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個朋友、

“但是後來,你應該沒有成功地去陪他開荒。”葉空山說。

“我沒有。”柯德歎息著,“如果隻有翼途自己離開,也許就沒什麽問題了,但是他放不下他的屬地的百姓,想要帶著他們離開這一片混亂,對於他的幾個想要爭奪領主之位的兄長來說,就算是要搶走他們的人民了。”

“他向一位他過去很信任的朋友、一個臨近城邦的年輕領主求助,向他借了一些糧食和農具、牲畜。沒想到,那個領主出賣了他,把他的計劃告訴了他的幾位哥哥。所以其中一個哥哥就預先收買了他屬地裏的一個裏長。翼途回去召集百姓的時候,遭到那個裏長的偷襲,顧臨搶先擋在他身前,被弓箭射死了。”

“這就是我失去的第三個朋友。”

“仔細想想,本來那時候翼途不願意帶著他的人民去受苦,是我自告奮勇要幫助他,他才下定決心,結果導致了顧臨的死。到那時候為止,我的三個朋友都是因為我而死的。”

雖然這些是和自己完全不相幹的久遠的故事,但岑曠聽到這裏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掉下了眼淚。

柯德向她微微點了點頭,似乎是為了她真誠的同情而表示謝意,葉空山卻想到了一些別的:“那個出賣了翼途的領主所統轄的,是不是洛瓦普城邦?領主名叫翼恪,和翼途同姓,據說還有些親戚關係,對嗎?”

“是他。你怎麽知道?”

“後來的鎮遠侯征服雷州時,一向的原則是降則生,不降則死。但唯獨對於洛瓦普城邦前去投降的使者,他專門再問了一遍城邦的名字和上一任領主翼恪的名字,然後選擇了屠城。這一戰發生在胡笑萌為他治療腦傷之後,我猜想,應該是那時候他已經恢複了一些零散的記憶殘片,模模糊糊地回憶起了翼恪出賣翼途的往事。”

柯德苦笑著搖頭:“這還真是他的典型作風啊。其實何止是他,翼途的被出賣和顧臨的死也讓我怒火中燒,那時候我當場殺死了那個裏長,但並不能抵消掉我的怨憤。我想要像以前殺死塔弗亞城邦的領主時那樣,去殺了翼途的哥哥們,讓他們全家都為顧臨陪葬,他卻極力阻止了我。他對我說,顧臨已經死了,我殺再多的人也救不回來,反而隻會讓其他人再來追殺我們,那樣就會形成一個無窮無盡的套環,到最後誰也無法得到解脫。他說,就讓這些人民繼續留在城邦裏吧,他放棄了。”

“我雖然有些不高興,但仔細一想,他所說的這番話也不無道理,用東陸華族的諺語來說,叫作‘冤冤相報何時了’。我本來也不是喜歡殺人,被他勸阻之後,就決定就此作罷。”

“我們躲到了雷州一個荒僻的山村。沒有想到,在我們埋葬顧臨之後,翼途卻又十分後悔,說都怪他自己心腸太軟弱了,軟弱到對自己的仇敵都不願意去傷害,假如他能像顧臨那樣果決就好了。他每天夜裏都會做噩夢,我的耳朵很靈,能聽到他在隔壁的房間裏不停地在夢中哭泣,有時候喊著要給顧臨報仇,有時候痛罵自己的怯懦和優柔寡斷。”

岑曠會想起自己所看到的海船上的片段,那時候的翼途渾身上下洋溢著輕鬆快樂,仿佛萬事都不會掛懷於心,再想象一下他在夢中哀哭的場景,心裏又是一陣不忍。

“後來有一天,翼途忽然向我提出了一個令我難以置信的要求。他說,反正我擁有改變他人肉體和精神的能力,就讓我替他改一改。我很驚訝,問他想要做出什麽樣的改變,他的回答讓我一下子如墜冰窟,隻覺得寒意從心底裏冒起來。”

“翼途對我說:‘請你把我改變成顧臨的相貌和體型,然後像你以前吸走那些河絡的恐懼一樣,把我精神裏的一切恐懼、怯懦、優柔、心軟全部拿走。我害死了顧臨,就要以他的身份繼續活下去。我要去東陸替他成為大將軍,替他征服九州,他沒能做到的事情,我一定會替他全部完成。’”

“我當然極力反對,因為這樣的改變其實非常冒險,一不小心他就有可能會死,或者發瘋,或者身體失控變成那些異化的怪物,即便以我的精神力,完成這樣的轉變,也最多隻有半成到一成的把握。但是他的決心很大,對我說隻要把握不為零,他都一定要試試。最為重要的在於,那是我能感覺到,他的內心已經沒有了繼續活下去的意誌,父親的去世和城邦分裂對他是一個大的打擊,顧臨為了救他而死則是更大的一個。如果我不能按照他的心願為他找到一個活下去的理由的話,他恐怕會自殺的。”

說到這裏,岑曠終於明白過來,為什麽翼途會變成後來的鎮遠侯,而鎮遠侯為什麽會是那樣一個殺伐果決、冷酷無情的人。

“但是,從後來的事情來看,鎮遠侯似乎完全不記得他過去曾經是個羽人,也不記得你的存在啊。”岑曠想到了這個重要的疑問。

“因為我抹去了他過去的記憶。”柯德解釋說,“改變精神是一個非常冒險的舉動,如果他的腦子裏仍然留有過去作為羽族王子翼途的記憶,兩種不同的思想的碰撞,會對他的精神造成很大的損傷,甚至有可能直接變成瘋子。我向他說明了這一點,他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同意了消除過往的記憶。對他而言,翼途本來就是個該死的人,他隻想要作為顧臨活下去。所以我重構了他的記憶,給他灌輸了‘我就是來自鄉下的末等貴族顧臨,將要去往天啟城追尋理想’的潛意識,並且把真正的顧臨的遺物都留給了他。憑借著那些信物文書,他就可以去天啟城尋找機會了。”

“可是,他從此就不再記得你了。”岑曠咬著嘴唇說,“你的最後一個朋友,也將離你而去,你真的舍得嗎?”

“我別無選擇。”柯德的眼光中滿是悲傷,“我寧可他從此忘記我,也不能眼看著他死。而且,我也知道,即便他沒有忘記我,我以後也不願意再見到他了。別忘了,我已經在人間流連千年,再也不是那個什麽都不懂的、坐在祭壇之上的神使了。我知道,這個新的顧臨將會成為一位大人物,一個大英雄,但他成為英雄的腳步之下,也將會踏滿各族的屍骨。我為了讓我的朋友活下去,就把無數的無辜者推向深淵,這是一個自私到極點的抉擇,我不是一個好人,我覺得我不配繼續活在世上。”

“所以你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迅速衰弱的?”葉空山說,“因為過去,無論遭遇到怎樣的痛苦和挫折,你並未懷疑過自身存在的價值。而在那一時刻,你萌生了離開人世的念頭。”

柯德慢慢地點了點頭:“是的,我的存在依賴於精神的強大,如果我的意誌垮了,就會迅速地走向死亡。當然了,畢竟我和你們還是不一樣,即便是迅速走向死亡,也會有好幾十年的漫漫時光。我後來又去了一些地方,卻漸漸感到精力不濟,也不想再那樣四處流浪了,於是在青石城住了下來。”

“是住在宛州商會的會館裏,是嗎?”葉空山插口問道,“以你的本事,會館裏每天來來往往的人再多,也不可能發現你。”

“我喜歡那座觀星台。”柯德說,“那裏視野開闊,可以看得很遠,也可以看到漂亮的星星。我沒有力氣再四處行走了,就在那裏看一看,用想象代替過去的步伐,等待著生命的終結,這樣也不太壞。而且,就在觀星台上,我遇到了我的第五個朋友。”

岑曠忙問:“就是那個斷……受了傷的女子?會館已經荒廢了十年,那麽她認識你的時候,應該還隻是個小女孩。”

“對,隻是個小女孩,但卻能自由出入會館,因為她是會館主人的女兒。”

岑曠一愣:“會館的主人?是當年宛州商會在青石的分會長?好像是一位姓郭的商人?”

“對,瓷器商郭之浩。”葉空山說,“因為當年那件事,郭氏夫婦都被秘密處決了,但他們的女兒並沒有被處死,隻是後來不知所蹤。”

“她叫郭巧語,但是人和名字卻正好相反,並不擅長說話,是個很文靜的女孩,總是喜歡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待著。她就是到觀星台上去看星星,才遇到我的。她和我過去的幾位朋友也並不一樣,卻和我很像。我並沒有告訴她我的經曆,她也不多問,我們經常在那裏看星星看到深夜,卻一句話都不說。”

“但是她現在竟然成為邪神的信徒,和她那時候的性情應該大不一樣了。”葉空山說,“是因為父母的死嗎?”

柯德沉重地點點頭:“父母被抓走之後,她到處求人,卻沒有任何人能幫得了她。她並不知道我的能力,自然也並沒有向我懇求,但我知道了這件事,也認真想過要不要幫她救出她的父母。可是想了許久,我還是不敢。”

“我懂你的想法。”岑曠說。在過去的歲月裏,似乎柯德每次想要幫助他的朋友,都會帶來不幸。千年之前,他想要讓河絡們變得膽小,不敢去打仗,以便拯救薔薇慕恬的愛人,結果讓庫涅拉爾部落就此滅亡;數百年前,他想要讓章樺高高飛起,還擊那幾個侮辱他的貴族少年,卻使得全村被屠;幾十年前,他想要幫助翼途的人民脫離戰死的厄運,幫助他們遷徙開荒,卻害得顧臨被射死。而在十年前的那個時刻,他又想拯救郭巧語的父母,卻怎麽能不害怕,不猶豫。

“所以最後你沒有出手?”葉空山問。

“其實,到了最後,我還是下定決心,要去把他的父母救出來。”柯德的笑容顯得淒涼而又充滿自嘲,“可是,就是因為猶豫了兩天之後才下定決心,所以我晚了那麽一步。隻遲了兩個對時,兩個對時而已,他們被斬首了,我救不了死去的人。”

“在那之後,郭家的所有財產都被查封,巧語獨自離開了青石。我曾經去找過她,看見她在瀾州的八鬆城住下來了,在一個大戶人家裏當使喚丫鬟。那一家人人品尚可,雖然日常的活計繁重,但至少不會有無故的欺壓侮辱,能讓她有飯吃有衣穿。我想,也就隻能這樣了,即便我提出收養她,讓她跟隨我,她也不會同意的。巧語雖然文靜少語,內心卻一向倔強堅定,不會接受別人的施舍。就讓她自己照料自己吧。”

“你了解你的朋友。所以並沒有做錯。”岑曠說。

柯德歎了口氣:“是啊,我並沒有做錯,但她後來的變化卻出乎我的意料。幾個月前,她忽然來到觀星台找我,說是現在她不再當丫鬟了,已經有了喜歡做的事,來到青石城辦事,順便探望一下我。我原本很喜悅,但注意到她的精神裏有了大量的怨憎、仇恨和黑暗,連忙追問她。她開始不願意說,最後才告訴我,她成為歿的信徒。對我而言,再也沒有比這更諷刺的了。我之所以會去往庫涅拉爾的地下城,引發後來的那許多事,全是因為被當成歿的神使而引起的;沒想到千年之後,我唯一的朋友竟然真的信仰了歿。”

“我勸說不了她,眼看著她離去,心情愈發惡劣,感覺這具軀體已經來到了崩潰的邊緣。就在那段時間,傳來消息,翼途,也就是鎮遠侯來到了青石城。我想既然我已經離死不遠,那麽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還能親眼見一見我的朋友,也算是沒有什麽遺憾了。於是我就去了刑場,隻是擠在人群中,遠遠地看到他幾眼,心裏已經滿足。但是我太老了,腦子已經糊塗了,忘記了我根本就不應該接近刑場那種地方。”

岑曠怔了怔,隨即想起來:“啊,對了,死者的臨死恐懼會對你有很大的刺激!”

“是的,我隻想著去看一看翼途,忘掉了這回事。那些人被斬首的瞬間,我就像被用刀子戳穿心髒那麽難受。而在我踉踉蹌蹌地離開刑場的時候,淩遲又開始了。那種緩慢而極度痛苦的死法,讓發散出來的精神遊絲更加尖銳凶狠,徹底攪亂了我的精神。在之後的一天一夜裏,我的精神力完全失控,大量遊絲散布出去,幸好這裏不是封閉的地下城,其中大多數遊絲都向著空中消散了,但卻還是有少量被周邊的居民接收到,所以害得那麽多人無辜枉死。”

這就是青石血案的答案,岑曠想。她花費了那麽多的時間和精力,隻為了找出真相,揪出凶手。現在真相終於大白,凶手就在她眼前,衰弱得仿佛下一秒就可能斷氣,但她卻完全沒有破案的喜悅,隻覺得心裏充滿了悲愴與憤懣,偏偏那憤懣完全找不到對象可以發泄。

“再往後,我稍微緩過來一點之後,覺得這樣下去不行,我可以不在乎死亡,但不能因為精神的發散去傷害更多無辜的青石居民。於是我躲到了會館的地窖裏,拚盡全力結了一個新繭,希望能就這樣死在繭殼裏。但是沒想到,我還是被找到了,而且還被帶到了翼途的身前。”

“那後來呢?你和翼途為什麽又會出現在那座木屋裏?你為什麽會吞掉翼途?”

“我雖然躲在繭裏,但被帶到翼途身邊之後,已經無法再繼續沉睡了。我被關在倉房裏,卻能輕鬆地通過精神觸須‘看’到他的一切行蹤。我每天看著他坐立不安,看著他閱讀資料、苦苦尋找自己的過去,我知道,我以前抹去的他的記憶,已經恢複了很多。他想起了很多往事,也許也想起了我,隻是還缺少一些細節,一些把所有的一切串聯起來的線索,但是以他的聰明才智,事情的大體麵貌肯定已經很清楚了。而且我能感覺到,隨著過去記憶的不斷複蘇,兩種截然不同的人格已經開始在他的腦海裏碰撞。我之前跟你們說過,那樣很容易讓他發瘋的。”

“果然,到了那個晚上,他忽然來到倉房,第一次開口跟我說話,說知道我在繭殼裏能看到他,懇請我去那個小木屋和他麵談。我沒有辦法拒絕,就去了。在那裏,他告訴我,他已經回憶起了所有重要的往事,屬於曾經的善良羽族王子的人格每一天都在越來越占據上風,讓他後悔自己這三十多年的所作所為,痛悔自己為了功名而造成的那麽多死傷。但他又無法改變自己,因為我替他打下的那冷酷的、殘忍的精神烙印始終存在著。”

“他告訴我,這些年來他一直追尋過去,追尋我的蹤跡,一方麵固然是想要解開心中的疑團,但更重要的是,他想要求我去除那些殘忍嗜殺的性情,讓他重新變回一個善良而怯懦的人。他不想再殺人了。”

“我對他說,那已經是不可能的了,一來他的兩種人格都已經出現,我沒法精確地消除掉其中一種;二來我已經離死不遠,力量遠不如過去,要我殺人倒還能行,要我重塑他的精神,我已經做不到了。於是他求我殺死他。他說,由於鎮遠侯冷酷鐵血的精神烙印,他連下手自殺都不可能做到,作為朋友,他隻能求我了。否則的話,隨著兩種人格的相互碰撞,他擔心自己在自然死亡之前就會變得癲狂,做出一些非常可怕的軍事動作,那樣的話,就會有成千上萬的人無辜枉死。”

“這一點我倒是知道的,曆史上的確有不止一位君王因為腦子出現問題而做出瘋狂的決策,從而讓無數人為他們壞掉的頭腦去陪葬。鎮遠侯雖然不是皇帝,手握的兵權比以前的很多皇帝還要大,這樣的事情是絕不能發生的。所以,我不得不同意,親手殺死了我的第四位朋友。”

“隻是在死法上,他還想和你們開一個玩笑。他不希望自己的過去被你們挖掘出來,不想讓人知道原來鎮遠侯的死其實相當於自殺,要我用傳說中歿的形態吞吃掉他的屍體。這是他最後的遺願,而且也是我很難得地可以和朋友一起搞一場惡作劇,所以就同意了。隻是當時我已經控製不好自己的力量,毒霧的毒性太強,結果又害了好幾條人命。”

岑曠想起那幾個夔軍的死狀,一時間不寒而栗。而接下來的事情,不必柯德多說,她也能猜到了。翼途被他吞吃之後,他就找了個地方,默默等死。但沒想到,因為青石城這一連串的事件都隱隱指向了歿,原本已經離開青石的郭巧語又回來了,自然是為了尋找和歿有關的線索。柯德感受到了她的精神力,趕去想要像偷看翼途那樣再看看她,結果無意間救了她的性命。然而,這最後一位活著的朋友雖然保住了性命,卻還是斷了一條腿,這樣的悲傷終於把柯德推向了生命的盡頭。

柯德身體已經萎縮到隻有幾歲孩童般大小,頭顱也開始幹癟。這具無意間從一個癡呆少年那裏奪來的身體,在跨越了一千年的漫漫時光後,終於可以消失了。皮膚越來越白,漸漸透明,柯德身體就像是冰溶化在水中一樣,在空氣裏越來越淡。像冰的溶化,像氣泡的破裂,像夢的終結。

“你還有什麽遺願嗎?”岑曠擦了一下眼淚。

已經很難看清的嘴唇動了一下:“謝謝,不必,人生總有遺憾。我這一生有過五個朋友,很滿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