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亡歌

九州的各個智慧種族都有自己的創世神話,鮫族自然也不例外。據說,在開創這個世界的時候,大神知道在陸地與海洋中會有許多邪惡滋生,於是留下了一樣神器,名字叫做海之淵。誰也不知道海之淵的形狀,但鮫人們篤信,誰掌握了它,就將擁有無窮無盡的力量,可以替大神懲處世間的邪惡。

最初的時候,人們對海之淵究竟是什麽始終茫然無知,各種各樣的猜測紛至遝來。當然了,人們甚至不能確定海之淵是否真的存在,所以什麽樣的猜測都不過是無聊時的談資而已。

然而到了曆史上的某一年,在殤州西南部的珠鏈海晶落灣,爆發了一場大戰,這場大戰的細節沒有任何人知道,也沒有形成任何可信的文字資料,但留下來的遺跡卻觸目驚心,而且包括巨誇父族、鮫族等多個種族都參與到了這一戰中。大戰後,整個海灣被毀得不成樣子,說明這裏發生的戰爭超越了凡人之力,而這一場戰爭更是導致了巨誇父種族的幾乎滅絕。在那之後,以這場戰爭為發端,漸漸有一些人開始對這一事件感興趣,並且根據各種蛛絲馬跡進行了深入的調查。

綜合各種各樣的資料,人們得出了這樣的猜測:海之淵是存在的,而且不止一個,隱藏在九州某些隱秘的地方。在某些特定的時刻,它們會被喚醒,並且有可能給世界帶來深重的災難。當年的那些巨誇父和鮫人,無疑是從上古留下的秘訊裏,發現了它被喚醒的痕跡,這才集合了幾個部族的力量去與之作戰,最終的結果是兩敗俱傷。

而關於海之淵究竟是什麽,幾乎所有的研究者都傾向於同一個結論——龍。

從來沒人見過,從來沒有人能證明它存在,但卻也從來沒有人能證明它不存在的龍。

“你是說,這座魂坊下麵壓著的就是海之淵,也就是一條——龍?”安星眠被震驚了。

“我不知道它是不是龍,我甚至不知道它到底是不是真的是傳說中大神留下的海之淵,”女鮫人說,“我所知道的是,它就在這裏,隨時可能複蘇,而讓它永遠保持寧靜的休眠,是我的愛人篷琀必須持守一生的使命。相比之下,它到底是什麽,似乎並不那麽重要。”

“你說得對,不管它到底是什麽,還在休眠中就能帶來這樣的海嘯,的確是太可怕了,”安星眠說,“可是這位……篷琀,為什麽要一個人守在這裏呢?沒有其他人可以代替他嗎?”

女鮫人回答:“本來是有的,篷琀他們是一個非常古老的鮫人家族,家族背負的使命就是守護這座魂坊,已經有上千年的時間。從來沒有人親眼見過魂坊下麵鎮壓著的到底是什麽,但它的確每隔幾十年到上百年不等就會有複蘇的跡象,引發地震海嘯。到了這種時候,家族裏的人就會用一直流傳下來的鎮魂之法——就是篷琀現在正在做的事情——來壓製它,引導它重新進入休眠。他們家族的人很少,但幸好體質特異,能夠發揮出遠遠強於常人的精神力,再加上都懂得運用屍舞術,借助屍仆的幫助來提升自己的力量,所以從來沒有出過岔子,每次都能成功地讓魂坊下的那個東西安眠。”

“可是,在幾十年前的那場人類與鮫人的戰爭裏,那個愚蠢的宇文將軍使用了一種劇毒的深海遊蟲,”女鮫人的臉上又浮現出深深的恨意,“那些遊蟲迅速繁殖,誘使許多海洋生物去食用,導致那一片海域裏幾乎所有的生物都中毒了。如果僅僅是這樣也就罷了,可是誰能料到,一隻豪魚竟然會恰好在那個時候經過那片海域,不加選擇地吞入了大量的中毒海魚……”

“原來豪魚也是真實存在的啊,”雪懷青感歎著,“我一直以為像豪魚、大風這樣的巨型生物隻在野史軼聞裏出現呢。可是現在,就連海之淵都能被親眼目睹,還有什麽是不可能存在的呢?”

“我猜想,一定是那隻中了劇毒的豪魚惹出了什麽禍端吧?”安星眠猜測說。

女鮫人恨恨地點了點頭:“豪魚的身軀非常大,原本那些毒素是不會對它造成太大的影響的,問題在於被它吞進去的那些海魚都還是活著的,在毒物的刺激下在它的體內四處亂鑽,這樣它可就受不了了,開始在海水裏瘋狂地到處亂撞,結果撞入了魂坊的區域。那一帶原本有多重防護措施,無論尋常的海獸還是人類船隻都無法闖入,但是豪魚的力量太驚人了,根本攔不住。

“很幸運地,豪魚和魂坊擦肩而過,並沒有把這根石柱撞碎,否則的話,就是天神下凡也難以拯救了。但它的經過還是擾動了魂坊下的海之淵,而且更重要的是,它徑直地撞進了篷琀所在的部落,殺死了部落裏全部的人——除了篷琀。他那天夜裏正好悄悄逃出去和我幽會,這才幸免於難,但從此以後,他成為了唯一一個能夠鎮壓海之淵的人。”

聽完了這一番話,安星眠和雪懷青都恍然大悟,之前種種的不解之處也都有了答案。這個女鮫人苦苦追尋永生之術,意圖搶奪蒼銀之月和薩犀伽羅來研習移魂之法,原來都是為了這個叫做篷琀的鮫人。篷琀身上維係著保護魂坊、壓製海之淵的重任,他一旦身死,就再也沒有人能安撫海之淵,這個完全未知的事物將會出現在九州大地上,那樣造成的後果也許是毀滅性的。

所以她才會那麽不顧一切,對宇文世家加以惡毒的契約咒,自己虛情假意地誘騙路阡陌,派手下聶青欺騙雪寂。她想盡一切方法搶奪兩件法器,把無數的活人殺死製作成屍仆,殘忍地對待背叛了她的聶青,這一切的一切,竟然隻是為了——拯救九州?而她當年用海之淵來恐嚇宇文成,逼迫對方接受了她的契約咒,又有誰能想到,這事後細細分析起來應屬子虛烏有的怪談竟然會是真的?

雪懷青在片刻之前還在深深地痛恨這個女鮫人如此狠心地對待她的母親,此刻卻恨意消了一半,心裏想著:其實她也很可憐啊,那麽重的擔子,竟然就這樣壓在了這兩個鮫人的身上。要是換成是我,真的能這樣寂寞地堅守幾十年嗎?

而在安星眠的眼前,則又浮現出了那艘濃霧裏的鬼船。在陣陣的亡歌聲中,在那些令人不寒而栗的恐怖傳說中,隱藏著的竟然是這樣偉大的靈魂,實在讓人有些難以置信。然而,事實就擺在眼前,這座高高矗立的魂坊無言地說明了一切。

“你們不必用這種眼光看我,我才不在乎九州會變成什麽樣,”女鮫人的目光裏充滿了濃烈的恨意,“我不在乎你們這些肮髒的人類或是羽人會怎麽樣去死,我也不在乎我死後鮫族的未來會怎麽樣,這些我都毫不關心。我做這一切,都隻是為了他。”

她的視線重新凝聚在篷琀的身上,目光漸漸變得溫柔:“我勸說他和我一起離開,這片大洋如此浩瀚無際,一定能找到一個地方不受海之淵的禍害,但他卻堅決不肯,說是即便家族隻剩下他最後一個人,也一定要背負起神賜予的使命。他那麽堅定,那麽執著,我也隻能由得他了。他要鎮守這座魂坊,我就盡我的全部力量幫助他。我放棄了本該由我繼承的王位,帶著為數不多的忠仆來到這裏,學習屍舞術。他擔心他死後再也沒有誰能壓製海之淵,我就想辦法讓他活得長久。我修習魅靈之書上記載的不老秘術,也是為了先在我身上做實驗,為了擔心男女有別,還故意把這個秘術教給了路阡陌。遺憾的是,最終證明這種秘術隻是讓人維持表麵上的青春而已,人總是會死的。”

“原來你曾經是一位鮫人公主……而你盜走了蒼銀之月,又想奪走薩犀伽羅,目的是嚐試著移魂,”安星眠輕歎一聲,“但是你知不知道,靈魂這種東西其實……”

“你不必說下去!”女鮫人怒吼一聲,“我們鮫人相信靈魂的存在,它就一定存在!我不能讓篷琀的肉體不死,我就要讓他的靈魂永存,讓他能永遠守護魂坊!”

這一刻女鮫人顯得是那樣的脆弱無助,就像一個死不認輸的倔強的小女孩,安星眠陡然間意識到:其實她心裏也清楚,靈魂是不存在的,移魂這種事情是不可能辦到的,但這已經是她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她必須要強迫自己去相信,而且是深信不疑,這樣才能支撐她早已疲憊不堪的身體和心靈繼續下去,繼續陪伴著她所愛的人在驚濤駭浪中堅守下去。

他沒有再說下去,想了想,輕聲問:“我們已經相處那麽多天了,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名字?”女鮫人愣了愣,“我已經很多年沒有用過自己的名字了,有些記不得了,讓我想一想,想一想……”

她真的開始凝神思考,仿佛是在追憶著自己這執著而堅定的一生,在篷琀洶湧澎湃的鮫歌聲中,女鮫人的眼眶裏慢慢湧出了淚花,就像是一粒粒璀璨的珍珠:“我的名字,叫做泣珠。”

安星眠看著泣珠,感覺自己還有一肚子的問題想要問,但還沒等他開口,鬼船忽然又遭遇了一次巨震。這一次的力道非同小可,凶猛的浪濤幾乎把船整個掀翻,人們站立不穩,紛紛跌倒在甲板上。

雪懷青腳下一滑,險些直接從甲板邊緣跌出去,幸好須彌子眼疾手快,指揮一個屍仆一把抓住她的小腿,硬把她拽了回來,而那個屍仆收不住力,直直地飛了出去,跌進翻滾的浪濤裏,一瞬間就蹤影不見。

雪懷青嚇得兩腿直發軟,想要向須彌子道謝,須彌子卻看都不看她一眼,徑直走向泣珠,“我們有沒有什麽辦法可以幫一幫海裏的那位?再這樣下去,我看這座魂坊一定會被掀翻的。”

的確,假如把大海比作一個人的話,此時此刻隻有用“暴怒”來形容它的狀態。那些滔天的巨浪恍如一張張血盆大口,足以把世間的一切都吞入肚腹中。而且在海之淵的擾動下,天空中濃雲密布,電閃雷鳴,讓人產生末日降臨的錯覺。

“沒有辦法,”泣珠搖搖頭,“篷琀的家族血脈特異,隻有他的家族才有那種特殊的精神力量,能夠和海之淵發生感應,消除海之淵的戾氣,讓它平靜下來。我們如果出手,不但起不到作用,反而可能會適得其反,讓它感受到外界的攻擊,變得更加狂暴。”

安星眠不由得望向大海之中。在如山的海潮之中,那個鮫人的身軀顯得那麽渺小而孤單。他應該也有自己夢寐以求的生活,也有他想要追求的幸福和歡愉,但最終他卻把自己的一生都維係在了這座堅固冰冷的魂坊上,維係在了似乎永遠不能停止的亡歌上。除了一直奔波在外為他想方設法延續生命的愛人之外,陪伴在他生命中的隻剩下那些屍仆,那些沒有知覺沒有靈魂的行屍,隻能夠接收他的精神指令……

想到這裏,安星眠忍不住叫出聲來:“有辦法了!”

“什麽辦法?”泣珠顯然已經被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打擊得不再有什麽信心,這句話問得也是輕飄飄的,毫無希望。

“許久以前,我曾經試圖混進屍舞者的研習大會,但又擔心被人看穿……”安星眠講述了一年多前在幻象森林裏的遭遇。當時為了假扮雪懷青的行屍,他冒險讓雪懷青侵入了他的精神,而後來,那一絲留在他體內的精神力還救過他的命。

“所以如果我們讓篷琀也侵入我們的精神,不就相當於他多了一些比屍仆更強大的幫手嗎?”安星眠說,“我們不必運用自己的精神力,讓篷琀來利用就好了。”

“多這麽幾個人能有多大用處?”泣珠搖搖頭,“你別看屍仆並沒有自己的精神力,但每一個屍仆都相當於一麵反射陽光的鏡子,能把屍舞者分出的精神力大幅放大,那些屍仆所能起到的作用,換了你我也不能提升太多。”

“那是因為普通人的精神力不夠強,”安星眠大聲說,“但如果是一個鬼嬰呢?”

泣珠的眼前一亮:“你是說……你?”

“是的,如果是我呢?”安星眠說,“到現在為止,我身上的鬼嬰之力還從沒有完全釋放過,而且鬼嬰身上的異種精神力量原本存在的初衷就是為了供人驅使,如果發揮出來,可能會事半功倍。”

“而我們一樣可以讓他驅策,”一直在一旁沉默不語的須彌子突然說,“強一點算一點。有時候,壓倒駱駝的隻是最後一根稻草。”

“你……你居然願意讓別人侵入你的精神,受別人操縱?”雪懷青張大了嘴,“你不會是假貨吧?你臉上蒙的是人皮麵具,對嗎?”

“滾蛋!”須彌子嗬斥一聲,隨即正色說,“其實我對於九州會遭受多大的禍害原本並不關心,琴音死了,我並沒有那麽在乎自己的生命了,更不會去在意別人的生死。隻是……就當成是我對一個比我更強的屍舞者的尊敬吧。如果換了是我,這件事我估計做不來,所以我佩服他。”

“還是覺得你是被人冒充了……”雪懷青嘀咕著。她回過頭來,看著一直在旁邊發愣的宇文公子,“你怎麽說?”

“我還能怎麽說?”宇文公子苦笑一聲,“我當然知道我在你心目中是個惡人,但是惡人也得審時度勢,現在不幫那位海裏的朋友,大家隻會死得更快。我還有其他選擇嗎?”

片刻之後,所有人都已經在魂坊上站定,用鐵鏈牢牢地束縛住自己。在狂卷的怒濤中,亡歌聲再次響起。人們竭力壓抑著自己本能的反抗衝動,引導自己的精神聽憑篷琀控製,讓自己的精神力和他的精神力漸漸融為一體,產生共鳴。

這時候人們才能看清楚篷琀的外貌。和青春永駐的泣珠不一樣,篷琀已經蒼老得不像樣了,額頭上的皺紋有如刀刻,連身上的鱗片都呈現出一種黯淡的光澤。在那個從未有人見到過的深海巨怪麵前,他的身影如海砂一樣渺小微茫,卻又如魂坊一樣堅挺屹立。他甚至都顧不上向這些陌生的遠方來客說出一句話,所有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屍舞術上。

薩犀伽羅已經放在鬼船上,由泣珠的手下駛遠了,安星眠開始同時體會到精神力的膨脹和肉體的劇痛,整個身體仿佛要被那充盈的邪力撕裂開來。這已經是他第三次釋放體內的鬼嬰邪力,漸漸有一些適應的感覺,更何況這一次原本不需要他自己如何操縱自如,隻要努力把這股強沛無比的精神力導入到篷琀的屍舞術掌控之中就行了。

篷琀顯然也感受到了他這股異乎尋常的強大力量,優先開始動用他的精神力。安星眠再度像一個提線木偶一般,身體不由自主地行動著,隻感到體內的邪力忽而像極北的寒冰,忽而像鐵匠爐裏燃燒的烈焰,忽而像萬根鋼針攢刺,實在是痛苦難當。但這種時候,多年來的長門修煉終於發揮了作用。他強迫自己進入長門僧的冥想狀態,強迫自己停止一切感受和抗拒,漸漸地淡忘了肉體的苦痛,進入一種近乎物我兩忘的澄明境界。

亡歌聲中,他的靈魂仿佛脫離了身體,輕飄飄地飛在一條長長的走廊裏,前方有一道又一道永無止境的門,延伸向看不見的遠方。推開第一扇門,他看到一個蕭瑟的雨夜,一個名叫薑琴音的女子帶著滿身的鮮血,艱難地行走於荒山中。她的肚腹微微隆起,眼神裏充滿了刻骨的怨毒,揣在懷裏的一遝紙頁發出沙沙的摩擦聲。

推開第二扇門,他看到一座山下的小村莊,看到一座簡陋的農居。在那裏,大著肚子的薑琴音躺在**,無比痛苦地嘶喊著,中年富商安市靳在門外的院子裏來回踱步,手足無措。正在這時候,一個家仆連滾帶爬地衝進院門,滿臉喜色:“老爺!老爺!遇到一位長門的夫子,他說可以幫忙!”

推開第三扇門,他已經來到了宛州的建陽城。在一座門口掛著“安府”的宅院裏,一個年僅三歲的小孩正如同魔鬼一樣,以誇父般的巨力摧毀著宅子裏的一切,安市靳焦急萬分,卻仍舊束手無策。他並沒有看到,就在外麵的一條小巷裏,一個慌慌張張的中年羽人正在朝著這個方向跑來,一塊翠綠的翡翠在他手裏詭異地跳動著。

推開第四扇門,安市靳躺在病榻上氣息奄奄,失神的雙目中僅剩下最後一絲生命的光亮。他用盡剩餘的全部力量握著兒子的手,嘴唇焦急地蠕動著,卻再也說不出半個字。即將年滿十六歲的安星眠臉上混合著哀傷和愁苦,猶豫了許久,終於開口說:“好吧好吧,我聽您的話,料理完後事之後,我這就去尋找一位有德行的夫子,去做一個正式的長門僧。”

第五扇門、第六扇門、第七扇門……安星眠一道道地跨過這些門,在其中看到了他的生命,他的曆史,他存在於世上所留下的點點滴滴的軌跡。他這時候才發現,當生命變成一幅長長的畫卷在他麵前展現時,很多過去所執著的、所糾結的東西,似乎都變得不太重要。生命本身,才是人世間最美麗的事物,這一道一道無窮無盡的長門,通往的是一個讓人獲得寧靜的遠方。

最後他看到了一副奇異的圖景。他發現自己和鮫人篷琀已經變成了一個人。他就是這個鮫人,拍打著長長的鮫尾在怒海中沉沉浮浮,喉頭的軟骨吟唱著永不屈服的亡歌。他看到海水匯集成一條想象中的巨龍,揮舞著巨大的腳爪準備升上天空;他看見自己的精神力化為一座遮天蔽日的魂坊,死死壓製住這條巨龍。天空和大海似乎在這一刻合為了一體,火紅的烈焰從太陽中噴薄而出,席卷天地萬物,巨龍要衝破天與海的界限,而自己要燃盡生命去阻止它。

燃燒吧!安星眠對著黑漆漆的天空發出震徹天地的怒吼。如果要燃燒我的生命才能封印這條巨龍,就讓我化為灰燼來埋葬你吧!

也不知過了多久,這奇特而迷人的幻象才慢慢消失。安星眠睜開眼睛,忽然感到全身上下每一塊肌肉、每一塊骨骼都劇痛無比,忍不住呻吟出了聲。他這才發現,自己已經不再被捆在魂坊之上,而是正躺在雪懷青的懷裏。大家都已經回到了鬼船上,從船的搖晃程度來判斷,先前的海嘯與風暴應該已經止息了。

並且,篷琀的鮫歌聲終於停止了。

“結束了嗎?”他低聲問雪懷青。

雪懷青微笑著點點頭:“結束了,我們終於讓海之淵安靜了下來。不過,這隻是暫時的,也許三年五載,也許十年二十年,也許更短一點或者更長一點的時間裏,它還會複蘇。”

“但不管怎麽樣,這一次多虧了你們,”一旁的泣珠說,“如果沒有你們在,尤其是沒有你,篷琀肯定壓製不住海之淵了。對了,這枚薩犀伽羅,還給你。”

安星眠笑了笑,並沒有接:“你不是打算用薩犀伽羅和蒼銀之月研究移魂的方法嗎?”

泣珠搖搖頭:“你說得對,靈魂這種東西,或許真的是不存在的吧。何況我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即便真的存在靈魂,存在轉移靈魂的方法,也已經沒有機會去辦到了。”

“那宇文世家呢?該怎麽辦?”安星眠問。

“蒼銀之月和薩犀伽羅已經到了我的手裏,和他們的契約咒就自動消除了,”泣珠說,“現在我再把薩犀伽羅送給你,已經與他無關了。”

安星眠點點頭:“謝謝,不過,我想請你保管蒼銀之月與薩犀伽羅。它們在大陸上總是會帶來無窮無盡的禍端,留在大海深處,或許是最佳的歸宿。”

泣珠很吃驚,雪懷青更是忍不住插嘴說:“蒼銀之月也就罷了,薩犀伽羅你可不能離身啊!”

“我想,我可以試試,”安星眠說,“剛才我有了一種隱隱約約的感覺,我不再需要薩犀伽羅了,我可以用自己的意誌去控製它。”

“真的嗎?”雪懷青將信將疑。

“我是一個長門僧,忍耐是我的長項,”安星眠說,“更何況,我就把它當成是我所選擇的苦修之路好了。不能總是指望著身外之物來解救,有些時候,也得想法子靠靠自己。至於這塊薩犀伽羅,隻需要埋在那座魂坊之下就可以了——海之淵的生命力恐怕足夠它吸取千年的吧?假如能因此讓海之淵稍微力弱一些,就更好了。”

“如果你已經下定了決心的話,我可以答應你,”泣珠說,“至少這兩件法器在我手裏,勝過放在大陸上讓那些野心家爭來搶去。我會把魅靈之書裏和鬼嬰有關的殘章交給你,加上須彌子手裏的,就是鬼嬰術的完整修煉方法,希望能對你有所幫助。”

“那……隨你便吧,”雪懷青勉強點了點頭,“無論什麽時候,我都相信你。而且如果你真的能自如地控製鬼嬰之力的話,也許你就會變成九州最強的人,以後在須彌子麵前就可以橫著走啦。”

她故意把最後一句話說得很大聲,站在遠處的須彌子自然是聽到了,從鼻子裏哼了一聲。雪懷青吐吐舌頭,忽然間一臉愁容:“可是,相比起海之淵來,蒼銀之月和薩犀伽羅也不過是小兒科而已。篷琀終究是會死的,我們該怎麽辦?”

安星眠說:“其實,在之前我們幫助篷琀壓製海之淵的時候,我就在想這個問題。這一次打敗了它,不過是暫時的,以後該怎麽辦?篷琀一死,部落的血脈就斷絕了,未來海之淵遲早還是會再度醒來的。”

“聽你的口吻,好像是有了辦法?”雪懷青問。

“說不準,但有一個方向可以試一試,”安星眠說,“我現在隻希望,海之淵就是一條龍,那樣的話,也許可以去找一找尋龍者。”

“尋龍者?”

“那是我的老師章浩歌曾經給我講過的,”安星眠說,“在我們的認知裏,龍始終是一種隱身於傳說中的神秘生物,沒有人能證明龍存在或者不存在,但在曆史上卻始終有那麽一群人,篤信龍的存在,從來沒有停止過對龍的追尋。我相信,如果能找到這群人,就能獲知更多與龍有關的信息,也許我們能用另外的方法來安撫這條龍,也許我們可以……殺死它。”

“殺死一條龍?”雪懷青嚇了一大跳,“你是不是瘋了?”

“瘋不瘋的又如何?這也許是唯一的辦法了,”安星眠哂然一笑,“每一個長門僧出師之後都需要有一個曆練的目標,我就把它作為我的目標好了。再說,如果最終能找到尋龍者,從他們手裏得到一些答案固然是好事,找不到的話,就當是你和我趕在這個世界毀滅之前飽覽九州風光了。”

“飽覽九州風光……聽起來倒也不壞。”雪懷青不自禁地有些神往。

“也隻有如此了,”泣珠說,“篷琀背負著這樣的重擔已經太久,或許是時候把它交給別人了。那我這就安排船隻送你們回陸地。你們打算先去哪裏?”

“我想先回寧州一趟,”安星眠說,“在開始我們的尋龍大計之前,還有一件事情需要辦,它關係到我未來嶽父的清白名聲,一定要弄清楚。”

雪懷青的臉一紅,眼神裏卻都是笑意。

“你是說,你把兩件法器一起留在海裏了?”風秋客問。

“是的,以後你可以不必為了它們發愁了,”安星眠說,“也不必再陰魂不散地跟在我身邊了。”

“我求之不得。”風秋客硬邦邦地說。

此時安星眠和雪懷青已經再度來到了寧南城。靠著須彌子的寶貝徒弟風奕鳴的安排,這一次兩人入城順利許多,當然,鑒於風奕鳴相比起他的年齡顯得有些過於成熟,雪懷青盡量躲著他。

兩人向風秋客講述了幾個月來的經曆,風秋客默默地聽完,並沒有發表太多意見,但安星眠看得出來,兩件法器從此不再出現在大陸上,實在是讓這位操碎了心的鐵漢好好鬆了一口氣。他相信,等他們離開後,這個從來不愛喝酒的家夥一定會大醉一場。

“你們專程來一趟寧南城,不會就是為了通報我這件事吧?”風秋客目光炯炯。

“這個麽,其實是有三個目的,”安星眠說,“第一是來告訴你兩件法器的下落;第二是,有人找你約架。”

“約架?誰那麽無聊?”風秋客眉毛一揚,隨即恍悟,“你是說須彌子那個老混蛋?”

“沒錯,就是那個老混蛋,”安星眠笑了起來,“這一次在東部的大洋裏,他和泣珠沒能分出勝負,但沒想到泣珠背後有一個天賦異稟的篷琀,實力比他還強得多,這讓他大受打擊。他說,他年紀也大了,想趁著還沒有老到打不動架的時候,把年輕時的恩怨都了結了。然後他就打算隱居起來,陪著薑琴音,也就是我母親的骨灰直至終老。而第一樁要了結的恩怨就是和你之間的。”

“我和他打了幾十年,什麽恩怨不恩怨的,都不放在心上了,哪來的精神去找他打架?”風秋客淡淡地說。

“但是別忘了,你曾口親口許諾,你死後會把屍體送給他。須彌子說了,這一次較量,如果你贏了,這個許諾就此一筆勾銷。”安星眠說。

風秋客的眼睛微微眯縫起來。此前在幻象森林裏,為了保住安星眠的性命,風秋客曾經被迫向須彌子低頭,答應在他死後把屍體贈給須彌子作為屍仆。作為一對交手幾十年不分勝負的老冤家,這樣的低頭實在堪稱屈辱。但現在,他有了一個洗雪恥辱的機會。

“怎麽樣?難道你不動心嗎?”雪懷青故意說,“其實我覺得你們都那麽老了,還打什麽打,不如湊在一起去喝酒……”

“滾蛋!”風秋客厲喝一聲。雪懷青吐吐舌頭不再說話,安星眠接著說:“總而言之,你好好考慮吧,同意的話,直接讓風奕鳴傳話就行了。”

“第三件事是什麽?”風秋客不置可否。

“替雪寂洗清冤屈。他不是殺害羽皇的凶手。”安星眠將小鎮上與雪寂的對話告訴了風秋客,風秋客眉頭微皺:“我不是不明事理的人,自然聽得出來他說的是真話,但要取信於城邦,得有確鑿的證據,比如把真凶揪出來,否則的話,我說什麽也不管用。”

“我明白,所以我想要找到那個一直藏起來的真凶。”安星眠說。

“你已經有方向了?”風秋客很是意外。

“談不上明確的方向,隻是有點模模糊糊的想法,這個想法和我這兩年來的遭遇有關,”安星眠說,“我先是被卷入了長門的大禍中,這樁禍事看起來和某些宏大的災變有關,最後卻證實不過是人為安排的陷阱。接下來是這樁與兩件法器相關的事件,看起來似乎那個幕後的女鮫人泣珠有著貪婪的欲望,最後卻證實了她所做的竟然是拯救九州的大事。所以很多時候,我們都會被自己的臆斷所誤導,表麵上清晰的動機卻未必就是犯罪者的真正動機,那裏麵或許藏著很多意想不到的變化。”

風秋客思考了一會他說的這番話:“你的意思是說,我們認定殺害領主的人要麽與王位有關,要麽與薩犀伽羅有關,其實是錯誤的?”

“未必是錯誤的,但我們必須跳出桎梏,不能隻局限在這兩個方向,”安星眠說,“領主被殺後,你們不是把所有與爭奪王位有關的貴族都查了個遍麽?既然什麽都沒查出來,就不能想一想其他的方向麽?甚至於某個王宮侍衛喝醉了酒行凶,都是有可能的。至少按照雪寂的說法,當時把他帶到花園偏門的人是穿著侍衛的衣服,隻是真假未知。”

“的確是,不過你剛才提到了羽笙密會王妃的侍女,還修煉屍舞術,有這一條,就可以順藤摸瓜扳倒他的黨羽了,也算是一個收獲。”風秋客說。

“那是你們城邦內部的事兒,我就不關心了,”安星眠說,“我隻關心我未來的嶽父。能不能把當時查案的資料都借給我看看,如果可能的話,最好有當時王宮裏所有人的詳細資料。”

“明天一早給你。”風秋客很是爽快。

此後的一個月裏,安星眠住在風秋客的家裏,幾乎是不眠不休地翻看著當年的卷宗,又走訪了許多當事者,卻始終一無所獲。每一個看起來似乎可能有動機殺害領主的人——想要奪取王位的、曾經被領主懲罰過的、因為沒有得到升遷可能心懷不滿的、有可能和領主的某個嬪妃勾搭成奸的——都能拿出確鑿的證據證明他當時根本不在王宮裏。他想要尋找那個最關鍵的帶路的侍衛,同樣一無所獲,風秋客審訊了還健在的當年的所有侍衛,也沒有找到什麽值得一提的疑點。這讓安星眠有些沮喪,雪懷青卻反而安慰他:“父親已經被冤枉了二十年了,原本不必急於一時,再說了,實在洗不清冤屈也就算了,反正他在大沙漠裏,這些羽人也抓不住他。”

“我想到王宮裏去轉轉。”安星眠忽然說。

雪懷青嚇了一跳:“上次你進天啟城的皇宮就夠冒險了,而且當時我還不在,你這次有打算怎麽樣,抓一個領主或者王後之類的來逼問嗎?”

“不,和那些大人物無關,”安星眠說,“我總覺得王宮裏藏著什麽奇怪的東西,想要去親眼看看風白暮被殺的那座花園。”

“風先生是肯定不會幫你這個忙的。”雪懷青說。

“不需要老風先生,有小風先生就夠了,那位小風先生可是最擅長在王宮裏四處亂逛的。”安星眠擠擠眼。

“其實我並不討厭他,就是那麽年紀小小的居然……喜歡我,感覺好奇怪。”雪懷青無奈地歎了口氣。

“反正他喜歡你也不能做什麽,放寬心吧,”安星眠安慰她說,“我剛開始認識他時,簡直覺得他像一個萬年僵屍,但是後來慢慢發現,他也沒有那麽壞。更何況,他擁有這樣超越年齡的智慧,恐怕是很難在同齡人裏交到朋友的,平時的生活裏或許也難免會有些寂寞吧。和我們在一起,他大概能更開心一些。”

風奕鳴雖然年紀幼小,論起辦事能力似乎並不遜色於風秋客,第二天夜裏果然偷偷把兩人帶到了禦花園。安星眠在花園裏走走看看,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找什麽,何況即便這裏真隱藏了什麽,二十年的光陰過去,一切恐怕都消失無蹤了。但他還是不甘心,總覺得禦花園裏可能有什麽文章。

可惜的是,仔仔細細看了幾圈,仍舊什麽都沒發現。風奕鳴安慰他:“這不足為怪。我那些廢物的長輩們第一時間搜尋現場還什麽都沒找出來呢,何況你已經是時隔二十年了。”

安星眠想了想,說:“能不能帶我去雪寂當時住的驛館看看,我想瞧一瞧這條路。”

風奕鳴很有耐心,也可能是希望多一些時間和雪懷青相處,立馬答應了,三人沿著禦花園後門的那條路走出很遠。風奕鳴看來經常出入王宮,而且記性非常好,沿路走沿路隨手向安星眠指點王宮裏的個個處所。

三人拐到一條僻靜的小徑上時,雪懷青忽然小聲說:“噓!有腳步聲!可能是夜間巡邏的侍衛。”

“你們躲起來,這裏交給我,”風奕鳴說,“王宮裏的侍衛都見慣了我到處亂竄。”

兩人連忙藏身於一棵大樹之後,風奕鳴抄著手,大模大樣地迎上去。但出現的卻不是什麽侍衛,而是宮裏的一個老太監。他顫巍巍地提著一盞黯淡的燈籠,弓腰駝背地朝這個方向走來。看見風奕鳴,他有些驚疑不定:“什麽人?”

“是我。”風奕鳴向前走了幾步,讓燈籠的光照亮自己的臉。老太監睜著昏花的老眼,好容易看清楚了對方的長相,連忙鞠躬行禮。風奕鳴擺擺手:“不必了,我記得你,你在宮裏已經很多年了。那麽晚了不睡覺,你這把老骨頭又不結實,為什麽出來閑逛?不許說謊,否則我對你不客氣。”

好厲害的小孩子,安星眠想,果然不能把他當成尋常孩童來看待。

老太監顯然心裏有鬼,碰上風奕鳴已經足夠緊張了,再被他一連串的恐嚇,更是嚇得瑟瑟發抖。過了好久,他才勉強能說話:“我……我是來這裏拜祭我兄弟的。”

“你兄弟?什麽人?你們兄弟倆都在宮裏做事嗎?”風奕鳴問。

“不,不是我親兄弟,隻是當年很要好的一個朋友,和我一起入宮的。”老太監搖搖手。

“他是怎麽死的?”風奕鳴又問。

老太監猶豫了許久,知道不答不行,硬著頭皮說:“他是……自殺的。上一任領主死後沒多久,他就自殺了。”

安星眠渾身一震,知道自己已經找到了一個很關鍵的證人,風奕鳴也趕忙逼問:“他為什麽自殺?是畏罪自殺嗎?是不是他殺了領主?”

“不是不是,肯定不是!”老太監急忙說,“他就是什麽遺言都沒有留,莫名其妙就在前邊那棵樹上吊死了。他父母雙亡,沒有親人,所以我每年都在他生辰的時候到那棵樹下去祭拜他一下,也算是兄弟一場了。”

“就在南邊的那一排房子裏。”老太監伸手一指。

“你這個兄弟留下什麽遺物沒有?”安星眠又問。

老太監驚疑不定,不知道這個身份未知的人類為什麽要問這個,但風奕鳴就在旁邊,他也不敢不答:“留下了一些不值得一提的雜物,都收在我床底下的一口箱子裏。”

安星眠掏出一張銀票塞在他手裏:“馬上都給我拿出來,哪怕是一根頭發也不許落下!”

老太監就著燈籠看了一眼銀票上的數額,險些高興得暈了過去。他仿佛一下子年輕了十歲,幾乎是小跑著跑回去,等他跑遠了,風奕鳴忍不住問:“你為什麽對他那麽感興趣?”

“剛才你不是沿路給我指點王宮裏的地點麽?太監們居住的那一排房子,距離另一個地方很近,”安星眠說,“那就是虎翼司的侍衛房。”

“侍衛房?”雪懷青一時沒有明白過來,但風奕鳴果然是頭腦聰穎,一下子險些叫出了聲。

“也就是說,那個自殺的太監很有可能偷竊侍衛服假扮成侍衛!他就是把雪寂帶到花園偏門的人!”

那名二十年前自殺的太監名叫李昱成,留下的遺物都是些雞零狗碎的破爛玩意兒,布滿了陳年的灰塵,甚至還有幾本**小說。雪懷青禁不住感慨:“沒想到太監也看這玩意兒……”

三人捏著鼻子挑挑揀揀好一陣,卻沒有發現任何有價值的東西,風奕鳴很是惱火,一腳踹在箱子上,箱子被踢翻,剛剛放進去的那幾本**小說掉落了出來,從裏麵摔出一頁紙。

風奕鳴俯身撿起那張紙,在燈下一看,那是一頁賬單,上麵記錄著李昱成生前欠人的錢。結合著箱子裏的幾枚顯然是灌了鉛的骰子,可以想象這個太監生前沉溺賭博,結果欠下了一屁股債。

“也就是說,他完全可能隻是因為還不起賭債而自殺,”風奕鳴很是失望,“白高興一場了。”

他隨意地讀著這張紙上歪歪扭扭的字:“欠劉旭五金銖,欠李紅泉十四金銖,欠朱坦六金銖……好家夥,這家夥還真能欠錢,幾年的薪俸都輸出去了。不過這些條目事後都被勾掉了,說明他又把錢還上了,難道是他後來手氣轉好贏錢了?”

他又仔細地看了看,笑了起來:“原來如此。這家夥是拆東牆補西牆,他後來借了一筆大的,把之前欠別人的全還了,於是就隻剩下這最後一個無法勾掉的大債主了。所以有錢的不是李昱成,是這個叫葉潯的債主……”

“你說什麽?葉潯?”安星眠急急忙忙地打斷了他。

“我知道這個葉潯。”安星眠陷入了沉思。從第一次見到葉潯,他就覺得這個人身上隱藏著很多不為人知的秘密,他在懷南公主的喪儀上近乎瘋狂的表現十分耐人尋味。而現在,這張二十年前的記賬單上竟然又有葉潯的名字,難免讓人浮想聯翩。

“加在一起一共兩百來個金銖,就算葉潯拿出他所有的積蓄,恐怕也不會夠,”安星眠算計著物價,“尋常的貧民是攢不出這筆錢的,葉潯得到這筆錢的途徑一定有問題。”

“也就是說,這個人的死有可能和葉潯有關?”雪懷青問。

“完全有可能,”安星眠說,“葉潯這麽孤僻的人,怎麽可能無緣無故借那麽多錢給別人,而且還是超過自己積蓄的錢。”

他把門外的老太監叫了進來:“你知道葉潯這個人嗎?”

老太監點點頭:“知道,活生生就是一個怪胎,誰也不願意搭理他。不過總算他幹活麻利,而且手腳很幹淨,所以才被一直留在王宮裏作雜役。”

“你這位名叫李昱成的兄弟,和葉潯的關係怎麽樣?”安星眠又問。

“很不好,有一次還差點打起來,”老太監說,“說起來也是我這個兄弟的錯,他平時就對那些下級雜役很是粗暴,而葉潯的脾氣也不好……”

關係很不好,差點打起來,但最終卻借給了他一大筆錢,安星眠想,看來得去找這位老朋友會會麵了。

第二天下午,風奕鳴又被領主安排了課程,因此隻有安雪二人一同去尋找葉潯,對於雪懷青來說,沒有風奕鳴跟在身邊似乎鬆了一口氣。盡管這個人小鬼大的小孩十分知情識趣,對她任何越禮之處都沒有,但越是這樣刻意,她越覺得不舒服。

大白天的想要在王宮裏晃**可著實不容易,幸好葉潯這天下午被派出宮去采買,在他的歸途中,安星眠與雪懷青攔住了他。

“是你們。”葉潯的臉上還是死氣沉沉的沒什麽表情,但目光裏隱隱流露出一絲喜悅,可見他還是把這兩個人當做可以親近的“好人”的。

安星眠心裏不覺微微有些內疚,覺得為了一樁二十年前的案子再來攪擾葉潯,似乎有點不該,但他眼前隨即閃過雪寂那張被摧毀的蒼老臉龐,這張臉讓他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也要還雪寂一個清白。

“葉先生,我有話想要問你,”安星眠說,“可不可以找一個安靜的地方說話?”

葉潯的臉色一變,向後退了一步,“問我?你有什麽問題要問?”

安星眠心說不好,這個敏感的怪人居然反應那麽激烈。但事已至此,他也隻能硬著頭皮說下去:“是關於二十年前……”

葉潯雖然個子矮小,也沒有練過武,但是跑起來卻是腿腳飛快,而兩人畢竟還是不敢在寧南街頭太過張揚。眼看葉潯鑽進一條偏僻的小巷,前方的巷道縱橫交錯,一旦追丟就肯定找不到人了,雪懷青咬咬牙,一狠心發出了一枚毒針。這枚毒針沒有什麽大的殺傷力,隻是能讓人暫時手足麻痹而已,葉潯腿上中針,馬上摔倒在地。

“你們都是惡人!”葉潯破口大罵,“我以為你們是好人,你們騙我,你們都是惡人!”

雪懷青上前想要扶他,手卻被他毫不留情地打開。她隻能歎了口氣,柔聲說:“葉先生,我們不是故意要打傷你的,這枚針隻是讓你暫時腿腳麻痹,一會兒就能恢複。我迫不得已地做出這樣的舉動,隻是因為我迫切地需要查明真相,還我父親一個清白。”

她簡單地向葉潯講述了一下雪寂目前的狀況:“我父親身體也殘疾了,容貌也毀了,這一生受盡了無窮的苦楚。我隻是想要還他一個清白,來稍微補償一點他這些年受的罪。葉先生,你不是最看重好人嗎?我的父親就是這樣一個好人,難道你忍心看著一個好人身背不白之冤,直到他死去嗎?”

葉潯大張著嘴,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安星眠趁熱打鐵:“葉先生,我知道你一定知道一點當年的事情,我們不會難為你。如果真的和你有關,我們可以先幫你逃出寧南城,逃離寧州,隻需要你留下一份口供,證實雪寂的清白就行了。”

葉潯像是沒有聽到安星眠的這番話,他目光發直,嘴裏喃喃地念叨著:“這麽說,他是一個好人?我害了一個好人?”

“你害了一個好人?”雪懷青一把抓住葉潯的肩膀,“這麽說,是你做的?是你殺了領主嗎?是不是,是不是啊?”

葉潯的身體隨著雪懷青的手搖晃著,嘴裏仍舊念念有詞:“他是一個好人……他斷了腿,被毀容了……我害了一個好人,一個好人,一個好人……”

他一口氣重複了十多遍“一個好人”,然後猛然間大吼一聲,勉強從地上站了起來。安星眠連忙擋在雪懷青身前,擔心對方暴起傷人。

但葉潯並沒有向兩人發起攻擊,他咧開嘴,哈哈大笑起來,麵頰上卻流下了眼淚。又哭又笑的葉潯緊緊握著拳頭,大喊了一聲:“我害了一個好人!領主是我殺的!”

說罷,他忽然身子一軟,倒在了地上。

兩人慌忙撲上前去,葉潯的身上並沒有任何外傷,但卻已經嘴唇青紫,臉色煞白,眼球突出,一張臉變得歪曲。雪懷青皺起了眉頭:“不好!葉先生可能原本頭顱裏就有病變,似乎是情緒太過激動,中風了。”

當葉潯氣絕身亡之後,安星眠和雪懷青麵麵相覷,都有些不知所措。葉潯臨死前吐露了真言,說領主是他殺的,但在場這兩人原本就是城邦的通緝犯,說出去又有誰會相信呢?

“不管怎麽樣,我們還是得把這件事先告訴風先生。”安星眠說。

“但是除了風先生之外,沒人會相信我們倆的證言吧?”雪懷青擔心地說。

“放心吧,還有我呢,”風奕鳴的聲音突兀地響起,“他的確親口說了領主是他殺的,我可以作證。”

兩人一抬頭,風奕鳴赫然坐在小巷的牆上,正翹著腿看著兩人。安星眠又驚又喜:“你怎麽會來的?”

“我偷偷溜出來的,”風奕鳴說,“我原本在上東陸詩詞的課程,上得好不氣悶,然後想到你們去找那個脾氣古怪的葉潯,總擔心會出什麽變故,所以趁著老師喝茶的時候,往茶杯裏放了點迷藥。現在他老人家大概正在打呼嚕吧。”

雪懷青哭笑不得:“你可真夠狠的。但是幸好你來了,否則的話,沒有旁證,誰也不會相信我們倆。”

“我是領主最寵愛的孫兒嘛,”風奕鳴擠擠眼睛,“我說出的話,老頭子總會聽的。不過我也需要你們幫我一個忙。”

“我懂的,你是想要攬功,說這個真相最終是你調查出來的,”安星眠點點頭,“沒問題,我們隻求洗雪雪寂身上的冤屈,這個功勞讓你領了去,以後你爭奪領主之位又可以多一個籌碼了。”

風奕鳴滿意地點點頭:“這叫做互惠互利,誰都有賺頭。”

安星眠看了看風奕鳴,欲言又止,風奕鳴說:“有什麽話想說的話,最好現在說出來。現在我們還是朋友,以後各走各的路,想說什麽也來不及了。”

風奕鳴的語調裏微微有些悲涼,似乎是已經預見到了遙遠的未來,安星眠歎了口氣,走到他麵前,認真地說:“你以後恐怕不止是想要當一個領主,以你的才能和野心,也許會一統寧州,成為新一代的羽皇,然後把戰火燃遍九州。這樣的事情,你絕對做得出來,而我也不可能能勸服你打消這個念頭。”

風奕鳴微笑著看著他,並沒有否認。安星眠繼續說:“說真的,我很想現在就殺死你,為九州根除未來的隱患,但我做不到這一點,做不到為了未來可能發生的事情去殺害一個現在還清白無辜的孩子。所以我隻想要求你一件事,以朋友的身份求你一件事。”

“你說吧。”風奕鳴收起笑臉,嚴肅地說。

“如果你真的有成為一代霸主的那一天,希望你能對百姓好一些,”安星眠說,“你可以做一個梟雄,但不要做暴君。”

“朋友。”安星眠伸出手,和風奕鳴依舊稚嫩的小手握在了一起。

有了風奕鳴和風秋客的雙重保駕,王室最終將葉潯定為了殺害領主的罪犯,雪寂背負了二十年的冤屈也算是昭雪了。而羽笙也因為當年試圖用屍舞術操縱領主而東窗事發,鋃鐺入獄,風餘帆的勢力因此一蹶不振。風奕鳴在這件事中果然沒有白白出力,他的父親在爭奪下任領主的戰爭中取得了主動。

“風餘帆和羽笙這兩個家夥,當初審訊我的時候沒少惹我生氣,現在這樣,真是罪有應得!”雪懷青拍著手說。

雪懷青固然十分開心,但也略有一點悶悶不樂,畢竟葉潯曾經那樣信任她和安星眠,最終卻在兩人麵前就那樣死去了。而且,葉潯這一暴死,他殺領主的動機就變成一個謎團了。人們紛紛猜測,可能是領主曾經責罰斥罵過葉潯,而葉潯把這些羞辱都記在了心裏,最終怒火爆發,殺死了領主。畢竟葉潯就是那樣一個壞脾氣的家夥,這種說法也說得通。

但安星眠卻並不這麽想,連續幾天都一個人外出,在寧南城裏不知調查些什麽。雪懷青碰巧感染了風寒,躺在風秋客府上養病,沒有陪他出門折騰。但每晚安星眠回來時,她還是忍不住要問一問:“怎麽樣?找到點什麽沒有?”

“有一點點小碎片,回頭拚湊齊了再告訴你。”安星眠的回答則總是賣關子,那副故作神秘的表情每每讓雪懷青有把他殺了做成屍仆的衝動。

六天之後,雪懷青的病終於好了,而安星眠則一大早地就把她拎了出去:“跟我到城裏逛逛,看看熱鬧。”

莫名其妙的雪懷青跟著他來到了城裏,一看眼前的陣勢,她就撇撇嘴:“怎麽又是喪儀?上次不就看過了嘛。再說了,這次也沒有葉先生來攪和了。”

“我是想告訴你,你真正需要關注的人是誰。”安星眠伸手一指。

雪懷青定睛一看,他居然指向的是喪儀師,這恰好也是上一次被葉潯攪擾的那場喪儀的喪儀師。在那一次,葉潯扔出一塊石頭,砸中了一位老司祭,老司祭從長長的階梯上滾下去,又撞翻了這位喪儀師,導致他的頭被磕破。現在看來,那一次果然傷得不輕,時隔數月,他的額頭上仍然有一個醒目的疤痕。

“為什麽要關注這個喪儀師?”雪懷青不明白,“難道他才是葉潯真正的敵人?可葉潯殺的是領主啊。”

“不,這個喪儀師無關緊要,也和整個案子毫無關聯,”安星眠說,“我提醒你注意的,是喪儀師這個職業而已。”

“職業?怎麽了?”雪懷青不解。

“你別忘了,當年撿到葉潯並把他撫養長大的緯桑植,就是一位喪儀師。”安星眠說。

“聽我慢慢和你說,這是一個聽起來極度荒謬、但細細一想又不乏悲傷的故事,”安星眠拉著雪懷青的手,離開了擁擠的喪儀現場。兩人在一棵大樹旁坐了下來,安星眠說:“葉潯這個人的脾氣,非常執拗,凡是他認定的事就不容更改,誰對他有一點不好他可以恨一輩子,而與之相反的,凡是對他好的人,他可以掏心掏肺地對待。”

“沒錯,僅僅是因為我一直對他客氣而禮貌,他居然就敢冒著殺頭的風險來試圖放我走。”雪懷青回憶起舊事。

“所以你可以想象,在葉潯的一生中,最感激、最熱愛、最願意為之獻出一切的,肯定就是當年撿到他、撫養他長大的緯桑植。這就是我一直在思考的葉潯的動機:他殺人,是否不是因為自己,而是為了另外一個他所熱愛的人呢?”安星眠說。

雪懷青有些茅塞頓開的感覺:“這麽一說,倒也蠻有道理的,難道是緯桑植曾經被風白暮欺侮過?”

“為什麽你們總是要往複仇這個角度上想呢?”安星眠說,“為什麽不可以不是複仇,而是一些其他的事情呢?”

“其他的事情?”雪懷青琢磨著,“我還是想不到。”

安星眠說:“最開始的時候,我隻是想到,以葉潯低級雜役的身份,無論如何不可能攢出兩百金銖,那麽他的金銖從哪兒來?很有可能是從他的養父緯桑植那裏來的。於是我去查找了一番已經去世的緯桑植的消息,打聽到了許多非常有趣的事情。你知道緯桑植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嗎?”

雪懷青當然隻能搖搖頭,安星眠說:“緯桑植出生於一個喪儀師的傳統世家。在人類社會裏,雖然也有類似喪葬師這樣的職業,但從事這一行的人地位都很低,還經常被人避諱,覺得不吉利。但在羽族社會裏卻正好相反,人們對死者的重視與尊崇讓喪儀師的地位非常高,有名望的喪儀師都會受到人們的景仰和尊敬。所以緯桑植也一直非常熱愛他的職業,非常珍惜傳承了十多代的家族榮譽,並且總是在養子葉潯麵前強調這一點。

“他甚至也曾想過要培養葉潯接班,但這個撿來的孩子脾氣太怪,而喪儀師這個職業,從策劃、選人、選材、程序編排、裝飾,到最後的主持,需要應對十分複雜繁瑣的流程,需要非常高明的溝通技巧、組織能力與審美能力,葉潯絕對做不來。盡管如此,從小耳濡目染,葉潯心裏也毫無保留地接受了緯桑植的全部觀點,把養父的榮譽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還重要。而這一點,就是悲劇的起源。

“我發現,緯桑植雖然把喪儀事業視作自己的生命,但是這一輩子卻幾乎沒有完成過幾個特別重要的喪儀,原因很簡單——他的父親太長壽了。二十年前的時候,緯桑植五十五歲,已經做了一輩子的喪儀師,但自己獨當一麵成為主角卻隻有短短的七年,在此之前一直都是給他的父親做助手。

“這種陰鬱的心境也讓他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他的父親長壽而健康,他卻在五十歲後身體就不斷惡化,各種疾病纏身。到了五十五歲那年,幾乎連平時站立走路都需要拐杖了。他自己也知道命不久矣,心情更加惡劣,我問了好幾位當時他的朋友們,這些朋友無一例外地告訴我,緯桑植每次與他們見麵,都會感歎自己時命不濟,看來這輩子都無法主持一次真正像樣的重大喪儀了。作為一個喪葬世家的傳人,這樣的巨大恥辱足以讓他死不瞑目。既然這些朋友們都能聽到他的這番表白,想必他的養子在出宮探望他時也能聽到……”

“我明白了!”雪懷青驚呼一聲,“葉潯殺害領主……是為了讓他的養父得到一次重大喪儀的機會!他是為了喪儀而殺人的!天哪,這真的是一個很荒謬的理由!”

安星眠沉重地點了點頭:“沒錯,我想來想去,這是最合乎情理的一個推斷了,雖然荒謬,卻最為合理。在葉潯的生命中,養父重於一切,他希望在臨死前能主持一次重大喪儀,這個希望也就成了葉潯的唯一目標。

“另一個有力的證據是,在領主死前一個月,緯桑植家裏被偷走了兩百個金銖,現場沒有留下任何撬門撬窗的痕跡,捕快懷疑是內賊作案,但是把家裏的仆人審問了一圈,還是一無所獲。對於緯桑植這樣的喪儀師世家而言,兩百金銖不算大數目,因此事後也沒有怎麽用力追查。但是現在,我們可以判斷出,這個內賊就是葉潯。

“葉潯偷了錢,讓債務纏身的李昱成償清了債務。作為交換條件,他要李昱成配合他的行動,在指定的日期把雪寂騙到禦花園去做替罪羊。對於葉潯而言,雪寂是一個遠道而來的入侵者,肯定是壞人,他對壞人不需要有絲毫歉疚。而李昱成雖然答應了,但擔心事後被查出來,所以偷了一身侍衛的服裝,以掩蓋自己宦官的身份。之後發生的事情,人們都很清楚了。葉潯殺害了領主,領主的喪儀是一個城邦最高等級的喪儀,他倒是挺會挑。”

雪懷青禁不住長歎一聲:“可是葉先生,他看起來是一個很簡單的人,怎麽會能想出那麽多點子:打開花園的偏門,偷我父親的鞋,讓李昱成把我父親誘騙到現場。這應該是一個思維縝密的人才能做出來的。”

“然而,可憐的是,葉潯煞費苦心完成了這一切,卻並沒能讓養父如願以償,反而加速了他的死亡。當時,領主被害的消息傳了出來,緯桑植的一位好朋友幾乎是飛奔到緯家,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他:他可以有機會主持寧州最大城邦的領主的喪儀了。

“緯桑植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連問了三遍,才確認領主真的死了,尤其是領主被殘忍分屍,這意味著他還能展現自己在屍體妝容方麵的不凡身手。這位年邁體衰的老人突然間興奮不已,仰天大笑了三聲,隨即身體就硬邦邦地倒下了。他太過激動了,身體經受不住這種突如其來的刺激,竟然就此喪命。

“領主死了,緯桑植卻最終沒能主持喪儀就一命歸西,葉潯的悲傷可想而知。他一定是在激動之下對李昱成說了些什麽,李昱成擔心事發,於是畏罪自殺了。而從那以後,他一看到喪儀,就會想起自己不幸的養父,難免會頭腦發熱做出一些過激的事情。我們上次所見到的那一幕,其實葉潯恨的根本不是懷南公主,他隻是單純地憎恨這個隆重華美的喪儀而已。”

安星眠講完了全部的推論,兩人久久不語,心裏都有許多複雜的念頭與感懷。細細回想這一次與從蒼銀之月和薩犀伽羅相關的整個事件,看似有著無數的陰謀和布局,但最後推動一切的,卻都是許多不經意間的巧合和意外。假如當初那條豪魚沒有遊進被投毒的海域,假如風白暮在葉潯下手前就已經病死,假如雪寂發現凶案時風白暮已經來不及說出分屍的遺願,假如雪寂不曾在夜間發現聶青的陰謀,假如薑琴音當時搶到的是培養鬼嬰的全篇文字、又或者難產時沒有遇到安市靳,假如鶴鴻臨帶著薩犀伽羅逃亡時沒有進入建陽城……任何一個環節的缺失,都有可能讓曆史重新被書寫,但這些事情偏偏一件接一件地發生了,他們就像一根又一根的鏈條,連接在一起,編織出了這個詭譎奇異而又充滿無奈的故事。

“就因為一個近乎荒謬的願望,把整個城邦攪得雞飛狗跳,改變了許多人的命運……”雪懷青感慨萬分,“如果葉潯當時沒有殺死風白暮,這之後二十年的曆史都要有很多地方被改寫,而你和我,也未必還能相遇了。”

“天道循環,世事無常,就不要考慮那麽多了,”安星眠微微一笑,輕輕摟住雪懷青,“我們這兩年來,見到了太多不幸的人,也見到了太多無法實現的願望。但無論如何,我們還在一起,就已經勝過一切了。命運已經打開了這扇門,前路迢迢,我們就繼續走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