而知的。但是假如這個狠心的母親能一直堅持下去,直到把鬼嬰培育成熟的話,他將擁有極度可怕的精神力量,可以成為殺人的利器。最恐怖的是,這股精神力就像活人一樣,是可以不斷增長的。也就是說,一個鬼嬰使用越久,就會越發強大。

但是問題來了,雪懷青依稀記得,用這種方法培育出來的鬼嬰,其實與其說是活人,不如說是類似於屍仆那樣的傀儡,完全聽母體的支配,而並沒有自己的獨立意識。而安星眠卻一直是一個有著自己的思想和智慧的正常人。這是怎麽回事呢?

雪懷青提出了自己的疑問。須彌子解釋說:“一般情況下是這樣的,那是因為鬼嬰出世之後,體內的那股異種精神力量就會完全壓倒他本身的精神,令他完全喪失神智。但如果修煉不到家,就會有所缺陷,再加上在出生之前,有高明的秘術士想辦法硬生生地壓製住了這股精神力,使其不能發作,那這個嬰兒至少在出生的時候是正常的。當然了,隨著他的肉體和精神不斷成長,這股異種精神力也會不斷增長,遲早有一天還是會發作,除非碰上奇跡才能繼續活下去。”

“而我遇上的奇跡,就是薩犀伽羅了。”安星眠喃喃地說。他終於明白過來,為什麽自己體內會有這樣一股無法阻擋的邪惡力量,也明白過來為什麽薩犀伽羅恰恰與之契合。那是因為這股異種精神力量會令自己不斷地成長膨脹,剛剛好和薩犀伽羅貪婪的欲望相抵消。二十多年前,逃亡中的鶴鴻臨那一次無意間的闖入,就這樣把薩犀伽羅帶到自己身邊,救了自己一命。

原來我是一個鬼嬰,安星眠頹然坐倒在地上。一直以來,雖然他和人相處總是謙和平易,但在內心深處,還是難免要為自己而感到驕傲的:家世不錯,相貌不壞,武技雖不頂尖也算得上是高手,尤其是頭腦和學識俱佳。總體而言,他覺得自己還馬馬虎虎當得起“優秀”兩個字。

但是現在他才發現,原來自己竟然是一個汙穢邪惡的鬼嬰,一個原本就不應當出生的存在。他的降世就是為了報複和殺戮,就是為了母親薑琴音的刻骨仇恨——雖然他還不明白到底是什麽樣的仇恨。

生命是一道道沒有窮盡的長門,但我原本連第一道門都不應該跨過,他想著,忽然有一種連心髒都懶得再跳動的感覺。

就在這時候,他感到一雙溫暖細膩的手握住了他的手掌,不用抬頭,他就知道是雪懷青。

“我一直覺得你是一個有智慧的人,這麽簡單的道理你不應該看不穿,”雪懷青在他耳邊溫柔地說,“你是什麽人,不在於你是怎麽出生的,也不在於你的父母是誰,而在於你怎麽活。”

“在於我怎麽活……”安星眠一怔。

“你是個鬼嬰又怎麽樣?你是泥土捏出來的又怎麽樣?”雪懷青說,“這二十多年,你活得不快樂嗎?你想做的事情沒有做成嗎?當那些被你幫助的貧民們尊稱你為夫子的時候,他們知道你是一個鬼嬰嗎?”

安星眠若有所思,久久地沒有說話。雪懷青輕輕一笑:“先別想那麽多了,這是你剛剛跟我說過的話。我們還是先聽須彌子把話說完吧。”

安星眠勉強一笑:“你說得對,無論我現在做什麽,也什麽都改變不了。還是請須彌子先生講完吧。就算是個鬼嬰,我也應該知道自己的身世,不是麽?至少,我現在知道了我的母親是薑琴音,那麽父親呢?我的生身父親又是誰?”

須彌子沉默了一會兒,緩緩地說:“其實,你見到過你的父親,隻不過你不認識他,他也不認識你罷了。”

“我見到過?”安星眠更加意外,“他是誰?”

“他和你眼前的這位鮫人有一個共通之處,就是容顏不老。”須彌子拖長了聲調說。

“陸先生?辰月教的陸先生?”安星眠叫了出來!

“沒錯,就是陸先生。”須彌子很滿意看到安星眠現在的表情。他同時也敏銳地注意到,當提起“陸先生”這三個字的時候,女鮫人的眉頭微微一皺。

一年半之前,當須彌子在幻象森林和安雪二人分手後,立即趕往天啟城,按照雪懷青告訴他的方位,找到了薑琴音的墓地。他一向是個無法無天的人,來天啟之前就已經盤算好了,要把薑琴音的屍骨挖掘出來,燒成骨灰帶在身邊。結果在此過程中,他在薑琴音的隨身玉佩裏發現了一張字條,這張字條是專門留給他的。薑琴音在字條裏說,如果須彌子真的會來挖掘她的遺骨,說明他心裏還有她這個人,那她將會托付一件事給須彌子。

心裏充滿了深深悔意的須彌子自然遵照著字條上的事去做了。他按照字條上的地點,找到了薑琴音留下的一封長信,這封長信的內容讓須彌子內心百感交集。他這才知道,自己這些年來隻顧和薑琴音鬥氣,卻根本不了解對方,並且從來沒有試圖去走進她的內心世界。

薑琴音在信裏講述了一件不為人知的往事。那是大約二十七八年前的事情了,當時年輕的她和須彌子還隻是泛泛之交,她所愛的是另外一個男人,那就是辰月教的陸先生。當然,陸先生隻是後來的一個化名,此人的真名叫路阡陌,在辰月教之外幾乎沒有任何名聲,但卻可能是當世最厲害的秘術士之一,然而,在和路阡陌墜入愛河的時候,對方並沒有透露他的真實身份,他在薑琴音眼裏隻是一個英俊迷人的普通秘術士而已。

那時候薑琴音天真地以為這段戀情會一直持續下去,卻沒想到會遭到背叛。故事表麵看起來似乎很俗套,路阡陌愛上了另外一個女人,另外一個比薑琴音更加美麗的女人,於是決絕地離她而去。但薑琴音卻敏銳地覺察到這其中另有文章,因為路阡陌並不像是一個貪戀女色的人。她強行壓抑著內心的巨大痛苦,悄悄展開了調查,並且最終發現了驚人的真相。

路阡陌不是一個普通人,而是辰月教內的一員教長,地位極高。以薑琴音所知,能在辰月教裏升任到教長職位的,絕非常人,這樣的人往往頭腦裏隻有堅貞的信仰,而恐怕很難會存在凡人的男女情愛。

薑琴音本身也是個頭腦很聰明的人,隻是性格過於偏執導致她不能取得更高的成就而已。此時開動全副心神去分析這件事,很快就得出了結論:路阡陌可能並不愛她,隻是在利用她而已,因為兩人在一起的時候,路阡陌總是有意無意地打探屍舞者的各種信息,尤其是組織結構。當他得知屍舞者基本上就沒有一個組織體係、大多是各自單獨行動的時候,也曾有一些微微的失望流露出來。

當時薑琴音並沒有太在意,現在想起來,路阡陌應該是想要通過她接近屍舞者這個群體,看看這批離群索居的怪人有沒有可能為辰月所用。而一旦確認了屍舞者完全是以單獨個體的形式存在,無法統一指揮之後,薑琴音對他也就沒用了。而那個新近出現在他身邊的女人,雖然身份暫時未知,但也絕對是因為對他有用。

有用,沒用,在路阡陌的心目中,大概女人就是按照這樣的標準的來劃分的。薑琴音感受到了無限的屈辱,但更多的是仇恨,深深的仇恨。她本來就是一個性情極度偏執的人,在這樣的仇恨驅使下,當然是很想報複的,但她也並不糊塗。自己的實力和路阡陌實在是相差太遠,這一點她很清楚。所以她打算暫時隱忍,慢慢尋找報複的方法。

更為重要的在於,她發現自己已經有了身孕。為人母的天性也讓她在仇恨之餘隱隱有一些柔情。她想要先把孩子生下來再說。

但是萬萬沒有料想到,在她懷孕即將滿第二個月的時候,她遭遇到了一次夜襲。七八個混雜著武士與秘術士的高手險些殺掉她,幸虧她和一般的屍舞者不太一樣,總是喜歡惹是生非,打架的經驗還算充足,情急之下,她直接從隱居的山中小屋跳下了山崖,這才僥幸不死。當掛在半山腰的一棵大樹上疼得死去活來的時候,她很明白,這些人都是路阡陌派來的,目的是殺掉自己這個曾經和他有過一段關係的屍舞者,從而殺人滅口不留痕跡。

極度的憤怒吞噬掉了她剩餘的理智。薑琴音忘掉了之前殘存的些許柔情,向自己發誓,無論如何也要向路阡陌報仇。她打破了屍舞者一般不貪圖金錢的規矩,搶劫了兩家宛州富商,用搶來的錢雇傭了殺手組織血羽會裏的幾名頂尖殺手,和他們一起伏擊了路阡陌和那個神秘的女人。

沒有料到的是,無論路阡陌還是那個女人,實力都遠遠超出她的想象。她傾盡所有所雇傭的這七位殺手,個個都是全九州要價最高的刺客,平日裏哪怕是單人出手都絕無閃失,但這一次,七人聯手還是敗在了兩個人的手下。

七位刺客五死二傷,薑琴音卻學乖了,並沒有露麵。好在兩人雖強,畢竟也不是全無破綻,還是受了一些傷,最重要的在於,在激戰當中,神秘女人身上帶著的包袱被刺客的利刃劃破了,並且裏麵的一本書被割散,一些紙頁被風吹得四散飛開。躲在暗處的薑琴音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飛到自己麵前一部分紙張抓到手裏,迅速逃開了。

等躲到了安全的地方,她才顧得上去檢視自己到底搶到了些什麽,這一看之下大吃一驚:被她搶到手的這些殘章,赫然是傳說中的上古邪書魅靈之書!她禁不住喜悅非常,因為據說魅靈之書裏記載的種種邪術都有著絕大的威力,也許能從中找到擊敗路阡陌的方法。許多年後她為了縮小和須彌子的差距,又重新開始練習書中的一些內容時,曾告訴雪懷青那是她偶然得來的。這句話倒沒有說謊,隻不過隱瞞了時間而已。

然而,在當時,得到魅靈之書並細細翻閱之後,她卻發現,這些殘章裏記載的大多數邪術威力都不如她想象中那麽大,即便練成了,仍然不會是路阡陌的對手。最後,她發現了一頁紙,這頁紙上記載的練習功法並沒有記全,可能還缺一點內容,但這一套功法的絕大威力卻像磁石一樣吸引著她。更重要的在於,她現在就正好有著修煉它的得天獨厚的條件。

因為這套功法的名字叫做鬼嬰術,而薑琴音,此刻正是一個孕婦。她在猶豫不決中躊躇了好幾天,最終還是下定了決心。

“於是她花了一個月時間采集了所需的毒藥,把那些劇毒的藥物注入了自己的腹中。”

講到這裏的時候,須彌子停了下來,目光中充滿了憐憫和傷感。安星眠自然明白,這憐憫和傷感不會是給自己的,而是給自己的母親薑琴音的。對須彌子而言,安星眠固然是所愛之人的兒子,他卻不會有絲毫的憐憫,之所以要來到這裏守護並試圖解救他,隻不過是為了完成薑琴音的遺願而已。

這就是須彌子,當他的感情沒有燃燒起來的時候,比極北之處的冰山還要冷酷無情;但當他對一個人動了真情,卻會不顧一切地為她做事。須彌子從來不喜歡安星眠,更加厭惡去做解救一個人、保護一個人的“無聊”的事情,但薑琴音的一封長信卻讓他不惜萬裏奔波,殫精竭慮地為安星眠想辦法。安星眠的心裏有一些莫名的感動,但卻顧不上想太多,母親薑琴音就像一片濃重的陰影,罩住了他的全身。

“我的母親就這樣把我當成了一個工具,”安星眠歎息一聲,“一個用來報複的工具,向我的父親報複的工具。這樣美妙的命運之輪,我真是做夢也沒有想到過啊。”

“我和你又有多大的差別呢?”雪懷青說,“你是用來報複的工具,我是用來**和欺騙的工具,但無論如何,我們都活到現在了,不是嗎?”

安星眠微微一笑:“你放心,我已經想通了,正如你說的,無論怎樣,我就是我,不會因為我的身世而改變。還是請須彌子先生繼續講下去吧。母親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利用鬼嬰向父親複仇,我又是怎麽活下來的呢?”

須彌子的語調充滿了苦澀:“在那之後,她孤身一人培育著鬼嬰,足足花了將近三年的時間。這其中的艱辛她一筆帶過,沒有多提半個字,但我完全可以想象。最後,到了鬼嬰成熟的時候,她原本以為可以順利生產,沒想到卻出了意外。”

“什麽意外?”安星眠忙問。

“意外就出在缺失的那一些內容上,”須彌子說,“到了臨盆那一天,她猛然發現,她竟然無法操控你的意識,卻反過來受到了你的影響。也就是說,三年來的培育,已經讓你體內積累了極其驚人的精神力,卻不能為她所用,相反你的精神力隨著出生時辰的臨近產生了不同尋常的波動,也許會讓她送命。她原本想當然地以為鬼嬰生下來就能先天為她所用,到那時候才發現,並非如她所想的那麽簡單。”

“也就是說,缺失的內容所講述的,就是如何掌控鬼嬰?”安星眠恍然大悟,“也難怪你想要借閱全本的魅靈之書,既然缺失那部分講的是掌控鬼嬰的辦法,或許就能從中領悟出新的手段來消解這些精神力。不過,那本魅靈之書……”

她沒有再多說什麽,但這兩句話已經包含了足夠豐富的信息。安星眠看著她,覺得自己有一肚子的問題想要詢問她,但看她那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神情,又知道問了也不會有什麽結果。他定了定神,問須彌子:“我父親……我是指我的養父告訴我說,我出世的時候遇到難產,是一位長門僧救了我的命,但卻最終沒能救活我母親。當然,現在我知道了這隻是一個謊言,但是長門僧的那一部分是不是真的呢?薑琴音其實是在危難關頭被我養父救了,對嗎?”

須彌子點點頭:“不錯,當時她在山野裏無法控製你的精神力,反而被你反噬,奄奄一息昏迷過去,遇到了你的養父安市靳。他倒的確算得上是個善心之人,當時正巧進山去尋訪幾位藥農,救了琴音,把她帶回到山下的住所。但是琴音的狀況十分糟糕,尋常大夫和接生婆都束手無策,眼看就要母子一同殞命,這時候那位長門僧聽到訊息,火速趕來。”

“那個長門僧到底是什麽人?”安星眠問。

“琴音不知道,你養父也不知道,他甚至沒有留下姓名,大概長門僧就是這樣一群十足的傻瓜吧,”須彌子的語調裏難得有了一點佩服的意味,“他明明和琴音素不相識,卻甘願大大損耗自己的精神力,幫助她壓製住了鬼嬰,並且順利生產。”

“琴音在長信裏寫道,當她看到你的小臉的時候,突然開始痛悔當初的決定,她懇求長門僧救救你,去除掉你身上的邪力,讓你能作為一個普通的孩子慢慢成長。但那位長門僧也並不懂得鬼嬰術,雖然能暫時壓住邪力,對於如何化解它卻是束手無策。他詳細詢問了琴音是如何培養鬼嬰的,思考一陣後告訴她,也許隻有得到全本魅靈之書,才有可能化解它。在此之前,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傾盡自己的全部精神力,保住這個孩子三年的壽命。”

“真是一位可敬的夫子,”安星眠喟然長歎,“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嬰兒,願意如此犧牲自己,我現在突然很慶幸自己選擇了長門之路。”

“長門僧離開後,琴音留在安市靳家裏休養身體,她思前想後,覺得以自己漂泊流離的生活方式,很難把這個孩子養大,倒是你的養父安市靳這些日子對你照料得十分周到,看著你的目光裏總有一種父親般的慈愛。她向身邊的下人打聽,才知道安市靳已經四十歲了,卻始終沒有孩子,幾個月前發妻也剛剛病逝。他此生事業有成,家境殷實,最大的願望就是能有個兒子來傳宗接代。

“在那之後,她每年都會偷偷去探望你,也因此打聽到了你三歲時發生在你身上的奇遇。盡管隻是暫時抑製異種精神力的爆發,知道你還能活下去,她就很滿足了。而在她給我的長信的結尾,就是她這一生中給我提出的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請求:她求我想辦法找到你,根除異種精神力,把你變成一個普通人。”

安星眠低垂下頭,幾滴眼淚落到了甲板上。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一直活到二十五歲,才真正了解了自己的身世。由一個人人豔羨的富家少爺變成屍舞者所培育出來的鬼嬰,這二者之間的落差實在是大得有些驚人,而母親如此的狠毒殘忍也讓他一陣陣心裏發涼。但不知為什麽,他雖然哀傷痛苦,卻並沒有對薑琴音或路阡陌產生什麽恨意。或許是因為他天性仁善,做長門僧的這些年又見慣了太多的人間苦難;或許是這一年來所遭遇的種種離奇曲折的詭異事件已經讓他的心境變得比過去更加達觀;又或許是身邊終於有了一個可以陪伴著他的人,讓他無論在怎樣的處境下,都總會在心底深處留下一絲堅強的希望……

“我原諒她。”安星眠忽然說。

“你說什麽?”須彌子很是吃驚,似乎是懷疑自己聽錯了。

“我原諒她,”安星眠說,“到現在我還活著,而這個生命是她賜予我的,這就足夠了。她也是個苦命的人,又已經逝世,責備她又有什麽意義呢?更何況,她最終還是悔悟了,還懂得拜托你來照顧我。”

他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地說:“無論如何,薑琴音是我的母親,這一點無從改變。”

須彌子盯著安星眠看了很久,忽然搖了搖頭:“我一直都很討厭你,但是現在,好像你身上有了那麽一點讓我喜歡的東西。”

安星眠一笑:“算了吧,我寧可你別喜歡我。說起來,你從頭到尾一路跟著這件事,我還真以為你是覬覦那兩件法器呢,沒想到你竟然是為了照顧我。雖然你的本意隻是完成我母親的遺命,我還是很感激你。”

“我不需要。我做這些既然不是為了你,你就不必道謝。”須彌子硬邦邦地說。

“那隨你便吧,”安星眠聳聳肩,“想想也真夠有趣的,我的父母都不要我,但在我的成長曆程中,卻先後得到你和風先生這樣的當世頂尖高手的照拂,算不算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呢?”

“所以我早說他和風秋客簡直是天生一對……”雪懷青忍不住插嘴說,然後被須彌子狠狠一瞪,嚇得縮到了安星眠背後。

安星眠和雪懷青都有些愕然,愣了愣才想起來,須彌子和女鮫人原來還有賭約。須彌子點點頭:“不錯,你我這一戰勢在必行。既然你已經知道了我要保護這個小子,你自然也該清楚,拿不到魅靈之書化解他體內的邪術,我不會把薩犀伽羅交給你。那麽,你打算選什麽方式來進行第三戰呢?”

“我還是建議用那一船的三百人來一場拚殺,一定很刺激。”女鮫人說。

“抱歉,為了防止這個愚蠢的小子又發瘋,我建議最好是換一樣。”須彌子說。

女鮫人陰笑一聲:“意思就是說,隻要不是殺人,不讓這個小子廉價的正義感發作就可以了對嗎?”

須彌子聽出對方話裏似乎包含了一點其他的意思,但此時也別無選擇,隻能點點頭:“是的。”

“那好吧,那我們第三局就來玩一個遊戲好了,”女鮫人說,“我手裏有一個囚徒,我一直把她處置在半死不活的狀態,也就是說,她的精神和肉體都處在極度虛弱的狀態,卻暫時沒有死,屍舞術可以侵入她的精神,但又不會像對純粹的屍仆那麽管用。我們就用她來賭賽,各自施展屍舞術來壓倒對方,看最後誰能成功控製她的身體,怎麽樣?當然了,假如屍舞術運用不當,她可能還是會死,這不正好考驗你我的控製力麽?”

須彌子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很好,純粹比拚屍舞術的侵略性,沒有別的花巧可玩,聽上去不賴。”

女鮫人不再多說,指揮著屍仆發動了機關,塔樓下部的甲板裂開一條縫,一根粗大的銅柱從縫裏緩緩升起,銅柱上綁著一個枯瘦的身影,那是一個女性的人類。這個女人容顏蒼老醜陋,身上並沒有外傷,但皮膚卻幹癟粗糙有如樹皮,滿頭的頭發也全部掉光了,全身骨瘦如柴,可以想象她受到的折磨有多麽厲害。安星眠甚至在那一瞬間聯想到了被薩犀伽羅吸幹生命菁華的羽族囚徒們,即便和這個女人素不相識,也難免要生起惻隱之心。

然而,正當他為這個全然不認識的陌生人生起同情心時,身邊卻響起了一聲驚叫,這一聲驚叫讓他渾身一震。發出叫喊聲的是雪懷青,她雙目發直地盯著這個被折磨得完全不似人形的女人,撕心裂肺地大喊了一聲:“母親!”

雪懷青的這一聲“母親”嚇了安星眠一跳,他看了看這個女囚徒,覺得她的麵容如此可怕,根本看不出一丁點和雪懷青相像的地方。但雪懷青卻喊得如此篤定,似乎有十足的把握。他仔細再看,突然間明白了這是為什麽。

——那個女人的手腕上,赫然戴著一個翠綠色的手鐲,這個手鐲和雪懷青手腕上的一模一樣。他馬上回憶起雪寂當時說過的話:“你手腕上的那枚玉鐲是雪氏曆代所傳的珍藏,後來我送給你娘作為定情物,原本是一對,她留了一隻給你,另外一隻還在她手上。”

而他更想不到的一點是,為什麽女鮫人會提出這樣的比試方式,或許是因為……

“你一見到我就認出來了,是不是?”雪懷青大聲問女鮫人,“你故意建議這樣的第三場比拚,隻是想要看到我痛苦,對嗎?”

女鮫人哈哈大笑起來,笑聲裏充滿了邪惡的暢快,笑罷之後,她惡狠狠地點點頭:“這個賤人幼年時遇到海難,全家葬身魚腹,是我當時需要一個機靈點的人類仆從,救了她一命,但她非但不懂得感恩,反而背叛了我,毀了我的大計。幸好最後我還是想法子抓到了她。我不要她痛痛快快地死,我要她活得長久,越長久越好,讓她永受煉獄之苦!至於你,上船的第一天我就認出來了,你的臉和這個賤人年輕時的眉目那麽相似,再加上你的羽族血統和你的名字,實在是不難判斷。她一個人受懲罰是不夠的,我要你們母女倆一起來加倍償還!”

女鮫人臉上的怨毒神情恍如籠罩在海域上空的黑色雲霧,讓人不寒而栗。安星眠忍不住說:“不就是一柄蒼銀之月嗎?你何苦要這樣貪婪?”

“我的事不需要你管,否則連你也算在內!”女鮫人厲聲喝道。

雪懷青手一揚,指縫間已經夾著四根閃著幽藍色光芒的毒針:“你放開我娘!”

“我要是不放呢?”女鮫人像是很欣賞雪懷青焦急憤怒的樣子。

“那我就殺了你!”雪懷青咬牙切齒地說。

安星眠也不再多言,和雪懷青並肩站在一起。他深知這個女鮫人的可怕,正想要伸手把懷裏的翡翠取出來,想要先把薩犀伽羅放到一旁,以便把體內的邪惡力量釋放出來,卻忽然間背心一痛,隨即渾身麻痹,栽倒在地上。他掙紮著回頭一看,偷襲他的竟然是須彌子。

“不許多管閑事!”須彌子冷冷地說,“你可不能為了無謂的事情去送死。”

“放你媽的屁!”暴怒的安星眠罕見地爆粗罵道,“快點放開我!”

“我說過,我不會讓你白白送死,”須彌子說,“就算要死,也得等老子想辦法化解了你的鬼嬰邪力之後再死。”

“你!”安星眠氣得說不出話來。須彌子的執拗古怪他自然十分清楚,此人完全近乎不可理喻,決定了的事情就不容更改,但他又怎麽能眼睜睜看著雪懷青去飛蛾撲火?

正在無計可施之時,聶青的眼睛卻緩緩睜開了,雖然隻是睜開一丁點。她眯縫著眼睛,努力垂下頭:“好刺眼……怎麽會有太陽?”

“你已經有二十年沒有見過太陽了,臨死之前總得讓你見一見。”女鮫人說,“你也有二十年沒有見過你的女兒了,在她陪你一起去死之前,也最好讓你們見一見——我是很仁慈的。”

雪懷青終於忍不住哭喊起來:“我在這兒,娘!我是懷青,我的名字是你替我取的!”

聶青幹枯的麵容上綻開了一絲笑容,但還沒來得及說話,因為過分激動,就已經先暈了過去。雪懷青大怒,不顧一切地就要向女鮫人出手,倒在地上的安星眠勉強伸出手,抓住了她的足踝。

“別過去!”安星眠低吼道,“去了也是白白送死!你不想活著把你娘救出來嗎?”

這最後一句話起了作用,雪懷青雖然渾身止不住地顫抖,還是硬生生地收住腳步。她低聲問安星眠:“可是,須彌子和這個鮫人就要用我娘的身體來比試屍舞術了。她已經……這個樣子了,怎麽能承受得住?”

“我們隻能祈禱她能承受住了,何況這兩個人都是大師,一定會掌控得很精確的,”安星眠說,“首先你我要先活命,才有一線機會救她,否則的話,隻會是三個一起死。”

“你說得對。”雪懷青很不甘心地說,但還是退了回去。

“倒是懂得審時度勢,”女鮫人哼了一聲,“你也不必怪我,我原本對她信任有加,甚至把已經到手的蒼銀之月交給她作為誘餌。但她卻背叛了我,不但沒有取回薩犀伽羅,反而連蒼銀之月也丟失了。”

“主人,我知道這是我的罪過,”聶青不知何時再度醒過來,艱難地說,“但是……我和懷青她爹相處的那段日子,已經深深被他感染了。過去我隻知道聽你的話,你想要做什麽我都不在乎,可是後來……我不想讓你拿著那兩件威力無窮的法器做出可怕的事情。懷青他爹是對的,這兩件法器不應該存在於人間,應該毀掉才是。”

“可怕的事情?”女鮫人眉毛微微一揚,語聲中充滿了怒意,“是啊,你是善人,我是惡人。我辛辛苦苦蹉跎一生,無非……”

她的聲音竟然在那一刹那微微有些哽咽,安星眠陡然間覺得有些不大對,但他沒有時間細想。女鮫人揮了揮手,臉上重新罩上了一層嚴霜:“少說廢話了,須彌子,我們開始吧!”

須彌子和女鮫人各自站在銅柱的一側,須彌子盤膝坐下,女鮫人則用鮫尾支撐著身體站立在原地。幾乎是在同時間,兩人的亡歌一齊響起。

隨著亡歌聲的響起,聶青的身體一震,臉上現出了痛苦的神情。她的嘴唇劇烈地顫抖著,但似乎是擔心叫出聲來讓女兒擔心,於是拚命忍住。然而雪懷青並不是瞎子,怎麽可能看不見?隻會讓她心裏更加痛苦煩亂而已。

須彌子先前在安星眠的背後下了毒,雖然隻是令身體麻痹的毒藥,現在安星眠仍然行動艱難。雪懷青心念一動,再次取出毒針,打算趁著女鮫人和須彌子全力火並的時候偷襲她,但還沒來得及動手,身前就多了一個人,擋住了她發射毒針的去路。

“宇文公子?”雪懷青一怔。

“抱歉,我不能讓你偷襲她,”宇文公子說,“我的契約咒能否消除,取決於她。如果她死了,我就完了。”

雪懷青先是大怒,打算不顧一切地先打倒宇文公子再說,繼而想到:我是為了母親的安危,他是為了自己的性命,他難道又有什麽錯嗎?這麽一想,登時氣餒,耳朵裏聽著兩位屍舞者大師如海潮暴漲一般洶湧澎湃的亡歌聲,再看看聶青痛苦扭曲的麵容,忽然間一個念頭躍入了腦海裏:我活了二十歲,卻終究誰也救不了,真是一個無用的人。

她失魂落魄地蹲在地上,終於忍不住掉下了眼淚。

兩位屍舞者的精神力越來越高漲,彼此身邊的空氣中都開始有爆裂的火花閃動,整艘鬼船都在亡歌聲中微微搖晃。這來自遠古的亡者之音帶著震人心魄的力量,在大海上遠遠地飄**開,就連海裏的魚群都感受到了這種異樣的聲音所帶來的震懾,開始紛紛逃離這片海域。

除了安星眠等人身懷武技還能支撐之外,另一艘大船上的三百人幾乎全都昏迷過去,聶青處在兩股力量激**的中心,遭受到的衝擊更是大得驚人。她的眼角、嘴角和鼻孔都滲出了鮮血,整張臉因為極度的痛苦而扭曲,看樣子是再也忍受不了多久了。在她的身畔,須彌子和女鮫人無形的精神力碰撞竟然產生了一道黑色的旋渦,仿佛正在飛速地吞噬著她所剩無幾的生命。

雪懷青再也忍無可忍了,把對宇文公子的一絲同情拋在腦後,站起身來就準備出手。然而,她剛剛準備將手裏的毒針擲出,腳底下突然傳來一陣劇烈的震**,讓她站立不穩,又摔倒在地上。她開始以為是鬼船撞上了礁石,但定睛一看,才發現並非如此,而是比觸礁還要糟糕得多的事情。

海嘯了。大海就像是一口沸騰的湯鍋,攪動著,翻滾著,讓這艘巨大的鬼船變得有如一片落葉一般,在巨浪上搖晃顛簸無法自主。須彌子和女鮫人不得不中止了比拚,一同合力指揮著屍仆們穩住船隻。安星眠等人也一起去幫忙。片刻之前,這群人還殺氣騰騰劍拔弩張,現在卻不得不同舟共濟,在自然的偉力麵前屈服。

而他們實在分不出餘力去照料另一艘船,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它帶著船上的三百條生命側·、傾覆、沉沒。安星眠看著船上的人們落進海裏,知道自己絕對沒有辦法救他們,隻能徒歎奈何,心裏隱隱有點傷感:剛才抗爭了那麽久,卻最終還是沒能保住這些人的性命,人力在天命的麵前,難道就真的那麽渺小無力麽?

“已經來不及了嗎?”她自言自語著,好像渾忘了和須彌子的決鬥,忘記了對聶青的懲罰,忘記了身邊的一切。眾人見她忽然如此失魂落魄,都十分不解。

而雪懷青也顧不上身邊的一切,焦急地試圖解救自己的母親,卻發現她完全無能為力。聶青本來經過了二十年的囚禁後,生命之火已經非常微弱,再經曆了剛才屍舞術的侵襲以及從銅柱上摔落下來,已經奄奄一息了。

雪懷青抱著母親,眼淚撲簌簌地掉落在她臉上,聶青勉強睜開眼睛,努力擠出一絲笑容:“我這二十年來,日思夜想的隻有兩個人,一個是你父親,還有一個就是你。能在死前再見到你一麵,看到你長大成人的樣子,我……死而無憾了。”

這是聶青說出的最後一句話。說完之後,她的呼吸就慢慢停止,心髒也不再跳動。雪懷青撫屍慟哭,終於發現,雖然一次又一次地告訴安星眠“我和父母從沒見過麵,對他們沒有太深厚的感情”,但事實上,自己是如此地渴望擁有完整的父母之愛。二十年來,她總是用無所謂的外表來掩飾自己,然而在內心深處,能夠依偎在父親與母親的身邊才是她真正想要得到的。

安星眠在一旁輕輕拍著她的肩膀安慰她,卻也一時找不到什麽話可說。雪懷青突然一揚手,一把毒針飛向了女鮫人。這不過是她純粹泄憤的舉動,根本沒有指望能擊中,但出乎所有人意料,女鮫人始終呆呆地望向東方,竟然動也沒動,這十多枚鋼針全部釘在了她身上。

當然,以雪懷青的修為,這些毒針即便全部打中,也很難對女鮫人造成什麽傷害,但她如此神情恍惚卻讓人們驚疑非常。大家順著她的目光看向東方的遠處,隱隱能看見東麵的某一處天空中黑雲遮蔽、電閃雷鳴,這樣的異象更加讓人心裏不安。

“這下子你們都高興了?”女鮫人喃喃地說,“沒用了,一切都沒有用了,他已經抵擋不住了,一切都結束了。”

“你在說什麽?”須彌子問,“誰抵擋不住了?到底要抵擋什麽?”

女鮫人淒然一笑:“一切都無所謂了。我帶你們去看看吧,看看九州的末日。”

這話說得更是離奇,但女鮫人好像真的完全喪失了戰意,一麵向她活著的仆人下達指令,一麵操縱著屍仆,鬼船開始向著東麵航行而去。

那一片黑雲看上去似乎不遠,但鬼船靠近它卻已經是第二天了。在此期間,這一片海域又發生了兩次海嘯,安星眠等人也隱隱意識到了些什麽。

“看樣子,我們遇到的是大麻煩。”須彌子沉聲說。

剩下的幾個人卻沒有兩位屍舞者那麽好的眼神,也無人攜帶千裏鏡,隻能遠遠地看到,前方黑雲籠罩下的海麵上,有什麽巨大的東西高高矗立著。又過了一會兒,鬼船靠得更近了,那個物體的輪廓才算比較清晰地呈現在眾人眼前。

“那是什麽?一座墓碑嗎?可是怎麽會有那麽大的墓碑?”雪懷青怔怔地看著前方這個形似墓碑的龐然大物,一時間暫時忘記了失去母親的哀痛。它四四方方,的確像墓碑,但卻何止比一塊墓碑大出千百倍,活脫脫就像是一座灰色的高山。這座墓碑狀的高山孤懸於茫茫大海之上,帶著明顯的人工斧鑿的痕跡,顯得那麽怪誕而不協調,卻又帶有一種震人心魄的磅礴氣勢。

“不是墓碑,鮫人是從來不立墓碑的,”安星眠說,“這應該是鮫人用來鎮魂驅邪的東西,他們稱之為‘魂坊’。”

“魂坊?鎮魂?那是什麽意思?”雪懷青不解。

“鮫人是一個篤信靈魂存在的種族,”安星眠說,“它們認為天地間的邪惡事物都是惡靈轉化的結果,而這樣的魂坊就是用來向天神祈禱的工具。他們認為,魂坊能夠把他們的祈禱傳遞到天神的耳朵裏,並且帶來天神之力驅除邪惡的力量。當然了,這仍然隻是無法證實的迷信之說,九州各族都有這樣類似的傳說,並不算太稀奇。但我們可以確定一點……”

他麵色蒼白,抬起手指向那個需要仰起頭來才能看清全貌的巨大魂坊:“如果這裏的海底藏著什麽東西,需要用這麽大的魂坊來鎮壓的話……它大概是某種陸地上的人們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恐怖怪物。”

“等它摧毀這座魂坊、浮出海麵的時候,你們就能見到它了,”女鮫人充滿怨毒地說,“當然,那也是你們渺小的生命裏所見到的最後一樣事物了,感謝天神賜予你們的恩德吧。”

“那到底是什麽?”安星眠急忙問,“為什麽要用這座魂坊來鎮壓?它和你所追求的永生又有什麽關係?”

女鮫人不答,視線卻停在了魂坊之外的海裏,在那裏,一個男性鮫人正半浮在海麵上,雙手高舉向天空,一股強大無比的精神力從他的身上源源不斷地施放出來。當鬼船再靠近一些後,人們才發現,在那個巨大的魂坊上,釘著無數條粗長的鐵鎖,至少一兩百個人類、羽人、洛族等不同種族的智慧生物被綁在鐵鎖上,用一種特殊的方式將這個鮫人的精神力放大,然後作用到魂坊之上。

——這些人全都是死屍,但又不是一般的死屍,而是一具具的屍仆。那個海中的鮫人,就是操控他們的屍舞者。他用這將近兩百具屍仆組成了一個九州曆史上從未出現過的屍仆大陣,將秘術的效用發揮到了極致,用以和魂坊之下的未知事物對抗。他的鮫歌聲壓倒了周圍海浪的聲響,他的精神力將這個巨大的魂坊覆蓋在其中。

須彌子感受著這股強沛無比的精神力,忽然間呸了一聲,很不甘心卻又大聲清晰地說:“這個鮫人,遠強於我。”

對於安星眠和雪懷青而言,終於聽到須彌子親口認輸、承認有人比他強,原本是十分開心的事,但此時此刻,他們的心思根本來不及放在這樣的“小事”上。安星眠看著那個在海裏勉力奮戰的鮫人,看著已經開始微微搖晃的魂坊,忽然間失態地抓住了女鮫人的肩膀:“快告訴我!這到底是什麽!”

女鮫人充耳不聞,依舊凝視著海裏的男性鮫人,眼神裏充滿了深沉的愛慕,同時摻雜著憂鬱、痛苦、惋惜、絕望、憤恨等等複雜的情感。最後她終於開口說道:“他是這個世上最後一個懂得如何讓它安靜下來的人,如果他死了,一切就將結束。所以我才那麽迫切地尋求永生之術,可是現在,太晚了,太晚了……它將會衝破封印,重新現世,九州也將不複存在。”

安星眠分辨著女鮫人話語裏的“他”和“它”,連忙問:“‘它’就是魂坊下麵所鎮守著的東西麽?它是什麽?它到底是什麽?”

女鮫人的臉上帶著深深的疲憊,兩行熱淚從麵頰上滑落。她癡迷地看著海中的愛人,輕輕說出了三個字:“海之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