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被離奇分屍的領主
一
墓穴裏沒有一絲一毫的光亮。空氣中飄散著香料的氣息,但香料也掩蓋不住彌漫在所有角落的屍臭。那些早已腐爛或正在腐爛的屍身,記載著一個家族的曆史。
兩條人影穿行在巨大的墓穴中。他們並沒有點亮火燭,卻擁有可以在黑暗中視物的眼睛,熟練地在一間間墓室中穿行,打開一口口石棺,尋找著值錢的陪葬物,並不時發出驚喜的低歎。寧南城湯氏家族是羽族最早開始和人類進行通商的貴族之家,數百年來積累了非常可觀的財富,雖然羽人並不像人類那樣喜歡使用大量的陪葬品,但按照傳統,死者身上通常都會攜帶一兩件生前最鍾愛的物品——對於貴族家庭而言,那往往會是珍貴的玉器、珠銘、古董之類,能賣出大價錢。
兩名盜墓賊等待這個機會幾乎等了半輩子,現在,命運的大門終於向他們敞開了。
花家兄妹是寧州小有名氣的一對盜墓賊,當然,這種名氣僅限於業內流傳。作為羽人,花家兄妹沒有一般羽人心目中那種對屍體的尊敬和避諱,所以在這一行裏幹得順風順水。兩人對於寧南湯氏的家族墓穴垂涎已久,但湯氏財大氣粗,專門請了東陸人類的機關專家布置墓穴裏的各種機關暗器,數百年來,死在湯氏墓穴裏的知名盜墓賊得有好幾打,所以他們也隻是垂涎而已,始終不敢輕舉妄動。
但十來天前,機會卻從天而降。湯氏的三公子湯祺在寧州南部森林打獵時不幸被老虎咬傷,傷重不治而死。就在他的屍體被放在裝滿防腐藥物的棺木中運回寧南,準備按族規下葬時,一名湯氏家族的老管家找到了花家兄妹。
“我兒子最近欠下了一大筆賭債,還不出債就得拿命去償,”老管家開門見山地說,“所以我想要和二位合作,從湯家的墓裏弄出點東西來,我隻要留下還債的錢,其餘的全部歸二位。”
“怎麽個合作法呢?”花家兄妹的大哥花勝雲強壓著內心的激動,淡淡地問。他知道,對於一個外行人來說,要找到他們這兩位行蹤不定的專家可不是容易事,足見其誠意。
“我掌握了開啟墓道內主機關的方法,”老管家說,“再過三天,三少爺就要下葬了,我將作為隨員把棺材送進墓穴,換成家族特製的石棺。到時候我就有機會在離開墓穴之前悄悄關閉主機關。”
“光是關閉主機關有什麽用呢?”妹妹花棠追問說。
“這個墓穴裏最厲害的機關,都由主機關來發動,”老管家說,“關閉了它,剩餘的邊角料想來也難不住兩位這種級別的高手。”
這個高級馬屁拍得花氏兄妹十分受用。在湯家曆代珍寶的**下,兩人最終和管家訂約,答應了此事,並選在湯三公子下葬的當夜掘洞潛入。就眼下的情況來看,管家沒有食言,兩人一路並沒有遇到特別厲害的機關,輕鬆潛入墓穴的核心部位——按時代劃分的墓室,並且成功找到了不少好東西。
終於,兄妹倆來到了最後一副石棺前,這裏麵裝著的正是新近去世的三少爺湯祺的屍身。這位可憐的年輕人,本可以享受一輩子奢華幸福的生活,卻因為一頭渾身臭烘烘的畜生而丟了性命。最慘的是,眼下連他隨身陪葬的物件都得被人偷走啦。
花棠手腳麻利地撬開了石棺,把手探了進去。按慣例,湯氏家族的死者入殮後都會正麵仰臥,雙手交叉放於胸前,陪葬的紀念物一般會握在手心裏。所以花棠如法炮製,幾乎看都不看,伸手就去掰死者的手指頭。然而,完全出乎她預料的一幕發生了。
——棺材裏的死者陡然間手腕一翻,一把擰住了她的手腕!
屍變了!這是花棠的第一反應。雖然入行多年後早已不懼怕死屍,但複活的僵屍顯然在她的承受能力之外。她一下子發出一聲心膽俱裂的尖叫,拚命甩手想要甩掉對方的手腕,但這具“僵屍”的手甚為怪異,就像是黏在了她的手腕上,怎麽甩也甩不開。
“小聲點!怎麽啦?”花勝雲連忙問,還不忘先警告妹妹不要發聲驚動了外麵的人。
“快救我!哥哥!”花棠拚命喊叫著,“詐屍啦!救命啊!”
他媽的,這個膽小的女人!花勝雲很惱火,這麽叫下去的話,搞不好會被墓穴外的人聽到,那可就真是甕中捉鱉啦。他顧不上去想詐屍是怎麽一回事,第一反應是想先把妹妹的嘴捂住再說,可更古怪的事情出現了:僵屍竟然先他一步,搶先伸出另一隻手,在花棠的後頸處捏了一下。
這一下迅若閃電,花棠根本來不及躲閃就被擊中,隨即似乎是有些窒息,一下子蹲在地上,發不出聲來。而石棺裏的僵屍更是緊接著跳將出來,花勝雲連忙迎上前去,伸手去扭僵屍的雙手關節,這是力量不足的羽族所擅長的近身技法。
但這具僵屍的關節技法好像比花勝雲還要熟練,手腕一震,已經擋開了對方的雙手,隨即順勢反扭。花勝雲手上一陣酸麻,登時使不出力氣來。他連忙變招,抬腿向僵屍腰間踢去,僵屍卻早有防備,分出左手,在他膝關節上輕輕一敲,他的腿也變得酸軟無力,倒在了地上。
看來這還是一具武藝高強的僵屍!花勝雲絕望不已。但僵屍並沒有乘勢追擊,而是向著花勝雲做了一個奇怪的手勢。雖然黑暗中看不清僵屍的可怖麵目,但那個手勢的意義是明白無誤的。
僵屍把食指放在自己的嘴唇上,示意花勝雲“別出聲”。
這是在幹什麽?一個僵屍命令活人閉嘴?花勝雲糊塗了。更加令他糊塗的是,僵屍又做了一個動作:從懷裏掏出了一張紙,遞給花勝雲。
盜墓賊猶豫了一下,轉頭看看妹妹,她隻是一直在痛苦地揉著脖子,似乎也沒有大礙,自己的手和腿好像也正在恢複知覺,沒有什麽大傷。他想了想,接過了那張紙,細細一看不由得驚呆了——那赫然是一張麵值一千金銖的銀票。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僵屍已經開口說話了,聽上去像是正常的年輕男人的聲音:“辛苦二位跑這一趟幫忙,這一千金銖就算是謝禮。”
過了好一會兒,花家兄妹才反應過來:這並不是一個複活的僵屍,而是一個活人,隻不過一直睡在湯祺的石棺裏,才讓兩人誤會了。
“你到底是什麽人?”花棠這時才終於能發聲,語聲裏充滿了怒意,“幹什麽要來消遣我們?”
“消遣?你可真冤枉我了,”“僵屍”說,“兩位這次可是幫了我的大忙啊。如果沒有你們,我在這墓穴裏沒法出去,就隻能變成真的僵屍了。”
兄妹倆麵麵相覷,“僵屍”輕輕一笑,一麵活動著筋骨一麵繼續說:“我在寧州待了有些日子,一直在想法子進入寧南城,但是最近城裏的守備異常森嚴,無論是人還是貨物都要細細檢查,除了躲在湯家三少爺的棺材裏之外,我實在想不到別的法子了。可剩下的問題在於,我混進來了,又該怎麽從這個墓穴裏出去……”
“所以你讓那個老管家來找我們,其實隻是想利用我們替你挖洞!”花勝雲恍然大悟,“他媽的,那個死老頭子果然沒安什麽好心!”
“他其實倒也不算完全說謊,”“僵屍”說,“他的兒子確實欠了很多賭債,以至於他不得不離開寧南城,厚著老臉四處找親戚借錢。我就是在齊格林遇上了他,再加上剛好聽聞湯三少爺的死,才想出了這個主意。我替他還了賭債,讓他想法子引你們二位來盜墓,然後自己鑽進了棺材,一路被送到這裏封閉起來,事情經過就是如此。當然,我答應了他,不會任由二位帶走這裏的陪葬品,請多多原諒。”
“僵屍”談吐斯文,彬彬有禮,但語聲中有一種不容人抗拒的力量,花家兄妹並不是愣頭愣腦的憨貨,知道自己的武技和對手差得太遠,索性懶得抗辯了,再說了,一千金銖的麵額著實不小,這一趟也不算白忙活。
“你的意誌還真夠堅強的,”花勝雲長出了一口氣,“就算是有防腐藥物,那麽多天裏一直和一具屍體擠在小小的棺材裏……我折在你手裏,算是心服口服了。不過你有沒有想過,萬一那個老頭沒找到我們,又或者找到之後我們不同意,你該怎麽辦?”
“那就大不了死在這裏和湯家的曆代英靈作伴唄,”“僵屍”說得很輕鬆,“人活一世,總有一些值得用生命去冒險的事情要做。”
花勝雲不再多說,過了一會兒,才想起還沒有問對方的姓名身份:“我被你耍得團團轉,也算幫了你個小忙,能否告知一下尊姓大名呢?”
“僵屍”笑了笑:“抱歉,在棺材裏憋太久了,連這都忘了,真是有失禮數。我姓安,叫安星眠,是一個長門僧。”
“看你的發色,你該是個人類吧?”花棠好奇地問,“可是為什麽你的武技像是我們羽族的關節技法呢?”
“這位姑娘好眼力,”安星眠沒有否認,“這些關節技法就是一位羽人教我的。他總是教訓我說,‘你們人類的拳頭再大再硬又有什麽用?隻要能扭斷拳頭不就行了?’”
“有道理……”花勝雲喃喃地說,“不過你冒著那麽大的風險非要潛入寧南不可,是為了什麽呢?”
花棠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壞笑:“總不會是為了見你心愛的姑娘吧?”
安星眠先是一愣,接著哈哈大笑起來。笑了好一陣子,他才停下來,一本正經地對花棠說:“你猜對了。”
二
“砰”的一聲,又大又硬的拳頭揮了出去,狠狠地打到了身體上,於是身體飛了出去,撞翻了一張桌子,然後重重摔在滿地的殘羹冷酒中。身體的主人,一個手裏握著鋼刀的彪形大漢,已經暈厥過去。
“看清楚了吧,在這裏混,別指望著手裏拿把亮晃晃的刀子就能嚇唬人!有種拿點硬貨出來,不然就乖乖地裝慫做軟蛋!”拳頭的主人輕蔑地說,“小二,打壞的東西記在賬上!”這是一個矮瘦精悍的紅臉漢子,雖然個子矮,拳頭卻著實不小,而且上麵每一個指節都布滿硬繭,顯然是個練家子。
拿刀大漢的同伴們連忙把這個昏迷的家夥扶起來,半拖半拽地送回房間。他們都對紅臉漢子怒目而視,但也僅限於此,沒有誰敢上去再自取其辱。坐在這間客棧大堂裏的其他人大多裝作什麽事都沒發生,隻是無奈地望著大門之外,望著黑黃色的天空。在那裏,沙粒與風攪在一起,瘋狂地舞蹈著,發出瘮人的嘯叫聲,仿佛一個遠古巨怪,隨時準備著張開大嘴把整個大地吞進肚子裏。
“看來這風暴還得持續好些天呢,”客棧夥計一邊手腳熟練地收拾著這場鬥毆造成的一地狼藉,一邊無奈地感慨著,“但願各位大爺別把房子給拆沒了。”
這座客棧位於寧州和瀚州交界的西南戈壁邊緣,翻過分隔兩州的勾戈山脈,就能到達這片廣漠荒蕪的戈壁。從瀚州到寧州,穿越戈壁是一條十分快速的捷徑,但同時也是最危險的選擇。勾戈山脈山勢險峻,高處終年積雪,由於是戰略要地,常年還有士兵巡邏。西南戈壁千裏無人煙,有各種野獸毒蟲出沒,不過近幾百年來,這裏的環境越來越惡劣,野獸毒蟲倒是少多了,戈壁卻已經漸漸演化為了比野獸更可怕的大沙漠。人們之所以還將它稱之為戈壁,不過是沿襲過去的習慣而已,也許在未來的某一天,這裏將會直接改名為西南沙漠。
然而,為了節約寶貴的時間,許多大膽的行商或者身懷特殊任務的武人還是會冒險穿越這片名為戈壁的沙漠,一些遭到追殺或者緝捕的人也會試圖借助惡劣的自然環境逃出生天。此外,據傳說,在西南戈壁的中心地帶,還潛藏著一座黑市,人們可以在這裏交易一些危險的、不被律法允許的物件。
西南戈壁邊緣有一座小集市,裏麵有一些流動的商人,販賣穿越戈壁必需的食水和水袋等用具,價格自然也不會便宜。此外,這裏本來有好幾家客棧,但因為敢來到此地的基本都非善類,在客棧裏打架的人太多,不隻砸壞東西,夥計也時常被誤傷,所以其他的客棧都陸陸續續關閉了,隻剩下了這孤零零的一家。有人傳說是因為店主好熱鬧,看到有人打架反而歡喜,但事實上,很少有人能見到店主的麵,平時客棧都是由掌櫃的和夥計們打理。瘦得像根豇豆一樣的老掌櫃總是睡眼惺忪,算賬之外的其他時間都在打盹,看上去就算鬧事兒的把客棧拆了他也能照睡不誤。
此時正是九月,西南戈壁風沙最密集的季節,偏偏今年的沙塵比往年來得更加猛烈,連續十多天,天空就像是被一張深色的幕布遮擋住了,一眼望去,有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一批又一批的旅人被擋住了前路,因為冒著沙暴在茫茫沙海裏尋路無異於找死,他們隻能住進這家唯一的客棧,等待風沙止息再繼續前行。於是客棧從房間到大堂擠得滿滿當當,甚至馬棚都住進人了。幸好現在剛剛是九月,天氣不算冷,不然更加難熬。
剛剛發生的那一次鬥毆,隻不過是這些日子裏大家見慣了的一種小插曲。武人們擠在一起總是難免磕磕絆絆,見多了也就不在乎了。怕惹麻煩的人會在這時候把鋒芒都藏起來,另外一些人卻巴不得挑點事兒來活動筋骨——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這一架打完,客棧裏總算清靜了一小會兒,當然這種清靜是相對的。沒有人打架,剩下的人都三三兩兩坐在一起,聊天吹牛的、玩牌賭錢的,仍然顯得頗為嘈雜。這樣的嘈雜一直持續到了午後,直到羽族的巡邏士兵到來為止。
這是這些天來的每日例行公事,一向對於這座邊境小集市管理極鬆,或者說壓根不願意管的羽族官方,不知道怎麽的,突然開始嚴格篩查起過往的人員。願意走這條道的,大多身上都或多或少帶點汙點,被兵士們排查自然心中惴惴。但第二點奇怪的在於,士兵們並沒有對他們過分為難,一旦確認身份後就不再糾纏,哪怕多問兩句就可能發現此人身上背有命案。人們很快得出了結論:這些羽人所要尋找的,是某一個特定的目標,而且他們的興趣隻在這一個目標身上。不找到此人,他們決不罷休。
“他們到底要抓什麽人啊?”士兵們離開後,一名行商忍不住發問,“每天頂著風沙到這裏來轉一圈,也夠他們難受的。”
“一定是什麽很重要的通緝犯吧?”另一名行商接口說,“這個人的來頭一定小不了,咱們這兒可沒幾個身家完全清白的,但那些當兵的根本就不理睬,這是把咱們都當成小角色啦。”
“我倒是巴不得他們天天都隻顧著抓‘大角色’,那樣就不用看見穿官服的就心頭一跳了。”一個一看就絕非善類的獨眼女子說著,引來大家一通哄笑,客棧裏的氣氛緩和了不少。人們紛紛猜測著,羽族到底想要抓什麽人,一時間種種荒誕不稽的猜想都從眾人的嘴裏蹦出來,權當是無聊時的消遣。
“你們都沒有注意到他們身上佩戴的徽記麽?這些士兵,並不是羽皇統轄的滅雲關的駐軍。”這句話一說出來,客棧裏登時安靜下來。人們都把視線投向說話的人,一個麵色焦黃的老行商。他帶著一支二十來人的小商隊,卻小氣巴拉地隻要了一間有四個床位的大房,讓人很難想象這些人到了夜裏如何休息。除此之外,這支商隊的成員大多很沉默,平日裏極少和別人交流,旁人除了知道這位領頭的老人姓徐外,對這支商隊幾乎一無所知。所以徐老頭居然會主動開口說話,讓所有人都感到意外。
“那你說,他們不是羽皇的兵,又是誰的?”先前出手打人的紅臉漢子問。
“他們佩戴的徽記和軍服袖子上的紋飾,都有白鶴的形象,那是由寧南風氏家族的族徽演變過來的城邦軍隊的徽記,”徐老頭回答,“這些兵士,都是寧南城的人,是風氏霍欽圖城邦的人。”
他們都是寧南城的人。
聽完這句話,人們忽然又陷入了沉默,或許僅僅聽到寧南風氏的名頭都足以讓他們產生緊張感。這支從瀾州遷徙而來的“外來”家族,用了短短幾十年的時間就戰勝了不可一世的寧南雲氏,創立了新興的霍欽圖城邦,並且迅速擴張為寧州最大最強的城邦,連羽皇都成為了他們手中的傀儡,其雄厚實力和雷霆手段不言而喻。雖然他們的族徽是清雅的白鶴,但在旁人的心目中,風氏不是鶴,而是凶悍的獵鷹。
“寧南風氏……那是現在隻手遮天的城邦啊,”紅臉漢子雖然打架的時候粗魯蠻橫,知道的倒也不少,“有什麽人值得讓他們跑到這大戈壁裏來搜尋呢?”
老行商搖了搖頭:“我倒是很想知道啊,但這些年隻顧著四處奔波做生意,對於寧州發生了什麽大事所知有限。不知道咱們這兒有誰聽說過麽?”
人們麵麵相覷,大多一臉茫然,坐在大堂另一邊的一個矮小的蠻族行商卻似乎存心賣弄:“這個麽,我倒是聽到了一點小道消息,據說是風氏終於抓到了一個極為重要的證人。為了保證這個證人不被救走,他們在寧州各處通道都派人設卡,不管那是不是他們的領地,其他城邦領主也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由他們折騰。”
“什麽證人?”旁人異口同聲地問。
蠻族行商神秘地一笑,故作姿態地壓低了聲音:“二十年前,城邦上一任領主風白暮分屍案的證人。”
城邦領主。分屍案。二十年前。
這幾個關鍵詞倒還真有幾分吸引力。人群又是一陣沉默。在場的人當中,年輕一些的大多沒有聽說過這件事,上了年紀有所耳聞的都個個麵色難看。過了一會兒,一個保鏢模樣的中年羽人擺了擺手,“兄弟,別說了,這事兒水太深,當心給自己找麻煩。別忘了,寧南的人隨時可能再來。”
蠻族行商吐了吐舌頭,果然乖乖閉嘴了,那些被撩撥起好奇心的年輕人卻不依不饒,一定要問個明白。蠻族行商苦笑一聲:“各位,羽人老哥說得對,這件事牽涉太廣,最好不要打聽,算我這張大嘴不關風,我請各位喝酒,你們就放過我吧。”
他說出了這番話,旁人也不好再去勉強他,但就在這時,那個麵色焦黃的老行商徐老頭卻又開口了:“霍達兒兄弟,你不是一直想要加入我的商隊,以便路上人多有個照應麽?你要是願意把這件事擺出來講個明白,等風停了,我就帶你一起上路。”
人們更加詫異。誰也想不到,這個平時從來不和旁人接近的老行商,此刻為了打聽一件莫名其妙的二十年前的往事,居然會主動接納一個陌生人。他為什麽會對此事那麽感興趣?之前他主動道破寧南城來使的城徽,是否就是為了挑起這個話頭?大家都在心裏默默地猜測著。
名叫霍達兒的蠻族人很是猶豫,但徐老頭的條件的確相當有**力。穿越戈壁是一件十分冒險的事,搞不好就會丟掉性命,能夠和經驗豐富的商隊搭伴同行那是最好不過的。但由於敢於穿越戈壁的往往都是手頭有案底的道上的人,人們彼此之間相互戒備,一般並不願意和陌生人組隊。徐老頭一看就是經驗豐富的老手,能有他一路照應,就會安全許多。
“好吧,那我就講講吧,”霍達兒說,“其實這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大秘密,畢竟是羽族最大城邦的領主被暗殺,手段還那麽殘忍,想要隱瞞也是瞞不住的……”
二十年前。按照東陸華族皇朝的通行曆法,這一年是聖德二十四年。
聖德二十四年的冬天,寧州顯得格外陰冷,這裏並沒有遭受什麽聲勢浩大的暴風雪的襲擊,氣溫卻莫名其妙的低,一整個冬季都幾乎見不到太陽,在陰沉沉的天幕下,一股暗流在寧南城悄悄地湧動。
這股暗流是從朝堂之上傳出來的,並且逐漸蔓延到民間,到了那一年冬天,很多普通百姓都開始在街頭巷尾裏壓低了聲音做神秘狀傳言:寧南城的主人,寧州最有權勢的人,挾羽皇以令諸侯的一代梟雄——霍欽圖城邦的領主風白暮,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盡管從外表看起來他還算健康,還能在各類羽族的慶典祭祀中亮相,但據大夫的診斷,他實際上已經病入膏肓,還能活大約一年左右。
六十七歲的風白暮身後留下的,是當時寧州國力最強、疆域最大的霍欽圖城邦,以及城邦擁有的數萬雄兵。如同一切老套到不能再老套的故事裏的情節,他的兒子們為了這個未來的領主之位爭得不可開交,尤其是大兒子和二兒子,就差在寧南城約個地方肉搏定勝負了。三兒子倒是相對低調得多,但同樣的,按照那些老套得不能再老套的故事,越是表麵無害的貨色就越可能暗藏機心。
偏偏就在這個多事之冬,一位不速之客前來拜訪,更加撥動了人們敏感的心弦。如前所述,在風氏之前,寧南城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是雲氏的領地,但這一支來自瀾州的風氏家族——也就是風白暮的祖先——最終擊敗雲氏、占領了寧南,而在這一場慘烈的戰爭中,風氏最大的臂助就是同樣來自瀾州的雪氏家族。
但占據寧南建立新城邦之後,大概是為了權力的分配,風氏和雪氏之間卻發生了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齟齬,以及一些不便記載在史書上的事件,按照人們的猜測,在數年的爭鬥後,為了防止兩敗俱傷,兩個家族最終采取了某種相對溫和的方式——比如選擇少量精英比武——較量出了勝負。結果是,風氏獨霸了城邦,雪氏遠走他鄉,並且承諾在一百年內不建國、不發展兵力。但雪氏的基本力量依然保存著,成為壓在風氏心頭的濃重的陰影。
在這之後,雖然對外號稱“異性兄弟”,雪氏卻再也沒有回到過寧南,直到聖德二十四年的冬天。在一場冬雨帶走了空氣中的最後一絲暖意後,一個名叫雪寂的年輕人來到了這座城市,隨身攜帶的種種信物明確無誤地證明了他的身份:昔日榮光無限的雪氏的後人。而這一年,恰好是百年之期即將屆滿的時刻。
風白暮嚴格遵守約定,以僅次於迎接羽皇的隆重禮數把雪寂接入王宮,而雪寂也老實不客氣地在王宮裏住了下來,一住就是兩個多月,從來不在外麵露頭。誰也不知道他和風白暮究竟商談了些什麽。
總而言之,這一年冬天對於風白暮而言,可謂是危機四伏、步步殺機。而就在十二月即將來臨的時候,大事發生了。
某一個陰霾的清晨,風白暮如慣例那樣,去往花園賞花並親自侍弄花草。這個習慣他已經保持了幾十年,據說是以此來換得每一天開頭的愉快心情,在他伺候花草的時候,除了最親近的人,其餘侍從官員一概不得進入花園。
通常他會在花園裏待上小半個對時,然後回宮吃早餐。但這一天,一個對時過去了,他卻始終沒有出來,在外呼喚也無人應答。侍衛們開始擔心,終於有一個膽大的侍衛冒著被懲戒的風險闖了進去,片刻之後,他的驚呼聲驟然響起。
蜂擁而入的侍衛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他們的眼前,一個對時前還充滿威嚴的領主已經變成了一具毫無生氣的屍體,而且該屍體很難用“一具”這個數量詞去形容,因為它已經完全變成了碎屍。
是的,就在侍衛們的眼皮底下,霍欽圖城邦的領主風白暮被殺害並且分屍了。他的屍體變成了三十多塊碎塊,鮮血流了一地,更加令人發指的是,這些碎塊並沒有被隨意丟棄,而是仍然整齊地拚在一起,就像小孩子玩的拚圖遊戲一樣,仍然組成了領主身體的輪廓。
有兩名侍衛當場就忍不住嘔吐起來。但在最初一刹那的震驚之後,他們還是想到了自己的職責,一麵派人去通知城邦的高層官員與貴族,一麵開始迅速勘察現場、尋找凶手。他們很快找到了泥地上的一些新鮮的腳印,其中一組屬於領主本人,而另一組經過比對後,被證實屬於雪氏後人雪寂。由於擔心雪寂的到來包藏禍心,霍欽圖城邦虎翼司一直在盡可能地調查此人,並且早就取得了他的足印,沒想到最後真能派上用場。
但這時候,雪寂已經失蹤了。花園的另一側原本有一個側門,不過一直都上著鎖,但現在,側門的鎖被打開了,雪寂的腳印就從這裏出去,一路離開了王宮。
三
“那後來呢?雪寂被抓到了嗎?”一個聽故事的年輕保鏢忍不住問,“領主是他殺的嗎?為什麽要用分屍那麽殘忍的手段呢?”
霍達兒搖搖頭:“沒有,雖然此案雪寂有最大的嫌疑——至少他是唯一被發現在現場的人——但他卻一直沒有被抓到。而且事後又找到了一些對他不利的證據,比如他逃走之前,先去宮裏為他安排的住所帶走了一些必要的隨身物品,房間裏留下了一些血跡。後來從血跡裏驗出一些特殊的藥物,正是領主常年服用來養病的,證明了那些血是領主的,這下子雪寂的罪行幾乎坐實了。
“當然了,貴族們仍然要排查其他可能,所以把一切和爭奪王位有關的人士都毫不留情地查了個遍,但幾乎所有人都有足夠證據證明自己的清白,隻有雪寂不告而逃,顯得心裏有鬼。
“當時寧南城的貴族們無比震怒,派出了城邦最優秀的武道家和秘術士,追蹤了他好幾個月,從寧州追到了宛州,最後還是沒能把他抓回來。而因為領主的突然去世,王位之爭也變得一發不可收拾,大王子和二王子果然各自帶著家將刀兵相見,最後兩敗俱傷讓三王子撿了便宜。三王子就是現在霍欽圖城邦的領主風疾。”
霍達兒結束了講述,聽故事的人們表情各異,都在心裏揣測著當年的事件真相。雖然霍達兒對之後的奪位之爭一筆帶過,但人們都可以想象到那是怎樣的一幕血雨腥風。徐老頭沉吟許久,忽然發問:“那麽,照這麽說來,領主被分屍,最後的得益者應該是三王子吧?”
這個問題問得相當微妙,人們噤若寒蟬,誰也不敢應答。徐老頭哈哈一笑:“開個玩笑,開個玩笑……霍達兒兄弟,你說這次寧南城大動幹戈是因為抓到了當年這起案子的證人,那是個什麽樣的證人啊?”
霍達兒再次壓低了聲音:“其實嚴格說來,也算不上是證人,但的確是一個相當要緊的角色。聽說……他們抓到了當年那個雪寂的親生女兒!”
“親生女兒?”所有人都吃了一驚。他們也終於明白了,寧南城這一次為何會這般如臨大敵:抓住了女兒,自然有辦法順藤摸瓜通過她找到她的父親,繼而調查出二十年前血案的真相。另一方麵,該女兒也可能是此案目前能找到的唯一線索了,所以必須將一切可能的阻撓因素都拒之門外。
“隻不過,他們不單單隻是在寧南城部下天羅地網,竟然會千裏迢迢地跑到滅雲關來找人,很顯然是已經有了某些具體的對象吧?”徐老頭問。
“這個我就不是很清楚了,”霍達兒撓撓頭皮,“隻是有些沒有根據的傳言,說那個被抓的女人有一個十分厲害的情人,似乎還是個長門僧,寧南的人生怕他會潛入寧南生事,所以才會這樣興師動眾。”
長門僧?人們又是一愣,然後少不得有人要出來解釋一下,長門修士雖然持守苦修,但是並不禁婚娶,所以有個長門僧做情人也不足為怪。先前那個獨眼女子微微皺起了眉頭:“可是我並沒有聽說這幾年有什麽特別厲害的長門僧高手啊?去年他們不是還被東陸皇帝抓捕過一段時間,差點搞到要滅門麽?”
“難道是駱血?”一個留著花白的山羊胡子的老人猜測說,“那家夥是半道投身長門的,之前可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殺手。”
人們議論紛紛,不知不覺天色已黑,到了晚飯時間。之前打架的兩夥人又鬧了起來,這一次,中午挨打的一方來了後援,雙方旗鼓相當,砸爛了五六張桌子,各有幾人掛彩流血,好在都不算重傷。旅客們躲在一旁開心地看熱鬧,也就不再有人去談論寧南的話題了。店夥計麻利地收拾好殘局,人們天南海北地一通瞎聊後,各自回去休息,沒有房間的人們隻能在大堂裏將就。
徐老頭在難得地多說了幾句話之後,也恢複了沉默的本色,早早回到房裏。到了深夜,當客棧裏終於安靜下來之後,他房間的門忽然被打開了,四個手下用一乘被稱為滑竿的簡易轎子抬著徐老頭出來,大搖大擺地從大堂走出門去。
此時大堂裏橫七豎八或躺或坐還留有不少人,但奇怪的是,竟然沒有人對徐老頭的深夜外出以及那頂怪異的滑竿表現出絲毫好奇,事實上,他們全都緊閉雙眼,像是在深沉地熟睡,熟睡到對外界的一切都毫無知覺。
於是徐老頭就這樣被抬著走出客棧,走進了夜間狂暴的風沙。這時候似乎戈壁中的每一寸空氣都被黃沙填滿,大風帶來的尖銳嘯叫有若鬼魅,就算是健壯的馬匹甚至於駱駝、六角犛牛都難以前行,因為沙子會很快封住口鼻,讓它們難以呼吸。但抬著徐老頭的四個人卻似乎沒有絲毫難受,就像完全不需要呼吸一樣,隻是一步不停地向前走著,而且在那樣的狂風中還能基本保持步調一致。
大約走出了半裏路,在夜色和風沙的掩蓋下,已經完全看不見客棧了,四個抬滑竿的人也停了下來。徐老頭從滑竿上下來,四處打量了一番,在某一個方位站住腳。他並沒有張口發令,但四個隨從卻好像已經接收到了某種指令,在他所站地方的北方開始挖掘。他們隻是徒手挖掘,雙手卻顯得比鐵鏟更加堅硬,很快挖掉表麵的浮土,露出了下方隱藏的一塊鐵板。徐老頭俯下身,在鐵板上有規律地敲擊出三長兩短的聲響,重複三次,鐵板發出吱嘎的聲響,向側麵移開,下方原來是一個洞口。五個人一起鑽了進去。
洞口連接著一條人工開鑿的地下通道,起初很狹窄,但越走越寬敞,最後的終點處是一個巨大的天然洞穴。看來是有人先發現了這處洞穴,然後才開鑿出通道用以連接。現在這個洞穴裏點著一些照明的火把,但大部分地方仍然處於黑暗中。
徐老頭率先邁進了這個深藏在戈壁之下的地洞。剛走出兩步,頭頂處突然傳來異響,幾條人影從洞穴高處直撲而下,手中寒光閃爍,顯然握有兵刃,向著他當頭襲來。與此同時,四圍也驟然殺出十多個人,將這五名闖入者迅速包圍起來。
徐老頭沒有絲毫慌張。他幾乎紋絲不動地站在原地,四名手下卻已經有若迅雷般地出手了。第一個手下雙拳齊出,左拳打中一名敵人的臉頰,隻聽喀喇一聲,這名敵人的脖子竟然被這一拳生生打折。而他的右拳和另一名敵人當頭掄過來的鐵棍相碰撞,以肉擊鐵,拳頭絲毫無礙,鐵棍卻被打成兩截。他毫不停手,繼續進擊,拳頭揮出都帶著異樣的風聲,幾乎每一拳都能擊傷一個敵人。
第二個手下展現出的是出色的腿法。他身材高大,雙腿更是比常人長出一截,看上去有些細瘦,力量和速度卻異常驚人,一腳能將人踢飛數丈之遠,並且同樣會伴隨著對手骨骼破裂的聲音。
第三個手下從背後拔出長劍,一道清冽的劍光閃過,那幾個從高空撲下試圖偷襲的敵人幾乎來不及做任何動作,被劍光籠罩住的肢體紛紛被切斷,隨著噴灑的血霧一同落到地上。
隻憑這三個人,幾乎在一瞬間就把圍攻上來的敵人全部打發掉了,第四名手下卻也沒有閑著。這個瘦弱的年輕女子高抬起雙手,空氣中閃過一道幾乎看不見的微光,那些落下來的血肉都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所阻擋,彈到了遠處,徐老頭的身上沒有沾上半點汙跡。
“你未免也太小看我了,”徐老頭搖了搖頭,“用這些小雜碎來試我現在的功力?就算是三十年前,我也能輕鬆打發的。”他說出這句話時,聲音已經不像之前在客棧裏說話時那樣蒼老,聽起來中氣十足,更是充滿了一種蔑視一切的狂傲意味。
隨著話音,說話人走到了明亮處,赫然是客棧裏的老掌櫃。他的確是又老又瘦,仿佛放在戈壁裏就會被風吹走或者被一枚石子撞成兩半,但眼神已經不再昏聵蒙矓,現在他的目光深邃而陰沉,還隱隱透出一種無法消解的仇恨與怨毒。
而在他的對麵,“徐老頭”也完全換了一副樣貌,那張焦黃色麵孔隻是易容後的結果,去掉偽裝後,這個真名叫須彌子的屍舞者看上去隻是一個儒雅的中年文士,左臉上有一道醒目的刀疤。他打量著老掌櫃,臉上掛著譏嘲的笑容。
“光是能活那麽多年,就已經算相當能耐啦,”須彌子說,“這些年來,由於我的疏忽大意而從我手裏逃掉的人倒也有,但中了我全力一擊還能活下來的,你是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從這一點來說,你倒也配得上我稱呼你一聲師父。”
“有時候我很後悔當年收你入門,害得我自己晚景如此淒涼,”老掌櫃歎了口氣,“但有時候想想,能教出一個足以在曆史上留名的徒弟,未嚐不是我的光榮。不過我很奇怪,以你現在的本事,想要什麽不是唾手可得,為什麽要扮成行商來穿越這片戈壁呢?好在你的精神力我實在是再熟悉不過了,你一踏進客棧我就覺察出來了。”
“所以你才給我留下屍舞者的暗記,約我到這兒見麵,”須彌子一笑,“不過這地方很不錯。你一向是狡兔三窟、謹小慎微的人,現在老得骨頭都快朽了,也還沒改變。”
“我開始以為你是來對付我的,但後來想想,我這麽一把風燭殘年的老骨頭,恐怕不值當你專門跑這一趟,”老掌櫃也跟著淒然一笑,“所以,說說吧,你到底想幹什麽?”
須彌子想了想:“本來倒是不必告訴你,但為了紀念一下我們這場意外的相逢,說出來也無妨。我隻不過是想要3近道盡快去寧州而已,這支商隊裏的‘行商’都是我用慣了的一些屍仆,衣服和貨物是半道上隨手搶來的罷了。”
“去寧州?難道真的是為了那個雪寂的女兒?”老掌櫃雖然年邁,看來頭腦卻轉得十分之快,“為了什麽?難道那個女人材質特異,你非要把她弄到手做成屍仆不可?要是那樣的話,別說一個城邦領主,把華族皇帝、蠻族大君、羽族羽皇綁一塊兒也攔不住你。”
“你倒是挺了解我的脾氣,可惜的是,這回你猜錯了,”須彌子對師父的變相誇讚坦然受之,既不表現出謙遜也不驕傲,“那個小娃兒材質倒還不錯,但也並不算特別出類拔萃,我原本不必關心她的死活,可惜的是,她的腦子裏藏著某些秘密,天底下隻有她知道,我非要把這個秘密挖出來不可。”
“還記得薑琴音嗎?”須彌子的語聲略略有些黯然。
“那個姓薑的黃毛丫頭?有點印象,功夫一般骨頭倒是挺硬,而且老喜歡找你挑戰,屢敗屢戰……哦!”老掌櫃說著說著忽然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你們倆後來成一對了?”
“沒有,都是我的錯,”須彌子毫不掩飾地一聲長歎,“有些事情,當你知道後悔的時候,已經太晚了……我前些日子把她的遺骨發掘了出來,意外地在她的隨身玉佩裏發現了一張紙條,那是她專門留給我的。她說,如果我會去挖出她的屍骨,總算說明我心裏還有她,她想要求我辦一件事,而這件事的細節,我經過調查之後,發現得著落在她的徒弟身上——就是我要去找的那個雪寂的女兒。”
老掌櫃喟然不已:“以你的性子,在男女情愛這樣的事情上一定也是孤傲死強,白白糟踐姻緣啊。她求你辦什麽事?”
“這個就暫時不能說了,”須彌子說,“事情本身是小事,但機緣巧合,牽涉到了一些其他的事物,以你的貪婪性子,我怕你聽到之後又會忍不住動心。你已經太老了,中我的毒雖已有三十年,也不可能拔除幹淨,還是在這個地方了結殘生最好,至少還能落個全屍。”
“你就不怕我拉你做個陪葬?”老掌櫃斜眼看向自己的徒弟,“比如說,我可以在這個洞穴裏布置一些機關,讓它整個塌陷,把你我都埋在裏麵。我反正已經活夠了,但能殺死你,也就算是報了仇啦。”
須彌子搖搖頭:“你有這個想法,但是你不敢。因為我是須彌子。”
“你說得對,”老掌櫃苦笑一聲,“因為你是須彌子。”
四
雪懷青走在一條白色的道路上。
她低下頭,仔細地看了又看,才發現這條路之所以是白色的,是因為它是由無數人的屍骨拚接鋪成的。那些閃爍著磷光的森森白骨組成了一條長路,無窮無盡地延伸向遠方。而四圍是一片濃重的灰色霧靄,在這片濃霧中,除了腳下的白骨之路,她什麽也看不見。
雪懷青別無選擇,隻能沿著路向前走。一丈,兩丈……一裏,兩裏……到後來她也數不清楚自己究竟走了多遠了,隻知道前路依然不見邊際,而腳底已經磨出了血。她一直在赤腳前行。
這條路到底通向何方?她不知道,似乎也沒有精力去想,隻能拖著雙腳機械地前行,鮮血一點一滴地把腳下的白骨染成紅色,留下一道醒目的紅色印記。
可是,這條路還是看不見終點。
終於,雪懷青忍受不了那種無所不在的死寂,大聲喊了出來:“有人嗎?”
隨著這一聲喊,前方的霧氣忽然間消散了一些,漸漸顯現出一個人的輪廓。那是一個身軀頎長瘦削的羽人,有著一頭金色的長發,但無論雪懷青怎麽努力,都看不清他的樣貌。他的臉始終是模糊一片,像四周的霧那樣變化不定,幸好說話的聲音十分清晰。
“我不相信!”雪懷青大聲說,“這條路總會有盡頭的!”
“不,它沒有盡頭,”男子搖晃了一下食指,“這是一條無盡之路,沒有人能離開它。你隻能不停地走下去,永遠不停地走下去,直到死亡來臨。”
“不停地走下去……直到死亡?”雪懷青不由自主地重複了一遍,“可是,為什麽會這樣?”
“那隻不過是宿命而已,”男子說,“你所說的每一句話,你所做的每一件事,無非是宿命早已安排好的情節。所以你無法可想,無路可逃。”
“那我現在該怎麽辦?”雪懷青喃喃地問。
“繼續向前走吧!”男子往前方一指,“走下去,到你筋疲力盡,到你腿腳折斷,到你再也沒有勇氣走下去為止。”
然後雪懷青就醒過來了。她依然在囚室裏,坐在那張舒服的椅子上,身邊依然站著一位羽族秘術士,秘術士的臉上依然是惱火的表情。
“挖不出來,還是挖不出來,”秘術士對房間裏的其他人說,“這個女人是個屍舞者,雖然現在精神力極度虛弱,但是對自己的精神世界控製得近乎無懈可擊。我想盡辦法,還是無法侵入她真正的記憶。”
“那就改天再說吧。先讓雪小姐休息。”答話的是一個一直站在門口的青年羽人,看上去年紀也就在三十歲左右,但渾身上下卻散發出一種令人不安的威嚴感,一身一塵不染的白衣更是顯得高高在上。他揮揮手,人們默默地離開這間囚室,最後隻剩下他和雪懷青。
“雪小姐,我實在不明白你那麽堅持著保護這份記憶是為了什麽,”羽人說,“你的性命是我們拯救的,而你的父母,在你出生後就拋棄了你,應該連見都沒見過吧?那你為什麽還要執著地隱瞞與他們有關的一切信息?”
“你們救了我的命,我自然會想辦法報答,”雪懷青輕聲說,“但我不願意告訴別人的事情,誰也不能勉強。”
“那我們就走著瞧吧,”羽人邁步向門外走去,“我們會找到更優秀的秘術士,你遲早會扛不住的。”
羽人離開後,雪懷青長出了一口氣,從懷裏掏出手絹,擦了擦額頭上的虛汗。然後她支撐著站了起來,一步一步慢慢挪到床邊,躺了下去。僅僅是幾個最簡單的動作,她也累得氣喘連連,但對她而言,還能活著,還能喘氣,已經是了不起的成就了。
“活著就挺好了。”雪懷青自言自語著。
雪懷青是一個年輕的屍舞者,幾個月前,為了查明自己的養父一家慘遭殺害的真相,她無意中結識了長門僧安星眠。其時東陸皇帝正在全境內搜捕長門僧,安星眠為了化解這場大禍而四處奔波,卻發現這樁事件和雪懷青養父的命案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現在雪懷青就待在寧州的寧南城王宮內,並且如風秋客所料,雖然由羽人們救回了性命,但是身體還是極度虛弱,隻能慢慢靜養。而她也終於知道了,自己的父母到底牽扯進了怎麽樣的一樁大案。
“你的父親,是涉嫌殺害上一位城邦領主的最大嫌疑犯,”當雪懷青終於從長時間的昏迷中蘇醒後,風秋客第一時間把當年的案情向她簡要說明了一遍,“無論對於霍欽圖城邦而言,還是對於寧南風氏家族而言,這都是巨大的恥辱,所以無論如何非要找到你的父親雪寂不可。”
“原來他的名字叫雪寂……”雪懷青最關注的卻似乎是父親的名字,“那我媽呢?我媽叫什麽名字?”
“這就不清楚了,雪寂當時是孤身一人進入寧南的,”風秋客說,“後來我們在追殺他的過程中才知道他的妻子並非羽人,而是一個人類。不過……我們曾得到過他留給你母親的字條,在字條上,他稱呼你母親為‘青兒’,所以我想,她的名字裏至少有個青字。”
雪懷青突然眼眶一熱,一瞬間明白了自己名字的來曆。在那個風雨飄搖的淒冷冬日,在陌生的山村生下自己之後,名叫青兒的母親給自己起名叫“懷青”,一定是希望正在被追殺中的生死未卜的父親能永遠記得她、懷念她。可是這兩個人最後到底怎麽樣了,到底是劫後重逢還是各自孤獨地死去,到現在沒有人知道。除了手腕上戴著的那隻玉鐲,母親沒有給她留下任何可以記認的東西。
她不願意在外人麵前顯示出軟弱,於是用藏在被子裏的手狠狠掐了一下大腿,定了定神,對風秋客說:“不過我有一個疑問,領主被殺害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兒了,現在新領主在位已經二十年,城邦也早已安定下來。就算你們還對當年的凶手念念不忘,有必要這麽興師動眾如臨大敵麽?為了救活我,光是花在我身上的珍稀藥物就至少價值幾千個金銖吧?再加上調用了那麽多名醫和秘術士,僅僅是為了捉拿一個二十年前的凶手嗎?這背後一定還有文章吧。”
“果然是個聰明的姑娘,我就知道瞞不過你,”風秋客撓撓頭皮,“的確不單單是為了領主被害這件事,背後還有更加重要的原因。但是,請你原諒,此事關係到城邦的最高機密,甚至幹係到羽族的生死存亡,我沒法告訴你。”
“他……身材不高,下巴尖尖的,鼻梁很挺……”風秋客雖然很擅長追蹤他人,卻並不長於口頭描述他人的外貌,磕磕巴巴許久,向雪懷青勾勒出了一個英俊的青年羽人的形象。
“你的眉目就很像你父親,尤其是那雙眼睛。”他最後補充說。
“謝謝你,”雪懷青點點頭,“這樣至少在我偶爾想起他的時候,可以把他的臉填上去啦。”
這之後的日子裏,她靜心養病,羽人們則開始對她進行審問,但她絕口不提任何和母親有關的細節,至於父親,她原本就一無所知。由於雪懷青身體原本就虛弱,羽人們唯恐她一不小心丟掉性命,所以不敢用刑,同時羽人高傲的自尊心也不允許他們對這樣一個重病中的女子用刑,因此隻能試圖用秘術士的讀心術去探查她的記憶。
然而,雪懷青是個常年利用冥想鍛煉精神的屍舞者,本身的性情也極為堅韌,當她在心裏抱定了某種信念時,讀心術就很難侵入了。這些日子以來,先後有十一位秘術士進行過嚐試,卻全都失敗了。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重複著。
雪懷青正在出神地懷想著過去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敲門聲響起來了。從那輕輕的聲響,她也知道來的是誰:“是葉先生麽?請進來吧。”
門被慢慢地推開,一個身材矮小的中年羽人端著一個湯碗走了進來。羽人的身材一般比人類要高一些,但這個羽人卻比正常人類還要矮。他的臉看上去並不算老,應該還不到四十歲,額頭上卻布滿了皺紋,頭發也稀稀疏疏的。進門之後,他的目光從雪懷青臉上掃過,卻又好像根本沒有看見她,眼神裏是一種對任何事物都漠不關心的冷漠。
“藥。”他簡單地說了這一個字,把碗放在床邊的茶幾上,然後向門口走去。
雪懷青點點頭:“謝謝你,葉先生。”
“我不是先生,”葉先生生硬地回答,“我是葉潯。”
“辛苦你這麽多天伺候我,何況你年紀比我大得多,稱一聲先生也是應該的。”雪懷青說。
“隨你便。”葉潯麵無表情地說。說完,他不緊不慢地開門離去,又小心地掩上門。
“真是個怪人,比屍舞者還奇怪……”雪懷青自言自語著。不過不管正常還是奇怪,被關在王宮裏的這個小房間內,她反倒是不斷地感到一種親切感,因為這是她生平第一次和那麽多的羽人相處。她的父親是羽人,母親是人類,從小一直生活在人類社會裏,受慣了人們對混血種的歧視與白眼。其實這些自視高貴的羽人恐怕比人類更加歧視我,雪懷青自嘲地想,但現在他們急著撬出我腦子裏的秘密,已經顧不上去想這些啦。
雪懷青端起藥碗,一股濃烈的腥臭氣味撲鼻而來。這是羽人們為了讓她盡快康複而特地調配的湯藥,裏麵包含了許多奇奇怪怪的配料,致使這碗藥無論氣味還是味道都相當怪異。好在雪懷青是個屍舞者,長年和各種藥物毒物為伴,這一點點腥臭對她而言壓根就不算什麽。何況,她在很小的時候就喝過這樣的苦藥,那些湯藥的苦味伴隨著她對父母的全部記憶。
那時候她還生活在瀾州南部的一個小村莊,由養父沈壯一個人撫養長大,自幼一直體弱多病。貧窮的沈壯買不起昂貴的補品,隻好找了許多民間偏方給她進補,蠍子蜈蚣蟾蜍之類的玩意兒煮了不少,居然還挺有效。但有一樣病沈壯永遠也治不好,那就是雪懷青對她父母的疑問。
“我已經說過很多遍啦,你母親雖然那時候住在我家,但從來不主動找我說話,”沈壯對雪懷青說,“看她的臉,看她的穿著打扮,聽她說話的口氣,就知道她是個有身份的大人物,大人物不會和我們這些窮人交心的。她就是被人追殺逃到我們村,然後在我家借住,因為身子不方便多住了些時日而已。”
沈壯所說的“身子不方便”,是指雪懷青的母親當時已經懷有身孕。聖德二十四年的冬季,就在寧南城領主分屍案發生後不久,渾身是血並且挺著大肚子的她來到這個山村,為沈壯所救。一個月後她生下了一個女嬰,為她起名叫雪懷青,又過了兩個月後她悄悄離開,給女兒留下了一枚手鐲。
也就是說,雪懷青不知道父母的名字(當然現在至少她知道了父親叫雪寂而母親的名字裏有個青字),不知道父母的相貌,不知道父母的身份來曆,更加不可能知道父母的現狀。但是她卻大致能猜到一點點,為什麽寧南城的羽人們對她的父親如此感興趣,那絕不僅僅是因為他們口頭所說的“尋找殺害領主的凶手”,而是為了別的什麽,確切地說,可能是為了一件東西。
如前所述,雪懷青是個人羽混血,生活在人類和羽人彼此攻伐的瀾州,自然要受盡村裏人的白眼。從小就沒有什麽同齡的孩子願意陪她一起玩,相反孩子們總會變著花樣地欺負她。除了默默忍受,她並沒有其他辦法可以應對,但是漸漸地她注意到,全村的孩子都會欺侮她,卻獨獨有一個孩子例外。
最為奇怪的是,這個孩子原本是村裏的小霸王,幾乎沒有別的孩子沒有挨過他的拳頭,可偏偏對於雪懷青,他從來沒有動過一根手指頭。當然,這也絕不意味著他喜歡雪懷青,因為每次他看到這個被罵做扁毛雜種的人羽混血兒時,總是臉色發白,繞道而行。
“你……你的媽媽,我見過,是個妖怪!你是妖怪的女兒,一定也是妖怪!”他說。
“妖怪?”雪懷青莫名其妙。要說他父親是妖怪也許還可信一點,因為羽人在很多瀾州人類的心目中大概也和妖怪沒什麽分別了,但是母親同樣是一個普通的人類,也沒有三頭六臂十二隻眼睛,怎麽會和妖怪扯上關係?
“我、我見過她用妖法殺人……”對方吞吞吐吐地說出一句讓雪懷青無限震驚的話。
就在雪懷青的母親來到這個村子的那一天,這個男孩子碰巧因為打傷了鄰家的小孩,在家裏被父親狠狠揍了一頓。一向嬌生慣養的他十分憤怒,決定離家出走以示抗議。
第一次離家出走的男孩在一刻鍾後就開始後悔。但他還是得硬撐下去,於是他躲到了離村子不遠的一座小山頭上,指望著父母能追出來尋找向他認錯,而他也就可以就坡下驢。
他躲在一塊剛好能遮住身體的岩石後麵,又冷又餓,心裏不斷詛咒著該死的父親。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就在他已經忍不住想要放棄這次抗爭、決定先回家吃了飯再說的時候,山路上響起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他的第一反應是以為家裏人來接他了,但剛剛探出頭來,卻發現跑上山的是一個渾身是血的大肚子女人,嚇得他又連忙縮了回去。
見鬼了,他想,難道是遇到了強盜?這可糟糕了。
他躲在岩石後麵,竭力放輕呼吸,動也不敢動,耳朵裏聽見那個大肚子女人停住了腳步,接著又是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好像有一群人追上來圍住了她,至少得有一二十人。
“你已經無路可逃了,”追兵中的一個男人說,“如果還想活命的話,就快點把他的下落說出來!”
“你們覺得我可能說出來麽?”女人雖然累得氣喘連連,語聲中仍然充滿了輕蔑,“不必說廢話了,動手吧。”
“動手的話,你不過是徒然送命而已,”男人說,“我們要抓的隻是他一個人,你當時不在寧州,並無嫌疑,原本可以安然離開的。”
“我既然嫁給了他,就沒有什麽安然不安然的了,”女人回答,“更何況,一直以來,並不是你們饒過了我的性命,而是我一直不忍下殺手。但現在,我別無選擇了。”
女人的這句話說完,似乎是做出了什麽動作,圍住她的追兵幾乎同時爆發出一聲驚呼,呼聲裏飽含著恐懼。為首的男人連說話聲調都變了:“這件東西……怎麽會在你手裏?這不可能!”
“我們一起上,和她拚了!”喊出這句話的是另外一個嗓音尖利的男人,聲音極度顫抖,能聽出來已經陷入了深深的絕望之中,連一丁點基本的底氣都沒有。
到底什麽東西能讓那群人害怕成這樣?男孩忍不住好奇心起,悄悄探出一點頭,看了一眼。這時候他才看清了站在圈中的女人的樣貌,雖然滿身血汙,還挺著大肚子,但是長得卻非常漂亮。而圍住她的這二十來個追兵,赫然全都是羽人。這些羽人就這樣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現在人類的領地,要麽說明他們十分強橫霸道膽大妄為,要麽說明——追捕這個女人的行動十分緊迫,已經讓他們顧不得去考慮其他的危險。
但是現在,獵物反過來成為了獵手。女人的手裏拿著一根樣式奇特的“鐵棍”,大約有三尺長,通體都是深黑色,而“鐵棍”的頂端有一個圓球,黑得像墨一樣。羽人們注視著這根鐵棍,一個個都顯得十分不安。
“我一直以為你身上帶著的那件用布包裹著的長形物體是一把劍或者其他的兵刃,沒想到,竟然是它……”領頭的羽人歎息一聲,“也罷,怪我們太過托大了,以為即便你們真有這樣東西,也應該是放在那個男人身邊……活該我們今天要命喪於此。”
他一聲呼喝,羽人們立即準備發動進攻,有的拉開了弓弦,有的拔出了刀劍,但他們的動作都沒有眼前這個女人快。女人幾乎什麽都沒有做,隻是把那根“鐵棍”微微向上一抬,嘴唇微動,像是在念咒。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對男孩來說實在堪稱不可思議。隨著女人這個看似漫不經心的輕微動作,所有羽人的動作都停滯了。弓箭剛剛搭在弦上,長劍剛剛出鞘,羽人們的動作卻完完全全地停止了。緊接著,他們就像沒有生命的木偶一樣,一個個硬生生地摔倒在地上,就此完全不再動彈。
女人好像對自己的勝利充滿自信,絲毫不加查看,徑直離去。隻是她步履蹣跚,喘息連連,可想而知受傷也不輕。等到女人的腳步聲完全聽不見了,男孩才敢從岩石後麵鑽出來。那些羽人仍舊倒在地上,沒有一點動靜。
他大著膽子一步步靠近,發現羽人們還是沒反應後,伸手去探他們的鼻息。他發現羽人們仍然有微弱的呼吸,心髒也還在極緩慢地跳動,但就是完全失去了知覺,甚至他用地上撿起來的劍把一個羽人的大腿刺得鮮血橫流,對方都沒有半點反應。
——這些羽人的機體還在運轉,生命還不算徹底消失,卻再也無法對外界的一切做出任何反應。他們好像是在一瞬間被那根怪異的“鐵棍”奪走了靈魂,化為了沒有思想、沒有意識的行屍走肉。
“這……這些扁毛是怎麽回事?”父親語聲顫抖著問兒子。
嚇壞了的男孩費了好大勁才講清楚之前發生的一切。父親皺著眉頭,蹲下身來看著這些失去了靈魂的軀體,想了許久,開始抓住其中一個羽人的雙腳,費力地把他往懸崖邊上拖。
“你要幹什麽?”兒子不明所以。
“這些扁毛畜生,不管是死是活,都不能留在這兒,”父親說,“不然說不定會害得我們掉腦袋的。隻能把他們都統統……”
他做了一個刀切喉嚨的手勢,明白無誤地說明了自己想要做什麽。男孩雖然年紀不大,倒也並不蠢,當然能明白父親的意思。瀾州的人羽關係一向不太好,在這個小村附近突然出現這麽二十來號和死了也差不多的羽人,無論被附近的人類官府知道了,還是被北方的羽人知道了,都會是大麻煩。他狠狠一跺腳,走上前去,開始幫助父親抬這些羽人。
一個對時之後,筋疲力盡的父子倆陰沉著臉回到家裏,家中的主婦先是把兒子數落了一頓,然後迫不及待地說:“今天村裏來了個好奇怪的女人,大著肚子,滿身是血,長得還挺漂亮的,好像老鰥夫沈壯收留了她……你們倆怎麽了?”
她陡然住了嘴,因為麵前的丈夫和兒子刹那間臉色變得煞白。
雪懷青把男孩的講述牢牢記在心裏。許多年後,當她開始修習屍舞術並且對秘術有了一定了解之後,她開始細細思索母親是靠什麽樣的本事在一瞬間消除掉那麽多人的思維和頭腦的,但無論怎麽查閱資料,甚至偷偷翻看了師父收藏的邪惡禁書“魅靈之書”,仍然沒有找到有什麽樣的秘術能起到這樣的效果。事實上,有一些高明的秘術確實可以奪人神誌,但要在一瞬間同時對幾十個人起效,而且幾乎連任何準備時間都沒有,實在有些聞所未聞。
後來她模模糊糊地有了一個判斷,讓羽人們失去靈魂的,並不是母親的秘術,而是她手裏握著的那根“鐵棍”。山村小男孩眼裏的鐵棍,可能應該是一根法杖,是一件凶惡的魂印兵器,這種兵器往往在打造過程中吸收了星辰之力,能發揮出遠超過普通人精神力的效用。
現在,被關在寧南城裏,看著羽人們急不可耐的麵孔,雪懷青更加確定:什麽“尋找二十年前的凶手”,隻不過是個漂亮的幌子。如今的人們,誰會在意二十年前的領主到底是怎麽死的?他們想要的,其實就是那件魂印兵器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