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毀滅與輪回

案件最終確認了,和傳說中的邪神歿毫不相幹,但鎮遠侯原本是一個羽人,還和製造了青石城血案的“千年怪物”是朋友,這個消息顯然無論如何不能傳出去。但怎麽重新書寫這個案件,給出一個能讓皇帝不丟臉、讓民眾也勉強接受的說法,那就不是岑曠和葉空山所能操心的了。

“讓我老哥去慢慢頭疼吧。”葉空山臉上的每一個毛孔都散發出幸災樂禍的氣息,“反正所有人都被放出來了,按照我和老哥的約定,不拿他們當替罪羊,袁圓也入土為安,你就不必多操心了。”

“要是能從朝廷裏揪出幾個大官來當替罪羊,我覺得我會很高興。”從來不說謊的岑曠如是說。

而郭巧語被關押了一段時間後,也被釋放了,畢竟客棧裏的殺人事件她也算是受害者,而歿的信徒們一直以來隻是自己默默地信仰,從不害人,官家沒有理由一直關著她。

岑曠糾結了很久,終於還是沒有告訴郭巧語和柯德有關的種種情由。一直以來,郭巧語隻是把柯德當成一個偶然結識的一起看星星的普通朋友,如此而已,既然柯德自己也覺得那樣最好,就不必打破郭巧語的記憶了。這個失去了一條腿的年輕女人,將來的生活注定會更加艱難,不如就讓她繼續抱著對歿的信仰走過這一生吧。

葉空山帶著岑曠也梳理出了不少真正的案情細節,盡管這樣的細節隻能和黃炯在私下裏悄悄消化,無法公之於眾。比如,經過仔細查訪,他們總結出了青石城那二十多位死者每一個人的生活軌跡和性格,大致猜出了這些人產生變化的原因。

“基本都是出於對某種事物的忌憚或者恐懼或者憤怒,總之都是相當激烈的情緒,然後在柯德的力量的作用下,身體就順應著精神的渴望產生變化。我給你分析幾個死者你就明白了。”葉空山對黃炯說,“那個布匹商人的老婆喬娟,一輩子依附著丈夫生活,表麵看起來端莊賢淑,其實內心深處最大的恐懼就是擔心有一天被丈夫休掉。事發之前,布匹商在樽如月請幾個客商喝酒,然後將客人送回客棧休息,但在這一過程中,他悄悄地偷了腥。反正請客喝酒接待客人很費時間,他謊報上那麽半個對時的時間差,一般而言也能蒙混過去。”

“但是他自己也喝多了,忘了提前更換衣服,結果喬娟為他換衣服的時候,從酒味裏辨認出了脂粉味。她曾經在和自己的閨蜜私談時說過,很希望自己是一個獨立的,有本事的女性,不必依附著丈夫過活,可以有一天狠狠給丈夫一記耳光,然後轉身就走。當然,那終究隻是一個想法。但是,當被柯德的精神遊絲侵入後,她這種獲得力量的渴望被無限放大,導致她變成了一個誇父,並且在無意識間捏死了不忠的丈夫——還有什麽比誇父更大力更野蠻更無所顧忌呢?”

“那個名叫許阿貴的老頭,生性懦弱隱忍,因為年老失去了養活自己的能力,隻能輪流在六個子女的家裏由他們贍養,每到一處就戰戰兢兢,唯恐得罪了兒子女兒,唯恐給他們找了麻煩。事發時,他正住在自己脾氣最暴躁的三兒子家裏,本來就每天提心吊膽,當被柯德精神力侵入時,他終於完成了自己的心願——他想要做一條魚,在水裏自由自在地生活,隻要吞水草河泥就能活下去,永遠不拖累任何人。”

“還有那個老是幹違法勾當的雇傭兵鮑傑,在事發前幾個月,接了個活,去位於雷州和雲州交界處的雷雲沼澤偷一樣當地巫民的至寶,但他們沒能偷到,反而被發現了,在巫民們的追殺下幾乎全軍覆滅,隻有鮑傑和領隊兩個人逃了回來,我們訊問了那個領隊的雇傭兵,直到現在,他說起巫民們殺人的手段仍然牙關打戰,說從來沒有見過那麽離奇而又那麽殘忍血腥的殺人方式。他都怕成這樣,鮑傑可想而知,根據他的母親回憶,鮑傑回到青石城之後就顯得心事重重,一有點風吹草動就會如臨大敵。可想而知,他一定很想自己能有翅膀,那樣即便被巫民追殺,也可以高飛逃走。”

“我甚至明白了在廢棄會館裏的那個大個子武士為什麽會用臨死之前的最後一口氣去在地上挖坑。我們當時沒有判斷錯,他真的是想要給自己掘一個墳墓,因為對於一個常年東征西討的軍人來說,死後能夠安安穩穩葬在墳墓裏,已經是很好的結局了。”

黃炯默默地聽完葉空山的講述,最後長出了一口氣:“所以,一切的變異都是順應著欲望而來。”

當前隻剩下了一個問題,卻也是最要緊最關鍵的問題:柯德究竟是什麽、從哪裏來?

這個問題,柯德生前自己都沒能解答,幾位歿的信徒也並不知曉。葉空山相信,那幾位身份不明的秘術師一定知道,但是,能夠追尋著柯德的線索那麽久,這絕不可能是能輕鬆撬開的嘴巴。他們連被收監時被強製要求報名字,都隻是隨口說了個明顯的假名,把負責記錄的文書氣得夠嗆。

唯一的選擇是動用一些非常手段。

半個月後的某一夜,隨口報假名為“張三”“王七”“姚六”的三位秘術師,脫離了監獄,來到了青石城的城北地帶。葉空山和岑曠正在一座廢棄的磨坊裏等著他們。

“我一直聽說河絡挖掘地道的本領很強,今天算是真正見識了。”化名“姚六”的女秘術師對葉空山說。這就是曾經夜襲葉寒秋的那位,和岑曠已經是第三次見麵了。

“但是很抱歉,雖然你把我們救了出來,我們也無法報答你。雖然這會顯得我很小氣,但相比起我們所在做的事情,這點私人的名節根本無足輕重。”姚六又說,“如果你覺得不滿,可以把我們再送回去,我們被關了那麽久,身體很虛弱,三個人一起也不是這位女捕快的對手。”

“我救你們出來,不是為了施恩要挾,隻是誠懇地想和你們互換一下信息。”葉空山說,“之所以說‘互換’而不說‘交易’,是因為我很尊敬剛剛去世的那個人,我也並不求任何利益,隻是他直到臨死,都仍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麽人。我希望能替他發掘出答案。”

姚六聽懂了葉空山的意思:“你是說,那個精神體死了?”

“精神體,這是你們稱呼他的方式嗎?”葉空山說,“但在我們和他相處的時間裏,我覺得他除了力量足夠強大之外,完全就是一個真正的人。這就是我希望交換的目的:我相信你們對他在九州大地上的生存狀態非常感興趣,想要通過他去研究你們手中的秘密;而我,隻是想知道這一切的源起,絕不會妨礙你們所要做的事,甚至於還有可能幫助你們。”

姚六擺了擺手:“你沒有明白我的意思,我的確對他的生存方式有一些興趣,畢竟他是我們唯一能找到的在雲州之外存活、並且一直在九州存活的精神體,但他卻並不是重點。甚至於再出十七八個甚至上百個這樣的精神體,都不是重點。”

“重點是九州的毀滅,對嗎?”一直沒有說話的岑曠突然插嘴,“而且這樣的毀滅並不是一次性的,還會反複出現,我們現在所處的九州,已經是不知多少次毀滅輪回之後的產物了。你們這群人一直想要做到的,就是停止這種輪回,是不是?”

包括葉空山在內,所有人都吃驚地望向岑曠。姚六的臉上陰晴不定:“你怎麽知道的?”

“因為我從來不相信九州的任何神明,但我會覺得,某些神話傳說可能來自真實世界的變體。”岑曠說,“在歿的神話裏,什麽星母和歿的爭鬥,什麽六族本是一體,我都不信,唯獨對於那個‘世界將會毀滅,並將重生’十分在意。歿的信徒也一定是在雲州找到了相關的證據,才會對歿那麽深信不疑。但是,世界的毀滅或許是真的,那一定和歿有關嗎?”

“我後來在有空閑的時候,也自己查找了許多資料。因為我隻是有那麽一點點模糊的想法,連個明晰的方向都沒有,也就不好意思讓青石城的衙役們幫我查,免得浪費人力。”

“那你想到了什麽?”姚六問。

“我想到了柯德殺人的方式。他擁有極為純粹而且強大的精神力,也許遠遠超過了九州曆史上存在過的任何一個人,所以他能用精神力把人像一個皮球一樣重重打飛,可以恐嚇走一隻大風,可以把一整個地下城的河絡都變成瘋子,然後自相殘殺而死。但他最不可思議的能力,是對人體的那種隨心所欲的改變。”

姚六聽到這句話,臉色又是一變,岑曠接著說:“我們可以用火把一個血肉之軀燒焦,也可以用刀子把他切開,用錘子把他砸碎,卻無法像柯德那樣,把雙腿變成鮫尾,把背脊變成羽翼,讓骨頭突然變粗好幾倍。他的力量似乎是在說,當精神強大到足夠的境界時,就足以突破精神和物質的界限,在那種狀態下,物質可以在精神的作用下被隨意拿捏。那麽,假如我們把眼光放得更遠一些呢?脫離生物的範疇,放大到九州大地存在的所有物質呢?假如有一種精神比柯德的精神還要強大許多,有沒有可能讓整個天空大地也那樣改變,比如說,讓山巒化為海水,讓海水化為空氣,讓一切的一切變成虛無……”

“夠了!足夠了!”姚六大叫一聲。她重重地喘了幾口氣,閉上眼睛,兩個同伴擔心地看著她,卻並沒有說什麽做什麽,似乎是下定了某種決心,果然,最後姚六睜開眼睛,臉上莫名地露出一絲微笑:“我真是小看你們了。我之前研究過你和葉捕快,一直覺得,在你們倆中間,葉捕快是主心骨,你雖然秘術很強,人很勤奮,但動腦子的能力比他差得遠。沒想到,居然是你先猜破了謎底。”

“岑曠並不笨。”葉空山說,“她的眼光經常能看到一些我所看不到的事物。這一次她無非是再次證明了這一點而已。”

岑曠沒想到葉空山會這樣直截了當地在外人麵前誇獎自己,隻覺得臉上一陣陣發熱,想要說兩句謙虛的話,也不知該從何說起。但她旋即把注意力放在了姚六身上,知道對方終於要揭開那個最終的謎底了。

“先給你講講我們的身份吧。”姚六說,“我們是一群追尋九州大地的終極謎團的人,嚴格說來,其實我們都算不上一個組織,也許最多能稱之為……同好?就類似於一個小規模的天然居。那是因為我們最早的先輩非常不喜歡組織、幫會、門派這樣的東西,希望每一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不要被那些奇奇怪怪的條規所桎梏。”

“能這麽想的人也真是了不起,他是個什麽人呢?”岑曠問。

“是兩個人,一對夫妻,其中丈夫是一個長門修士,妻子是一個屍舞者。”

“長門修士……屍舞者……夫妻兩人……等等!你不會是在說安星眠和雪懷青吧?”岑曠一下子興奮起來,“我讀過講他們倆的小說!可是,他們竟然是真人?我一直以為小說家編出來的人物呢?”

“有些傳奇人物,本來看上去就像是從小說故事裏走出來的。”姚六說,“他們是真實存在的,當年在成婚後就踏遍九州大地,原本隻是想要追尋龍的蹤跡,但是夫妻倆興致越來越高,結交了不少同好,開始想要研究九州的本初起源了。”

“這個命題可真夠宏大的。”岑曠咋舌。

“用安星眠的話來說,長門僧的生涯,本來就經常選擇一個命題,然後窮其一生去鑽研,去探索。他覺得雖然自己並不算一個合格的長門僧,卻唯獨對這樣的精神十分佩服,也想要找一件這樣有趣的事情,用一輩子的時間慢慢做。而雪懷青是個屍舞者,對生命的本質十分感興趣,也覺得如果和丈夫一起探求九州的起源的話,或許也能更深入地了解生命的奧秘。”

“到後來,這樣的研究就慢慢傳了下來。安星眠從來不拒絕向真心求教的人分享他的知識,但隻是留下了一條規矩:不許成立任何門派,不許設定任何束縛自由的規條,不許給他和雪懷青安什麽亂七八糟的頭銜,比如什麽‘創派祖師’之類的,不然他一定會從墳墓裏爬出來咬人。”

岑曠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聲來,葉空山也難得地點頭讚許:“這個家夥,倒還挺對我的胃口。”

“所以,陸陸續續地有人不斷把這種研究和探索傳承下來,正因為安星眠所倡導的自由無拘束,大家從最開始的探尋九州的起源和生命的奧秘,漸漸擴展到研究一切有趣的謎團,這一點倒是和天然居有幾分相似,隻不過我們的研究內容更形而上,更艱澀一些罷了。而且不管怎樣,大家彼此之間都並無約束。我們三個,也是這樣的關係。”姚六指了指張三和王七,“我們三人不過是碰巧都學習過秘術罷了,所以才會出來幹這些髒活;同好當中,還有許多人隻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

“但是,從你的描述來看,你們似乎不應當這麽……這麽……”岑曠努力尋找著合適的措辭。

“你是想說,我們聽上去應當是一些很溫和的人,不應該像你所見的那樣一出手便想殺人,手段凶狠毒辣,是嗎?”

岑曠點點頭:“聽起來不大好聽,但就是這個意思。你們過去應該是不會來幹這一類‘髒活’的。”

姚六淒然一笑:“是啊,我們原本應該是一群快樂而與世無爭的人,但是當發現這個世界的真相時,過去的那些就不得不拋掉了。這樣的情形,已經延續了上百年了。”

“大概在一百多年前,有一位我們的同好,得了不治之症,大夫說他隻剩下一年的壽命了。他生性豁達,也不想躺在**等死,索性就決定去雲州探秘,說即便死在半道上也無所謂。他家裏資產不少,所以做了很精良的準備,但誰都知道雲州是個多麽危險的地方,大家都覺得他可能很難活著回來了。”

“之後的一年,兩年,沒有人再看到他。所有人都認定他死了,隻是不知道是像過去的絕大多數冒險家那樣,死在雲州之外呢,還是撞上了大運終於登上雲州的陸地。但沒想到,到了第三年,他竟然回來了,出現在了同好們的聚會場所裏。”

“但那時的他,外形怪異至極,皮膚已經完全透明,能看到下麵的血管、肌肉和骨骼。他原本身材修長,這時候卻變成了一個矮墩墩的胖子。如果不是因為他的臉型還依稀可辨,以及能準確說出過去和所有人曾有過的對話,人們幾乎要把他當成騙子了。他剛一進門,就倒在地上,在費力地取信於我們之後,已經氣息奄奄,隻說了最後幾句話。”

“‘去雲州!想辦法去雲州!’他用盡最後的力氣喊道,‘是雲州把我變成了這樣,讓我多活了兩年,但是那裏藏著可怕的秘密!九州毀滅和輪回重生的秘密!’”

“說完這句話,他就斷氣了,身體也突然化為一灘**。人們都很吃驚,卻也明白他所說的絕不是謊話。於是大家依然按照自由自願的原則,不想出力的絕不強迫,想要查清此事的人則合力一處,前往雲州。”

“即便手裏掌握著許多資料,可以從理論上進行指導,實際進入雲州的過程仍然充滿險阻,那一次一共有十七人一同前往,最後卻隻有六個活了下來。但就是這六個人,在雲州那片詭異的地域裏苦苦搜尋了四年,終於找到了一個十分奇特的地方。在那一片區域裏,有一個深不見底的地陷坑,越是靠近地陷坑,附近的動物和植物的外形就越奇怪,和那位死去的同好一樣,好像是被變成麵團重新揉過一樣,和青石城案子裏的那些人差不多是同一性質。那六個人中,有一位是高明的秘術師,他很肯定地說,地陷坑附近有一種非常強大的精神力,對一切生物的影響都很大,而且假如進入到坑裏,向著深處進發,那種強度可能會成倍地增長,即便是他都無法抵禦。”

“但是已經來到這裏了,假如不能進去探尋一番,那豈不是前功盡棄?於是他們又花了好幾個月,在雲州找到一種特殊的礦石,經過冶煉後做成一副嚴嚴實實的盔甲,可以抵消掉絕大多數的精神力入侵。盡管如此,由於那個地陷坑的深度完全未知,穿著盔甲爬下去還是十分冒險的事。”

“但那位秘術師還是下去了。他冒著生命危險,在盔甲的幫助下拚死抵禦著精神力的侵襲,努力向下攀爬了很長一段距離。在那裏,他看到了足以顛覆九州世界常識的景象。”

“那個地陷坑本身雖然延伸很長,卻並不太寬,最窄的地方甚至於插不進一根手指頭,最寬的地方也就是幾丈,所以給了我們錯覺,以為下麵也很窄。但他向下爬了十多丈之後,眼前突然豁然開朗,竟然出現了一個難以置信的巨大空間,橫向麵積幾乎相當於一座中州宛州的小城市被倒置在了地下,向下更是深不見底,河洛開挖的地下城相比之下簡直不值得一提。”

“在這個地下的空間之中,漂浮著幾個碩大無朋的透明氣泡,每一個的直徑都至少等於上百人環抱。這些氣泡按照不同的深度依次往下排,因為那裏的光線條件很有限,秘術師窮盡目力也隻能數清楚五個,再往更深的地方會不會還有更多,他就不知道了。而且,因為越往深處精神力帶來的壓力更大,超出了他的承受極限,他也隻能夠看清最上麵的那兩個。那兩個氣泡裏,包含的就是讓我們恐懼的事物。”

“他首先看了第一個氣泡,那裏麵如同琥珀凝固一般,鑲嵌了許多東西,有的是動物,有的是植物,有的疑似天然礦物,有的是人造的器物。但隻需要一眼就能看出來,那些動物和植物,根本不屬於我們現在所處的世界。我不知道該怎樣和你們解釋,因為我們當中的人,大部分都是學者,那位秘術師是真正研究過生物的分類、生物的演化的,他非常確定,那個氣泡裏所出現的動物和植物,絕不是所謂‘九州某地尚未被發現的新物種’,而是根本就不符合九州的生物基礎。換句話說,那些都是另一個世界的物種,是需要一個和九州完全不同的環境才可能演化出來的物種。”

“第二個氣泡和第一個氣泡基本類似,隻是其中的生物物種又不一樣了。也就是說,這兩個巨型氣泡當中,包含了兩個不同的世界的遺跡。再往下的氣泡雖然他無法靠近,但可以想象,也是這樣的異世界的陳列。那麽,僅僅在他的目力範圍內,就看到了五個氣泡,加上我們所生活的九州世界,就已經有了六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如果深淵下麵還有別的氣泡呢?那會是多少個世界了?”

盡管已經有了心理準備,聽姚六講完這恍如夢境般的一幕,岑曠仍然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即便是一向表現得似乎九州明天就毀滅了也毫不在乎的葉空山,這時候也是一臉的凝重。

“那些世界是怎麽輪回更替的?又為什麽每次都會留下那一點點遺跡?”葉空山問。

“那也是那位秘術師當時思考的問題。”姚六說,“可惜的是,他沒有能力再往下深入了,否則精神隨時可能崩潰,而那些氣泡看起來脆弱不堪,表層卻無比堅硬,怎麽也無法打破。他沒有辦法,隻能重新回到地麵,告訴了其他人先前發生的一切。也就是說,我們發現了重要的證據,卻不知道我們最後需要證明些什麽。那些氣泡裏的世界遺跡當然是非常令人震撼,但震撼並不能解決問題。”

“我的那幾位前輩很不甘心就這樣回去。他們橫下了一條心,就在雲州留了下來,尋找各種有可能更加深入那個陷坑的方法,然而人力有時盡,又是幾年過去了,他們並沒能有所進展,反倒是六位前輩中的兩位因為雲州的艱苦生活而患病去世,隻剩下了四個人。”

“最後這四人也心灰意冷,覺得自己已經盡力,再留在雲州毫無意義,決定最後再去看一眼那個地陷坑,就此離去。但沒想到,也許是天意如此,之前的無數次接近都一無所獲,而在決定放棄的時刻,他們卻在陷坑附近遇到了一個人。你們二位不妨猜一猜,那是什麽人?”

“是……一個歿的信徒?”岑曠遲遲疑疑地說,但一看到葉空山的表情,就知道自己猜得不對。

“恐怕,是一個你們口中的‘精神體’,對吧?”葉空山說,“一個和木頭臉柯德一樣的精神體。那個地陷坑之下的無窮無盡的深淵,就是他們的故鄉,對嗎?”

姚六點了點頭:“不錯。那個叫柯德的精神體,因為和九州世界的人類的軀體相結合,已經喪失了過往的記憶;但我的前輩們所遇到的那位,卻並沒有,他在雲州的軀體完全是他吸收各種物質自己創造的,因此他幾乎完整保留了自己的記憶。”

“前輩們見到他時,他正在地陷坑的裂縫處,跪在地上悲哀地哭泣,哭得肝腸寸斷,那種強烈的哀傷伴隨著他的精神力散發出來,險些把那四位前輩全部弄到崩潰,幸好他們每一個人都身穿著那種特殊的鎧甲,總算能稍微抵擋一陣子。而精神體也在這時發現了他們四人,連忙收斂自己的精神,這才沒有當場殺死他們。”

“看來,這個精神體的本性也不壞。”岑曠說。

“確實如此,因此他們才離開危險地帶,並且開始了交談。從他嘴裏,前輩們終於得知了一切的真相。他之所以在那裏如此哀慟地哭泣,和葉捕快剛才所猜測的是一致的:那個地陷坑之下的無底深淵,就是他的故鄉。那是一個純粹的精神的世界。”

“純粹的精神的世界?”

“是的,我們所處的世界,由物質為基礎構成,而那個世界卻正好相反,在其中生存的都是完全的精神體,沒有絲毫物質的存在。那個世界和我們的世界,由於構成全然不同,無法相通,彼此之間有著一道特殊的屏障來進行分隔。”

“我猜,就是那個地陷坑了。”葉空山說,“在那個坑裏,精神和物質可以以一種扭曲的方式共存,也相當於形成了一個緩衝地帶。如你所說,九州的生物在那個坑裏越往下,越容易被純粹的精神所吞噬,因此無法深入。但我想,反過來的話,深淵底下的精神體也無法進入我們的世界,否則會被物質所同化,就像柯德和他的同伴們的遭遇一樣:雖然占據了人類的身體,卻因此失去了過去的記憶,連自己究竟是什麽都忘掉了。所以大家就隔著那個緩衝地帶,老死不相往來——除非出現意外。”

姚六點點頭:“沒錯。千年之前——也就是和前輩們在雲州相遇時的九百多年前——精神世界裏發生了一場類似於我們的戰爭的大事件,他因為這場戰爭所引發的意外災難被拋離了故鄉,相當於從深淵之中被強行彈出,從此再也無法回去。當時一同彈出的其他同類,出於機緣巧合,被一塊飛散的穀玄星流石吸收,飛離了雲州,進入了雷州地界——那就是你認識的那個名叫柯德的精神體的來曆。”

“飛散的穀玄星流石?”岑曠一下子想起了她最喜歡讀的美女與大俠們的冒險故事,“難道是雲滅……”

“對,就是雲滅。”姚六說,“那正是雲滅去到雲州的那一次,由於和一個大魔頭之間的殊死較量,意外導致了那塊穀玄星流石碎片的崩壞。而非常湊巧,正好在星流石碎片分裂的同時,精神體所處的世界也正好發生了那場戰爭,把幾十個精神體彈出了他們的世界。這當中,有少量精神體落在了陷坑附近,除了前輩們遇到的那一個運氣極好,在失去意識之前果決地快速吸收外界物質,形成了一層保護殼,保住了自己的性命之外,其他的全都消散在了物質世界之中。而那些彈得比較遠的,則被一塊飛過的穀玄星流石碎片所吸收,在這個意外的保護之下活了下來,並一直飛到了雷州,飛到了那個叫李醇村的山村裏。由於穀玄力量的影響,他們雖然是純粹的精神體,卻也產生了如同人類肉體那樣的變異,不由自主地開始尋找一個可以在物質世界裏容納他們的軀殼,就這樣和村民們的身體結合,並且失去了過去的記憶。”

“所以,柯德隻是一個忘記了家鄉的精神體,一個永遠回不去的流浪者。”岑曠喃喃地說,“而相比之下,你們的先輩所遇到的那個精神體,似乎更為可憐。柯德失去記憶固然很迷惘,卻也不會有牽腸掛肚的想念,而他……而他……”

“是的,他的個體所擁有的精神力量,雖然在九州世界裏無可匹敵,但想要突破那個通道回到自己的世界,卻遠遠不夠。他告訴前輩們,在九百多年的時間裏,他想盡了一切辦法,也曾經離開雲州到九州其他地方去尋找奇跡,但始終沒有用。九州大地上最強的秘術師都比他差得遠,沒有誰能幫助他。而在一次一次的徒勞嚐試中,他也耗盡了自己的力量,很快就會形神俱滅,所以,他才會在臨死之前來到自己近在咫尺卻永遠無法接近的家鄉,痛哭一場。”

“他和柯德,都很可憐。”岑曠低聲說,“那麽,他有沒有告訴你們的前輩,那些氣泡是怎麽回事?”

“他說了,正是那些內容改變了後來的我們。”姚六神色陰鬱,“在我們的物質世界裏,物質會不斷地消亡,然後不斷地重生,維持一種大體上的平衡。雖然也有學者計算過,認為重生總是比消亡要少,有許許多多的物質會永久地化為虛無。所以物質世界終有一天會徹底消失,陷入永恒的黑暗死寂。但這個日子什麽時候會到來,誰也不知道。”

“而精神世界卻是完全相反。精神體向我的前輩們講述了一些精神世界的生存方式,因為和我們的世界相差實在太遠,完全是另外一種概念,即便是那些淵博的學者也無法理解。但他們能理解的一點就是,精神世界裏不會有死亡,精神體們的世界因此而不斷膨脹,當膨脹到了一定的極限之後,那種力量就會衝破兩個世界的間隔,導致兩個世界的聯通。”

“聯通之後會怎麽樣?”岑曠聲音顫抖地問,“和我剛才猜的差不多嗎?”

“你已經見識過生物怎麽被精神體所異化,所以,沒錯,和你剛才所說的差不多。”姚六的目光中流露出深深的恐懼,“物質世界和精神世界,這兩種相互排斥的概念不得不被迫融合,一切的物質都會被吞噬、被消解、化為虛無,而那些膨脹的精神也會在這一過程中被極大消耗,也就是他們的‘死亡’。物質消耗了精神,精神消解了物質,最終,世界重新回到平衡,精神世界不再膨脹,而物質世界——則會從零開始。一個嶄新的世界開始等待著第一場雨,等待著第一縷陽光,等待著第一個生物的出現。”

“而在此過程中,由於那個聯通點的特殊性質,在物質世界陷入終極毀滅、精神世界終於回縮的一瞬間,會有一些物質的殘留物被精神外殼包裹起來,保留下來,留下那個化為烏有的世界的最後遺跡、最後證據。那就是漂浮於地陷坑中的那些氣泡。即便是那個精神體,也並不知道這樣的毀滅多長時間會發生一切。”

“但我們了解一點,至少現在我們生存的九州世界,光是文明存在的年代就已經有好幾千年,而文明之前的曆史有多長,目前還沒有定論,至少數萬年是應該有的。照此推想,以前那些被毀滅的世界,每一個也至少得有好幾萬年的曆史吧,但到了最後,除了那一個個的氣泡,除了氣泡裏已經不可能再被考證、不可能再被重現的死去的遺跡,每一個世界都不複存在了。”

“我們的世界,就是處在這樣的無限的輪回中。”

“誰也不知道九州會在什麽時候迎來這樣的輪回,也許在十萬年之後,也許在明天。”

盡管已經模模糊糊猜到了一些,當這些結論終於被姚六證實之後,岑曠還是覺得受到了很大的衝擊。但這些日子以來,她受到的衝擊已經夠多了,大概已經很有些適應能力了。所以她還能冷靜地發問:“所以,從發現了這個輪回的真相之後,你們就變了,變得不惜一切代價要守住這個秘密,不讓旁人得知?”

“我們無法精準預料如果世人知道了此事會怎麽樣,但從曆史的經驗來看,幾乎一定是一場災難。”姚六簡短地回答。

岑曠能理解。雖然她仍然並不認同這些人所采取的極端手段,但她懂得他們究竟在害怕什麽。人們即便能探索到九州世界的邊界,也無法把握人的心。

她又想,那些流傳於九州各地的創世神話,星母與歿也好,荒神和墟神也罷,總喜歡弄出兩個對立的神明打得你死我活,真的隻是一種巧合嗎?

會不會就在這一次輪回之中,在九州的生靈猶自懵懵懂懂的時候,已經有人隱隱發現了這種精神和物質的對立?那些假托神格的傳說,會不會是一種隱藏很深的警告?

恐怕很難找到答案了,曆史看起來很長,卻又短到讓人來不及看清它的真麵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