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為什麽我們總要被久遠的往事所拖累
一
杜林是寧州的一座小城,既沒有豐富的物產,也沒有值得一提的光輝曆史,不少人壓根都沒聽說過它。然而,正是因為杜林的幽靜和不引人注目,再加上宜人的氣候,它才漸漸有了另外一種屬性:羽人貴族們的養老休閑之所。
這座城市的常駐居民裏,有一小半都是到這裏安享晚年的老貴族老臣子。他們遠離了羽族的權力中心,遠離了種種是非,隻求一個清淨自在。因而,在羽族的朝堂裏,漸漸形成了一個約定俗成的慣例:如果某位王公大臣想要表示他從此不再過問政治,打算去做一個人畜無害的退養老頭兒,他就會在杜林城買一座或者建一座宅子,然後常年住在那裏。對於做出了這種姿態的大臣,他的仇敵也將因此不再與之發生糾葛,而將過去的恩怨統統拋掉。某種程度上而言,杜林城就是一個避禍免災的去處。
杜林城裏原本大都是純粹羽族風格的樹屋,隨著羽族越來越多地吸納了東陸人族的文化,羽人貴族們也漸漸發現了東陸式房屋的舒適之處,所以修建這種樣式的房屋庭院的退休老臣也越來越多。到了現在,杜林城乍眼一看已經有點像一座小一號的寧南城了,樹屋和庭院混雜而立,倒是一番別有風味的景致。
在杜林城城北,就有這麽一座東陸人類風格的小院子。這座宅院並不算大,不過上門的客人總是絡繹不絕,那是因為宅院的主人非常喜歡收集古董字畫,尤其是來自東陸的古物。這倒也不算離奇,因為主人是一個人類,出生於東陸的人類。
宋競延,昔日霍欽圖城邦城務司的斷案使,也是羽族曆史上為數不多的人類官員之一,告老之後就住在這裏。用他的話來說,在寧州待慣了,再要回中州去,氣候水土什麽的都很難適應了,“何況我在羽人的城邦當了那麽久的官,家鄉人也未必歡迎我。”
羽族的城務司斷案使,主要負責各類刑事案件。這位宋競延文質彬彬不通武技,被人們戲稱為“隻動腦不動手”,但卻有著過人的頭腦和敏銳的眼光,屢屢偵破各種疑難案件,所以即便身為人類,還是很得同僚的信任和領主的讚許。
宋競延今年六十五歲,但退休的時候卻隻有四十五歲,正是年富力強之際。他辭官的原因很簡單,二十年前,領主風白暮離奇被殺並且慘遭分屍,乃是百年來羽族的第一大案。一向辦案無往不利的宋競延卻在這個案子上狠狠栽了跟頭,始終無法找到真凶,乃至於最後不得不引咎辭職。其實這樁奇案本來就詭異難解,人們倒也沒有歸罪於他,何況此人平時性情和藹親切,一貫與人為善,在官場上也從來不爭名奪利,即便身為異族,在同僚當中人緣也極佳。當此案陷入停滯後,繼任領主原本並不打算為難他,其他大臣也紛紛勸說,但他還是堅決果斷地辭官離去,在此後的二十年裏都住在杜林城,收藏古玩,頤養天年。人們偶爾路過他家門口,也不過會說上一句:“這裏麵住的就是那個失敗的斷案使。”
十月末的某個下午,一個年輕貌美的人類女子敲開了宋府的大門。沒有人留意她的到訪,因為宋競延酷愛收藏古玩,平日裏總有各種各樣的訪客登門,沒有人上門反倒是稀罕事。而女子手裏也確實拎著一個大包袱,很像是在裏麵裝了些古董。
人們所看不見的是,她進了宋府之後,馬上直接走進了宋競延的書房,一路上沒有任何仆人攔住她,而宋競延也早已坐在房內等候著她。進入書房後,她別上門,再轉過身時,忽然屈膝跪在了地上,已經是淚流滿麵。
“求宗主為我報仇!”她抽泣著說。
宋競延神色肅然,往昔總是帶著微笑的和善麵孔此刻卻像鐵一樣堅硬,這是過去幾十年裏,他的同僚們從來不曾看到過的一張臉。他站起身來,彎腰接過女子手裏的包袱,緩緩地解開,裏麵露出一個粗糙的檀木匣子。
“這裏麵裝的……是阿恒?”宋競延問。
女子點點頭:“是我把他火化了的。屍體送回來時,幾乎體無完膚……很慘!”
她的臉上充滿了某種極度痛恨的情緒。宋競延輕歎一聲,把她扶起來:“但是你能確定是安星眠幹的嗎?以我所聽說過的訊息,他不像是殘忍好殺之人。”
“我原本也那麽以為,”女子咬著牙關,“在寧南城,我曾夜襲試探過他,雖然我的武藝不如他,但他並沒有為難於我,看上去還有幾分君子氣度。可是我萬萬想不到……萬萬想不到……”
“既然你都說他不像是那樣的人,為什麽又那麽肯定是他幹的呢?”宋競延問。
“三個原因,”女子說,“首先我在阿恒的藏身之所找到了安星眠留下的字條,我見過他的筆跡;其次阿恒身上看似都是種種酷刑留下的外傷,但我仔細查驗,發現他有幾處筋骨斷裂,很像是安星眠所擅長的關節技法,可能是在被捉的時候受的傷……”
“字跡是可以偽造的,在秘術士的幫助下更是可以將字跡偽造得毫無破綻,”宋競延打斷了她的話,“關節技法更不能說明問題,完全可以是他人誣陷的。”
“但我還有第三個證據,”女子說,“安星眠從天性來說,的確不是殘忍嗜殺之人,但這一次,他是不得已而為之。”
“不得已而為之?”宋競延眉頭一皺,“此話怎講?”
“他是被人脅迫的,有人以他情人的性命威脅,要他打探出我們的秘密,”女子恨恨地說,“如果這個脅迫來得早一點,也許我當天在他手裏就沒法逃脫了。但我情願死的是我……”
女子的眼淚又流了下來。宋競延背著手在書房裏走來走去,仔細推敲著,過了好一會兒才繼續發問:“脅迫他的人是誰?”
“我也不知道,但應該是寧南城內部的另外一股勢力,”女子說,“除此之外,屍舞者須彌子也到了寧南城,形勢十分混亂。”
宋競延點點頭,又陷入了思考中,最後說道:“人死不能複生,這件事先這樣吧,你暫時不要去向安星眠尋仇。”
“為什麽?”女子一下子跳了起來,“我恨不能立即剝了他的皮!為什麽不能找他報仇?”
“不要打草驚蛇,”宋競延說,“那個能在背後脅迫安星眠的勢力必然非同小可,須彌子也是個極其難纏的角色。先不要進行正麵對抗。”
宋競延的聲調並不高,但沉緩的語句中卻包含著某種不容人抗拒的力量。女子幾次想要頂嘴,最後卻什麽都沒說出來,隻能默默地垂著頭站在一旁。宋競延又是一聲歎息,走到女子身邊,像慈父一般輕輕撫摸她的頭發:“我知道你和阿恒的感情,但我們天驅,從來不是為了自己而活著的。很多時候,我們不得不隱忍,不得不等待,等待著償還的那一天……”
他收回右手,從懷裏取出一枚鐵青色的指環,凝視著上麵粗糙而古樸的花紋,“我隱姓埋名背井離鄉,來到羽族的宮廷為官,幾十年來幾乎每一夜都會夢見故鄉……但我還是忍下來了。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那五個字,隻是那五個字而已。”
他把指環套在拇指上,高高地舉向天空,低聲而清晰地說:“鐵甲依然在!”
“依然在!”女子也神情肅穆地回應。
二
安星眠並不知道自己已經被宇文公子栽贓嫁禍了,現在他的心情還算不錯,因為他終於和雪懷青一起躲在了一個相對安穩的地方——馮老大的海島上。說來也奇怪,他原本是一個受人尊敬的長門僧,走到哪裏都能收獲人們的讚譽,現在卻反而隻能躲到海盜窩裏才能求得暫時的寧靜了。
日子不知不覺進入了十一月,雪懷青的病況終於養得差不多接近痊愈了,這要歸功於馮老大的固執。他堅決地否定了安星眠要雪懷青躺在**靜養的計劃,而要求她每天出去走動,多吹吹海風。用他的話來說,海風和海水才是最好的養傷良藥,躺在**隻能讓身體越來越虛弱。安星眠細細一想,覺得這個說法倒也不無道理,於是開始每天早晚陪著雪懷青到海邊走走,看看朝陽夕陽,撿拾一下退潮後留在沙灘上的貝殼海星。未曾料想,雪懷青自從誤打誤撞找到了另一條修煉法門後,體內的精神力不斷快速增長,借著每天的走動鍛煉,這些精神力一點一滴發揮出來,作用於身體上,讓恢複速度一下子快了很多。再加上馮老大每天差人送去許多營養豐富的海魚和蝦蟹,反而令她的身子比以前強健了。
安星眠剛開始還試圖勸誡馮老大,別再幹海盜的營生了,後來卻覺得,這大概就是真實的人生和真實的人世。馮老大的島上好幾百號人,自己以後或許可以想辦法慢慢幫他們走上正經的道路,眼下卻是有心無力,多想也是徒惹煩惱。離開老師獨自一人曆練了那麽久,他早就明白書本上的道理和現實往往是難以結合的,很多時候隻能順其自然。
相比之下,雪懷青更加快樂一些。她從小身邊就沒有什麽朋友,村裏的孩童對她人羽混血的身份頗為歧視。後來跟隨師父薑琴音修煉,這是個性情古怪暴躁的女人,而屍舞者這個群體本身就彼此提防戒備,從來難以結交朋友。所以活了二十歲,雪懷青一直是和死人待在一起的時間長,和活人在一起的時間短,對於人心的複雜多變與爾虞我詐更是心懷恐懼。如今到了海盜島上,身邊都是一些直腸直性沒什麽心機的海盜,雖然一個個都粗魯莽撞,卻反而更對她的胃口。
“我發現,漂亮姑娘就是受男人的歡迎,”馮老大對安星眠說,“你看看,從小雪上島之後,我這些小崽子們一個個跟嚼了迷葉一樣,天天都興奮得不得了。”
“其實也是她的性子好吧,能和大家打成一片,”安星眠說,“像我這樣‘說話酸不溜丟咬文嚼字’的,反而和大家略有些隔閡。”
“你還真是了解你自己。”馮老大哈哈大樂。
這時候正是黃昏時分,沒有出海“做生意”的海盜們正聚在海灘邊摔跤技擊,雖然隻是遊戲競賽,但每個參與的海盜都在不傷人的範疇內使出了渾身解數,這無疑是因為雪懷青在旁邊觀看的緣故。安星眠還記得,剛認識雪懷青的時候,這是一個隻會在臉上掛出虛假的禮貌微笑,卻對一切都淡然處之、幾乎沒有什麽事情能讓她真正開心的姑娘。後來隨著和自己相處漸久,她的性子也越來越像一個正常人了。而現在,在夕陽的映射下,她的金發閃耀著美麗的光芒,正在拍著手縱情歡笑,和勝利的海盜擊掌相慶,和圍觀者們一起取笑敗者躺在沙灘上的難看姿勢,甚至從海盜們手裏搶酒喝,完全就是一個普普通通愛笑愛鬧的二十歲的女孩子。這一幕讓安星眠隻覺得內心一陣溫暖安寧。
忽然之間,他的腦子裏冒出了一個奇怪的念頭:是不是應該放棄追究那一切呢?也許這樣活著就挺好呢?他依稀記得,一年多前,當整個長門陷入空前的無妄之災時,老師章浩歌想要憑借自己的力量去化解這場劫難,他也是如此勸說老師的:“千萬別動這種荒唐念頭了,皇帝要消滅長門就讓他消滅,你跟著我去瀚州,我們可以開一個牧場……”
是的,安星眠是一個有錢人,而且是一個聰明的有錢人。宇文公子勢力再大,也不可能把爪牙布滿九州的每一個角落,失勢已久的天驅亦如是。他完全可以帶著雪懷青去一個僻靜的地方,可以去瀚州草原,可以渡海去西陸的雷州,隱居起來,安安穩穩地過一輩子。實在不行的話,哪怕就住在這個海盜小島上也沒什麽不可以。至少在這裏,兩個人都過得很開心。
一個沒有宇文公子,沒有天驅,沒有屍舞者,沒有奪人魂魄的法器和薩犀伽羅,沒有羽人和須彌子的世界……安星眠禁不住陷入了某種憧憬。一年前,他也曾偶爾想過,生活是否太過平淡了,難道自己真的要一輩子做一個生活寡淡無味的長門僧,就這樣平靜地度過一生?但接下來的一年裏,種種險阻,種種挫折,種種生離死別,難免讓他心生厭倦。是的,這一年過得很精彩很豐富,但精彩豐富的背後,是疲於奔命,是憂傷悲憤,是無可奈何。
真希望能抽身離開,逃開這一切的旋渦,而且……生活也不會因此變得寡淡無味,安星眠看著夕陽下雪懷青的笑靨,怔怔地想。
這天夜裏海上下起了小雨,整座島嶼籠罩在蒙蒙的雨霧中。安星眠睡到半夜醒來,聽著淅淅瀝瀝的雨聲,不知怎麽就沒了睡意,索性披衣起床,推門走出去。雨並不大,他幹脆沒有打傘,信步走到一塊海邊的礁石上,看著腳下翻滾的海潮,傍晚時所想的那些事又湧上了心頭。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忽然注意到,不再有雨滴落在自己身上,回頭一看,雪懷青正撐著一把傘站在身旁,替他擋雨。他不禁笑了起來:“看來你也在我的無防備名單上,你都站了好久了我才發現你。”
“大半夜的不睡覺跑到這兒來看海做什麽?思考人生麽?”雪懷青揶揄他。
安星眠接過她手裏的傘,把她摟到身邊:“你還真猜對了,我確實是在思考著一些這方麵的問題。”
他把自己傍晚時所想告訴了雪懷青。雪懷青聽完後,一直默然不語,讓安星眠心裏有些忐忑:“這隻是我個人的一點點想法,我是絕不會強迫你做你不喜歡的事情的。如果你不喜歡的話……”
“不,我喜歡,我很喜歡,”雪懷青打斷了他的話,“別忘了我是一個屍舞者,從小就習慣了孤獨和清靜。我隻是覺得,那並不是你內心深處真正想要的。”
“是這樣麽?”安星眠很是意外。
“你不過是因為過去的一年裏受了太多煎熬,才產生了這樣的念頭,”雪懷青說,“但從骨子裏來說,你並不是那種樂於拋棄俗世的一切追求清靜的人。美酒、美食、音樂、詩歌、山水人情……你喜歡的一切,都在這個熱鬧的九州世界裏,而不在那個荒僻安靜的九州世界裏。多的不說,真的要隱居起來的話,你會舍得從此再也不見白大哥和唐姑娘?再不回地下城去探望那些河洛朋友?甚至於再也不和長門有所來往?”
這一番話問得安星眠啞口無言。雪懷青不說他還沒有覺得,現在聽完這一席話,他才恍然發覺,自己的確不是那種能拋開一切的人。從這個角度來說,自己這些年長門的修煉,好像也沒能起到純淨內心和摒棄欲望的作用。
他陡然又記起了幾天前自己和馮老大的一番對話。當時他陪馮老大喝酒,馮老大喝了幾大碗後,忽然開口問:“你們打算什麽時候走?”
“走?”安星眠一愣,“我還暫時沒想過,但如果我們在這兒打擾你了……”
“別他媽放屁了!”馮老大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你知道我喜歡你們倆,依我的性子,你們在這島上住得越久越好。別的不說,小雪在這裏,那些可以一年不洗澡的狗崽子們居然都學得愛幹淨了……但是你真能長住下去,什麽都不管了嗎?”
“這個……”安星眠一時語塞,“我還沒想那麽遠呢,住在這兒確實挺快活的。”
“那就抽空想想吧,”馮老大替他斟酒,“你們和我們,終究不是一路人,遲早都得走。在我的島上待得過於安穩了,腿腳會發軟的。我知道你心裏在意小雪,生怕事情不順利連累她受到傷害,但是人活一世,有些事情越害怕就越躲不過,還不如鼓起勇氣對著天大罵一句:去他娘的,老子幹了。我是個粗人,不會說什麽有學問的話,但你是聰明人,應該聽得懂。”
安星眠當然聽得懂,隻是當時他喝了不少酒,酒勁正在上湧,沒有顧得上去細想馮老大的話。現在回想起來,連這位粗豪的海盜都能看出來,他不屬於這裏,那麽自己腦袋裏那些安逸的念頭,是不是真的隻是完全不現實的空想呢?
“不要想得太多,你每次想得太多的時候,總會做出不那麽明智的選擇,”雪懷青掏出手絹,替安星眠擦掉頭發和額頭上的雨水,“我還記得,在幻象森林裏,當我苦惱於是否應當繼續追查看上去和我關係不大的義父的往事時,你對我說了一些話,那些話我一直記到現在。”
安星眠一怔,隨即回想起來當時的情形,而雪懷青已經繼續說了下去:“那時你對我說:‘撰寫《長門經》的覺者,把生命比喻成一道又一道的無盡長門。我們這些凡俗的生靈,就是要跨過一道道長門,得到最終的平靜與解脫。長門僧的修煉,是為了得到這種平靜,而你,也可以為了這樣的平靜而努力,那就是放手去做,做能夠讓你得到寧靜的事。’”
“我確實是那麽說的……”安星眠喃喃地回答,已經理會到了雪懷青的話中之意。
“所以,如果你真的拋棄一切隱居起來,你所能得到的,無非是表麵的寧靜,”雪懷青說,“而你的內心深處,其實是不會平靜的,那樣真的很好麽?至少我不那麽認為。”
“那就……容我再考慮考慮吧,”安星眠一聲長歎,“人活於世,果然是步步艱辛呢。那麽……”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聽見遠處傳來幾聲急促的呼喊。聲音尖銳淒厲,可以聽出惶恐的情緒,並且顯得中氣不足。
“那是什麽喊聲?”安星眠問聽力出眾的雪懷青。
“他喊的是:有官兵夜襲!”雪懷青叫出了聲,“快去通知馮大哥!”
兩人連忙往回跑。此時海盜的四圍突然亮起了無數的火光,那些火光來自於數十艘巨大的戰船。這些戰船把整座海島團團圍住,並且已經發起了攻擊。
海島上亂作一團,睡夢中的海盜們紛紛驚醒,倉促地抓起武器迎戰,但這次所來的官兵顯然事先做好了充足的準備和周密的布置,在黑夜裏首先用密集的箭雨射向敵人,海盜們不斷中箭,死傷慘重。在強弓硬弩的掩護下,官兵們陸續登岸,開始肉搏。
“怎麽搞的,媽的!”匆匆爬起來的馮老大連上衣都顧不上穿,提著一把大刀赤膊衝了出來,“這些官兵平時和我們都有默契的,我也每年通過線人給他們進貢……怎麽會突然就撕破臉了!”
不過馮老大畢竟見過大風大浪,在最初的震怒和暴跳如雷後,很快冷靜下來,並且判斷清楚了形勢:“不行,來的官兵太多了,不可能擋得住,快點上船突圍!”
他又轉向安星眠:“臭小子,你們倆跟著我,別亂跑!”
“我可以幫忙抵擋官兵……”安星眠話剛說到一半,就被馮老大打斷了。馮老大伸手在他後腦勺重重拍了一下,顯得十分惱火:“蠢東西!我們都是光棍漢子,你還得留條命守護好你的女人!再廢話老子不如先一刀砍死你!”
馮老大的這一拍,安星眠當然能躲得過,但他並沒有躲開。頭被拍得生疼,更疼的是內心。他當然明了馮老大的好意,畢竟雪懷青傷勢初愈;他也知道,官兵們來勢洶洶,多加一個自己未必能起到什麽用。但是眼睜睜看著朋友去送命,自己卻躲到一旁,卻並非他的作風,而雪懷青也絕不是那樣柔弱怕事的弱女子。
他側過頭,看了一眼雪懷青,發現雪懷青已經扔掉了雨傘,十指縫間隱隱有銀光閃動,那是她已經用手指扣好了毒針。兩人心意相通,無需多說什麽,安星眠微微一笑,開始活動起手指關節。
然而就在這時候,又有海盜跑過來稟報,說出的內容讓所有人都大驚失色:“船……船底全都被鑿漏了!所有船都在開始下沉!”
“這不可能!”馮老大狠狠一拳砸在身旁的一棵樹上,“我們在水下都裝了防護網和機關刀刃的,官兵的水鬼哪兒有那麽大本事,那麽短時間裏就弄沉我們所有的船?”
馮老大也隻能嘴上罵兩句而已。現實的狀況是,官兵已經攻入海島,而海盜們的船全部被鑿穿底部慢慢下沉,島上的人已經無路可逃,隻能坐以待斃。
安星眠和雪懷青這一年來屢屢陷入各種險境,此刻倒也並不慌亂,做好了惡戰一場的準備,但馮老大卻又攔住了他們。
“別白費力氣了,”馮老大的聲音很難得地顯得低沉,“敵人十倍於我們,你們倆本事再大也不行,何況打劫犯案的是我們,和你們沒關係,不必賠上兩條性命。趕快進我的房間,床底下有一個應急逃命的密室,開啟辦法是……”
安星眠想要說話,馮老大以一個堅決的手勢製止了他:“別多說什麽了,相處時間雖然不長,老子是真的很喜歡你們兩個,把你們當成自己的兄弟和妹子。要是你們也把我當成大哥,就聽我的話。我必須和島上的兄弟們共存亡,他們認我做老大,我就得和他們一起死,不能獨個兒躲起來,你們倆卻必須得保住性命。”
“我不能這樣扔下你們不管!”安星眠喊了起來,“你們也是我的兄弟!”
“放你娘的屁!”馮老大火了,“憑你那點本事你管得了嗎?上去也是白白送死!你死了也就算了,要讓小雪妹子也給你陪葬嗎?混蛋玩意兒!”
安星眠無話可說。他清楚馮老大說得在理,此刻硬要和海盜們一起迎戰,也不過是白白多賠兩條命,卻不可能救回來半個人。與其那樣,不如自己活命,至少還能留下替馮老大報仇的機會。但在這一刻,馮老大的樣子仿佛又和結義大哥白千雲重合了,那種熟悉而親切的味道讓他禁不住想要流淚。
“走吧,”雪懷青拉住他的手,輕聲說,“聽大哥的話。”
馮老大衝著兩人咧嘴一笑,隨即回過身去,嘶吼著提刀衝向了前方的火光。他的身影很快混雜在了無數的人影之中,無法分辨。對於安星眠和雪懷青而言,過去數十天裏那短暫的歡愉時光,就像海盜們前赴後繼的軀體一樣,在雨水也無法洗刷幹淨的血腥氣味中被片片撕裂。
三
剿滅盤踞在海峽內的知名海盜馮田及其部屬,實在算得上是大功一件,羽桓對此十分得意。作為瀾州北部多米格策城邦的鎮海使,羽桓一直都想要在清剿海盜方麵有所作為,苦於斥候部門工作不力,得不到可靠的情報。但這一次,意外的機會從天而降,一位貴人給他帶來了精確的海島地址和詳細的兵力分布圖,讓他得以親率大軍一舉全殲馮田的海盜,加官晉爵不在話下,未來的仕途也將因為這一場大捷而發生轉變。
不過這一戰損失也不小,那些海盜在絕境中仍然有著驚人的戰鬥力,給他的水軍造成了不小的殺傷。尤其是馮田本人,簡直像一條受傷拚命的鯊魚,帶著渾身上下幾十處傷口還屹立不倒,一直到死還怒目圓睜。羽桓對此當然很不高興,因此在戰鬥結束後,下令把馮田的頭顱割了下來,掛在城門口示眾,任由烏鴉啄食。他很滿意地看到,過往的人們看到這個猙獰的人頭,無不顯露出畏懼之意,這就對了。
就是要好好嚇唬一下你們,羽桓想,嚇怕了就不敢和官府對著幹了。
這一夜,羽桓出席了他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場的慶功宴,那些過去總是用輕蔑和不信任的眼神審視他的貴族老梆子們,現在卻換出了一張張諂媚的笑顏,爭先恐後地拉攏巴結他,這讓羽桓格外解氣。他痛飲了幾十杯酒,喝得酩酊大醉,這才由侍從送回府上。
羽桓醉得連衣服鞋子都懶得脫,斜靠在**,拉過半邊被子蓋在身上,很快進入夢鄉。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他忽然感覺到一陣刺骨的冰涼從頭一直侵襲到全身,頓時酒醒了,張嘴想要驚呼,卻發現嘴巴被什麽東西牢牢堵住了,發不出聲來。他又下意識地想要掙紮,卻感到身體也被緊緊地束縛住了,無法動彈。
糟糕!羽桓的酒一下子醒了。他睜開眼睛,果然發現自己被繩索牢牢捆住了,嘴裏也塞了一團破布,而剛才的那種冰涼來自於澆在他身上的一盆冷水。現在他的整個身子被濕淋淋地倒吊在半空中,下方的地麵上站著一男一女,而這一男一女的相貌,看上去十分眼熟……
他猛地想起來了,數天之前,當那位神秘的貴人來找他、要求他出兵攻打海盜島嶼時,除了給了他與海盜有關的詳細情報外,還特意說明了,他想要在海盜島上找兩個人,務必要抓活的。
“不過不必因此而畏首畏尾不敢發動進攻,”那位貴人告訴他,“如果在這樣的環境下他們都沒點自保能力的話,對我也就毫無用處了。”
可惜的是,在打下海島之後,羽桓命人全力搜索,卻始終沒有找到那兩個人。他有點懷疑那兩人根本不在海島上,那位貴人也並沒有責備他:“在多半是在的,應該是趁亂溜掉了吧,不過那兩個人原本不是尋常人物,你抓不住他們也屬正常。”
於是羽桓把這件事拋諸腦後,安心地享受大功之後的種種慶祝,萬萬沒想到,十多天之後,這兩個人竟然會自己找上門來,而且是這樣令人猝不及防的夜襲。他開始相信了那位貴人說的話,這一男一女果然不是尋常人物,可惜的是,自己覺悟得似乎稍微晚了一點點。
“我們準備取下你嘴裏的布團,但你如果敢喊出聲,我就立刻擰斷你的脖子。”那個相貌儒雅的年輕男人說。羽桓艱難地點點頭,隨即嘴裏的布團果然被扯了出去。
“你們……你們想要做什麽?”羽桓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更加威嚴,“你們知不知道,綁架朝廷命官是……”
“我如果是你,就不會這麽徒勞無用地威脅他人,”年輕男人說,“既然是敢於闖入你的府邸把你倒吊起來,自然對一切後果都不會那麽在乎,倒是你應該好好動動腦子:把你綁起來而不是立即殺掉,說明你還有利用價值,但你如果還要繼續激怒我們……”
“我明白了!你們要什麽我給什麽!”羽桓也不笨,立刻改了口,“要什麽給什麽!”
“你還真識趣,”那個疑似羽人的金發年輕女人點點頭:“那我們也不用繞彎子了。請馬上告訴我們,是誰讓你們去攻打馮田的海盜島嶼的?那個人有沒有給你交代過別的事情,比如說,活捉兩個人?”
羽桓這才明白,這兩人原來就是為了這件事而來。他懊悔無比,覺得自己早知道就不該應承下來這件麻煩事,至於不應承是不是會招致那位大人物更嚴酷的對待,那就顧不上想了。所謂火燒眉毛,且顧眼下,羽桓深吸了一口氣,像背書一樣一口氣說了下去:“不錯,攻打馮田一事確實是有人背後指使,目的也確實是為了抓捕兩位。那個指示我的人是一個很有勢力的大人物,名字叫宇文靖南,聽說朝堂之外的人都叫他宇文公子……”
“那麽,你有什麽辦法可以和宇文公子聯係?”男人問。
“宇文公子從來不願意在外暴露他的身份,行蹤很隱秘,從來都是他單線聯係我,”頭下腳上的羽桓繼續竹筒倒豆子,“但是如果有什麽緊急事務要找他,我可以在瀾州中部的寒溪鎮某處地方留下暗號,說明具體事宜,如果事情足夠緊急,他會派人來找我。”
“那就麻煩你給他留幾句話,記住不許耍任何花招,否則的話,你就拿不到解藥了。”女人一麵說,一麵伸手在他背上一拍。羽桓隻感覺背上一痛,似乎是被針刺了一下,痛感隨即消失,傷口處麻癢癢的。他知道自己一定是中了什麽厲害毒藥,不由得眼前一黑,但也知道此刻討饒不會有絲毫用處,隻能苦笑一聲:“兩位這麽厲害,我當然不敢耍花招,不知你們想要留什麽話?”
“我們要見他,而且必須是我們選擇時間地點,不同意的話,就把他想要的東西毀掉。”男人說。
“我明白了,馬上就辦!”羽桓說,“不過麻煩兩位先把我放下來啊……”
十一月末的一個清晨,聲名赫赫的宇文公子來到了瀾州北部的秋葉山城。他向來出行都輕裝簡行,這一次更是單人匹馬,身邊半個隨從都沒有。他慢慢地打著馬進入城門,馬蹄在鋪滿新雪的地麵上踩出幾道清晰的蹄印,仿佛是為了讓人看清楚他的行止。
按理說,以宇文公子這樣的身份,無論走到哪裏,都會有樂意接待他的人,但這一次,他似乎並不願意打擾任何人,而是徑直去往了城東一家普普通通的小客棧。他把馬匹交給店夥計,報出了一個假名,原來已經有人替他訂好了房間。進入房間後,宇文公子在抽屜的夾縫裏找出一張紙條,紙條上寫了一個地點,卻是在秋葉山城北。他二話不說,離開了客棧,並沒有騎馬。
這一天,宇文公子在秋葉山城轉悠了至少七八個地方,看上去是有人在玩惡作劇捉弄他一般,但他卻沒有絲毫怨懟或者懈怠,不斷按照對方的指示改換著地點,最後當他來到城郊的一片樹林中後,發現有一匹馬拴在那裏,馬鞍上貼著一張紙條:“從此處向東三十裏,清源河邊。”
宇文公子隻能打馬向東,來到那條叫做清源河的小河邊,上了一艘漁船,此時天色已近黃昏。剛一上船,艄公就搖櫓將船駛向河中央,而船艙裏也傳來了說話的聲音:“第一次和你的女斥候見麵,就是在這樣的小船上,現在我不過是照搬而已。請進來說話吧。”
“我看得出來,這雖然是一艘小船,卻並不是真正的漁船,而是特製的小型快船,”宇文公子掀開簾子彎腰進去,“你們兩位何必如此謹小慎微?”
坐在船艙裏的正是安星眠和雪懷青。安星眠看著宇文公子,微微一笑:“和你打交道,再怎麽小心也不算過分。”
“你說得對,”宇文公子歎了口氣,“我確實在秋葉山城早有所布置,但我畢竟不是神,沒法把勢力擴散到瀾州的任意一處角落。在這裏,你們的確是安全的。有什麽話就問吧。”
“我有很多問題想要問,”安星眠說,“比如說,薩犀伽羅也好,懷青的父母所持有的法器也罷,終歸不過是死物。雖然我知道,你曾在我大哥白千雲那裏定製過不少上等的武器,其中就包括魂印兵器,但你並不像是那種會過分看重法器這種玩意兒的人。因為你的目標並不隻是簡簡單單的仇殺而已,法器再強,也不可能左右一場真正的戰爭。尤其是現在,僅僅是因為我威脅要毀掉薩犀伽羅,你竟然就會甘冒大險來和我會麵,這更加加深了我的困惑。”
“戰爭……或許吧,”宇文公子苦笑一聲,“有很多事我沒法告訴你,但我會盡可能地把可以告知的事情都統統講出來。”
“我的問題還有很多,比如說,作為大將軍的孫子,怎麽也應當聽說過自己的祖父當年征討鮫族的豐功偉業吧,卻怎麽會去給鮫人做幫凶?”安星眠又說。
之前提到薩犀伽羅的時候,宇文公子的麵容還算鎮靜,此刻聽安星眠說出“鮫族”兩個字,他卻陡然間麵色一沉,雙眼在一刹那閃爍著凶光。雪懷青心裏一驚,隻覺得一股無形的殺氣彌漫開來,正準備用屍舞術召喚屍仆迎戰,那凶光卻迅速收斂,殺氣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你是怎麽想到鮫人頭上去的?”宇文公子問。這話問得含含糊糊,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因為那位鎮海使對海盜島的攻擊太順利了,未免讓人生疑。我分析過了,能神不知鬼不覺鑿穿那麽多海盜船,實在是一個很巨大的工程。而在此之前,當我們跟蹤那艘霧中鬼船時,船底也是在不知不覺間被破壞了。能在大風暴之中潛入海水深處破壞船底,絕不是人類可以做到的,隻能是在海水中能呼吸能自如行動的鮫人!”安星眠回答。
“而且這也可以解釋為什麽他使用出來的屍舞術會那麽強大,甚至於超越了不可一世的須彌子,”雪懷青插口說,“我聽說,鮫人能用咽喉部位的軟骨振動,發出一種特殊的聲音,叫做鮫歌,具有震懾人心的力量。如果能把鮫歌和屍舞者的亡歌結合起來,就能極大地放大屍舞術的力量。須彌子再驕傲,畢竟隻是個人類,喉頭沒有軟骨,這一點他肯定拚不過鮫人。”
安星眠接著說:“從海盜島離開後,除了做準備去找那位鎮海使的晦氣之外,我也細細調查了一下你的家族曆史。你的祖父宇文成年輕時東征西討,除了攻打蠻族羽族之外,還曾經和中州南部海域的鮫人有過交手。而且就是在那一戰中,你的祖父雖然取勝,卻也受了重傷,班師回朝後就再也沒有行軍打仗了。”
“所以現在的線索就十分奇怪了,”安星眠說,“宇文世家,用鬼船掩護自己的鮫人,羽族和他們的神器薩犀伽羅,和薩犀伽羅同等威力的吸人魂魄的法器,天驅,須彌子,再加上我這個被莫名其妙和薩犀伽羅捆綁在一起的倒黴的長門僧。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故事,一段什麽樣的曆史,可以把這麽多元素攪和在一起?”
“聽你這麽一說,連我都覺得複雜起來了,”宇文公子說,“最初認識你的時候,我還並不知道你和薩犀伽羅有牽連,否則的話,那時候你落到我的手裏就已經沒法再離開了,可惜啊。”
“我要是知道會惹出那麽多麻煩,恐怕也未必會願意結識你,不過現在說這些話已經太晚了,”安星眠說,“你間接殺害了那些海盜,他們都是我的朋友,這個仇,我不會忘的。但是現在,我需要你首先解釋清楚這一切。”
“而且鮫人屍舞者也很不尋常,”雪懷青說,“我並不認識什麽鮫人,但我的師父好像認識。按照她的說法,鮫人對‘靈魂’這種東西十分篤信,他們的鮫歌,雖然表麵上聽起來沒有歌詞也沒有意義,實際上卻是一種傳自遠古的對靈魂的召喚。正因為如此,他們十分厭棄沒有靈魂的死物,行屍這種東西,對於鮫人而言,就屬於沒有靈魂卻偏偏能行動的汙穢之物。但是這個鮫人居然選擇了做屍舞者,而且修煉出那麽強大的屍舞術,實在是太罕見了。”
宇文公子沉默了半晌,最後說道:“千頭萬緒,三兩句說不清楚……先從你口中的那件‘吸人魂魄的法器’說起吧,它有一個名字,叫做蒼銀之月,不知道你聽說過這四個字沒有。”
“蒼銀之月?”安星眠一怔,“這個名字很熟啊,我一定是在哪兒見到過的。蒼銀之月……蒼銀之月……”
他忽然一下子跳了起來,結果腦袋砰的一聲撞到了矮小的艙頂,他甚至顧不上喊痛,就低聲叫了起來:“是那把蒼銀之月!辰月教的蒼銀之月!”
“什麽辰月教的蒼銀之月?”雪懷青問。
安星眠深吸了一口氣,一邊揉著頭頂重新坐下,一邊緩緩地說:“在數百年之前,當辰月教的勢力還很龐大的時候,曾經委托一位叫做煉火佐赤的洛族星焚術大師,打造了一柄恐怖的邪靈兵器,那就是蒼銀之月了。據說這把魂印兵器一旦出手就無人可以阻擋,辰月教借助它瘋狂地屠殺了許多敵人,尤其是他們的死對頭天驅武士。但是由於年代太久遠,而且辰月有意識地消除了相關記載,我也是隻知其名,並不知道蒼銀之月到底有怎樣的威力,而現在,我們清楚了。”
“是的,就是那把蒼銀之月。”宇文公子說。
四
“所謂的奪人魂魄,其實並不太確切,”宇文公子說,“千百年來,並沒有任何人能夠證明靈魂、魂魄、鬼魂這種東西是真正存在的,所以說得精確一些,蒼銀之月能夠消除人的精神。當蒼銀之月被持有者催動時,在一定的範圍內,所有的活物都會在一瞬間失去精神和意識,雖然還有呼吸和心跳,還有血液的流動,卻再也不能動,不能說話,不能思考,變成活死人。最可怕的在於,從蒼銀之月被鍛造成功並由曆代辰月教主所掌握以來,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從來沒有人找到過抵擋它的方法。蒼銀之月一旦被催動,仿佛就是無可阻擋的,處於它力量範圍內的人必定會中招,從無例外。”
“無可阻擋?”安星眠喃喃地說,“那也未免太強橫霸道了。”
“是的,而在這種強橫霸道之下受害最深的,就是天驅了,”宇文公子點點頭,“那時候雖然天驅和辰月都已經處在君王們的防範甚至於剿殺中,但各自的根基還在,彼此之間互相傾軋爭鬥已經持續了許多年,誰也吃不掉誰。蒼銀之月的出現打破了這個平衡,短短幾年間,天驅中的高手有一半毀於這把恐怖的魂印兵器,他們不得不采取了暫時避讓的戰略。那段時間,辰月的氣焰囂張到了極處,而且沒有了天驅的製衡,他們終於又可以開始想辦法撥動戰爭的轉盤了。”
“這倒是辰月教的本色……”安星眠低聲說。
“然而天驅永遠是不能忽視的存在,他們分析了曆次與蒼銀之月交手的情形,發現這柄法杖在每次使用之間存在著一個短暫的間隙,就好像人在劇烈活動時需要喘氣休息一樣。於是他們策劃了一次無懈可擊的精密行動,付出了四十多位精英天驅的性命,利用蒼銀之月被催動的短暫間隙,抓住了唯一一次機會,封印了這把法杖。”宇文公子說。
“但是很顯然,後來它又複活了,對嗎?”雪懷青問。
“確切地說,幾乎算是重製,因為蒼銀之月裏所封印的邪魂後來被轉移到了一個名叫雲湛的遊俠身上,失去了邪魂,蒼銀之月隻是一個空殼子,當然邪魂隻是形象的說法,說精確一些,應該是蒼銀之月所包含的巨大星辰力,”宇文公子說,“但辰月畢竟是不屈不撓的,大概就在一百來年之前,他們似乎是掘地三尺找到了當年煉火佐赤的筆記,竟然想方設法複製了一柄。在那個時候,天驅和辰月都日漸式微,再進行相互消耗也沒有什麽意義了,但蒼銀之月還是派上了用場,因為在那段時間,羽族正在陷入內亂中,寧南雲氏被外來者所驅逐……”
“你怎麽了?”雪懷青有些擔心,覺得安星眠仿佛是陷入了某種譫妄的狀態,開始胡言亂語了。但安星眠的下一句話卻表明,他的頭腦非常清醒:“我明白了。寧南城雖然易主,新主人風氏卻一直受到辰月的威脅,他們之所以如此看重薩犀伽羅,就是為了用它來對抗蒼銀之月。”
那一瞬間安星眠想明白了許多關竅。為什麽羽族會那麽在乎薩犀伽羅,為什麽風秋客幾乎不惜一切代價去保護攜帶著薩犀伽羅的自己,那是因為薩犀伽羅是他們對抗蒼銀之月的希望。而雪懷青的父母既然和蒼銀之月有所牽連,自然也會成為他們囚禁逼問的目標。自己和雪懷青,因為這兩件威力驚人的法器,而被迫卷入了一場牽連甚廣的紛爭,但最可氣的在於,他們倆原本對此一無所知,完全就是稀裏糊塗地被拉下了水。
“真是倒黴啊,”安星眠長歎一聲,“真他娘的倒黴透頂。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你猜得沒錯,薩犀伽羅是這世上唯一可以抗衡蒼銀之月的東西,在薩犀伽羅周圍的一定範圍內,蒼銀之月會失效,”宇文公子說,“當時寧南風氏病急亂投醫,四處搜羅羽族曆史上曾經存在的古老法器,希望能有威力與蒼銀之月相當的,無非是求個魚死網破,反正一整個城邦的人手還是比辰月教要多,拚個兩敗俱傷,吃虧的也是辰月。就是在這種情況下,他們從一座古墓裏發掘出了薩犀伽羅,雖然一切羽族的密文裏都將薩犀伽羅稱之為禁忌的兵器,甚至當初命名就以‘通往地獄之門’來作為警告,但風氏還是顧不得那麽多,把這件禁器據為己有。結果沒有想到,薩犀伽羅竟然恰恰是克製蒼銀之月的利器,那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了。”
“那我呢,我和薩犀伽羅到底是什麽關係呢?”安星眠問。
宇文公子搖搖頭:“這個我也沒有查出來,我所知道的是,似乎隻有你才能保證薩犀伽羅‘活著’,所以那位叫風秋客的羽人才會一直保護你。”
“活著?這是什麽意思?”安星眠皺起眉頭,感覺難以理解。除了自認為頭腦比較聰明外,他活了二十多歲,始終沒有覺得自己有過一丁點異於常人的地方,憑什麽隻有自己才能讓一件法器“活著”呢?
他搖晃了一下腦袋,決定先不去想得太多,以免自己的頭炸開。“那麽那個鮫人屍舞者呢?他又怎麽會摻和進這件事來?”
宇文公子的臉色陰晴不定,顯得有些躊躇未決,最後終於歎息一聲:“這件事就算我想瞞也瞞不住,你遲早會自己發掘出來,不如現在告訴你,雖然這件事實在有些令家族蒙羞。事情要從當年那場征討鮫人的戰爭說起,那是三十五六年前的事了。當時受到潮汛的影響,瀾州東部海域的鮫人食物來源大減,但漁民們照常去遠海捕魚,可以說是和鮫人爭奪口糧,為了生存,他們選擇了襲擊人類,於是我的祖父被派去平息這場禍亂。
“祖父開始感到不安。他是個萬事謹小慎微、算無遺策的人,一旦發現情形不對,立即暫停進軍,也打消了班師的念頭,派出大量斥候去打探此事。但是鮫人方麵始終嚴守秘密,斥候們並沒能得到太多有價值的情報,他們唯一能確定的是,鮫人們一定是在進行著某些陰謀,而且很有可能是巨大的陰謀。
“就這樣,在種種猜疑和困惑中,到了那個決定命運的夜晚。那一夜,祖父正在海船上巡查軍紀,忽然有鮫人夜襲。自從戰爭開始以來,鮫人自己也知道在正麵戰場完全無力抗衡,所以經常采取這樣的偷襲,原本半點也不新鮮。水鬼們很快抓住了那名鮫人,幾名水鬼把他五花大綁,帶到了祖父的麵前。這名偷襲者看起來是經過了一場激烈的搏鬥,身上布滿傷痕,嘴裏也不停地咳血,顯得傷勢頗重,虛弱不堪。”
“人們一看到受重傷的人就會放鬆警惕,再加上看似牢牢地捆綁,就更加會麻痹大意。”雪懷青忍不住插嘴說,“我想你祖父多半中招了。”
“你說得半點也不錯,”宇文公子苦笑著,“這個鮫人被押到祖父麵前,看起來捆得很牢,身邊還有手拿兵刃的水鬼看押,他自然不會過多提防。但沒想到,他剛剛開口問了第一句話,鮫人竟突然間掙脫了束縛,手中握著一把鋼刺,一下子抵住了祖父的咽喉,而原本押著他的那幾名水鬼,一致舉起兵刃圍住兩人,刃口卻是衝著外圍前去營救的衛兵們。在這些水鬼的阻擋之下,衛兵們錯過了轉瞬即逝的拯救機會,祖父被這個鮫人生擒了。”
“這很簡單,那個鮫人是一個屍舞者,先殺死了那幾名水鬼,然後以屍舞術操縱著他們,做出捆綁押送的假象,趁你的祖父和衛兵們麻痹大意時,再暴起偷襲,”雪懷青說,“這是屍舞者對付外人最常用的手法之一,半點也不新鮮——我就用過好多次。隻不過一般人平時很難有和屍舞者打交道的機會,所以總是會中招。”
“這一次的中招,對我們宇文家來說,付出的代價太大了。”宇文公子的語聲裏包含著某種難以言說的悲戚。
“鮫人問祖父,最近有沒有察覺到大海的異動,這幾乎是一個多餘的問題,隻要是活人,都能感受到那種令人不安的波動。他告訴祖父說,那些並不是普通的自然現象,而是人為的,因為鮫族的王並不甘心就這樣被人類所擊敗,已經失去了理智,驅使著鮫族的秘術士們,試圖喚醒一條沉睡在海底的巨龍,這條龍被鮫人們稱作‘海之淵’,據說是創世神留下的神器,用來護衛鮫族的終極神器。”
“祖父聽完,內心十分緊張,因為在出發之前,他閱讀了大量和鮫族有關的資料,在不少的古籍裏都看到過關於海之淵的記載。按照鮫人的神話傳說,在開創這個世界的時候,天神知道這片大陸和海洋遲早會被邪惡所侵蝕,於是留下了神器海之淵。誰也不知道它到底是什麽,但在傳說中,誰掌握了它,就將擁有無窮無盡的力量,可以替大神懲處世間的邪惡。”
雪懷青又忍不住插嘴問:“沒有人知道它是什麽?那他們怎麽知道這是一條龍?這世上真有人見過龍?”
“那是因為古書裏有另外一些記錄表明,在遠古的某一個時期,海之淵曾經被喚醒過,並且給九州帶來了巨大的災難,”宇文公子耐心地解釋說,“按照當時留下的斷章殘篇的記錄,海之淵的形態,很接近於傳說中的龍。雖然龍本身也隻是一個無法證實的傳說,但由於不同的典籍都反複提到了這一點,祖父仍然不敢大意,始終留意著這方麵的動向。卻沒有想到越害怕什麽偏偏就來什麽,鮫人們竟然真的動用了海之淵——你怎麽了?”
他的最後一句話是問安星眠,因為當聽完宇文公子關於海之淵的描述後,安星眠的表情顯得很奇怪,似笑非笑,頗帶一點嘲弄的意味。
“我隻是想到了一些不久之前發生的事情,”安星眠回答,“我並不懷疑這個世界上一定存在著一些未知的、強大的、甚至遠遠超出我們想象的強大事物或力量,我隻是懷疑另外一點。”
“哪一點?”宇文公子問。
“作為一些渺小卑微的存在,我們是否有足夠的幸運,在我們的有生之年真的撞上這些事物。”安星眠說,“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宇文公子沉默了片刻,輕笑一聲:“不愧是安先生,一下子就窺破了其中的玄機。我的祖父當年能有你這樣的睿智就好了。”
“你們是什麽意思?”雪懷青問,“海之淵是假的?”
“海之淵未必是假的,龍也未必是假的,”安星眠說,“對於我們沒能親眼見到的東西,急於否定是一種錯誤的態度,但我基本可以肯定,在那場戰爭中,所謂鮫人準備動用海之淵的說法是假的。這隻是那個鮫人屍舞者用的計策,他想要嚇唬宇文將軍,以便開啟談判之門。”
“談判之門……不會就是後來出現的鬼船之類的玩意兒吧?”雪懷青的腦子也不笨。
“的確是,不過鬼船和死屍,隻不過是一些附屬品,”宇文公子說,“他向我的祖父提出,他可以製止海之淵被從沉睡中喚醒,與之交換的最主要條件是,他要祖父幫他尋找兩件法器,不用說你們也明白是什麽。”
“怪不得你會那麽急於尋找這兩件東西呢,”安星眠喃喃地說,“可這個鮫人到底是誰?為什麽想要這兩件玩意兒?以及你為什麽會那麽聽話?以你的性子,想辦法賴賬甚至殺掉他,並不是不可能,畢竟他所威脅的是你的祖父,而你不大像是很在意除你之外任何人的生死的那種人。”
“謝謝誇獎,可惜事情遠比你想象的複雜,”宇文公子的語聲裏除了無奈,還隱隱有一種切齒的怨毒,這樣的語調和他日常的風度實在是大相徑庭,“關於你的第一個和第二個問題,我要是能知道為什麽就好了;第三個問題的答案是三個字:契約咒。”
安星眠和雪懷青麵麵相覷。他們都聽說過契約咒,這是一種極其艱深而又充滿邪惡的咒術,施咒之後,被施咒者必須要完成施咒者所交代的任務,或者是做某件事,或者是禁止做某件事。一旦違背了約定,就會遭到咒術的反噬,後果有可能比死亡更悲慘。隻是契約咒威力雖大,習練太難,而且據說光是要學會這個秘術就得付出相當的代價,所以兩人都隻是耳聞,卻從未親見。
“那個鮫人屍舞者……和我的祖父訂立了一個無比惡毒的契約咒,”宇文公子恨恨地說,“如果祖父不能替他找到蒼銀之月和薩犀伽羅,我們的家族就將世世代代遭受詛咒,所有的子孫都不能活過四十歲。事實上,我的父親,我的幾位叔伯,還有我的姐姐,都是在四十歲之前去世的。”
“什麽?”連一向淡看生死的雪懷青都忍不住皺起了眉頭,“這也太狠了吧?”
“所以你才會那麽積極地尋找這兩件東西,”安星眠說,“你也已經三十多歲了,距離四十歲不會太遙遠,假如死期是一種可以看到、可以倒數計時的玩意兒,換了誰都會受不了。我之前某些時刻恨不能把你碎屍萬段,現在卻稍微有點理解你了。”
“那你們家可吃了大虧啦,就這樣被他捆綁了一代又一代,”雪懷青顯得有些同情,“可當時的那些地震、海嘯又是怎麽回事?”
“前些日子在海上的時候,你們已經見識過這位鮫人操控天氣的本領了吧?”宇文公子說,“雪姑娘是屍舞者,自然知道屍舞者可以通過精神聯係把自己的屍仆改造成秘術的發生機器。他在鮫歌的幫助下,把屍舞術發揮到了極致,上百個屍仆一起產生共鳴時,能對特定區域的天氣產生很大的影響。我猜想,在當時,鮫人王原本隻是在海底想法子引發了那座休眠的火山,想要給人類的進攻製造一些混亂,卻被這個聰明的屍舞者所利用。他製造了大風暴,再利用火山噴發的力量製造了海嘯,讓一切看起來都相當糟糕,也難怪祖父會上當。”
“要是我處在那個位置,或許也會受蒙蔽,”雪懷青感慨說,“自然是沒有那麽多巧合的,巧合總是人類謀算出來的。不過我還有一個問題,他製造鬼船的假象,弄走那麽多人類屍體,是為了什麽?”
“這也是我最大的疑問,”宇文公子說,“屍舞者起初隻是告訴我的祖父,由於鮫人王已經初步喚醒了海之淵這條巨龍,他需要定期使用秘術來讓海之淵鎮靜下來,不至於徹底醒來,所以他總是會需要很多屍體,來使用陣法令屍舞術的效用最大化。但後來我祖父經過縝密的調查,得出結論,所謂海之淵被喚醒純屬子虛烏有,隻是他設計的一個騙局,那麽這個說法顯然也不成立了。”
“但你仍然在給他提供屍體,並且裝作什麽也沒有發現。”安星眠說。
“身上背著契約的詛咒,和他撕破臉有害無益,為他提供屍體雖然很麻煩,至少還在宇文家的能力範圍內,”宇文公子說,“而且我也很希望能暗中調查清楚,這個鮫人要那麽多人類的屍體來做什麽。如果有可能的話,我希望把他加諸在我們宇文家族身上的噩運,加十倍還給他。”
宇文公子說出這句話時,臉上仍然帶著淡淡的微笑,但言語中所蘊含的仇恨,似乎可以把一切東西都碾成粉渣。雪懷青禁不住打了個寒戰,心裏想著,宇文公子這個人,外表的光明溫暖和內心的黑暗冷酷都是那麽極端,這樣一個人,要是以後真的成就了某些他心中所願的“大事”,對於九州來說,或許又是一個災難吧。
這些疑團,宇文公子也無力解開,還得靠自己去發掘真相。他所能肯定的是,如果不能一一解開它們,自己和雪懷青仍然將永無寧日。那麽,下一步應當做些什麽呢?眼前的宇文公子是殺害馮老大等海盜朋友的仇人,但自己是否可以暫時拋開仇恨和他合作呢?
退一萬步說,如果與宇文公子合作的話,合作的方向指向哪裏?對於宇文公子來說,似乎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如果不能搶到兩件法器交給鮫人屍舞者,他就會在四十歲之前死去,但自己可能並不情願這麽做。畢竟蒼銀之月是如此凶悍的一件殺人利器,而薩犀伽羅的恐怖之處甚至自己還沒能體會到——沒準比蒼銀之月破壞力更強呢,把它們交給一個身份不明動機不明的鮫人……天曉得後果會是怎樣。
於是這又陷入了他思考許久卻始終沒能想明白的矛盾:究竟是應當凡事恪守著自己在長門裏所學到的信仰、道德、正義和尊嚴,還是應當凡事以雪懷青和自己的安危為重。一個長門僧的持守,和一個男人的責任,這兩者孰輕孰重,好像很難在天平上稱量出來。
他正在細細琢磨著這些令人頭疼的問題,忽然感到有一隻手在輕輕搖晃他,回過神來一看,是雪懷青。雪懷青眉頭微皺,低聲說:“我好像聽到水下有什麽奇怪的聲音。”
“什麽聲音?”安星眠有些心不在焉,“這裏是內河,鮫人怎麽也不可能……”
話還沒有說完,船身猛然一陣巨震,像是撞上了什麽障礙物。緊跟著,船外傳來一陣嗖嗖的響聲,似乎是弓箭之類的遠程襲擊。安星眠一驚,知道中了埋伏,第一個反應是這些都是宇文公子的手下,終於還是追上了,可是看看宇文公子的反應,竟然是迅速抽出自己的腰帶,做出迎敵的姿態,原來那是一柄軟劍。
緊跟著,船艙被無數的箭支擊破了,安星眠順手3起一塊木板,雪懷青的屍仆更是用身體抵擋在主人身前,加上宇文公子的軟劍揮舞生風,這才把射進來的箭支全部擋住。
“那不是你的人嗎?”安星眠問。
“我的人要是敢對他們的主人放箭,那就是他們都活膩了,”宇文公子緊握著軟劍,“不是我安排的。有別人盯上了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