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全九州的人都在找你

寧南城是羽族最大的城市,也是商業最發達的城市。這座城市最初興起的時候,受到保守的舊貴族勢力的各種嘲諷打壓,因為羽族原本是一個摒棄商業的種族。但是事實證明,再高貴的存在也離不開錢,寧南城的新興貴族們通過商業賺到了錢,極大擴展了自己的勢力,讓當年挖苦他們的舊貴族隻能自吞苦果。

繁榮的商業帶來了種族的融合,寧南城裏異族開設的商號鱗次櫛比,隨處可見。宛州挺有名氣的富翁安市靳,就在這裏開了一家安祿茶莊,專門出售來自宛州各地的名茶。後來安市靳因病去世了,雖然他的兒子出人意料地沒有繼承家業,而是去做了長門僧,但家裏的生意還是在舊部下的操持下繼續進行,因此這家茶莊也一直在寧南城經營著,老掌櫃汪惜墨在羽人的地盤上一待就是三十多年。

不過最近的日子不大太平,一方麵是人羽關係再度惡化,坊間傳言有重開戰事的可能性;另一方麵寧南城所屬的霍欽圖城邦自己也在折騰,據說是找到了與二十年前領主分屍案有關的重要證人,於是開始草木皆兵地嚴防該證人的救兵,牽連到城裏大批人類商號也生意冷清,羽人們輕易不敢光顧,都怕萬一惹上點什麽事就說不清楚了。

汪惜墨絲毫不敢掉以輕心。按他年輕時在人類社會裏的寶貴經驗,一旦某個群體被放在受敵視的狀態下,就很容易被趁火打劫。雖然現在是在羽人的地頭上,保不齊也會是一樣的規律。他雖然年紀大了,身子骨卻始終硬朗,據說年輕時還學過幾天拳腳,因此這段時間索性在茶莊放了一張床,每天晚上都在茶莊睡覺,就是為了看店,要知道某些昂貴的茶品可是價比黃金的。

這一天夜裏,夥計們都離開後,汪惜墨照例前前後後把店裏巡視了一遍,關好所有門窗,上好門閂,這才上床休息,靠著床腿還放了一根粗大的木棍。睡到半夜,他聽到了一點輕微的響動聲,立即醒了過來。從聲音判斷,應該是有人不知用什麽手法打開了緊閉的窗戶,然後翻了進來。

看來還是個手法熟練的賊!汪惜墨大大地警惕起來,從**輕輕起身,3起那根木棍,躡手躡腳地尋聲跟過去。他有些不解地發現,這個賊並沒有摸到貨櫃或者倉庫之類存放有值錢茶葉的地方,反而是鑽到了平時為夥計們做早飯和午飯的廚房裏。那裏除了炊具柴火之外,再無別的東西了,除了……喝剩下的半鍋粥和幾個吃剩的冷饅頭。

汪惜墨握著木棍,一步步靠近,走到廚房門口時,他聽到裏麵傳來清晰的咀嚼聲,聽起來,這個夜間闖入的毛賊像是餓極了,正在大口大口地吞咽著冷饅頭和冷粥。他不禁有點糊塗:如果這是一個隻想要偷點東西果腹的賊,為什麽不去偷餐館酒肆,非要來自己的茶莊?

不管怎麽樣,偷食物的賊肯定沒什麽大能耐,汪惜墨心裏略微一寬,深吸一口氣,猛地一腳踹開廚房門,在黑暗中模模糊糊看到一個影子,於是舉起木棍就當頭砸下去。

但黑影的身手遠比他想象的要敏捷,身子一側已經躲開了這一記悶棍,接著不知怎麽腳下一滑溜,居然就站在了汪惜墨的身邊,用還沾著饅頭屑的手掌捂住了他的嘴。

“汪叔,是我!別做聲!”黑影低聲喝道。

“是你?少爺?”被捂住嘴的汪惜墨含混不清地發出一聲驚呼。

“是我,汪叔,”黑影重複了一遍,“我是安星眠。”

這個半夜鑽進寧南城的宛州茶莊偷饅頭的賊,就是安星眠,一個出身富貴人家的長門僧,他的父親正是汪惜墨的老東家安市靳。從湯家的墓穴裏鑽出來之後,天色已明,他並沒有輕舉妄動,而是藏了起來,耐心地等到夜深之後,才溜進自家的店鋪找點吃的。

“瞧瞧你,餓成這樣!”汪惜墨很是心疼,“別吃冷飯,傷胃,我馬上給你下點麵條,你最愛吃的碎肉酸辣麵!”

“妙極了!”安星眠把手裏的饅頭一扔。汪惜墨每次回宛州向安市靳匯報生意狀況時總會給安星眠帶點寧州特產的小玩意兒或者其他精心搜集的玩物,他妻子早亡,一直沒有續弦,也沒有子嗣,一見到小安星眠就笑逐顏開,兩人混得很是熟絡。在安星眠心裏,這個老掌櫃其實也和父親差不了多少。

一小會兒工夫後,汪惜墨把一碗紅紅亮亮熱氣騰騰的酸辣麵放到安星眠麵前,後者也趁著這段時間把自己的來由簡單講述了一遍。汪惜墨聽完後,麵帶憂色。

“你要從王宮裏搶人?”他緊皺著眉頭,“那絕對是不可能的。就算這隻是一個弱小的城邦,王宮的守衛也會很嚴,更何況這裏是霍欽圖,羽族最強的城邦,如果你孤身一人就能輕易闖進去救一個人出來,那些羽人也就白混啦。”

“首先,未必一定要硬搶,偷偷帶出來也是可行的,”安星眠吸溜著麵條,“其次,別忘了,二十年前,也是在那麽森嚴的守衛下,他們的領主被人殺了。事在人為嘛。”

“我說不過你,不和你爭,”汪惜墨擺擺手,“何況你是我家少爺,我也不能硬阻著你,想要我做什麽就盡管吩咐吧,反正我孤家寡人一個,這把老骨頭不要也罷。”

安星眠放下空空的麵碗,拍拍肚子:“我才不會為了我自己的事情去連累家裏人,再說了,難道我需要你揣著這根木棍跟著我去硬衝麽?我隻是需要你幫我安排一個穩妥點的藏身之處,讓我能夠在寧南城住一段時間,其餘的我自己會想辦法。”

“那沒問題,”汪惜墨點點頭,“我明天就幫你安排。隻不過,這次你花費了那麽大的心血,甘冒奇險去救那個女孩子,你一定是對她喜歡得不得了了?”

安星眠微微一笑,沒有否認,汪惜墨拍拍他的肩膀:“有情有義,才是男兒本色。看著你現在的樣子,我都開始後悔年輕時沒有討老婆啦。”

“那你為什麽這麽多年都不娶妻呢?”安星眠也禁不住好奇。

“也許我也和你一樣,心心念念著一些人和一些往事吧。”汪惜墨搖搖手,表示這個話題就此打住。

汪惜墨說到做到,第二天傍晚就為安星眠解決了一個住處。那是寧南城北的一間小院子,本是汪惜墨的一位生意夥伴買下來作為住處的。但隨著局勢漸漸緊張,這位生意夥伴決定離開寧州回東陸去,把院子委托給汪惜墨替他售賣。因此,這是座空房子,名義上又和安祿茶莊不沾邊,正好適合安星眠躲進去。

於是安星眠住了進去,為了謹慎起見,他甚至到了夜間都不敢點燈。此前在東陸奔波追查長門僧被皇帝通緝的真相時,他曾在河洛的幫助下易容改裝,換成了另外一張臉。但這一次,他走得匆匆忙忙,沒來得及易容,所以出門時隻能簡單地在臉上做一些修飾,然後一見到有士兵出現就得繞道而行。

他需要解決三個問題:一,怎麽樣混進王宮;二,雪懷青在王宮裏被關在什麽位置;三,怎麽救出雪懷青並且把她安全帶出來。這三個問題,每一個問題都能讓人的腦袋大上三圈。

霍欽圖城邦之所以能在短時間內從一個新興城邦一躍成為寧州的新霸主,除了風氏擅長經營積累外,也少不了針對敵對城邦所采取的種種滲透手段。正因為如此,他們對自身的防範也做得十分到位。以王宮為例,宮牆四圍的崗哨相互交織,幾乎沒有任何視覺上的死角,而正門的身份驗查也是極其嚴密,不管來的是什麽人,沒有標明身份的令牌一類東西一概不能入內。而負責王宮守衛的羽人大多是每天都能起飛的體質,能保證在任何時候都第一時間飛到危險地帶。

安星眠假扮成一個送貨的苦力,每天扛著一口空箱子,在王宮附近轉悠了幾圈,發現確實沒有硬闖或者偷偷溜進去的機會。此時此刻,唯一可想的辦法,就是如他潛入寧南城的手段一樣,看有沒有可能混進去。但是最近是非常時期,任何官員貴族進入王宮都不能攜帶隨從,而且這些官員,哪怕是已經在朝堂上為臣幾十年的,也得驗明官符才能進。

想到雪懷青,他更加心急如焚,不知道這個女孩的傷勢到底好了沒有,不知道羽人們會怎樣審問她。在過去的一年裏,他在九州大陸上疲於奔命,為的是拯救長門,拯救他的信仰;而現在,他隻是為了拯救自己心愛的女子而拚盡全力。

幾天後,他終於取得了一些進展,那就是知道了一丁點雪懷青的近況。汪惜墨輾轉找到了一個宮裏的廚子,該廚子是個人類,專門負責給來城邦做客的人類賓客做飯,因為人類和羽人飲食習慣迥異,往往難以適應羽族的食物。幾年前,這個廚子在寧南城的餐館生意失敗,被債主們逼得走投無路,幾乎要去尋死,汪惜墨替他還清了債務,又利用生意場上結識的上層關係幫他找到了宮中廚師的職位,算是救了他一命。廚師告訴汪惜墨,這些日子以來,他的確負責著某個人類的一日三餐,雖然無法見到也不清楚具體的關押位置,但通過人們的談論與流言,確認那個人就是被關押的雪寂的女兒。從每天供應的食品數量來看,至少她的胃口還算不錯。

“她沒事,還活著。”汪惜墨對安星眠說。雖然隻是簡單的六個字,安星眠卻仍然從中得到了莫大的鼓舞。隻要還活著,就總能有辦法可想。

此時正是九月,夏日的暑氣已經消退,寧南城正處在秋高氣爽的美麗時節。徒勞無功的一個白晝過去後,安星眠枯坐在房間的黑暗中,腦子裏出神地懷想著一年前的情景。差不多也是在九月的時候,為了尋找可能為他帶來線索的屍舞者須彌子,他冒險進入了幻象森林,並在那裏結識了雪懷青。當時,為了假扮成屍仆隨雪懷青一起混進屍舞者的研修大會,安星眠讓她用屍舞術侵入了自己的精神。在那之後,兩個人之間仿佛多了一種割舍不開的聯係。如今長門的劫難已經過去,他覺得自己的生命裏隻剩下了唯一的一件事,那就是一定要把雪懷青救出來。

他正在默默地發著誓願,忽然聽到院子裏有一點異樣的響動,那是某樣東西落地的聲音,很輕,也許隻是一隻迷路的貓兒,但也有可能是——輕身術很好的人。他並沒有動彈,卻已經集中了全副注意力,隨時準備出手。

但安星眠沒想到,下一個響起的聲音竟然是說話聲。來的果然是個人,但此人似乎不懷惡意,在院子裏用壓低的聲音向他喊話道:“請問是安星眠安先生嗎?”

喊話的人是個女子,聽起來語氣溫和,但安星眠卻感到一陣背脊發涼。他這一路上自認為已經十分小心地隱匿行蹤了,卻沒想到在寧南城才待了不到十天,就已經被人發現了。這是個什麽人?想要幹什麽?他的腦子迅速開轉,一瞬間想到了各種可能性,並且得出結論:在這種時刻,裝傻充愣已經不頂用了,不如大大方方地承認身份,且看看這個女人到底是什麽來路。

“我是安星眠,”他也低聲回應,“門沒有閂上,請進吧。”

腳步聲繼續響起,很快來到門口。對方似乎是猶豫了一下,在門口站了一小會兒,這才推門進來。黑暗中,安星眠隻能看出這是一個身材窈窕的女子,卻看不清相貌。

“早就聽說長門僧窮,可是安先生似乎是個有錢人吧?為什麽待客連點燈都舍不得呢?”女子雖然是在調侃,這一句話卻也說明她對安星眠頗有了解。安星眠想了想,點亮了桌上的蠟燭。燭光照耀下,他看清了對方的臉,這是一個年輕的姑娘,大概和雪懷青差不多年紀,臉型也很美,但右側臉頰上卻有一道長長的刀疤,從右眼一直連接到嘴唇部位,這讓她的臉多了幾分猙獰的醜惡。他瞥了一眼,立即把視線轉開,以免顯得不禮貌。

“不必太在意,”女子看出了安星眠的心思,“這張臉已經如此了,不看它並不能讓刀疤消失。我早就習慣了。”

“請坐吧,”安星眠不願意繼續容貌的話題,伸手替她拉過一張椅子,“我對你的問題實在太多,索性就不問了,請你自報家門吧。”

女子微微一笑,在椅子上坐下,接過安星眠遞過來的茶杯,啜了一口。然後她探手入懷,取出一個小東西,遞給安星眠。安星眠接過來,借著燭光一看,不由微微一怔。

那是一枚鐵青色的扳指,一般是用來套在大拇指上開弓用的。指環的做工並不精致,樣式倒是顯得很古樸,磨損的痕跡也清晰可見,應該是一件古物。再仔細看看,指環上麵雕刻出了鷹頭的圖案,內側好像還刻有一些細密的文字。

安星眠可以確認,自己從來沒有見到過這樣的指環,但他同時覺得,這樣的樣式有些熟悉,似乎在一些書籍上見到過相關的描述,尤其是鷹的圖案。這到底是從什麽地方讀到的呢?

他慢慢坐下,不由得分神陷入了思索中。指環,指環……他像是挖掘到了一點什麽,開始想起了某些和指環有關的曆史,但就在此時,他猛然感覺到一絲陰冷而尖銳的氣息直指自己的心髒部位,甚至完全來不及去細想,幾乎是憑借著本能,他的雙腳蹬地,身體連帶著椅子向後退出去數尺,正好躲過了那道從身前掠過的寒光。

是那個麵有刀疤的女子。她趁著安星眠分身思考的時機,突然從袖子裏滑出一柄短劍,向著他的心口刺出了一劍,出招迅疾無比,而且直指心髒要害。這樣集穩、準、快、陰險於一身的劍法,如果是換了一年前的安星眠,說不定就中招了。但經過過去一年的種種危難險阻後,安星眠的血液裏似乎已經溶進了某種對危險的本能抵禦,所以這一個下意識地蹬地動作來得絲毫不慢,恰好閃過致命的一擊,但女子的劍尖還是劃破了他胸前的衣服,微微擦破表皮。

好危險!安星眠出了一身冷汗,不由得怒從心起。他從椅子上跳起來,一個箭步跨到女子身前,伸手就去扭她的胳膊。這是他擅長的關節技法,一旦抓實在了,一下子就能把女子的關節卸掉,然而女子這時候卻紋絲不動,任由他一把拿住,沒有做出絲毫的反抗。

安星眠捉住女子的胳膊,也並不發力,冷冷地問:“為什麽不躲開?”

“躲開了也沒有用,”女子搖搖頭,“我打不過你,隻能用偷襲的法子,但沒想到,本來算計得無懈可擊的一次出手,居然還是不能殺了你,那還不如被你殺掉算了。”

“我還沒打算殺你呢。”安星眠說著,鬆開了手。他知道這個女子已經明白了偷襲他是沒有用的,所以大大方方地轉身,拉過椅子重新坐下,女子果然沒有再次出手。

這真是個有意思的女人,安星眠想著,開口發問說:“你到底是什麽人?”

“素聞長門僧知識淵博,安先生尤其是博聞強識,居然從這枚指環還不能猜出我的身份嗎?”女子話音裏帶著笑意,好像方才那險之又險的偷襲壓根就沒有存在過。

安星眠歎了口氣,把指環拋還給對方:“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那應該是一枚天驅指環。你是一個天驅,對嗎?”

天驅、辰月、長門,這是九州存在曆史最悠久的三個組織。但天驅和辰月在不同的時期互相傾軋,爭鬥不休,甚至於鬥到了你死我活、不死不休的地步,長門卻從來沒有參與其中。眼下一個天驅武士跑來尋長門僧的晦氣,確實有點奇怪。

這到底是怎麽了?安星眠在心裏暗自奇怪,這兩年簡直是長門的顛覆之年。作為一個與世無爭一心清修的門派,長門先是被皇帝當成死敵折騰了個夠嗆,現在自己作為長門修士又被天驅刺殺,簡直是一筆一塌糊塗的糊塗賬。

“別誤會,我來找你可和長門沒什麽關係,”女子好像能讀懂安星眠的心思,“隻是為了你而已。”

“為了我?”安星眠更加奇怪了,“你……難道是寧南城的人?”

話一出口,他立刻否定了自己的這個念頭。如果真是寧南城的羽人們發現了他的下落,一定會高手盡出把這座院子團團包圍,讓他死無葬身之地,而絕不會就這樣派一個女人來偷襲。

果然女子還是搖搖頭。安星眠皺起眉頭:“我好像也沒有什麽仇家,何況你是個天驅,又不是收錢殺人的天羅……啊,我明白了!”

提到“錢”字,他忽然心裏一動,聯想到了有價值的事物,並且終於猜到了對方的來意。他看著這個女天驅充滿狡黠的麵孔,長歎一聲:“你是為了那件名叫薩犀伽羅的法器,也就是‘通往地獄之門’,對麽?”

“安先生果然是聰明,那麽快就猜到了,”女子微微一笑,“所以請你把薩犀伽羅交給我吧,不然的話,我從此就要陰魂不散地纏上你了。”

她想了想,又補充說:“也許還不止是我。運氣不好的話,沒準全九州的人都會來找你。”

日子一天天過去,雪懷青也漸漸習慣了在寧南城的軟禁生活。無論如何,羽人們並沒有對她施加什麽酷刑,無非就是隔三差五想法子試圖掏出她腦子裏的記憶而已,於她而言,反而可以當做一種意誌力的鍛煉。並且,這樣的讀心術帶來了意外的效果,那就是不斷侵入的他人的精神力反而刺激了她自身精神力的快速恢複,雖然身體還是很虛弱,行動不便,但精神力已經慢慢恢複了不少,甚至已經到了可以勉強驅動屍體的程度。但她表麵上不動聲色,並不顯露出來,希望這點意外的小成就能在關鍵時刻讓羽人們措手不及。

為此,她也在暗中留意著羽人們之間的關係,想要弄清楚他們的身份及弱點。那個每次審問都到場、喜歡身著白衣的羽人是負責審訊她的主事人,名叫風餘帆,年僅三十二歲,卻已經是城邦虎翼司的副統領。而他的父親則是寧南城前任城守風清濁,和被分屍的領主風白暮是表兄弟關係。

風餘帆每次前來都會帶著一些不同的秘術士,但其中有一個人卻每次都在場,那是城邦最有名望的秘道家羽笙。這是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人,表麵看起來病怏怏的,一身深厚的秘術功底卻不容小覷,並且是個頗有野心的人。風白暮在位時,他一直擔任國師,位高權重,而隨著這位不幸的領主被殺害分屍,繼任的新領主風疾棄用了他,可想而知他對當年的凶手有多麽憎恨。他也的確是每次審訊時態度最粗暴的,總給人一種他可能一口吃掉雪懷青的錯覺。

羽笙如今已經雙目失明,而且身體也不大好,身上始終散發出一股難聞的藥味,出行的時候總有一名弟子隨侍,雪懷青注意到,跟在他身邊的弟子總在換,她猜想或許是此人太過挑剔,所以不停地更換隨從。

除此之外,另一個值得一提的人就是一直負責為雪懷青端茶送水伺候她的葉潯。這個人是王宮裏的低級雜役,沉默寡言、性情淡漠,之所以被挑選來服侍雪懷青,原因很簡單:他年幼時的腦子受過重創,精神力大異於常人,雖然本身完全不會秘術,但也不會受到讀心術之類秘術的蠱惑,如果死去也很難被屍舞術操控。雪懷青是個重要之極的囚犯,風餘帆不希望出任何意外。

而她也利用一切可能的機會觀察了自己所被軟禁的地點。通過偷聽他人的交談,再加上自己推斷,她判斷出自己被關在一個專門為曆史上的某位人類妃子修建的宮殿裏,使用的是東陸風格的庭院式建築。這樣的庭院都是平房,四圍的崗哨可以將院內的一切監視得清清楚楚,隻需要發出一個信號,王宮裏的羽族精英就能在一分鍾內飛到這裏。看上去,自己逃出去的希望極為渺茫,確切地說,無論是誰被關在這裏,逃跑的希望都不大。

但她卻莫名地對安星眠充滿了信心。她相信這個男人一定能用他聰明的頭腦尋找到解救自己的辦法。在過去的一年裏,即便是麵對著東陸皇朝的重壓,這個看上去信仰並不堅定的、好吃貪睡的長門僧仍然通過堅忍不拔的努力挽救了長門。如今這種重壓不過是換成了羽族城邦罷了,在雪懷青心裏,並沒有什麽太大的區別。

隻是她總是忍不住會去想,安星眠現在在什麽地方,在做什麽在想什麽。他是依然在苦苦謀劃呢,還是已經冒險潛入了寧南城?他應該是個謹慎的人,絕不會不顧一切地硬闖王宮吧?那樣可就糟糕了……

雪懷青正在想著,門被打開了,風餘帆走了進來,但這一次卻是孤身一人,身邊沒有帶著羽笙,也沒有其他的秘術士。這可有些不尋常,雪懷青暗暗警惕起來。

“我很想說一些噓寒問暖的話套套近乎,但想了想,說出來你也不會相信,”風餘帆在椅子上坐下,滿臉的悠閑自在,“這些日子以來,每次我來見你,都是帶著秘術士來折磨你,現在才來裝好人,已經太晚了。”

“確實太晚了,不過至少我確定了一件事,”雪懷青說,“你並不像表麵上看起來那麽正氣凜然一心為城邦效力。你能說出這段開場白,說明你來找我是另有目的的。”

“該怎麽說起呢?”風餘帆並沒有否認,“我早就清楚地知道,那些秘術士不可能從一個訓練有素的屍舞者腦子裏撬出什麽東西來,但我還是不斷地徒勞嚐試,其實無非是走一個過場,好向上頭交差。”

“你還真是直白。”雪懷青聳聳肩。

“但那並不意味著我沒有其他個人的想法,”風餘帆說,“也許我們可以做一筆交易。就我個人的性子而言,我也很不喜歡強迫他人,最喜歡的還是互惠互利的公平交易。”

“這話聽了真讓人感動,你打算給我什麽樣的惠利呢?”雪懷青說。她原本是一個不太愛說話的人,但和安星眠在一起待久了,也慢慢會說點笑話,會說點反諷的語句了。

“你的情人,那個名叫安星眠的長門僧,已經來到寧南了,”風餘帆故意慢吞吞地說,“我知道你不太在乎自己的生死,你們屍舞者大抵都是如此,但你也不在乎他的生死嗎?”

雪懷青的心裏像是被人用錘子狠狠砸了一下,同時卻又有另外一種溫暖的情懷悄悄泛起。他來了,他終於來了,總算我沒有白白信任他,雪懷青想著,但是現在我卻寧可他還沒有來,因為我和他都沒有想到,危險竟然是如此的迫在眉睫。

“你們的消息還真是靈光。”她有無數的話想要說,但最後說出口的卻隻是這淡淡的一句。屍舞術的修習可不是白練的,她早已學會隱藏自己的感情,即便是麵臨殺身之禍時,也能看起來從容淡定。她尤其明白,當敵人想要看到你焦慮恐懼時,你一定不能把內心的情緒表露出來。

雪懷青如此淡然的反應顯然有些出乎風餘帆的意料。他饒有興趣地打量了雪懷青一陣子,突然間啞然失笑:“差點被你騙過去了。你的表情做得無懈可擊,甚至眼神都顯得那麽冷漠,有那麽一瞬刹,我還真以為你不在乎他呢。”

“但是我的身體繃得太緊了,沒辦法,”雪懷青歎了口氣,“受傷之後,我對身體的控製不像以前那樣自如了。是的,我很在意他的生死,所以想聽聽你還有什麽說法。比如說,你真正想要的是什麽東西。”

“我真正想要的……”風餘帆站起身來,在房間裏踱了幾步,臉上的表情看起來有些落寞,“這世上又有誰能說清楚他想要的究竟是什麽呢?有些事情,不過是盡人事聽天命罷了。”

雪懷青沒有說話,靜靜地等著他繼續說下去。從這兩句話,她可以猜出,風餘帆所需要得到的,一定是什麽重要而艱難的事物。

“這麽說吧,我們把你關在這裏,名義上是為了尋找你的父親,解開領主被殺之謎,”風餘帆說,“但事實上,那不過是個冠冕堂皇的借口,對於所有知情人而言,尋找你的母親可能是更為迫切的事。”

“是為了她手裏持有的一樣東西吧?”雪懷青淡淡地說。

風餘帆微微一怔,若有所思:“看起來,你比我想象的還要聰明。”

雪懷青心裏已經十分確定,這果然是為了那根可能是法杖的古怪“鐵棍”。她同時也大致猜到了,一定是這些羽人最終追到了那個村子,要麽在懸崖下找到了屍體、從屍體的狀況推斷出了事情的經過,要麽從當年那個小男孩的嘴裏問出了真相。

這些羽人,真的是相當重視那根“鐵棍”啊,她想著,同時也感到心裏湧起一股無法抑製的好奇心:那到底是什麽東西?為什麽會在母親手裏?母親現在到底在哪兒,而那根該死的鐵棍又在哪兒?

最終,她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好吧,現在就算你不來逼問我,我自己都很想知道那玩意兒到底在哪兒了。”

風餘帆盯著她:“你這話的意思是說,你也不知道?”

“我當然不知道,”雪懷青回答,“事實上,我從來就沒見過我的父母——除非兩三個月大的時候能算是‘見過’。”

“這麽說來,這幾個月你一直都是在拿我尋開心了?你明明什麽都不知道,卻偏偏要做出極力隱瞞真相的嘴臉,居然連我都騙過了。” 風餘帆沉默了一小會兒,臉上卻並沒有顯示出怒意,與之相反的是一種自嘲。

這是個很善於隱藏情緒的人,雪懷青想著,對他說:“那倒不是,因為我隻是想隱瞞‘那件東西在我母親手裏’這個事實罷了,我並不知道,你和我所知的是一致的,否則我倒是不用那麽費力了。不過,你能告訴我那是什麽玩意兒麽?”

“你現在不應該關心這個,”風餘帆往椅背上悠閑地一靠,“現在你應該關心的是,你還能拿出什麽理由讓我不殺你,不殺你的情人。因為假如你不能提供我所需要的信息的話,你就是一個沒用的人。我不會留下沒用的人的。”

“我沒有任何理由,”雪懷青搖搖頭,“現在看起來,沒爹沒娘還真是件壞事啊。”

“今天晚上,我會安排廚房給你做一頓豐盛的大餐,尤其你們人類喜歡吃的肉食,”風餘帆看來絲毫也沒把人羽混血的雪懷青看做同族,“算是給你踐行的最後晚餐。”

“謝謝你。”雪懷青淡淡地說。

風餘帆離開後,她靜靜地躺在**,許久都沒有動彈。一股酸楚的感覺從心底湧起,流遍全身。作為屍舞者,雪懷青並不畏懼麵對死亡,但是此時此刻,她卻難免惋惜即將失去的生命,因為這個人世間還有一個人讓她牽掛,讓她留戀,讓她不舍得離開。她並不太在乎自己可能變成一具屍體,但一想到有一個人會為了她的死而悲痛欲絕,她就忍不住想要流淚。

早知道如此,還不如當初就死在那個黑暗的地下密穴裏呢,她忽然這麽想到,至少那時候能死在安星眠的懷中,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形單影隻。

晚餐送來的菜品果然很豐盛,既有東陸風格的精致飲食,也有令人聞到味道就垂涎三尺的北陸烤全羊,即便是對飲食很挑剔的安星眠在這裏,隻怕也挑不出毛病來。但雪懷青食不甘味,滿桌子的飯菜幾乎一口都沒有動,心裏始終在想著:如果我死了,安星眠會怎麽辦?

其實也沒什麽怎麽辦,她想,生活總歸要繼續。我死了,無非是有些人高興,有些人無所謂,有些悲痛萬分,但悲痛過後,傷口會慢慢愈合,自己也會慢慢被遺忘。當自己的屍體漸漸腐爛化為白骨時,安星眠的心裏,也應該有其他的女人住進去了。那他會不會在某些時候突然想到自己呢……

雪懷青胡思亂想著,心裏忽而甜蜜溫馨忽而感時悲秋,幾次嚐試用冥想來製止自己內心的波動,卻轉念一想:明天就要死啦,還硬要克製情緒做什麽?自己活了一輩子都在約束情感,為什麽不在臨死前稍微釋放一下?她索性放任自流,任由思緒在記憶的河道中東遊西撞,任由靈魂深處的情感汪洋恣肆。

這是她自從修習屍舞術之後就從來沒有做過的事情。屍舞者的基本要求就是克製欲望、克製情感,追求一種近乎於荒蕪死寂的精神狀態,以獲得精神力的純淨,這一點倒是和安星眠的長門有些異曲同工之妙。從那時候起,她一直努力地抑製著情緒,抑製著對外間一切的過激反應,即便是在麵對死亡的時候也近乎完全地平靜,這樣的狀態一直持續到她遇到安星眠為止。和這個如春風般和煦溫暖的家夥在一起,她覺得自己所持守的修為好像是在一點一點被融化的堅冰,更可怕的是,自己還樂在其中。

雪懷青沉醉在自己的追思與懷想中,漸漸地暫時淡忘了一步步逼近的死期,也拋開了一直縈繞在內心深處的煩悶不安。在可能是生命中的最後幾個對時的這個夜晚,她把一切的克製隱忍都丟在了腦後。她開始回憶自己童年在山村裏和養父相依為命的寂寥與溫暖,想起被村裏孩童欺侮時的苦惱悲傷,想起入門後第一次試圖製作屍仆時的驚駭恐懼,想起和安星眠分別時佯裝的笑臉與內心的哀痛……情感的細流慢慢聚集成了洶湧的洪水,把她淹沒其間,卻讓她感受到一種自由呼吸的快樂。

夜色漸漸深沉,再過兩三個對時,天色就會亮起來。按照送飯時葉潯所帶來的傳話,到了午間,她就將被處死。雪懷青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覺得自己既然已經吃飽喝足,那何妨再美美地大睡一覺,不做餓死鬼也不做困死鬼。但緊接著她就意外地發現,自己的頭腦靜不下來了,方才的那些懷念的情緒攪動在一起,好像是形成了一股——精神力。

她不敢相信,稍微試探了一下,發現這種感覺並不是錯覺,而是真實的。她的精神力正在恢複!

雪懷青不敢怠慢,順應著這股精神力,慢慢開始運功,然後她發現,一旦她試圖運用自己修習屍舞術時所常用的冥想,精神力就會變弱甚至難以捕捉;但假如她向相反的方向努力,並不是極度收斂情緒,而是強迫情緒進行發散與爆發,精神力就會增強。但是情緒的爆發是與屍舞術背道而馳的,這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

不管了,素來豁達的她想,反正還有半天就要死了,哪怕這股精神力會帶來壞處甚至殺死自己,也不過是早死那麽一小會兒,無足輕重,幹脆嚐試一下,說不定還能帶來意外的生機。這麽想著,她完全摒棄了冥想,而是努力回憶著那些能讓她或極度悲傷、或極度憤怒、或極度歡愉的事情,調動著自己的感情迎合著精神力不斷上漲。

見鬼了,雪懷青忽然意識到發生了什麽,難道是我無意中找到了一條新的修煉之路,以至於讓失去的精神力失而複得了?

雪懷青沒有猜錯,她在不經意間誤打誤撞地找到了另外一條修煉的道路,隻不過這條道路並非來自人類或者羽人,而是來自於巨人的種族——誇父。誇父由於體質的特殊,對於星辰力的感應比其他種族要低,所以無法利用冥想的方式去修煉精神力。於是他們反其道而行之,開始縱情釋放自己的情感,用單純而強烈的感情波動來獲得精神力的提升。誇父族天性粗放質樸,感情本來就較為純粹,那些極度的狂喜、憤怒和悲慟,那些極致的恨與愛,使他們獨辟蹊徑地找到了修煉精神的最佳方法。

對於雪懷青而言,常年進行著和誇父截然相反的冥想訓練,情感波動被壓抑到了最低處。在這個即將麵臨死亡的夜晚,她無意間全部釋放了自己的情感,就如同被拉伸到極處的弓弦反彈出去一樣,意外地領悟了和誇父族相仿的精神訓練法。而這些日子以來她所服用的大量珍貴補藥,也在這個時候發揮了效用,刺激著肉體和精神的配合。偏偏此時此刻她正好無所顧忌,發現異常也索性順而為之,因此取得了她自己都意料不到的效果。

天亮之前,她的精神力已經恢複了一大半,按她的估計,已經可以驅使三到四個屍仆了。然而雖然精神力大有進展,肉體卻更加疲憊不堪,仍然無法與人動手過招。雪懷青有些遺憾,覺得自己要是能早點找到這條路子就好了,也許還能想辦法和這幫混蛋的羽人拚個魚死網破,不過事到如今,多想也無濟於事。她幹脆什麽不想,打算倒頭睡覺,但就在這時候,有人在外麵敲響了門,從這熟悉的敲門聲分辨,來的應該是葉潯。但他深夜來訪,會有什麽事呢?

“葉先生嗎?請進吧。”雪懷青說。

進來的果然是葉潯。他小心翼翼地掩上門,來到雪懷青的床前,低聲說:“跟我走!”

“他們明天要殺你,”葉潯說,“你是好人。我要帶你逃出去。”

雪懷青這才明白,葉潯竟然是來救自己的,心裏不禁一陣感動。這個看起來冷硬孤僻的怪人,其實在內心深處也有溫情存在,也有自己分辨“好人壞人”的準則。想來是王宮裏的人都瞧不起他,憎惡他,雪懷青卻始終以禮相待,所以在他心裏,她成了“好人”,寧可冒著忤逆的大罪也要救她。

人心的善惡真是不能通過外表來判斷啊,雪懷青一邊想著,一邊對葉潯搖搖頭:“謝謝你,葉先生,但這裏守備森嚴,你是不可能救走我的,我不能連累你。”

“但是,你是好人,”葉潯吭哧吭哧地說,“你不能死。”

雪懷青微微一笑:“不管好人壞人,生死之事總是無可避免的。但無論怎樣,我非常非常感激你,至少在臨死前,我還能結交一個善良的朋友。謝謝你。”

“朋、朋友?”葉潯的眼睛亮了一下,繼而又暗了下去。他不再說什麽,轉身離去,仍舊小心地替她關好房門。雪懷青看著重新關上的房門,忽然間覺得內心一片安寧,閉上眼睛,沉沉地進入了夢鄉。

醒來時,窗外已經陽光普照。雪懷青揉了揉眼睛,意識到自己是被旁人推醒的,這個旁人就是風餘帆。風餘帆麵色陰沉,看來似乎隱隱有些怒火,和他往常從容自如的形象有些不大一樣。

“怎麽了?鍘刀鏽了所以沒法砍我的腦袋了?”死期將至,雪懷青倒是越來越會講笑話了。

“我實在沒有想到,你竟然會和須彌子交朋友。”風餘帆冷冷地說。

“須彌子?”雪懷青微微一愣,不明白對方為什麽會提到這麽一個不太相幹的人,“我和這個人的確認識,也大概算是有一點點關聯吧,不過我肯定不能算他的朋友——在他眼裏,我這樣的小字輩哪怕是被人提到‘是須彌子的朋友’,多半都是在侮辱他。”

“是麽?侮辱他?”風餘帆澀然一笑,“那他為什麽會綁架領主最喜愛的六孫兒,宣稱如果不放了你,他就會殺死那個孩子並且做成屍仆?”

須彌子是這個時代最偉大的屍舞者,同時也是最可怕的屍舞者。

屍舞者是一個不太為外人所知的神秘行當,大部分人們都隻是或多或少地聽說過一點與這些驅屍人有關的恐怖傳聞,而此類傳聞往往過分誇張過分渲染,以至於失去了真實。真正意義上了解屍舞者的人很少,所以聽說過須彌子名字的人並不多,但在那些知道他的人的心目中,此人就是惡魔的化身。

屍舞者的招牌就是用屍舞術驅動屍體,讓屍體成為自己忠實的奴仆,為自己戰鬥,為自己完成各種雜事。但一般屍舞者無非是在墓穴裏尋找合適的屍體,須彌子卻與眾不同,喜歡直接考察活人,然後把活人生生殺死,製成屍仆。這個人膽大妄為,隻要是他看中了的人,不管這個人是誰、身份有多麽尊貴,都會想盡一切陰謀詭計或明或暗地殺死對方,奪取屍體,羽族也不例外。許多年前,他就曾經殺害瀾州的羽族大城邦喀迪庫城邦領主的二兒子,將該兒子做成屍仆,為此還引發了後來一係列的風波。而眼下,他罪惡的手再次伸向了不可一世的羽族貴胄。

被綁架的當夜,風疾的六孫兒被送到寧南城東的逸寧館學習圍棋。圍棋是一種從東陸傳入的棋術,很得羽人貴族們的喜愛,風疾尤其覺得,通過在這縱橫十九道的棋盤上運籌帷幄,能夠鍛煉人對於大局的掌控判斷,所以家族的子嗣一律在他的要求下,從小就必須學習圍棋。

六孫兒風奕鳴今年不過七歲,聰明伶俐,年少老成,頗有點風疾年輕時的影子,因此風疾對他最為器重,將他安排在由東陸大國手柳贇坐館的逸寧館學習,並由柳贇親自指點。

但是約定時間已經過了半個對時,風奕鳴還沒有到達棋館,這有些不尋常,因為風疾家教極嚴,從來不許任何家人在任何事上遲到。柳贇意識到了不對勁,趕忙派人通知王宮,領主立即派出精銳進行搜尋,並且在天亮前在棋館附近發現了風奕鳴所乘坐的馬車。馬車是空的,風奕鳴早已失蹤,隨從和護衛全部被打暈在地。其中一名隨從的手臂上被劃出了一道深深的傷口,下手的凶徒就用傷口裏流出的血在馬車壁板上寫了幾個字:

三十日清晨前,放了女人。否則娃兒做屍仆。

須彌子。

這幾個字簡潔到近乎晦澀,外人看了會完全摸不著頭腦,但虎翼司副統領風餘帆一看就知道其中的含義。這個名叫須彌子的屍舞者是在留言威脅,要羽人們釋放被關押的雪懷青,否則他會殺死風奕鳴,並把這個小孩兒做成屍仆。時間是九月三十日清晨,也就是三天之後。

一具好的行屍,並不一定非要身強力壯,它可能會被培養成渾身是毒的毒囊,可能會被培養成施放秘術的載體,和年齡性別均不相幹。須彌子既然放出此話,就一定不是空談,風餘帆一時間驚怒交集。他自以為自己很清楚雪懷青的底細,知道屍舞者們向來天性涼薄,少有同門之誼,隻需要警惕著她的情人安星眠就可以了,卻萬萬沒有料到,斜刺裏居然會殺出須彌子這個凶神。這個人的凶殘狠辣,完全不是長門出身的安星眠所能比擬的,毫不誇張地說,他的出現也許會讓整個寧南城都不得安寧。

“挖地三尺,不管付出多大的代價,也要把須彌子找出來!”風餘帆咬著牙對自己手下的虎翼司精英們說,“記住,你們隻有三天。”

於是虎翼司的虎翼們全體出動。虎翼司類似於人類宮廷中的金吾衛,專門負責保衛領主或羽皇,個個都是千裏挑一的精悍好手,但此刻要尋找一個屍舞者,卻讓他們有些不得要領。畢竟屍舞者是一群太特殊的人,普通人一輩子也難以遇上一兩個,更是完全不了解這幫人的習慣。須彌子更是個中翹楚,遇見過他的人能活下來就算不錯了。

“蘭沐這兩天哪兒去了?”風餘帆問。

虎翼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都答不出來。風餘帆哼了一聲:“看起來,他是不打算在虎翼司待下去了,也許我應該讓他滾回城務司去做雜役。”

風餘帆說錯了。這位名叫蘭沐的虎翼非但打算繼續在虎翼司待下去,而且還夢想著立功升遷,正因為如此,他才並沒有徒勞地去那些注定找不到須彌子的地方去瞎費工夫。比起旁人,他對屍舞者有著更多更深入的了解,因為他曾經有一個情人是一個屍舞者。

當時他隻是城務司的一名雜役,但卻胸懷著遠大理想,並不惜為了這個理想犧牲一切。為此他先用甜言蜜語勾引了這位意外結識的女性屍舞者,蠱惑她去盜取一個寧南貴族世家的墓地,盜走了該世家剛剛在決鬥中死去的一名年輕子弟的屍體,最後再將她親手抓獲歸案。憑借著這個功勞,他被調到了名頭更響、地位更高的虎翼司。而在這一場虛假的愛情遊戲中,他也從自己的情人口中獲知了不少與屍舞者有關的小知識。

“你們平時在外麵行走、尤其是進入城鎮鄉村的時候,都住在什麽地方?身邊帶著行屍應該很顯眼吧?”那時候他這麽問。

“其實行屍帶在身邊,一般人是看不出來的,所以我們可以輕鬆地住店,”日後會被他出賣的情人回答說,“不過假如去的是危險的地方,或者需要隱藏行跡,我們通常會……睡在墳墓裏。”

“墳墓裏?”蘭沐倒吸了一口涼氣。

“是的,墳墓裏,”情人略有一絲得意,“首先,除了屍舞者之外,一般人就算武技再高,也會下意識地避開埋死人的地方;其次,如果在墳墓裏遇到敵人,緊急情況下身邊有充足的屍源可以用,雖然沒有特製成屍仆的普通行屍並沒有那麽好用,總算聊勝於無,何況腐屍也能讓敵人從心理上……”

“別說啦!”蘭沐怪叫一聲,“這麽一想想,真是讓人惡心。”

但現在,蘭沐可顧不上什麽惡心了。他避開自己的同僚們,穿行於寧南城的荒野和貴族們的領地,細細搜查著。隻有三天時間,他必須利用這三天搶在所有人之前找到須彌子,得到頭功。對未來輝煌的渴求讓他忘記了困倦和勞累,帶著一身墓土的氣息,自己看起來也像是一具從墳墓裏鑽出來的行屍了。

如果我是須彌子,我會躲藏在什麽地方?蘭沐沒有片刻停止過思考這個問題。他從屍舞者情人那裏聽到過一些和須彌子有關的隻言片語,雖然該情人也從未見過須彌子,不過是道聽途說,但畢竟還是能讓他稍微了解一些這個人的狀況。根據描述,須彌子應該是一個膽大妄為、什麽危險偏要做什麽的家夥,而且一向是尾巴翹到天上。因此他判斷,須彌子如果要在寧南躲藏,躲在那些小墓裏麵實在有失身份。這個老混蛋多半會選擇知名貴族家族的大墓,甚至於……

深夜時分,蘭沐潛入了王陵。之前在城務司做那些無聊事務時,他曾負責過王陵重修工程的測繪,對於此地的道路布局十分熟稔,並且還借著測繪的機會悄悄觀察過王陵崗哨的安排。他並不知道這個觀察日後會否有用,但那是他的習慣,把一切可能對他的前途有所幫助的東西都記下來。幸運的是,他真的用上了,雖然一旦被發現就會帶來殺身之禍,但他顧不了那麽多了,想要成功,就得勇於冒險。

蘭沐精確地躲過了所有巡查的崗哨,找到了通往陵墓的道路。說起來,風氏家族統治寧南城不過有一兩百年的曆史,即便加上戰爭帶來的意外死亡,裏麵埋葬的領主或者其他王室成員也並不算多,但如同一切的帝王世家一樣,風氏把陵墓營建得龐大無比,似乎是做好了在此千秋萬世統治下去的準備——盡管這種事情在曆史上從來不曾發生。

王陵的機關圖是不允許蘭沐這樣的下級官員查閱的,但他並不需要自己去尋找和對付那些機關。他相信,以須彌子的才能,如果真的選擇了王陵作為藏身之處,就一定已經關閉了所有機關,或者找到一條通道避開了機關。他在陵墓外圍仔仔細細地尋找,在幾近絕望的時候,終於發現地麵上的泥土有異。他輕輕地刨開地麵的泥土,泥土下麵露出了一個盜洞。

真是個多才多藝的屍舞者呢,蘭沐無聲地笑了,看來須彌子帶了幾個很管用的屍仆。他深吸了一口氣,從盜洞裏鑽了進去。這個洞挖得很有專業水準,看似狹窄,周徑卻好像用尺子量過似的,恰好適合人體在其中鑽行而不會被卡住。他並沒有費多大事,就已經鑽入了陵墓的內部。

前方是一片漆黑,再也沒有星月可以提供光亮,但他不敢冒冒失失地往深處闖,這裏是王陵,有可能步步機關處處陷阱,一步不慎就會丟掉小命。然而,不往前行,怎麽可能找得到須彌子的下落?

他想到了點亮火折,但這無異於通知須彌子:有人來找你了。到了這時候,他才忽然想起,須彌子是一個多麽可怕的對手,假如要動手,他實在沒有半點取勝的把握。

蘭沐猶豫了一會兒,左右權衡著,忽然一咬牙,跺了跺腳,大步向前踏去。於他而言,若不能獲得足夠的地位權勢,也許寧可一死。

幸運的是,一路走下去並沒有碰上任何機關,這可能是須彌子已經把外圍的機關關閉了。但是越往前走,他就越覺得不安,總感覺似乎有一雙看不見的眼睛,一直躲藏在暗處窺視著他。他猛然想到,屍舞者慣於在黑暗中視物,自己點不點火其實也沒有太大區別。也許現在須彌子就站在不遠處冷冷地注視著他,而他手下的那些恐怖的僵屍正貼在他的背後,伸出冰冷的手爪……

——他已經被包圍了,被一群行屍所牢牢包圍。這些行屍距離他大約十多步遠,站成了一個默契的圓圈,而他正好處在圓圈的中心。更為詭異的是這些行屍的樣貌,它們一個個看上去都那麽的不同尋常,身上穿著半腐爛的、但顯而易見做工精細高貴的袍子,一個個臉上和手上都殘留著幹癟的皮肉。確切地說,圍住他的是一堆幹屍。

蘭沐拚命抑製著自己想要大喊大叫的衝動,並且很快反應過來這些幹屍到底是什麽——它們全部都是王陵裏風氏王族的曆代祖先!羽族的貴族有一種獨特的喪葬手法,在屍體內注入防腐香料,可以讓屍身長年保持不腐爛,而隻是慢慢脫水幹癟。這個混賬的須彌子果然是膽大包天,竟然把這些沉睡幾十年或者上百年的高貴王族統統喚起,讓它們充當了他的隨從和仆人!

“膽子不小,居然敢跑到這兒來找我。”一個倨傲的聲音響起。蘭沐尋聲望去,借助著火折子的微光,看到一個中年儒生模樣的男人,正站在行屍圈外,3著手望向他。這難道就是須彌子?他不禁手一抖,火折子掉到地上,火苗熄滅了,視野裏重新變作一團漆黑。

火光剛剛消失,他就聽到耳邊有勁風襲來,他倉促地想要出手應對,卻被敵人不知用什麽部位猛地撞到肋下,隨即手肘、肩膀、雙腿同時受到襲擊,幾乎是完全沒有反抗之力地被擒住。他感覺那些王族的行屍用冰冷冷的手抓住自己,牢牢按在地上,嘴也被堵住,就像一頭待宰的牲畜。

完了,蘭沐頹喪地想,隻一個照麵,就被須彌子利用行屍生擒活捉,看來還是太高估自己的實力了。他早應該想得到,能夠在王室護衛的手下搶走王孫的人,是多麽厲害的角色,自己怎麽會試圖單人匹馬去捉拿之?可見利令智昏,這下偷雞不成蝕把米,反而連小命也要葬送掉了。

蘭沐正在自怨自艾,黑暗中又響起了說話聲。但奇怪的是,這次說話的不隻是剛才瞥到的須彌子,還有另外一個人,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這個年輕男人正在和須彌子進行對話。

“好了,搗亂的小雜碎被收拾了,我可以繼續教訓你了。”先說話的是須彌子。

“你剛才已經把我揍得挺慘的了,何況我已經向你道過歉啦,為什麽不能饒過我呢?”這是那個年輕男人。聽他說話的聲音,像是在忍著痛,似乎真的被須彌子揍了一頓。不過盡管如此,他的口吻並不慌張,也並不包含著真正討饒的哀求語氣,反而略帶笑意,倒像是和老熟人聊天開玩笑。而兩人接下來的兩句話,讓蘭沐徹底地震驚了。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年輕男子嘿嘿一樂,“可我實在是沒辦法了,不借用你的名頭,怎麽能嚇唬得住那幫羽人?這不也間接說明您老威名遠揚嘛—— 一個冒牌的須彌子都能讓羽族最大的城邦束手束腳!”

這話是什麽意思?蘭沐感覺自己的腦子快要變成糨糊了。這豈不是在說,綁架王孫的根本不是須彌子,而是這個黑暗中的年輕男人?這家夥真是膽大包天,一邊敢對勢力龐大的霍欽圖城邦下手,一邊敢冒充須彌子的名頭,這兩邊隨便哪一頭都不是一般人得罪得起的。

“你別弄錯了,冒充我這件事,我非但不生氣,反而很激賞,”須彌子回答,“敢於冒充我的名頭,說明你膽子足夠大,這一點還算招人喜歡。我最生氣的在於你冒充得不到家,丟了我的臉。”

“是麽?我以為我留血書的口氣還算挺像的。”年輕男子喃喃地說。

“口氣確實還勉強算行,其他的都一塌糊塗,”須彌子毫不容情地說,“第一,須彌子下手從來不留活口,而你居然把那些護衛從人隻是打暈了事,傳出去豈不讓人笑掉大牙?”

“我們長門僧不喜歡殺生。”對方回答。這句話又是讓蘭沐心裏一跳。他立刻明白過來,這個假冒須彌子威脅領主的家夥,就是城邦一直在防範的長門修士安星眠。隻是據斥候的情報說,此人性情溫良寬厚,從來不下狠手,也不做惡事,所以人們做夢也想不到,他會使出綁架孩童的招數。可見他為了救出自己的情人,真的是不顧一切了。蘭沐忽然間有些羨慕這樣的真情。

“第二,就算是留血書,我也會直接砍掉他一隻手,用手掌來寫字,像你那樣在手臂上留一條不痛不癢的傷口……你要不要幹脆用紅色顏料冒充鮮血?”須彌子顯然是真的挺惱火的。

“我倒真那麽想過,但是時間來不及了,隻好對不起那位仁兄了。”安星眠歎了口氣。

“最可氣的是,你帶著這個小娃兒,躲到了郊野的荒墳裏去,幸好被我找見了,”須彌子越說越是怒氣衝衝,“須彌子是什麽人?不住進王宮和領主搶地盤就不錯了,躲到那種地方去裝孤魂野鬼?”

這話剛一說完,蘭沐就聽到墓室裏響起了一陣劈裏啪啦拳腳相交的聲音,顯然是須彌子說著說著又火大了,操縱著行屍又要去教訓安星眠。他的耳朵裏不斷傳來骨骼被折斷時發出的清脆響聲,這才想起來,斥候的情報裏說,安星眠非常擅長關節技法。看起來,那些高貴得一塌糊塗的先輩屍身,先是被須彌子當成了仆從,然後又要被安星眠弄成殘廢,實在是罪過罪過。

須彌子又是一聲冷哼:“疼才能讓你長點記性。”

“真是對不起這些羽人的先祖們啊,”安星眠很是無奈,“你明明自己有屍仆,偏偏要用別人的祖宗來打架,是想炫耀你的屍舞術登峰造極、連百年幹屍都能驅動嗎?”

“隻不過是你這條小命還有點用處,我得暫時留著,我要是用自己的屍仆,你還有命在?”須彌子說著,語氣忽然溫和了一點點,“再說了,這也算是獎勵你,好歹給我找到了一個徒弟。”

怎麽又扯到徒弟的話題上麵去了?何況把打人一頓算作獎勵,也真是足夠匪夷所思。蘭沐正在想著,更加匪夷所思的事情發生了,因為墓穴裏響起了第三個聲音,一個很耳熟的聲音。

“師父,你就饒了安大哥吧,他這幾天把我照料得著實不錯,也算是功勞吧?”這是一個稚嫩的童音,“更何況,我看他的身子骨不怎麽結實,簡直和我們羽人一樣瘦,要是真打壞了,就沒法幫你的忙了。”

這個聲音蘭沐過去曾經聽到過,正是害得虎翼司上上下下苦苦找了三天的被綁架的王孫:風奕鳴。

領主最喜愛的孫兒拜一個屍舞者為師?高貴的羽人王族要做一個屍舞者?堂堂的王族之後、未來領主的可能人選和城邦的死敵攪和在一起?蘭沐覺得自己的腦子不夠用了,過去三天到底發生了什麽,他無從知曉,也永遠沒有機會知道了。須彌子好像是直到這時候才想起了他的存在,並且下定決心不能讓他帶著那麽多的秘密走出去。按住他的那些幹屍的手開始用力,他聽到了自己的頸椎被擰斷的聲音。

在生命的最後時刻,蘭沐迷迷糊糊地想起了許多年前被自己出賣的情人。這世界還真是諷刺啊,他用最後殘存的意識想道,許多年前我出賣了一個屍舞者,現在,另外一個屍舞者無意間為他的同類報仇了。

四天之前的夜裏。

安星眠和不知名的女天驅殺手對麵而坐,看上去好像兩個老友在談心,讓人難以想象就在幾分鍾前,兩人有一番短暫卻驚心動魄的交手。

“薩犀伽羅……恕我不能交給你,”安星眠說,“也不能交給其他的任何人。”

“這東西留在你身上,沒有任何用處,因為你壓根就不知道它到底是什麽,”女天驅尖銳地說,“它唯一的作用,大概就是給你帶來無窮無盡的危險和麻煩。”

你壓根就不知道它到底是什麽。女天驅的這句話,正說到了安星眠的心坎上。多年以來,薩犀伽羅被偽裝成他腰帶上的一塊飾物,一直跟隨著他,他卻從來沒有在意過。他回想起在不久之前,麵對著陷害長門的真凶,當眾人即將陷入絕境時,薩犀伽羅忽然被喚醒,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方式消解了對方看似不可阻擋的秘術。另一位和安星眠並肩作戰的長門僧一口叫出了薩犀伽羅的名字,從那時候起他才知道,自己到底佩戴了一塊什麽玩意兒在身上。

這之後的日子裏,他一麵思考著解救雪懷青的辦法,一麵也在猜想著薩犀伽羅的真相。這到底是什麽東西?和風秋客所在的城邦有什麽關係?為什麽會從小就被他帶在身上?為什麽風秋客不索性把這玩意兒直接收回去,而要任由這件至寶一直放在一個非親非故的人類身上?

這些問題攪得他很頭疼,卻又找不到答案,博覽群書的他從來沒有在任何書本裏見過這四個字,也不曾聽老師提起過。那位叫出了薩犀伽羅名字的長門僧,也隻是在傳說中聽到過它的名字,對其他細節並不知曉。離開藏身的河洛地下城之前,他還專程向幾位淵博的河洛長老請教過,但河洛們知道得並不比那位長門僧多多少。

“嗯,在一些古老的傳說中,的確提到過這件法器,最久遠的可能得有幾百年甚至上千年,”河洛長老告訴他,“但是並沒有任何文獻精確記載過它的相關信息:製造者、外形、法力、持有者、交戰的記錄……一概沒有。甚至沒有人能證實它的存在,連薩犀伽羅這個名字都不敢確定,有不少人以為這隻是一個捏造出來的無稽之談。”

“現在看起來,它恐怕是真實存在的,”安星眠把腰帶解下來,遞給幾位長老,“就是這塊翡翠。”

他大致講述了之前發生的事情,長老們沉吟許久後,對他說:“我們並不知道它消解秘術的原理是什麽,但是你記住,不到萬不得已危及生命的時刻,千萬不要動用它。它現在還基本處在沉睡的狀態,一旦喚醒,也許會有讓人意想不到的威力,不是你可以控製的。”

“可是假如它真的想要醒來,也不是我可以控製的,”安星眠苦惱地說,“但願這一次去寧州,我能碰巧找到辦法解決掉它。說真的,一不小心被它幹掉猶在其次,如果風先生真的要跟在屁股後麵一輩子的話,我寧可找根繩子把自己勒死算了……”

此時此刻,回想起過往的一切,安星眠心裏還是一片茫然。眼前這位美麗的女殺手看來知道得比自己略多一點,但她多半是不願意告訴自己的。但他還是抱著試一試的態度提出了疑問。

“想都別想,”女天驅衝他扮了個鬼臉,“那麽重要的事情怎麽可能告訴你?”

“怎麽了?是不是想要對我用刑,看看我臉上的刀疤,又不忍心了?”女天驅就好像會讀心術。安星眠不知自己是該點頭還是搖頭,還沒等他回應,女天驅就做出了一個讓他哭笑不得的動作——她伸出手,把那塊傷疤撕了下來。原來這傷疤是假的。

“你為什麽要偽裝這道傷疤?”安星眠問。

“因為根據我掌握的資料,安先生是一個憐香惜玉的人,”女天驅笑嘻嘻地說,“臉上多一道刀疤,會讓你對我多一分同情心,這樣刺殺你的時候會多一點成功的可能性。遺憾的是,你的反應比我想象中還快,這樣都沒能得手。”

看著女天驅充滿遺憾的臉,安星眠更是無奈:“你倒還真不像天驅,而是像個把刺殺解構成一門藝術的天羅……那你現在為什麽又不偽裝了?”

“刺殺失敗了呀,留著也沒用了,”女天驅驚奇地看著安星眠,“難道你喜歡臉上留著刀疤過一輩子?我這樣子不好看嗎?”

安星眠說不出話來。這個女天驅顯然是那種口齒伶俐而又十分有心計的類型,嘴上一會兒認真一會兒頑皮一會兒插科打諢,看似口無遮攔,但絕不會把任何半句不該說的話說出來。這當口,他有點希望自己的好朋友白千雲在身邊。白千雲並不是一個粗魯的人,但在必要的時候,他的心腸會比安星眠剛硬得多,會把這個姑娘當成男人看待而毫不留情地對付她。但安星眠不是白千雲,縱然女天驅剛才差一點幹掉他,他也沒法真的對一個女人痛下狠手。

尤其當這個女人長得很美的時候。

長得很美的女天驅歎了一口氣:“安先生該問的也問了,我該不答的也一樣沒有答,看來你也不打算留下我促膝談心——那我可以走了嗎?”

這會兒她看上去又活像一個幹了錯事後耍賴皮的頑劣小孩兒。安星眠再次無話可說,做了一個“請”的動作,女天驅吐吐舌頭,慢吞吞地走了出去。安星眠愣在原地,過了好久才想起來,自己甚至忘記問這位女天驅的名字了。她就像一陣風一樣,來去都不容人有點兒反應的時間。

好像我一直都在認識一些不太正常的姑娘,安星眠在心裏低歎,不禁想起剛剛認識雪懷青時,她把一隻巨大的蜈蚣拿在手裏細細賞鑒的情形。

這個奇奇怪怪的女天驅的出現,又勾起了安星眠關於雪懷青的種種點滴記憶,這讓他無比地想要馬上見到對方。但現實的走向似乎總和人的願望背道而馳,就在第二天中午剛過不久,他去茶莊找汪惜墨打探消息,壞消息傳來了。其時有人上門來求見汪惜墨,安星眠趕忙躲到了後堂,但依然可以聽到外麵的聲音。

“哦,他說了什麽?”汪惜墨不緊不慢地問。

“他要我告訴汪掌櫃,今天晚上,他要做一桌特別豐盛的好菜,隻給一個人吃,但廚房裏的好茶葉被老鼠弄髒了,”少年人說,“他想請汪掌櫃替他備一些好茶,供那位客人飲用。”

安星眠有些摸不著頭腦,汪惜墨卻立馬讓手下夥計裝了一些東陸好茶,讓這個禦廚裏的采買幫工帶走。回過身來,他連忙鑽進後堂,一臉緊張地對安星眠說:“不好了,出事了!肯定出大事了!”

“出事了?怎麽了?”安星眠心頭一緊。

“小郎不會無緣無故來找我的,如果隻是要茶葉,在鋪麵上找夥計購買就行了,”汪惜墨眉頭緊皺,“他專程派那小子來找我,其實是為了傳話,告訴我,雪姑娘會在明天被處死。”

“你說什麽?”安星眠失聲驚呼,“他不是隻是說了點做菜的事情麽?”

汪惜墨歎息一聲:“這是羽族跟人類學來的規矩——處死犯人之前,最後一餐讓他吃得好一點。那小子專門說了,小郎要做一桌好菜,卻隻給一個人吃,那就是在暗示我,是給雪姑娘做最後的一頓晚餐了。也就是說,到明天中午之前你還想不出別的辦法,雪姑娘……就沒救了。”

安星眠如同遭到了雷擊,一下子握緊了拳頭。他不知道王宮裏到底出了怎麽樣的變故,讓雪懷青一下子就麵臨絕境,他所知道的是,沒有時間了。明天中午雪懷青就會被處死,留給他的時間隻剩下不到一天。在這不到一天的時間裏,他必須混進王宮,找到雪懷青,還要把她帶出來——而這是過去若幹天他冥思苦想都沒能做到的。

也許可以去找風秋客幫忙?但風秋客居無定所行蹤詭異,往往隻有他找安星眠,而不是安星眠去找他。況且此人所全部關注的隻是安星眠身上的那塊薩犀伽羅,眼下他多半還不知道雪懷青已經被定了死期。

該怎麽辦?到底該怎麽辦?安星眠在房裏來來回回地轉圈,腦子裏一片混亂,甚至連放火燒掉王宮這種顯而易見無法實現的念頭都一度冒了出來。汪惜墨在一旁憂慮地看著他。最後他猛地抬起手,賞了自己一記重重的耳光。

冷靜。必須要冷靜下來。越是火燒眉毛,越不能亂。他索性盤膝坐在地上,開始強迫自己陷入冥想,用長門僧的修煉方式來把一切無關雜念都排出去。漸漸地,內心的煩亂感稍微消減了一些,他也終於想到了一個曲線救國的方法。當然,這個方法僅僅是一個設想,能不能有那樣的運氣去實現,完全隻能看天。但是,時間不允許他去想出一個周密的萬全之策了,不走出這冒險的第一步,一切都是空談。

世上不會永遠有完美無缺的計劃,沒有風險也就不存在成功,安星眠最後得出了結論。更何況,這是為了雪懷青。

那一天下午,前去茶莊傳話的王宮采買小廝購齊了所有物品,正準備駕著馬車回宮,忽然間覺得脖子一緊,像是被什麽人勒住了,瞬間就喘不過氣來。他的耳邊響起一個低沉的聲音:“別亂動也不許叫,不然我就擰斷你的脖子,聽明白了嗎?”

小廝勉強點點頭,對方這才鬆開手。他大喘了幾口氣,回頭一看,身邊站著一個奇怪的人。此人的頭發是銀色的,瞳仁是淡藍色的,那是羽人常見的發色和眼瞳顏色,但是臉型卻又不太像羽人,身材也沒那麽瘦,更像是一個人類。他很快反應過來,這應該是個偽裝成羽人的人類,走在大街上打眼一看可以糊弄過去,但是要仔細打量就會露餡。

“我需要你幫我一個忙,”這個偽裝羽人的人類自然就是安星眠了,“我要你把我藏在你買菜的車裏,帶我進王宮,不然我就會殺了你。”

他的語氣冷若冰霜,顯得十分嚴酷殘忍,這是跟著雪懷青學來的。雪懷青身上天生有一種屍舞者蔑視生死的氣度,不必要裝狠裝凶,自然而然就能讓人寒從心起,哪怕她說話時臉上還帶著笑容。然而小廝的反應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那你就殺了我吧,”小廝哼唧了一聲,“把你帶進王宮,萬一被發現了,我自己也是個死。還不如被你殺掉,至少撿個痛快的。”

安星眠有點不知所措。他沒想到這個看起來有點呆頭呆腦的小廝居然那麽硬氣。這要是換了其他人,說不定真的會把小廝幹掉,但安星眠並不是一個喜歡殺戮和折磨的人,他還真不知道自己應該拿這個小廝怎麽辦。好在他的頭腦還是轉得很快的,愣了一愣之後,他又有了新的主意。他從懷裏摸出了一張銀票,在小廝麵前晃了晃。

“要麽拿走這個,把我帶進去,要麽我隻能真的殺了你再硬搶你的令牌和車,”安星眠努力讓自己的腔調聽上去煞有介事,“我沒有時間了。”

方才視死如歸的小廝接過銀票,仔細看清楚了上麵的數額,沉吟了一下:“我就是在王宮當一輩子差也拿不到這麽多錢……成交!”

“但得等到我安全進入王宮之內才能給你錢,”安星眠一把搶回銀票,重新收入懷裏,“要不然你半道上把我出賣了怎麽辦?”

“關我什麽事啊?”小廝無比幹脆地回答,“你就算是要去殺我親爹,我也不會攔著你,隻要你給錢就好。”

安星眠在心裏想著,以後誰他媽再跟我說,羽族是一個高貴的種族,我就撕爛他的嘴。

果然一路上沒有出任何波折,小廝把安星眠帶進了專門的驛館廚房。此處和禦膳房是分離開的,以免過於濃重的肉味兒讓羽人們聞了不快,但也正因為如此,這裏的看守很鬆,讓安星眠可以從容地下車溜進去,並且找到那位姓郎的廚子。

“你來幹什麽?”郎大廚一張紅潤的胖臉一下子變白了,慌忙把安星眠扯到後廚,“讓人看見了,我是要掉腦袋的!快點離開這裏!”

“謝謝你替我傳遞出來的信息,郎先生,但現在我還需要你的幫助,”安星眠說,“我的朋友明天中午就要被處死了,我必須把她救出來。”

“那和我沒關係,沒關係!”郎大廚拚命擺手,“我讓人給你傳話已經冒了很大的風險了!你不能害我啊!”

“我不會害你的,我也不會拿刀子逼著你去替我救人,”安星眠擺出一張和顏悅色的臉,“我隻想要再問你幾個小小的問題。”

“其實我也想幫你,大家都是人類,誰願意看到自己的同胞被羽人殺死呢?”郎大廚低聲歎息著,“可是我確實不知道你的朋友關在哪兒的,一般賓客我們可以送菜過去,對於囚徒,我隻負責做菜,送菜都是由王宮的專人去送,廚房的人不能插手。要不……晚飯的時候你偷偷跟蹤著過去?”

“不,我現在去找到她也沒用,我一個人沒有辦法救她出去,”安星眠極力壓抑著自己想要馬上見到雪懷青的衝動,“我需要找到一點別的辦法,先讓他們把動手殺人的日期推遲一些。”

“你想要怎麽做?”郎大廚很是意外。

“我的想法是……”安星眠正準備細說,忽然聽到一旁的桌下傳來窸窸窣窣的輕聲響動。有人偷聽!他心裏一驚,立刻一個箭步跨過去,出手就是最狠辣的殺招。他往常和人動手總是留有餘地,但這一次,他必須一擊致命,不能有絲毫閃失。

然而殺招用到一半,他就不得不硬生生地收勢,由於用力過猛,腳下一個踉蹌,腰撞到了桌角上。這一下疼得好生厲害,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然後強忍著疼痛對著桌下的人咬牙切齒地問:“你躲到這兒來幹什麽?”

這個躲在桌子下麵的“偷聽者”,竟然隻是一個七八歲的羽族小孩。這個小孩長得倒是眉清目秀討人喜歡,但匪夷所思的是,他的嘴角油光燦燦,手裏正捧著一塊臘肉,通常隻有人類會吃、羽人絕不會去碰的臘肉。

說著,他把手裏的肉放到嘴邊,又咬了一口。無論說話的語調還是動作,都顯得這個孩子格外沉穩,安星眠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但郎大廚已經大驚小怪地驚叫起來,隨即發現不對,又趕緊放低嗓音,但聽起來還是緊張異常。

“天哪,你是……你是……”郎大廚結結巴巴地說,“你是領主的孫子!上次領主設宴招待宛州商會的客人時,我上菜的時候見到過你!”

“是啊,作為唯一一個混在人類的桌子上吃肉的羽人,你應該對我印象挺深的,”小孩大口大口地嚼著肉,“那一次你做的烤全駝真是棒極了。不過現在,麻煩你出去,我和這位先生聊一聊。”

郎大廚求之不得地逃了出去,剩下安星眠有些難以置信:“你是……領主的孫兒?你們羽人的貴族不是家教極嚴,禁止吃肉的麽?”

“規矩是挺多,但總有辦法逃避開,”小孩咽下嘴裏的臘肉,“以後等我做了領主,一定要在羽人社會裏推廣吃肉。”

安星眠又是一怔,發現這個孩子說到“等我當了領主”的時候,口氣隨意自然,好像那是板上釘釘的事實一般。他轉念一想,笑了起來:“我聽說過,羽人的貴族總是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被培養權力觀念。現在我覺得你像是領主的孫子了。”

“所以我可以幫你,我們各取所需。”小孩吃光了手裏的肉,滿意地掏出一張絲巾,細細地擦幹淨手和嘴。

“你幫我?各取所需?”安星眠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們倆剛才的對話我都聽到了,”小孩說,“很顯然,你就是寧南城最近一兩個月來一直在嚴防的那個叫安星眠的長門僧,而你冒險潛入宮裏,是因為那個叫雪懷青的女人快要被殺死了,你必須救她出去。”

安星眠的心裏微微泛起一股寒意。這個孩子看上去也就七八歲大小,說話談吐卻完全像個大人,思路敏銳清晰,言語簡練老到,非同一般,日後注定是個不平凡的人物。但不知為什麽,他始終不太喜歡那種過於老成的小孩,總覺得孩子就應當天真爛漫一點才好。不過眼下,假如這個領主的孫兒真能幫助他救出雪懷青,哪怕是個千年老妖怪,他也會毫不猶豫地跳進火坑。

“是的,我會不惜一切代價救她出去,但這件事對你有什麽好處?”安星眠問。

“現在負責審問雪懷青的,是虎翼司副統領風餘帆,他的父親是前任寧南城城守風清濁——雖然不在位了,背後的勢力仍然不小。在未來的領主人選上,這父子倆都支持二王子,也就是我的二伯。我父親排行老四。”小孩看似答非所問,但安星眠一聽就明白了。

“我懂了,你是想要讓風餘帆狠狠地丟麵子,甚至於被責罰降職,以便削弱二王子的支持勢力,讓你父親成為領主的機會變大一些,是這樣的嗎?”安星眠問。

“什麽東西?”安星眠並不算太意外,這倒是部分印證了他的猜測。之前他也一直有著和雪懷青同樣的疑惑,那就是追查一個二十年前的凶手何必如此興師動眾、如臨大敵。

“暫時不方便告訴你,”小孩搖搖頭,“不過你放心,我們並不想得到那件東西,因為我們不能確定它帶來的是好是壞。因此最好的結果是,誰也得不到它。”

又是一個“不能告訴你”,安星眠氣悶地想。與薩犀伽羅有關的一切不能告訴我,與雪懷青有關的一切還是不能告訴我,我簡直就像一隻無頭蒼蠅一樣,四處亂撞。但他表麵上並沒有顯露出來這一點,隻是淡淡地點點頭:“那樣最好。”

“那樣確實最好,”小孩笑了笑,“什麽都不知道,就是最大的安全,也是人們最渴望得到的平靜。難道你不希望趕緊解決掉眼前的一切,從此所有麻煩都遠離你嗎?”

安星眠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內心深處對這番話十分讚同,但緊接著,他悚然一驚,發現自己竟然有意無意地跟隨著這個小孩的暗示進行思考。太可怕了,他想,我現在真的懷疑這是一個不死的千年妖怪,那麽小小的年紀,居然已經開始學會玩弄和蠱惑人心。但是眼下,隻有他才能幫助我,我別無選擇。

“你打算怎麽幫我?”安星眠問,“我倒是有一個主意……”

“我知道,綁架我,然後威脅他們放人,”小孩接口說,“從你們剛才的對話我已經大致猜出來了。這是現在唯一可行的辦法。”

“這的確是我之前所想的,”安星眠說,“沒想到運氣那麽好,能夠遇上一位王孫,我開始隻是想著綁架一個領主的寵妃什麽的……不過,你應該不會恰好是領主所討厭的孫兒吧?”

“忘了自我介紹,”小孩拍了拍腦袋,“風奕鳴,四王子的兒子,領主的第六個孫子,也是他最寵愛的一個孫子。因為我的緣故,他也越來越喜歡我父親了。”

“完全看得出來,”安星眠喃喃地說,“以你的頭腦,你可以讓全九州任何一個人喜歡上你。”

“你不提這句話我還真忘了,”風奕鳴說,“我願意幫你的忙,不隻是為了打擊風餘帆,還有另外一個原因——我想要讓一個人喜歡上我。”

“什麽人?”

“你猜猜看。提醒你一句,我對你的資料讀得很熟。”

於是安星眠開始猜測。自己認識的人裏麵,有誰會讓風奕鳴如此感興趣呢?自己的結義兄弟白千雲?地下城的河洛朋友們?曾是頂尖殺手的長門僧駱血?勢力龐大充滿野心的宇文公子?還是……

“你想要結識須彌子,是麽?”安星眠問。

“不隻是結識而已,因為須彌子那樣的人物,是絕對不會供人驅策的,也不會和不相幹的人交朋友,”風奕鳴搖了搖手指,“所以我想要拜他為師。”

“拜他為師?”安星眠大吃一驚,“可是……但是……你……”

一向善於說話的安星眠竟然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詞句,風奕鳴卻已經替他說了下去:“我知道你想要說什麽。我完全不像一個七歲的小孩,甚至比七十歲的人還要老成。我精明世故,虛偽圓滑,玩弄人心,一肚子壞水,而且一定還有你現在暫時看不出來的惡毒和殘忍——也許毫不遜色於須彌子的惡毒和殘忍。”

“你總結得比我都精當。”安星眠歎息一聲。

“正因為如此,你覺得須彌子一定不會喜歡我,而且更加不會收我做徒弟,”風奕鳴說,“那我隻能得出這樣的結論:你雖然和須彌子有一些淵源,卻半點也不了解他。”

安星眠眉頭微皺,忽然間明白了對方的意思:“你說得對。想要繼承須彌子的衣缽,必須要一個和他一樣凶惡,和他一樣精明狡詐,和他一樣殘忍的人。不具備這樣的素質,天資再高他也看不上。而以須彌子的自負,他才不會擔心你日後會背叛他暗算他什麽的——你不那麽做他可能反而會失望。”

他想了想,又補充說:“你從來沒有見過須彌子,卻能把他的性格猜得那麽準,他一定會迫不及待地收你做徒弟的。”

“他一定會。”風奕鳴自信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