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突變

如風奕鳴所言,須彌子這個老怪物真是把堂堂的寧南城當成了他自己的後花園。他所擅長的,絕非是操縱屍體的能力而已,至少每一次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四王子的府邸,都沒有任何人能發覺。而寧南城的世家貴族大墓也被他像逛街一樣逛了個遍,從中搜刮到不少盜墓賊都沒法找到的珍稀物品。

“您當初真應該去幹盜墓賊,”風奕鳴說,“這樣的話,恐怕早就成九州首富了。”

“我倒並不是視金錢如糞土,錢這種東西,人活著總是需要的,”須彌子悠悠地說,“隻不過我所需要的快樂,金錢買不到,屍舞術才能提供。況且我弄出來的這些東西,並不是為了錢,而是它們都能對你的修煉有所幫助。”

“用老祖宗們陪葬的東西來修煉邪惡的屍舞術,”風奕鳴扮了個鬼臉,“被家裏人知道了,非得把我抓起來砍手砍腳不可。”

此時他跟隨須彌子修煉已有兩個多月,須彌子平時對他要求極嚴,幾乎沒有什麽笑臉,但在心底裏卻是非常滿意。風奕鳴不僅僅是懂得操弄權術而已,在屍舞術的修行上進展極快,而且能夠忍受任何嚴格到近乎殘酷的要求和磨煉,毫無怨懟。須彌子盡管總是板著臉,偶爾也會送出一兩句難得的稱讚,然而這樣的稱讚在正常人那裏是絕對聽不到的。

“也許將來,我真的可能死在你的手裏。”須彌子的最高讚美是這樣的,“那樣的話,我總算是教出了一個像樣的徒弟。”

時間已經進入了十二月,寧南城氣溫驟降,已經下過幾場雪。須彌子很開心,因為一到下雪的天氣,他就可以好好地炮製一下他的好徒弟了。此刻風奕鳴正跪在他自己的房間裏,渾身上下**裸的沒穿一件衣服,卻沾滿了雪塊。須彌子坐在一旁,舒舒服服地一邊喝著熱茶一邊烤火,“十分鍾之內,雪不能化盡,不然加罰半個對時。”

風奕鳴緊咬著牙關,努力催動秘術,讓自己體表的溫度不斷降低,以便保證那些雪塊不會在溫暖的房間裏迅速融化。他凍得瑟瑟發抖,卻偏偏巴不得自己的身體能再冷一點,因為他清楚,須彌子不會有絲毫憐憫,不管是對徒弟還是對一個小孩,假如自己不能達到師父的要求,就會遭受更嚴厲的懲罰甚至於被掃地出門。

好容易熬過了一刻鍾,身上的雪化掉了一大半,好歹還有小部分殘留著,算是完成了師父的基本要求。盡管如此,須彌子還是很挑剔:“昨天剩了大概四分之一的雪,今天連五分之一都不到,退步了。”

“那是今天火盆裏的炭火燒得足!”風奕鳴哼唧著,抖掉雪塊,扯過一張毯子裹住自己。須彌子冷笑一聲:“炭火燒得足?”

他手掌攤開,剛才風奕鳴抖掉在地的一團雪塊浮空而起,落到他的掌心。須彌子捏住這團雪,把手直接放在火盆中跳躍的火苗上方,那灼熱的火焰卻不能傷到他分毫。過了許久,他才收回手,重新攤開手掌,剛才那團雪仍然在手心,半點也沒有融化。

“慢慢練吧,任何本領都不是一日之功,”須彌子扔掉雪團,“但是下次再敢找借口,我剝你一層皮。”

風奕鳴吐吐舌頭,不敢多說。就在這時,一陣腳步聲向著他的房間傳來。

“我不是已經下令下人們不許靠近麽?”風奕鳴臉色一變,“難道是我父親來了?師父,恐怕您老人家得暫時避一避。”

“不必,我已經從腳步聲聽出來的是誰了,”須彌子說,“是一個熟人,無妨。去開門吧。”

“你來閑逛,你的熟人也來閑逛,真的變成後花園了……”風奕鳴扔下毯子,匆匆穿好衣服,打開了門。他的眼前出現了一個美麗的金發女子,雖然從未親眼見過,但以他聰明的頭腦,已經猜出了這是誰。

“是雪懷青雪小姐吧?”風奕鳴笑容可掬地說,“請進。”

雪懷青點點頭,走了進去,風奕鳴重新關好門。須彌子看了雪懷青一眼:“又來給我找麻煩了?”

雪懷青輕聲歎息:“我知道的,你不會因為我是師父的徒弟而對我有任何親近,如果不是萬不得已,我也絕不會來求你。可是現在,除了你,我想不到還有誰有這個能力幫我了。”

她這話似乎是無心說出來的,但是“想不到還有誰有這個能力幫我”這句話,顯然是深合須彌子的胃口。他原本繃得緊緊的臉也略有一點放鬆:“是那個姓安的小娃兒又惹出什麽禍事了吧?”

“確切地說,他現在自己就身處禍事中,”雪懷青雖然眉頭微蹙,但說話仍舊鎮定,並不顯得慌亂,“他落到了天驅的手裏。”

“啪”的一聲,須彌子把手裏的茶杯摔到了地上,茶杯立刻摔成碎片,瓷片四處飛濺。風奕鳴知道事情不妙,立即縮到角落裏,不去觸師父的黴頭。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廢物!”須彌子低聲怒罵,“淨會給我找麻煩!難道非要老子把你們放進搖籃裏才能省點心嗎?”

“你有什麽資格把我們放進搖籃裏?”雪懷青跨前一步,站到須彌子麵前,直直地和他對視,“你不過是想要通過我找到我的父母,得到蒼銀之月,又不是真的關心我們的死活。我們憑什麽一定要給你省心?你是我們的什麽人?”

這個小妞不要命了!即便是風奕鳴也嚇得有點不知所措。他雖然並未見過師父和其他人相處,但卻很容易能夠想象得出,這個老怪物是絕不允許任何人忤逆他的,而眼下,雪懷青居然敢指著他的鼻子指責他,簡直就是自己拿根繩子往脖子上套。以須彌子的實力,大概一根手指頭就能要了她的命。

“從來沒有人敢這樣對我說話,”須彌子的語氣卻反而平靜下來,隻是臉上就像罩上了一層嚴霜,一股無形的殺氣慢慢彌漫開來,“你真以為你是她的徒弟,我就不敢殺你?”

“我已經說過了,我從來不認為你會因為我師父的緣故而對我和安星眠有任何的特殊對待,”雪懷青仍舊毫無懼色,“所以你來到寧南城的目的,本來就隻是為了蒼銀之月,你之前試圖救我也是為了蒼銀之月,而不是在意我的生死,難道堂堂的最強屍舞者連實話都不敢聽?更何況,你也未必真的是最強的屍舞者。”

你未必真的是最強的屍舞者。這句話聽在風奕鳴的耳中,簡直無異於一場地震。須彌子最不能容忍的,並不是有誰敢於和他為敵,敢於向他挑戰,而是有人敢懷疑他的實力。眼下雪懷青敢說出這種話,是嫌自己活得太長了嗎?

果然,須彌子的嘴角浮現出一股殘忍的冷笑,那是他打算動手殺人的先兆。他的雙目閃著灼灼的光芒,就好像眼瞳在燃燒:“你說什麽?我未必是最強的?你再說一次?”

“我在海上,遇到了一個迷霧中駕馭鬼船的鮫人,”雪懷青說,“他未必不如你。”

須彌子滿身的殺氣忽然間消散了。他看著雪懷青,表情有些意外,卻又隱隱有一些讓人不解的喜悅:“你遇見了那個人?你是說,他是一個鮫人?”

“這麽說,你也見過他?”雪懷青反問,“那你就應當知道,我並沒有胡亂誇大,他一次能操縱上百具行屍。”

“哼,你說他是鮫人,那就再明白不過了,”須彌子的臉上居然有了笑容,“鮫人有一種抒**感的方式,叫做鮫歌,是運用喉頭的軟骨震**,可以發出很特殊的聲音。這樣的發聲方法和屍舞者的亡歌有些異曲同工,如果能把鮫歌和亡歌結合起來,就能夠放大屍舞術的效果。這一點是其他種族的屍舞者做不到的,隻有鮫人才行。”

他越說越高興:“所以他能操控超過一百個行屍也就沒什麽奇怪了,不過是依靠鮫人特殊的體質取巧罷了,那隻是無可扭轉的種族差異,就好比人的力氣永遠大不過誇父,論真實的屍舞術的本事,應該還是不如我,肯定不如我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不如我!他不如我!”

風奕鳴目瞪口呆地看著師父如此忘乎所以地縱聲大笑,一麵唯恐這笑聲會招來家裏的人,一麵卻禁不住想,這個老家夥果然還是對這樁二十年前的往事耿耿於懷。對他而言,要承認這世上有人能勝過他,實在是天大的屈辱,如今這樣的屈辱不複存在了,難怪會如此高興。而此人前一分鍾還殺氣騰騰,眼看就要讓一個美女死無葬身之地,一分鍾後卻立刻笑逐顏開、老懷大暢,實在堪稱喜怒無常,真是對得起他的怪物之名。

“看來我想要變成你那樣的怪物,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呢。”風奕鳴悄聲自言自語。

“很好,既然你給我帶來了好消息,趁著我現在心情好,我就付你一點辛苦費,”須彌子好像完全忘記了片刻之前他是如何差一點就一怒之下殺死雪懷青,“我去想想辦法把那個男娃兒弄出來。把事情的詳細經過告訴我。”

“我實在不應該求你去救人的,”雪懷青斜他一眼,“早知道我應該開口就要做九州的皇帝,反正現在提什麽要求你都會答應。”

雪懷青被囚禁在寧南城的時候,安星眠總是禁不住要去想象,她到底在經曆著怎樣一種生活,而現在,他總算有機會自己去體會階下囚的生活了。

不過相比之下,寧南城畢竟是大城邦首府,雪懷青雖然被囚禁,生活條件其實很不錯,隻不過是限製自由的軟禁罷了,羽人們還耗費了大量珍貴藥材替她療傷。而眼下,安星眠的待遇可不怎麽好,他被關在一間地下的囚室裏,甚至連可以見到陽光的天窗都沒有,四圍隻有一片黑暗,還有稻草發黴的氣息。每一天,天驅們會給他送來一些簡單的食水,剛好維持他的生存,卻又讓他始終饑腸轆轆,以便消耗他的體力。

總算不錯了,安星眠自嘲地想,看著那個女天驅仇恨的目光,他一度以為自己馬上就要被剝皮開膛呢。說來也奇怪,自己和這位女天驅第一次見麵時,雖然她一出手就試圖刺殺自己,但在刺殺失敗後,還能和自己像朋友一樣談笑風生,這一次見麵卻像是不共戴天的世仇一樣,不但沒給自己好臉色,押送自己回這個據點的一路上也是動輒拳打腳踢。他甚至懷疑,自己在這裏每天隻能吃點清水饅頭,大概也是這位女天驅在背後刁難。

原來天驅們正義的外表之下,藏的就是這些啊,他想,真夠諷刺的。

十天前,當遭到伏擊之後,安星眠等三個人迅速做出反應,利用雪懷青帶在身邊的屍仆做肉盾擋住利箭,然後棄船上岸。他們一邊沿岸逃命一邊摸清了對方的實力,一共來了十一個人,個個身手不凡,僅憑三個人是沒辦法取勝的。而安星眠從追兵中認出了一個熟悉的身形,雖然天色已暗,雖然對方臉用黑布蒙著,但動作姿態是不會變的。

“我沒有認錯的話,那個人是曾經半夜刺殺我的女天驅,”安星眠說,“也就是說,這夥人是天驅。”

“這不像是天驅,倒像是強盜。”雪懷青評價說。

“別以為天驅就代表正義,某些時候他們還不如強盜,”宇文公子說,“我們分兩路走吧,對方人數不多,兵分兩路對我們更有利。”

“其實是甩開我們你更安全吧,”安星眠看了他一眼,“你和天驅並沒有直接的利益衝突,和我們在一起反而危險。”

“所以我說,兵分兩路對我們更有利,”宇文公子沒有半點羞慚,“至少可以多活我一個。”

“你走吧,”安星眠有些無奈,“和你在一起,我需要擔心的反而更多。”

“聰明的選擇,後會有期了。”宇文公子微微一笑,換了另一個方向衝出去。天驅們果然並沒有追他,仍然全力緊跟安雪兩人。兩人一路靠著屍仆抵擋箭支和其他暗器,不知不覺被追到了一條山路上。山路崎嶇彎曲,不知道前方到底通向什麽地方,但兩人別無選擇,隻能硬著頭皮繼續向前。畢竟現在夜色已深,在暗夜的深山裏逃命,或許能更容易甩開追兵,前提是別自己鑽進死路裏。

然而仿佛是老天要故意和兩人作對,沿著這條山路奔跑了一段時間後,安星眠的耳朵裏聽到了一陣隱隱的水聲。他心裏暗暗叫苦,卻也不敢停下腳步,再跑了一陣子,眼前豁然開朗——居然跑到了一處斷崖,下方是一個深潭,四麵環山。除此之外,斷崖邊還有一條幾乎不能算路的小徑,通向另一端的崖頂,那也必然是一條死路。

更加糟糕的是,一路上遭受的打擊實在太多,雪懷青帶在身邊的三具屍仆也無法支撐了。由於身上布滿傷口,維持機體運動的藥物伴隨著黑色的血液幾乎流幹了,而雪懷青並不具備須彌子那樣高強的屍舞術。眼看著屍仆們一個個栽倒在地上,兩人這下子連肉盾也沒有了,看來是已經徹底陷入了絕境。

“還有一個辦法,”雪懷青看了看斷崖下的深潭,“這個懸崖不算高,如果躲到潭底避一陣子,等追兵離開了,還可以原路爬上去逃命。”

“沒可能的,”安星眠四下裏打量了一下,“這附近幾乎隻有這一個藏身之所,而我們又不是鮫人,憋氣的能力是有限的,天驅很快就能把我們找出來。”

“這兩點都並不難辦,”雪懷青說,“自從在海上遇到了鬼船,我就一直在想,萬一以後要在水裏和鮫人之類的作戰,呼吸是一個大問題。所以我在海盜島上的時候,按照師父留下的方子煉製了一種藥,可以讓人短時間內在水裏呼吸。”

“可是,我們突然消失,他們一定會懷疑到水潭的。”安星眠說。

“我還沒說完呢,你著什麽急,”雪懷青又在安星眠的額頭上伸指彈了一下,似乎她每次做出這樣親昵的舉動,都是兩人瀕臨絕境的時候,“我第一次試煉這種藥,沒有經驗,費了很大工夫也隻煉出了一顆。所以正好,你吞下藥躲起來,我向著懸崖上方那條小徑攀爬去引開他們。你比我能幹,朋友也比我多,相比起讓我費神費力地去想法子救你,不如還是換成你救我,我正好偷偷懶。別磨蹭啦,我已經聽到他們的腳步聲了。”

說完,她伸出手,白皙的掌心上攤著一顆淡粉色的藥丸。安星眠點了點頭,左手接過藥丸:“也隻能如此了。”

雪懷青微微有些詫異,她原本以為安星眠肯定會不同意,肯定會和她爭執,但沒想到他竟然會那麽痛快地就接過了藥丸。還沒等她回過神來,安星眠突然伸出右手捏住了她的麵頰,手指用力恰到好處,雪懷青不由自主地張開了嘴。緊跟著,安星眠的左手飛快地探出,把藥丸塞進了她的嘴裏。雪懷青想要抗拒,卻又不能對他使出殺招,這麽稍微一猶豫,藥丸已經溜入了喉頭,吐不出來了。

她這才明白了安星眠的用意,心裏一陣酸楚一陣甜蜜,但追兵已經接近,再耽擱時間就來不及了。她隻能深深地望了安星眠一眼,低聲說:“你一定要活下去,等著我!”

安星眠微微一笑,在她的嘴唇上輕輕一吻,隨即轉過身,開始重手重腳地向高處攀爬而去。雪懷青趁著他故意蹬落的山石發出響亮聲音的一刹那,迅速地滑入了水潭,把整個身體沒在水裏。盡管在水中,她還是能聽到天驅們追趕的腳步聲,那些腳步越過她的頭頂,向著高處追去。

原來人在水裏也是可以流出眼淚的,雪懷青想。

所以現在安星眠就被關在小黑屋裏,待遇很差,除了女天驅不知為何對他惱恨非常之外,其他人好像也不太喜歡他。他仔細想想,興許是因為本來這一次天驅可以把兩件法器的線索人物一網打盡,但由於他的計謀,讓雪懷青脫身逃走了,任務隻完成了一半,難怪他們會如此恨自己。

而天驅們還有一點沒想到的,就是薩犀伽羅竟然隻是一塊鑲嵌在他腰帶上的翡翠。他們得到的情報隻是說薩犀伽羅在安星眠手中,卻並不知道其形貌,因此並沒有拿走它,這讓安星眠多了幾分轉圜的餘地。就憑那位有一麵之緣的女天驅似乎能射出刀子的目光,假如薩犀伽羅被拿走,失去利用價值的自己搞不好就要被活剮。

“你到底為什麽那麽恨我?”有一天傍晚,當女天驅陰沉著臉來給他送發餿的饅頭和水時,他終於忍不住發問,“我好像沒有做過什麽得罪你的事情吧?除了不讓你殺死我……”

女天驅看了他一眼,放下手裏的木碗,一言不發地轉身離開,令他徒歎奈何。好在他在長門修煉多年,老師章浩歌更是一個主動尋求苦難來提升自己的人,他這輩子好歹也經受過不少相當糟糕的環境,所以盡管這間囚室條件惡劣,他還能泰然處之。沒事的時候,他隻能幹兩件事:睡覺和冥想。

睡覺倒是此人生平的第一大愛好,但他卻很難能沉下心來進入真正物我兩忘的冥想狀態,因為還有一個人的麵容總在腦海裏跳動不休,讓他不能安寧。雪懷青現在在哪裏?她還好嗎?她能不能找到解救自己的方法,又或者是會不顧一切地硬闖?

千萬不能硬闖啊,安星眠在心裏一百次一千次一萬次地念叨著。這是天驅武士,有時候顯得很正義,有時候顯得不那麽正義,但任何時候都強硬無比堅決無比的天驅武士。某種程度上,這群人比宇文公子和寧南城的羽人還難對付,因為後兩者或許有談判交易的餘地,天驅卻沒有。他們要做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哪怕付出屍山血海的代價。

這時候他有些能體會雪懷青被關在寧南王宮時的心境了,既要在意自身的安危,卻更要提心吊膽著所愛之人的安危,真是一種不折不扣的煎熬。也許最好的辦法是自己想法子逃出去,這個念頭在他心裏一次一次地冒出來,但看來卻似乎缺乏可操作性。這間囚室四壁都是石頭,沒有窗戶,門是用鐵板做成的,門上送飯送水用的小口小到連條胳膊都塞不進去。

他還想過挖地道,因為這間囚室的地麵並不是石板鋪成的,但一來沒有工具,二來門外隨時有人監視自己,稍微有一點響動都能被聽到。看起來,這真是一個絕境了。

無聊的時候,他隻能借著每晚送飯的機會不停向女天驅問話,哪怕對方隻留給他一個冰冷的背影,幾天之後,她終於忍耐不住了,第一次回應了安星眠的問話。

“你並沒有直接傷害我,但卻比傷害我更加嚴重,”女天驅說,“如果不是為了薩犀伽羅,我已經殺了你一百次了。”

她猛地把盤子摔到地上,拂袖而去,又不理睬安星眠了,留下後者一陣陣地納悶。難道是她對天驅太忠誠了,因為自己不願意交出薩犀伽羅而橫生恨意?

這一晚安星眠沒睡多久就被餓醒了,因為女天驅之前摔在地上的饅頭被一隻機敏的老鼠搶先奪走了。盡管那隻是普普通通的饅頭,還經常帶著餿臭味,卻是他在這裏唯一的口糧,少吃一頓就會餓得很難受。

他在發黴的稻草堆上·了個身,撫摸著空癟的肚子,無意中手觸到了腰帶,發現自己被關了這幾天後,居然餓瘦了一圈,腰帶都變鬆了。

快要比羽人還細了,又需要換腰帶了麽?他有些自嘲地想。從小到大,隨著體型的不斷成長,他換過很多條腰帶,每一次都按照父親生前的千叮嚀萬囑咐,一定把“保佑平安的護身符”——也就是偽裝成翡翠的薩犀伽羅鑲嵌在腰帶上。可惜的是,這塊護身符現在成了凶符,總是給他帶來災難,也許下一次換腰帶的時候,它就已經不在了吧。如果薩犀伽羅不在我的身邊……

突然之間,就像是暗夜裏閃過的一點火光,安星眠的腦子裏冒出了一個模模糊糊的念頭。如果薩犀伽羅不在了……如果薩犀伽羅不在了……他連忙凝聚心神,全心全意地順著那一點點思維的火花繼續思考下去,慢慢地,他把握到了這個念頭的實質。

如果薩犀伽羅不在自己身邊,是不是就可能被喚醒?安星眠在黑暗中狠狠地一捏拳頭。

他又想起了風秋客。風秋客幾乎是拋掉一切,用自己的一生來保護安星眠,當然其實也就是為了保護薩犀伽羅,但卻始終沒有把這件羽族的至寶帶回去,也許是因為他知道,這件法器離開安星眠,就會帶來災難性的後果。那會是什麽樣的後果呢?

比如說,從沉睡中醒來的薩犀伽羅會爆發出某些常人難以想象的力量,搗毀掉這間充滿了黴臭味和各種小生物的囚室?

如果是在過去,安星眠肯定情願這玩意兒永遠沉睡下去,千萬不要被喚醒。但是現在,他似乎別無選擇了。也許薩犀伽羅能好好地搗搗蛋,讓天驅們疲於招架,這樣興許自己就可以趁亂逃出去。

至於薩犀伽羅的爆發或許可能危害到自己,他並非沒有想到,但當此特殊時刻,就當是冒一次險吧。反正自從去年的長門事件之後,自己的生活就是一場接一場的冒險,早就習慣了。

他正在想著,腳旁有什麽毛茸茸的東西擦過,那是囚室裏的一隻老鼠。說起來也奇怪,這囚室裏的囚徒自己都吃不飽,老鼠卻一隻隻養得肥頭大耳,也許它們有什麽通往外麵的密道。

安星眠本來想伸腿踢開這隻老鼠,但到了最後,他卻猛然伸出手,把這隻老鼠抓在了手裏。老鼠發出吱吱的慘叫聲,卻無力掙脫。

如果要想辦法逃脫,至少得先養足力氣,而要養足力氣,首先必須有足夠的食物,天驅們每天送來的那點饅頭恐怕不夠用。安星眠強忍著胃部的不適,用力捏死了這隻老鼠。他的腦海裏又浮現出那幅讓他許久都難以忘懷的畫麵:在幻象森林裏,在那棵用來避雨的大樹中,雪懷青輕描淡寫地抓起一隻足以把尋常女孩子嚇暈的大蜈蚣,細細研究它是否可以用來煉藥,那隻蜈蚣抓在她手裏,倒像是一個普通的姑娘抓著一個布娃娃。

我們倆真是越來越像了呢,他自嘲地想。

這一天的深夜裏,安星眠結束了一次長長的冥想,深吸了一口氣,從腰帶上取下那塊二十年來從未離身的“護身符”,把它放到了石室裏離自己最遠的角落。

接下來,就等著看會有什麽事情發生吧,安星眠躺在稻草墊上,安然入睡。他希望自己能夢見雪懷青。

“我不是有意要背叛的!”跪在地上的年輕人痛哭流涕地喊叫著。他似乎想要拚命掙紮,但是四肢都被某種黑色流光的符印閉鎖住了,無論怎麽用力掙紮,四肢都紋絲不動。在年輕人的身前,一個中年女子意似悠閑地站立著,手掌上卻閃爍著秘術的紫黑色光亮。

這裏是瀾州,或者說整個九州最讓人感到恐怖的地方之一——夜沼。這一片沼澤常年雲霧籠罩,地形環境複雜而惡劣,走在這片沼澤中,稍微踏錯一步就有可能陷入沒頂之災。而夜沼地域的森林俗稱“黑森林”,不但終年彌漫著有毒的黑霧,據傳還總有各種怪獸毒獸出沒。這兩個人敢進入到夜沼深處,看來絕非尋常人等。

“背叛不分有意無意,隻看結果,”中年女子冷冷地說,“更何況你是向我們的死敵通報消息,根本就罪無可赦。”

“我當時根本就不知道啊!”年輕人聲嘶力竭地說,“宋大人……宋競延平日裏為人很好,我們母子倆自幼蒙他收容,諸多照顧,我怎麽能想到他是天驅?”

“他不隻是天驅,而且還是天驅內部很有身份的人,甚至可能是個宗主。”中年女子的語氣依舊冰冷。她雖然年紀不輕,卻依舊麵容姣好,風韻不減,乍看上去仿佛三十許人,隻是一張臉繃得緊緊的,好像全九州的人都欠她錢似的,稍顯凶悍。

“可我不知道啊,我壓根就不知道!”年輕人急忙說,“再說他隻是隨口問一下我的行程,我以為沒什麽要緊的,就告訴了他,我怎麽知道他會派人跟蹤我,偷聽我們的機密……”

“總而言之,我們的機密已經泄露,”中年女子轉過身,不再看他,“背叛信仰者,必須處死。”

“不要啊!饒了我吧!”年輕人慘嚎著,卻絲毫不能打動這個冰山一樣的女人。她並沒有做出任何動作,年輕人身上的黑氣卻驟然變濃並收緊,令他的皮膚也開始變黑。隨著黑氣遍布全身,年輕人的叫聲漸漸止息,終於頭一垂,身子軟軟地倒下,停止了呼吸。

中年女子輕輕勾了一下手指頭,黑氣竟然開始燃燒起來,轉化為黑色的火焰,很快把年輕人的屍體全部燒盡,隻剩下一堆灰燼。焦臭難聞的氣息在沼澤裏散布開,又很快隨風消散,不留半點痕跡。

中年女人從身上取出一塊幹淨的白布,細細把年輕人的骨灰收集起來包好,這才轉身離開。但剛剛走出兩步,她就猛然停下,麵色雖然不變,眼神卻警覺起來。不過這種警覺稍縱即逝,她又重新放鬆,輕輕歎了口氣:“你怎麽會來這裏?”

她那張原本毫無表情的臉上,竟然現出了一絲溫柔的神色。而隨著這句問話,從沼澤的另一側走過來一個人,一個臉上有傷疤的中年儒生模樣的男人。

這個人,就是屍舞者中的最強霸者,須彌子。

“我來往九州,還需要任何理由麽?”須彌子說著,已經走到了她跟前,“五六年不見了吧,阿離?”

被稱作阿離的女子垂下頭,臉上隱隱有些紅暈,但更多的是一種不加掩飾的傷感。之前在那個年輕人麵前,她是冷若冰霜的,嚴酷無情的,然而在須彌子麵前,她好像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半晌才輕聲回答:“五年零七個月。”

須彌子微微一怔:“你倒是記得清楚。這些年來,你還好麽?”

這個狂人平日眼高於頂,和誰說話都是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狂傲德行,但不知為什麽,在阿離麵前說話,居然大為收斂,而且竟然會問出“你還好麽”這樣的話來,實在是相當難得。

“無所謂好與不好,對於辰月教徒而言,自身的好壞微不足道,”阿離淡淡地回答,“倒是你……琴音走了,你雖然嘴上不願承認,心裏一定很難過吧?”

“我嘴上為什麽不承認?”須彌子淒然一笑,“這是我生平最大的憾事,我恨不能掃平天下來擺脫此恨,有什麽不能承認?”

這個回答顯然大大出乎阿離的意料,她凝視了須彌子許久,眼圈微微有些紅:“你變了。這世上果然隻有琴音才能讓你改變……隻有她……”

須彌子擺了擺手,似乎是想將胸懷中的複雜情感抒發出去。他頓了頓,又說:“不過你的消息還真靈通。琴音死了的消息,隻有寥寥幾人知道而已。”

“辰月的消息總是很靈通的,”阿離有些失神地看著須彌子,“更何況,琴音的事,也就是你的事。”

須彌子搖搖頭:“如果我能早二十年意識到這一點,她也不會死了。不過也好,至少現在,我再也不會丟下她一個人了。”

他緩緩地挽起右手的袖子,手腕上赫然戴著一串手鏈,這是一串灰白色的手鏈,由幾十顆大小不一、甚至形狀都不太規則的圓珠串成。阿離微微一怔,隨即反應過來:“啊,這是琴音的骨灰……能這樣長伴你左右,她一定很高興。”

“也許吧,高興或不高興,我永遠也無法知道,”須彌子又是重重地一擺手,“這些陳年舊事不提,我來找你,是有事想要你幫忙。”

阿離微微一笑:“果然琴音的去世改變了你很多,換在幾年前,你無論如何也不會說出‘幫忙’這兩個字的。你想要我做什麽?”

“據我所知,你們辰月和天驅,可能在近期會有一場大規模的衝突,所以我肯定,你們對天驅的動向會有相當的了解,對嗎?”須彌子問。

阿離遲疑了一下:“這個……好吧,你知道我是永遠不會瞞著你的。你說得不錯,我們的確嚴密監視著現時天驅的動向,但我個人並不知曉。辰月的陰陽寂三支,我屬於寂,隻負責裁決懲處教內事務,和天驅的戰爭是陽支的責任。”

“但你可以幫我打聽得到。”須彌子說。他雖然在阿離麵前已極力收斂,但那種天生向他人發號施令的作風仍舊藏不住。

“你到底要做什麽,能先告訴我嗎?”阿離問。

須彌子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我對人做出了承諾,要去天驅手裏救一個又蠢又笨的廢物小子。我倒是巴不得他早點死掉,但是須彌子說出的話,答應的事,從來沒有反悔的。”

“會做出這樣違背你本願的承諾,一定是那人做了什麽讓你很開心吧,”阿離抿嘴一笑,刹那間顯得風情萬種,“你的老毛病,隻要一開心,就會什麽事情都答應下來。”

須彌子搖搖頭:“你對我還真是了解。這麽多年來,除了琴音,或許你就是最了解我的那個人。”

這話似乎又觸動了阿離的心事,她低頭沉默,最後說:“好吧,告訴我詳細情況,我去幫你打聽。三天之後,我們還在這裏見。”

“這還真不像你呢,”須彌子一笑,“我所認識的阿離,不是張口閉口總是以辰月教為重麽?”

“大概是因為從你嘴裏說出了幫忙兩個字吧,”阿離的臉上又微微有些泛紅,“大概還因為……我幫了你這個忙,三天之後,還能再見你一麵。”

須彌子沒料到阿離會這麽說話,一時竟顯得有些狼狽,為了掩飾尷尬,他急匆匆地把安星眠的事大致說了一遍,隨即轉過了身,“如此……多謝了。三天後我再來。”

他大踏步地走開了,並沒有回頭看阿離一眼。阿離凝視著他遠去的背影,一時間就像癡了一樣。

數天之後,須彌子出現在了寧州的杜林城,身邊跟著雪懷青。按照阿離告訴他的消息,安星眠被擒獲後,轉送到了杜林城,被關押在一個名叫宋競延的官員的府邸裏。宋競延之前曾是霍欽圖城邦城務司的斷案使,據說破案如神,所以身為人類也頗得羽族的尊敬,可惜最終栽在了領主分屍案上,引咎辭職,跑到杜林城這個養老之地來享受清閑,並且漸漸地被人們所淡忘。然而,就在一個月前,辰月在派出斥候追蹤一名他們跟蹤已久的天驅女殺手時,意外地發現她竟然進入了宋競延在杜林的府邸,並且和宋競延秘密會麵。到了這個時候,辰月才知道,這位昔日的神探竟然也是天驅中人,而且地位不低。

“天驅和辰月這幫沒出息的東西,為了一些無聊的事物鬥來鬥去,一個宣稱要弘揚神的旨意,一個自稱要維護和平與正義,其實都是狗屁!”坐在杜林城的茶鋪裏,須彌子一邊喝茶一邊大放厥詞,神采飛揚的表麵之下,卻似乎是在掩飾著什麽。

“喂,不要輕易岔開話題,我對什麽天驅辰月的宗旨理想才不感興趣呢!”雪懷青笑眯眯地說,“那位女辰月教徒,居然會幫助你,這可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我說,你和她真沒有什麽故事嗎?”

“放肆,你這是要盤問我嗎?還從沒有人有這麽大的膽子!”須彌子瞪著眼睛,滿臉怒容,但雪懷青仍然帶著一臉天真無邪的笑容,充滿期待地看著他,就像一個央求祖父講故事的可憐巴巴的小女孩。過了好一會兒,他終於歎息一聲,臉上的怒容也消失了:“早知道在幻象森林裏就該把你們這兩個麻煩的小娃兒都殺了做成屍仆……都是些陳年舊事了,提它作甚?”

“因為我很想多了解一點兒你嘛,”雪懷青殷勤地替他倒茶,“一般人哪有這種運氣認識九州最強的屍舞者呢?”

這個馬屁拍得很生硬,但仍舊拍準了地方,須彌子悶哼一聲:“就在幾天之前,你還指著我的鼻子說,在海裏有一條鮫人比我強呢。好吧,稍微說一點,我和阿離是在二十來年前認識的。那時候我瞧上了三個體質不錯的人,一路跟蹤他們,沒想到那三個人背負了刺殺的任務,竟然是去刺殺一個年輕的女子,不過這正合我意。我抓住他們全副心神攻擊那年輕女子的機會,偷襲得手,獲得了三具完美的軀體。事後,我正準備帶著三具行屍離開,卻發現那女子十分痛苦地半坐在地,像是受了很重的傷,腰間也不斷有鮮血流出來……”

“哦,那個年輕女子想必就是阿離了!”雪懷青拍手作恍悟狀,“你一定是看她長得漂亮,於是就起了惻隱之心……”

“不,年輕漂亮這種事,從來不會入我的眼,”須彌子認真地搖搖頭,“隻不過在那時,我剛剛和琴音大吵了一架,還打爛了她好幾具用得很順手的屍仆,氣得她拂袖而去,難免心裏有些小小的愧疚。而阿離受傷後的那張臉,明明很痛苦,卻又強忍著痛,而且絕不願意向我求助,那種倔強驕傲的樣子,讓我一下子想起了琴音。所以我沒有離開,而是救了她。”

就讓這樣的人情味在他身上多停留一會兒吧,雪懷青想,哪怕是片刻也好。她不再打擾須彌子,卻不自禁地開始去琢磨那個名叫宋競延的斷案使。按照阿離的說法,宋競延之所以早早地退出官場,就是因為他沒法偵破領主的分屍案,可見這個案件確實撲朔迷離。可是自己父母的最終下落,也和這個案件密不可分,能不能找到辦法從宋競延嘴裏打聽出點什麽呢?

兩人在杜林城的一間小客棧住下來。須彌子仍然拿出他高超的夜行本領,經過三個晚上的偵查尋找,確定了安星眠被囚禁的位置。然而位置雖然打探出來了,想要救人卻十分困難。天驅們顯然對安星眠十分重視,整個院子裏至少安排了二十名天驅武士,即便以須彌子的能耐,要一次對付這二十人也殊為不易,更何況還得防著對方下手傷害安星眠。好在須彌子見慣了這樣的陣勢,他過去為了得到一具自己看上的屍仆,可以潛伏跟蹤幾個月,如今的情形對他而言也不過是小兒科,但雪懷青卻焦急異常。

“急什麽?天驅既然是為了薩犀伽羅,就一定不會要那個臭小子的性命,不過是多關幾天多吃點小苦頭罷了,不必擔心。”須彌子的口氣聽起來就像安星眠是關在宋府裏療養。

“我現在才知道,救人的滋味實在是不好受,”雪懷青耷拉著腦袋,“真是情願被關的是我,那樣至少不會像現在這麽著急。”

“沒點誌氣!”須彌子嗤之以鼻,“為什麽就不能想想是你把敵人抓起來炮製?”

“我又不是你這樣殺人不眨眼的怪物……”雪懷青嘟噥著嘴。雖然她明白須彌子說的話半點也不錯,但一想到安星眠身陷囹圄,不知道會受到什麽樣的折磨,還是一陣陣心急如焚。

這一夜北風怒號,雪懷青聽著客棧窗外呼嘯不息的風聲,一腔心思又轉到了安星眠身上:現在已經是嚴冬時節了,那個家夥被關在哪裏?囚牢會不會漏風?有沒有暖和的被子蓋?過了很久她才發現,自己過去似乎從來沒有這麽婆婆媽媽過,但是現在,關心一個人的感覺就像是滲入了血液裏,再也去不掉了。這樣的改變,都是那個叫安星眠的男人給她帶來的,而她自己似乎也並不排斥這樣的改變。某種程度上而言,她很欣慰自己有了這樣的改變。

思緒一旦飄飛出去,就再也停不住了,雪懷青越想越覺得難以放下,幹脆披衣起床,走出客棧,來到了宋競延的府邸外。她知道自己的實力不能和須彌子相提並論,裏麵那二十個天驅武士,或許自己打一兩個都很費勁,所以不敢靠得太近,隻能遠遠地看著。

正在胡思亂想著,忽然感到背後一陣涼意,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嘴巴已經被一隻冰涼的大手捂住了。這隻手力道十足,而且出手速度奇快,讓她根本來不及防備就已經中招了。幸好這時候,她聽到後麵有人說話。

“連我的一個屍仆都擋不住,還想要去和天驅過招?”須彌子冷森森地說,“就你這點修為,還是乖乖地在客棧房間裏待著比較好,免得變成我的累贅。”

雪懷青沒有出聲,隻是默默地運起屍舞術,捂在她嘴上的那隻冰冷的行屍之手慢慢地挪開了。須彌子微微有點驚訝:“一年不見而已,你的屍舞術進展很快啊,雖然我未出全力,但你能幹擾到我的精神力,強製移動我的屍仆,已經算是相當不錯的成就。”

雪懷青微微一笑:“所以你看,我也並不是完全像你所想的那麽沒用……怎麽回事?”

她和須彌子都聽到了,遠處的宋府裏突然傳來一陣騷亂的聲音,原本在外牆附近巡邏的幾名天驅也都離開外牆,跑向了內院,看起來是有什麽事情發生。

“一定和那個臭小子有關,”須彌子果斷作出了判斷,“他雖然蠢笨,運氣好了還是有些鬼精靈的……我們進去看看!”

雪懷青巴不得他這麽說,連忙跟在他身後,翻牆進去。好在府內騷亂一起,外麵無人看守,倒是可以輕鬆進入。兩人循聲來到宋府後院,前方可以看到火把亮起,無數人影在亂竄,顯得一片混亂。

“難道是有其他人來救他了?”須彌子有點疑惑,“你是不是還求了其他人?”

“我沒有,”雪懷青趕忙說,“雖然這一年來我也認識了一些其他的朋友,但除了你之外,我根本就想不到還有誰有這個本事來救他。我去求別人,不是把他們也推向死路麽?”

“這倒也是,”須彌子顯然對這個回答十分滿意,“但是看眼下這麽混亂的場景,來救他的人,是不是應該人數不少呢?”

須彌子說得沒錯。前方是一座東陸風格的小花園,裏麵原本有假山、池塘、花木和石雕,但現在,這座花園已經變成了一片狼藉的廢墟,假山完全被毀壞,成了一堆醜陋的石塊,樹木也都被碰得彎折甚至倒下。

“就像是有一個誇父在這裏麵狠狠地搗了一下亂。”雪懷青做出了一個形象的形容。

須彌子沒有搭腔,仔細查看著花園裏亂糟糟的現場,忽然指揮一具屍仆彎下腰,抬起了一塊被打斷的石板,然後示意雪懷青過去看。雪懷青湊近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石板上印著一個深深的手印,像是被人一掌打斷的。但是這個手印的大小,分明隻是一個體格正常的人類或羽人的手,而絕不是體型巨大的誇父。

眼看著宋府裏亂作一團,兩人索性再向前靠近了幾十步,來到了這座花園被打塌大半的圍牆邊緣,借著斷壁殘垣的掩護往外窺探。隻見地上已經躺了好幾具屍體,而且一個個都渾身鮮血,看來慘不忍睹。

須彌子運起屍舞術,讓其中一具屍體以不易察覺的速度一點一點從地上爬行,爬到了兩人身前。他俯下身,查看了一下,眉頭微皺:“下手好狠,肋骨全被打斷了,內髒估計也完全毀了。我在九州各地行走多年,從來沒有見過人類或是羽人用這麽重的手法殺人,難道是那個臭小子還認識什麽你不知道的朋友?”

“沒有聽他說起過啊,”雪懷青也很疑惑,“他有一個結義大哥,武技倒是一直走剛猛路線,但也達不到這種程度。也許是長門裏的什麽人?長門藏龍臥虎,或許有一些我們不知道的高手。”

須彌子不答,雙目炯炯地注視著遠方。在那裏,十多個天驅武士各執武器,正在圍攻一個渾身浴血看不清麵目的人。這些天驅從身形就能看出,個個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但十多人一起圍攻那個人卻仍然非常吃力。更為奇怪的是,那個被圍攻的人身上還隱隱閃爍著五彩的光芒。

“精神力失控,”須彌子說,“精神力失控的時候,就可能會溢出光芒。這就更奇怪了,一般隻有秘術士才會精神力失控,但那個人的身法分明是個武士。”

被圍住的那個人的確是武士,並沒有使出任何秘術,而是單憑拳腳和天驅武士們對壘。他的招式非常簡單,或者可以說,幾乎就沒有什麽招式,隻是一拳一腳地直來直去,但偏偏沒有任何天驅敢於正麵招架。

當然了,此人也並非全無破綻,天驅們抓住機會,還是可以用刀劍在他身上增添一點傷口,但他好像完全沒有任何痛覺,即便被刺傷砍傷,動作也不會減慢分毫,更可怕的是,傷口一開始還會流血,隨即就漸漸愈合了。雪懷青這才明白過來,這個人盡管渾身浴血,但那些鮮血未必都是他自己的。

“這個人簡直就不像人!”雪懷青忍不住感慨地說。

“這麽說,你看上了一個不像人的家夥。”須彌子說。

“你說什麽?”雪懷青一呆。

“睜大眼睛,好好看看,”須彌子的語調聽來很是怪異,“那個正在大打出手的不像人的家夥,不就是你的小情人麽?”

他雙手托腮,陷入了沉思:“從來沒看出這個廢物小子那麽能打,看來我得重新評估一下你挑男人的眼光了。”

安星眠下定決心後,解下了一直佩戴在身上的薩犀伽羅,放在了囚室裏距離他最遠的角落。其實他並不知道到底薩犀伽羅距離他多遠才會遠離他身體的影響,所以這個舉動其實也隻是碰碰運氣。現在薩犀伽羅和他隻隔了數尺遠,萬一隻要他在一百尺範圍內都能奏效,這個計劃就完全沒有意義。

就這樣過了第一天,薩犀伽羅在角落裏紋絲不動,既沒有發出什麽聲音或者光亮,也沒有其他的異動,似乎完全就是一塊純粹的死物。這讓安星眠十分失望。但到了夜晚,他卻開始做一個很奇怪的夢。

他夢見自己失去了形體,變成了一團雲霧狀的東西。他努力地想要感應到自己的身體,卻什麽也沒能找到,隻是覺得一切都無法控製,好像隻剩下了意識的存在。而周圍的一切也都變成了虛無的混沌,令他完全分辨不清到底哪裏是“自己”,哪裏是“世界”。

但奇怪的是,這種狀態並未讓他覺得有什麽不適應,反而越來越愜意,似乎他的生命就應該是這樣才合理。他仿佛完全不存在,又仿佛無所不在,能穿行於任何角落。那是他做“人”的時候從未有過的新鮮體驗。

醒來之後,他還在回味著那種獨特的感覺,一時間難以理解自己為什麽會做那麽奇怪的夢。再看看黑暗中的囚房角落,仍然沒有絲毫異狀,不禁失望非常。難道我的判斷是錯誤的?他想,薩犀伽羅即便離開我也不會被喚醒?

接下來的兩天仍然在平靜中度過,薩犀伽羅還是沒有任何變化。他就是再淡定,也難免會有些焦慮的情緒,而這樣的情緒被那位老是和他作對的女天驅發現了。這天晚上送飯的時候,她忍不住向安星眠發難了。

“怎麽了?著急了?”女天驅的語調裏充滿了挑釁的意味,“著急的話,把薩犀伽羅交出來啊。”

“沒你想象得那麽著急,”安星眠接過饅頭,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在外麵我還得自己掙飯錢,在這裏有人管飯呢。”

女天驅冷笑一聲:“你用不著講笑話,富家大少爺……我隻是想提醒你,你拖得越久,對你的情人來說,就越危險。”

安星眠渾身一震,女天驅接著說:“你心裏清楚,她是一定會來救你的。但以我們天驅的實力,她的勝算很小。更何況……我是不會輕易放過她的。”

“我和你到底有什麽仇,你要這麽恨我,甚至於恨屋及烏?”安星眠忍不住大聲發問。

女天驅不答,轉過身飄然而去,直到走到走廊的盡頭,才甩來一句刀一樣鋒利的話:“我隻想讓你也嚐嚐心愛的人被殺的滋味。”

安星眠呆住了。他大致明白過來,這位女天驅心愛的人被殺了,但為何要報複在他身上?難道以為是他殺的?安星眠不必仔細想也知道,自己生平和人動手都很有分寸,隻下過一次重手,那是在數月前調查長門案時,由於心情苦悶,對著幾名敵人下了狠手,但似乎也隻是把他們打到重傷,不至於致命。何況這位女天驅的情人若是那些走狗,也未免眼光太低了。

一想到雪懷青可能遇到極大的危險,安星眠心裏再也無法平靜。他一躍而起,從鐵門口向外大喊大叫,卻始終無人應聲。女天驅似乎就是專程來向他的心頭紮一根針,紮完就走,把痛苦留給他慢慢承受。

這一夜安星眠在稻草墊子上輾轉反側,再也無法保持心緒的平靜,各種念頭就像一鍋沸騰的湯,咕嘟咕嘟翻騰著滾燙的泡沫。想得越多,心裏就越亂,卻又偏偏沒辦法製止自己的胡思亂想。

這樣到了半夜時分,他忽然感到有些不對,好像全身都有些發燙,難道是發燒了?但是除了溫度略高之外,也並沒有其他地方不舒服,就是身上越來越熱,活像一眼溫泉。他再試著催動一下精神力,發現隱隱有一股古怪的力道在體內潛伏,但藏得很隱秘,不易捕捉。

這是怎麽回事?他有些納悶,甚至一度懷疑是不是那位女天驅偷偷給他下了毒,但仔細想想,要殺他,何必偷偷下毒?更何況自己對天驅還有用,薩犀伽羅還沒到手呢。

他想不明白其中的關竅,隻能默默忍受,還試圖安慰自己“興許睡上一覺就好了”。但一覺醒來天已經亮了,那種難受勁半點也沒有消失,反而越來越嚴重。他的身體不再是發熱,而是一會兒涼一會兒熱,有時候又會控製不住地莫名震顫——這是一個相當糟糕的新症狀。他想起自己以前跟隨老師章浩歌遊曆行醫時,就見過不少這樣的病人,或者是年紀太大了,或者是腦袋被碰撞過受過傷,身體,尤其是雙手會不由自主地顫抖,甚至連東西都拿不住。

我這是怎麽了?安星眠想,我可沒被撞到腦袋啊。

這一個白天對安星眠而言簡直比一年還漫長,身體越來越難受,無論怎麽想辦法冥想調息都沒用,身上忽冷忽熱,每一處肌肉都不受控製地發抖,頭痛欲裂,意識也漸漸模糊,似乎已經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

到了晚飯的時候,女天驅在外麵招呼他,他隻能哼唧著,無比艱難地爬行到窗口,剛剛伸手拿住飯碗,立刻手一抖把碗摔在了地上。女天驅好像早料到他會如此表現,冷笑一聲:“別裝了,以你的身體,就算是裝病我也不會信的,除非你自己砍掉自己一隻手一條腿。老老實實待著吧。”

安星眠無從申辯,甚至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他用顫抖的手抓起一個掉在地上的冷饅頭,卻又馬上把饅頭扔在了地上——不知道怎麽搞的,這個普普通通的冷饅頭捏在手裏,竟然有一種冰塊般的寒冷。

頭越來越痛,連視線也開始有些模糊了,安星眠努力轉動著眼珠子,生怕連眼睛都不能動彈了。這時候他才發現,自己的頭一直朝向著囚室的某一個角落,那是他放置薩犀伽羅的地方。

薩犀伽羅!安星眠猛然醒悟過來了。在這之前,他的頭腦裏一直所想的是,薩犀伽羅離開了他的身體之後,究竟會如何發揮,卻始終忽略了反向思考:如果反過來,薩犀伽羅離開我又會怎麽樣呢?

之前他一直在疑惑,明明他就是一個普通人,怎麽可能對薩犀伽羅起到那麽重要的作用。但是現在,他又開始有點從另外一個角度去思考問題了:他之所以顯得‘普通’,或許也是因為薩犀伽羅在對他起著反作用。他和薩犀伽羅是相互依存的。那麽,如果把這塊寶物從腰帶上拿下來,讓薩犀伽羅遠離自己的身體,會帶來怎麽樣的後果呢?

難道就是眼下自己所體驗到的這種生不如死的感覺?如果這樣的感覺持續加劇,自己會不會真的死掉?

想到這裏,安星眠無奈地搖搖頭,用手臂支撐著越來越虛弱的身體爬向薩犀伽羅,決定把它重新嵌回到腰帶上。無論怎樣,眼下還是先保住性命才能談得上別的。但爬出去一兩尺後,他發現自己的肢體已經僵硬,手腳都不聽使喚了。他咬緊牙關,努力想要再往前挪動一點,卻怎麽也沒法移動分毫,倒是全身一會兒像被火烤一會兒像被凍在殤州的冰原上,腦子裏則像是有無數把尖刀在攪和,終於支撐不住,暈死過去。

昏迷之後,他又沉入了之前的那個夢境,夢見自己化為一團虛無,失去了原有的形體,在一片混沌中永無止境地飄散。肉體的痛苦消失了,或者說,肉體的一切感覺都消失了,剩下的隻有無拘無束的自由。那是一種他從未體會過的自由,讓他覺得非常享受,盡管也有一絲淡淡的迷惘。

他沉浸在這種奇妙的狀態裏,渾忘了時間的流逝,當最終醒來時,似乎自己仍然是那團沒有形體的虛無之物。然而夢總歸是要醒的,當四肢的酸痛和頭顱的脹痛一起回歸時,他也逐漸恢複了意識,想起了自己到底是誰,想起了自己到底在什麽地方。

他猛地睜開雙眼,然後整個人都驚呆了。自己已經沒有在那間黑暗肮髒的囚牢裏了,而是站在一片開闊的空地上,空氣中飄散著一股濃濃的血腥味,這樣的血腥味同樣浸染了自己的全身,讓他在迷迷糊糊中有一些恐懼:我到底做了些什麽?

身體的感覺也漸漸回來了,安星眠輕輕動彈著酸麻的手臂,擁住了懷裏這柔軟的身軀,用嘶啞的嗓音問:“是你嗎?真的是你嗎?”

“是我。你終於醒了。我又找到你了。”懷裏的女子溫柔地回答。

那個正在像瘋子一樣浴血搏殺的凶神,赫然是安星眠!雪懷青怎麽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的這個人,和她記憶裏溫文有禮、和敵人打架都從來不忍下重手的安星眠,相差實在是太遠了。但她不會看錯,須彌子也不會看錯,這的確是安星眠。

但這顯然又是一個她完全不認識的安星眠。這個人渾身都是鮮血,打出的拳腳看起來全無章法,嘴裏還不斷發出野獸一般的嘶吼,和往常那個即便出手打架也動作優雅的長門僧毫無相似之處。

而他的出手雖然雜亂無章,每一拳卻都隱隱帶著風雷之聲,讓圍住他的天驅隻能竭力躲閃,而不敢稍微有所招架。當然了,這樣的拳腳破綻不少,天驅們手裏的刀劍不斷招呼到他身上,但以這些天驅武士的功力,卻隻能刺破表淺的皮肉,無法刺入肌肉之中。更為可怖的是,身上新添的傷口過上一小會兒就自己慢慢愈合了。

最讓雪懷青揪心的是,此刻的安星眠除了動手之外,仿佛完全沒有其他的意識。在打鬥中,他的視線好幾次從雪懷青身上飄過,卻沒有任何反應,那血紅的雙瞳和木然的眼神,令安星眠成為了一個徹底的陌生人,一個癲狂嗜血的惡魔。

“他居然連我都認不出了……”素來鎮定的雪懷青此刻竟然也六神無主,下意識地拉住了須彌子的袖子,“他這是怎麽了?到底怎麽了?”

自從見到安星眠這副瘋狂的模樣後,須彌子就一直在沉思,聽了雪懷青的問話,他慢慢開口了:“讓人發瘋的法子可能有上千種,但讓人發瘋後力量大增的卻不多,再加上傷口都能自動愈合,以我所知,或許隻有兩種可能性。”

“哪兩種?”雪懷青急忙問。

“第一種,是曆史上曾統治北陸蠻族的帕蘇爾家族,他們有一種世代相傳的家族印記,叫做青銅之血,說白了就是狂血。並不是每一個帕蘇爾的後人都有狂血,那樣的戰士每出一個就能以一當千,當狂血被喚醒後,狂血戰士將會變得力大無窮,不畏懼普通的傷害,而且在狂血的主宰下會變得狂暴,自控力不足的就會變成暫時的瘋子。”須彌子說著,忽然伸手拉過雪懷青,往旁邊一閃,那是一名天驅沒能躲過安星眠的拳頭,被一拳打飛出來,徑直撞向了兩人。幸好須彌子反應迅速,兩人躲開之後,那個天驅狠狠撞在地上,骨頭碎裂的聲音清晰可聞。

“不,應該不是,”須彌子搖搖頭,“雖然其他方麵比較像,但狂血的爆發不涉及精神力,而他身上閃爍的那些光芒,更像是精神力失控,這並不是青銅之血的標誌,何況他的長相也不像是蠻族後裔。那樣的話,也許是第二種可能,也是最糟糕的可能……”

雪懷青正準備詢問是哪種可能,卻突然感到一陣勁風撲麵,竟然有些讓她呼吸不暢。抬頭一看,安星眠正向她撲過來。看來如今的安星眠確實是完全沒有任何神智可言,隻要發現一個目標,就會本能地衝上前進行攻擊,根本不分敵我。

她趕忙閃身避開,須彌子哼了一聲,操縱著隨身帶來的四名屍仆攻向安星眠。這是他使用已久的幾具屍仆,每一個拉開架勢都能抵得上一名一流高手,雪懷青的第一反應是想求須彌子手下留情,但旋即發現這個念頭純屬多餘。安星眠迎著第一名屍仆直衝衝地右拳擊出,竟然把這名強壯的屍仆當胸打穿,緊跟著左掌一切,屍仆的頸骨被生生切斷,頭顱飛了出來,這一掌似乎比刀還鋒利。這一具屍仆,被安星眠兩招廢掉。

須彌子應變也快,發現安星眠的破壞力大得異乎尋常,立即讓剩下三名屍仆退開,以避免無意義的損失。接下來做的事就有點損了——他居然用屍舞術喚起了之前被安星眠殺死的幾名天驅,用他們的屍體來和安星眠周旋。這就是最典型的須彌子作風,無論嘴上多麽狂傲不羈,一旦進入戰鬥,就會開始一絲不苟的精明算計。

這些臨時抓丁的行屍,當然不可能像施加了印痕術的屍仆那樣驅策自如,威力更是大大不如,但須彌子的屍舞術實在是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同時操縱著幾具屍體不斷撩撥躲閃,絕不正麵對抗,讓安星眠每一拳每一腳都打空。

不過這麽一來,兩人的行蹤自然也就暴露了,剩餘的十餘名天驅看著這兩個不速之客,都很是疑惑。但很快的,一個蒼老的聲音開始發號施令:“帶上死者和傷者,離開這裏。”

“可是,他還沒有交出……那樣東西!”一個女天驅急忙說,“而且這兩人身份不明……”

“情勢已經失控了,他現在這樣,不是我們可以擋得住的,”這位蒼老的首領說,“趁現在,快走!我留下相助!”

他的言下之意很明白,現在這兩個陌生來客意外地吸引了安星眠的注意力,正是他們離開的時機,不然就要全軍覆沒。但無論這兩人身份如何來意如何,算是他們幫了天驅們一把,所以他會留下來相助對抗安星眠。雪懷青一直緊皺的眉頭微微舒展開來,心裏想著,看來天驅不像我之前想的那麽壞,至少還懂得講義氣。她又想,這個講義氣的首領,應該就是那位名叫宋競延的斷案使吧。

“這位朋友能這麽熟練地操控死者,一定是屍舞者中的絕頂高手,”宋競延身法飄忽,一邊躲避著安星眠的拳頭一邊說,“再想到和這位安星眠小哥的關係,沒有料錯的話,你就是須彌子先生吧?”

好敏銳的判斷力!雪懷青微微一驚。須彌子並不否認:“既然知道是我來了,你居然沒有聽憑這個發了瘋的傻小子和我同歸於盡,還要留下來蹚渾水,我是應該說你愚蠢呢,還是應該說你持守著最後一丁點所謂天驅的道德呢?”

“這二者在你的心目中恐怕是一回事,”宋競延微微一笑,“更何況,我之前已經綁架並且囚禁了安星眠,無論如何,天驅的招牌已經被我甩上一團爛泥了。”

“不必說下去了,說多了也不過是那些車軲轆話,責任、義務、使命、不得不……”須彌子顯得十分不屑,“不如直截了當地說一句:為了目標不擇手段。那樣我還能稍微佩服你一點點。”

“你們到底為了什麽非要拿到薩犀伽羅不可,甚至為此去刺殺囚禁一個無辜的人?”雪懷青忍不住插嘴問道,“這種事情,難道不應該是那些強橫霸道的邪教之流才會做的嗎?”

“是為了辰月教吧,”須彌子說,“我聽說,辰月和天驅近期有可能發生戰爭。在曆史上,你們這兩群無聊的人湊在一起大打出手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彼此之間也互有勝負,但是如此急切地尋找薩犀伽羅,很可能是因為,離開這樣東西,你們就一定會慘敗,就像以前曾經發生過的那些……”

“等等!你的意思是說……”雪懷青突然想到了些什麽,“薩犀伽羅的一個作用是……可以克製蒼銀之月。你是說,辰月教找到了蒼銀之月?那也就是說,他們找到了我的父母?”

“恐怕是這樣的,雪姑娘,”宋競延長歎一聲,“我們得到的消息是,辰月教已經找到了和你父母的行蹤有關的重要消息。這就是為什麽我們必須要得到薩犀伽羅,否則的話,天驅會遭到毀滅性的打擊。而一旦天驅被壓倒,辰月一直在圖謀的另一件大事就很可能成功,那樣的話,將會死去的人恐怕會以十萬計。”

“你是說,一場大規模的席卷九州的戰爭?”須彌子問。

“恐怕是這樣的,”宋競延說,“為了製止這場戰爭,我們隻能什麽都顧不得了。”

而這番對話更讓她震動的在於,辰月教已經找到了她父母的消息,雖然還未知他們究竟是死是活,也不確定能否真找到這兩人,但畢竟這樣的消息能讓人更接近答案了。父母究竟是什麽人?為什麽會卷入這起事件?為什麽會持有蒼銀之月?父親到底有沒有殺害領主?母親為什麽拋下自己再也沒有回來?這一係列的疑團,一直橫亙在她心裏,而現在,這些謎團都有可能解開了。

她心裏千頭萬緒,不覺陷入了沉思,卻忽略了身前的危險形勢,直到須彌子大喝一聲:“小心!”悚然抬起頭時,安星眠已經距離她隻有幾步之遙。須彌子飛快地操縱了一具行屍試圖擋在她身前,但安星眠一腳橫踢,將行屍踢飛到一旁。而宋競延也飛出手裏的長劍想要阻止,安星眠渾然不覺,任由這柄鋒銳的寶劍刺入自己的後背,又被肌肉的力量生生彈出,墜落到地上。

當長劍落到地上發出“當”的一聲時,鮮血的氣味撲麵而來,安星眠已經以難以置信的速度來到雪懷青麵前,揮拳擊向她的額頭。雪懷青完全沒有閃避的餘地,隻能閉目待死。

真沒想到,我竟然會死在你的手下,雪懷青閉上雙目,等待著死亡來臨的那一刻。但是過了一刻……想象中致命的打擊卻始終沒有到來。她慢慢睜開眼睛,不由得驚呆了:安星眠的拳頭距離她的肌膚大概隻有不到半寸,但卻硬生生地停住了,懸在半空中。他的雙眼血紅,目光中滿是凶煞之意,臉上的肌肉近乎扭曲,再加上渾身上下沾滿血跡,活脫脫就是一個從地獄中走出來的魔鬼。然而,在隻差一寸距離就能殺死雪懷青的時候,他卻住手了,喉嚨裏發出一陣陣低吼,麵色漸漸顯得十分痛苦。

他認出我來了!雪懷青猛然醒悟過來。安星眠並沒有完全地失去所有理智,在他像一個殺人狂魔一樣在這個優雅的府邸裏大打出手時,他仍然殘存了那麽一丁點的理性,這一點理性的來源就是她,他所愛的那個人。在千鈞一發之際,他認出了雪懷青,強行收住了自己的殺氣。

雪懷青隻覺得眼眶發熱,忽然間感到,為了這樣一個男人,自己之前所受的種種苦楚,都如此值得。她上前一步,輕輕伸手握住安星眠指節凸出的拳頭,安星眠再次發出一聲野獸般的憤怒低吼,仿佛是把一切來自外界的接觸都當成是威脅,然而——他並沒有發力掙開這隻小手。

她的手一點點用力,溫柔而堅決地扳開安星眠的手,在此過程中,安星眠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似乎隨時都有可能一拳打出讓她當場殞命。但他的身體抽搐了幾次,卻最終並沒有出手。

“這小子……還真是難得呢。”連須彌子都禁不住發出了一聲讚賞。

“醒過來吧,”雪懷青的嘴唇貼著安星眠的耳朵,“醒過來,這不是真正的你,快回來吧。沒有你的話,這個世界也沒有什麽意義。”

她張開雙臂,把眼前這個魔鬼一樣的男人擁入懷中。她抱著他,不斷在他耳邊說著話,好像是唯恐安星眠聽不到自己的聲音又會重新發瘋。安星眠任由她擺布,看起來就像一尊不能動彈的雕像,但眼神裏的血紅色卻在一點一點地消退,也不再發出野獸般的嘶吼。

也不知過了多久,安星眠慢慢閉上眼睛,重新睜開時,眼睛已經恢複了澄明。世界又重新回到了雪懷青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