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謊言

兩個月之後。青石城。

岑曠押著一個垂頭喪氣的小青年,走進衙門,葉空山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個獐頭鼠目的小青年:“回來啦?順手抓的小偷?”

“比小偷還不如,在街上搶女人的金耳環,被我當場抓住了。”岑曠把這個猥瑣齷齪的劫匪交給同事,“對,回來了。時間有限,沒能走太多地方,但是雷州真的不錯,以後有機會的話,我還想再去。”

“上頭給你特批這個長假的時候,我還有點擔心,怕你心懷著九州的悲慘未來,從此對生活失去信心呢。”葉空山給她倒了一杯熱茶。因為在青石城案件中表現出色,他雖然還是沒能被升任為捕頭,但在衙門裏的隱形地位似乎提高了不少,至少人人都知道了刑部主事葉寒秋是他的親哥哥。雖然這兄弟倆表麵看起來很不對付,但畢竟是一家人,真要得罪了葉空山,萬一哪天被葉大人秋後算賬,那可不是什麽好果子。

“你不會的。你了解我。”岑曠坐了下來,開始翻看葉空山正在處理的案件卷宗。

“是的。我了解你。”葉空山嘴角帶著溫和的笑意,“所以你徹底把這件事拋在腦後了?”

“不算徹底,但它的確影響不了我什麽。”岑曠說,“一切事物都會走到盡頭,我隻需要過好自己的每一天就行了,九州任何時候消失,都妨礙不到我認真做人。對了,說到認真,我聽黃捕頭說,你現在比以前認真多了,甚至於一個月隻遲到了三回?當然,用他的原話來說:‘嘴還是那麽臭,這一點真是無可救藥。’”

葉空山哈哈大笑。笑過之後,他說:“你去散心之後,我和我老哥查出了一件有點意思的事情。”

“什麽事情?”

“還記得鎮遠侯被柯德吞掉的那天夜裏,先來了一幫刺客嗎?”

“記得,怎麽了?”

“那本來和我們無關,但我反正閑得無聊,順便幫他忙查了一下,最後發現那些刺客並不是雷州羽人派來複仇的,而是晉王收買的。”

“嗯,刺殺政敵並嫁禍給羽人,並不新鮮的手段。”

“當然,晉王堅稱這是他的手下瞞著他幹的,屬於拍馬屁拍到馬蹄子上,他自己並不知情。皇帝雖然震怒,為了朝廷的安穩和平衡,也不好輕易動晉王,隻是進一步削弱他的兵權,然後把那個手下處理了了事。隻是在處理過程中,刺客的名單對不上號。把活著的俘虜和死掉的屍體加在一起,還少了一個人。”

“也許是那個人負傷逃走,因為傷重死在了某個地方,所以沒有回去複命?”岑曠分析著,“也有可能是他幹脆就借機逃走,隱姓埋名,從此不幹了?”

“是的,結案時也是這麽給的結論,隻不過,我忍不住有一個小想法。”葉空山說。

“什麽想法?”

葉空山詭秘地笑了笑:“當初柯德跟我們說,他吞吃了鎮遠侯,因為以他的力量,根本沒有辦法再恢複過去那個膽小但心腸柔軟的翼途了。但是萬一他是在說假話呢?要知道,在現場,我們隻看到他吞下了一個人,隻看到那個人的腿腳,看到褲子和靴子是鎮遠侯的,可沒有見到臉啊。”

岑曠大吃一驚:“你的意思是說,鎮遠侯……翼途,翼途他還活著?大家所親眼目擊被吞掉的,其實就是那個消失的殺手?這是他們玩的掉包計?”

“一減一再加一,還是等於一嘛。反正這隻是一個沒有證據的猜測而已,畢竟我也不可能去證實了。”葉空山說,“隻不過,以柯德的性格,麵對著朋友的懇求,我覺得他說不定豁出命去也要努力辦到。那樣輕易地就吞吃掉自己的朋友,不是很像他的作風。當然了,再說一遍,沒有證據,隨口瞎猜。何況,也不重要了。”

岑曠沉默了一會兒,展顏一笑:“的確不重要了。如果柯德確實吞吃了鎮遠侯,那麽鎮遠侯此刻已經不存在;如果他並沒有,而是讓這個假顧臨變回了真正的翼途,那鎮遠侯依然不存在,世上隻不過是多了一個和善而與世無爭的羽人而已。”

她接著說:“好久沒有吃紅湯素麵了,下工之後陪我去吃一碗,好嗎?”

“沒問題,我請客,當是給你接風。”葉空山拍拍胸脯,“這個月被老黃頭克扣得少,老子的錢包還沒有癟。”

葉空山的錢包果然沒有癟,今晚沒吃紅湯素麵,而是悍然要了兩碗加肉的麵,一碗大腸麵自己吃,一碗牛雜麵給岑曠。盡管仍然不是精肉好肉,還是下水,對於這個萬年窮鬼來說也算得上是檔次提升了。

岑曠看來胃口不錯,一碗麵吃掉了一大半。她吃飽之後,安靜地坐在油膩膩的桌旁,看著葉空山吃完了麵,喝光了加了許多辣椒的麵湯,這才開口:“其實我有話想要對你說。”

“我看得出來。”葉空山說,“洗耳恭聽。老板!切點兒羊頭肉來!”

“我這一路去雷州,是凝聚成人形、被黃捕頭收留後,這幾年裏第一次放一個長假。”岑曠說,“能夠暫時丟開工作,隻是安心地旅行,讓我的心境平靜了很多,也想到了很多平時沒時間去想的東西。我倒是並不太在乎什麽九州的輪回之類的——你知道我不能說謊——但是柯德的一生卻讓我放不下。他被這個物質的世界同化之後,活了一千年,但是能和朋友們在一起享受快樂的日子卻寥寥無幾。我不想像他那麽遺憾。”

葉空山顯得不太明白岑曠想要表達什麽,但並沒有打斷她,隻是耐心聽著。

岑曠看著葉空山:“你還記不記得,之前我陪你去天啟城,調查你父親葉老將軍的案子?”

“當然記得。”葉空山說,“我被背後的那個罪魁禍首用秘術打暈了,失去了很久的意識,全靠你最後想法子把我喚醒了。要不然的話,我也許會一直像個活死人那樣昏睡下去。”

岑曠的臉上忽然微微一紅:“是的,事後我是這麽跟你說的。”

葉空山眉頭微皺:“你有什麽事瞞著我嗎?”

岑曠的臉紅得更厲害:“是的,有一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在當時,其實你並不是完全徹底地昏迷了,你的肉體雖然不能動,但你的意識其實在你的精神世界裏還很清醒,你隻是不願意醒來。”

葉空山以手托腮,認真思索了一陣子:“是不是我對這個世界感到厭倦了,不想再去管那麽多無聊的雜事?如果我不願意醒來的話,我隻能想到這一個理由。”

岑曠點頭:“你果然是了解你自己的。”

“但我最後還是回來了,毫無疑問是被你硬拉回來的。你跟我說了些什麽,打動了我?而我醒來之後,完全不記得這一段了,是你抹去了我的記憶,對吧?為什麽?”

岑曠吞吞吐吐,麵孔看起來像是連吃了三大碗放了三倍辣椒的紅湯素麵:“是的,我抹去了你的記憶,整個你昏迷期間的記憶。我不想讓你還記得最後我跟你說的話。我雖然不能說謊,但是隻要你不問起具體的細節,我隻告訴你,你昏迷了,我喚醒了你,那就不是一句謊話。”

“讓我來猜一猜吧。”葉空山忽然說,“我了解我,也了解你。如果我真的對世界厭倦了,那我確實會選擇就此留在虛假的精神世界裏,等待著肉體毀滅,從此輕鬆安逸。你要用別的話來勸我,什麽生命的意義啊,什麽捕快的責任啊,那是鐵定沒用的。”

“嗯,我知道不會有用。”

“也許隻有一個說法是可能奏效的。”葉空山直視著岑曠的雙眼。岑曠很慌,但橫下一條心,沒有把自己的目光移開。

“你應該是對我說,我雖然厭倦了這個世界,但並不意味著就完全沒有我值得留戀的事物了。你告訴我,我不應該放棄,因為這世上還有一樣東西,或者說,還有一個人,是我在意的,對不對?為了這個我在意的人,我必須要醒過來,對不對?”

岑曠的眼神裏充滿了溫柔,輕聲說:“對。”

“那個人就是你,對嗎?”

“對。”

葉空山的表情古怪之極。岑曠覺得自己能從他的臉上看出一些驚惶,一些尷尬,一些羞赧,一些歡喜,還有其他很多難以細表的情緒。但能從葉空山的臉上看見那一點點的不好意思,岑曠都覺得太陽簡直從南邊升起了。

“可是最後,你抹去了這段記憶,為什麽?”葉空山問,“你在害怕嗎?”

“我的確在害怕。”岑曠垂下頭,“那時候,在你的精神世界裏,我仿佛覺得說什麽話都是自然而然的。可是當我離開你的精神,看著你快要醒來時,我害怕了。我不是一個人類,隻是一個還在學著做人的魅,還有許許多多的事情我不懂,我不知道當我們說出那些話之後,我要怎麽麵對你。而且……而且……”

“而且你也在擔心我,擔心我對你的這種在意有沒有那麽深,擔心我這樣的混蛋到底會不會真的可靠,擔心你最後會受到傷害,是嗎?”

岑曠想要否認,但她終究無法說出違心的謊言,隻能點了一下頭。

“那麽現在,你為什麽願意告訴我了?”葉空山伸出右手,輕輕抬起岑曠的下巴,深深地看著她的眼睛,“一方麵當然是柯德的遭遇讓你不願意虛擲時光,另一方麵……是不是覺得我比過去可靠一點兒了?”

岑曠沒有回答,隻是握住了葉空山的這隻手掌,把它貼在自己的麵頰上。

與此同時。千裏之外的寧州。雪因湖畔。

夕陽映照在一座剛剛建好的樹屋上。湖水正在泛出金色的光芒。

一個寧靜蒼老的羽人,坐在樹枝上,眺望著西南方向。

他在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