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之六、

“所以說,我過去對繭的判斷可能是錯誤的。”岑曠說,“它確實強到難以想象,我覺得就算是曆史上那些知名的辰月教大教宗出手,也沒可能單槍匹馬趕走一隻大風——你們要是見到那隻大風就能明白了。但是它,它好像……並不是那麽窮凶極惡。它殺人,也許有著什麽不得已的理由。”

“青石城的那一幫平民,每一個都是不得已嗎?”葉空山問。

“那倒不一定,但是……但是……”岑曠但是了一會兒,卻又接不下去。

“其實我也覺得,這個繭的身上大有文章,不隻是簡簡單單地殺人狂魔或者歿的化身、歿的使者什麽的。”葉空山說,“實際上,綜合你近期所讀取到的這些久遠的記憶,我已經有了一個模模糊糊的猜測,但是這些猜測充其量能解釋繭的行為,卻仍然無法給出它的來源。即便是再深挖鎮遠侯的記憶,我覺得他也未必知曉。除非是去問繭本人,可能才會找到答案。”

岑曠有些失望,但也明白葉空山說得有理,從過往的這些記憶裏,也許的確能勾勒出繭在人世間做過的事情、到過的地方,或者找到它交往過的朋友。但這些事件都無法解釋繭本身到底是什麽,它來自哪裏。除非真的能和繭對話,聽它親口講述,才有可能得到確切的答案。

接下來岑曠又休息了三天。一方麵是葉空山給她的強製命令,不許她連續工作,一方麵卻也是因為她的心境起了一些變化。

剛開始,她一直以為,會殺害青石城那麽多人的凶手,一定是個可怕的壞蛋,一個邪惡的怪物,她懷著單純的捕快的責任心,以及一個普通人懲惡揚善的心願,很想要把這個凶手揪出來繩之以法。但在閱讀了這許多過往的記憶之後,她卻發現繭似乎並不是那樣的一個壞蛋、一個怪物,這讓她的內心深處隱隱生起了一些不安甚至於惶恐。

就算查清楚了繭的來曆,又能怎麽樣?萬一它真的是個“好人”,我要把他抓起來,然後眼看著它被判淩遲或者腰斬嗎?盡管在青石城的人類社會裏已經生活了好幾年了,而且手裏閱讀的各種小說裏也總在提醒讀者不要把書中人物看成非黑即白,但每當岑曠在心裏做著是非判斷的時候,仍然總會近乎本能地劃出“好人”“壞人”的線。

所以她也不急於幹活了,多休息了幾天之後,覺得之前累積的疲勞減輕了許多。另一個好消息是,葉寒秋的手下武官指揮著青石城的捕快們,順利地找到了那個跟蹤岑曠和葉空山的年輕女人,她化名杜巧兒,住在城南一間客棧裏。但按照葉空山的吩咐,他們並沒有打草驚蛇,隻是嚴密監視客棧周圍,爭取能誘出此人的黨羽。

傍晚時分,岑曠正在會議室陪葉寒秋下圍棋,葉空山則在旁邊一邊看棋一邊非常不君子地指指點點冷嘲熱諷。岑曠一麵要忍受葉空山的大放厥詞,一麵還要忍受葉寒秋的犀利反擊,隻覺得自己的一個腦袋好像裂成了兩半。好在她的棋力原本不如葉寒秋,看看距離投子認輸也不遠了,隻盼著自己能早點輸掉,就可以趕緊找個借口躲出去,不必受這兄弟倆的折磨了。

她正在計算著哪一手可以巧妙的走一步臭棋,又可以不被兄弟倆看出來她是故意的,那樣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認輸了。但還沒有算計清楚,突然有人敲門。一般而言,當三人一起待在會議室裏的時候,尤其是葉寒秋在場的時候,旁人輕易不敢打擾。如果有人敲門,那就一定是有要事。

岑曠如釋重負。葉寒秋叫了一聲:“進來。”

一名葉寒秋的手下武官走了進來,垂手站在門邊匯報說:“稟大人,悅茗客棧有情況。”

悅茗客棧就是化名杜巧兒的年輕女子所住的地方。葉寒秋問:“發生了什麽?”

“杜巧爾來了兩個同夥,但他們沒有留意到,後麵還有兩個跟蹤的人,也住進了客棧。”武官說,“我們懷疑跟蹤者就是上次脫逃的那幾人,擔心雙方會動手。”

葉寒秋霍然站起,快步出門,岑曠和葉空山跟在他身後。

三人騎快馬來到悅茗客棧附近,然後下馬步行,以免急促的馬蹄聲驚動客棧裏的兩夥人。一名負責監視的捕快迎上來,悄聲說:“兩邊的房間挨得很近,都在二樓,後來的那兩個人輪流在大堂裏坐著,看上去是喝酒,其實一直看著樓梯,在監視先來的那一撥。”

“那兩個人是秘術師,而且其中一個的精神力我很熟悉,雖然化妝成了男人,但我肯定,她就是那個被你刺傷的中年女子。”岑曠對葉寒秋說,“至於前三個人,我並沒有感受到足夠強的精神力,他們至少不是什麽高明的秘術師。”

“根據我這幾天的監視,武藝也很一般,從走路的身手就能看出來。”葉寒秋手下那位名叫龐聿的武官說,“如果雙方打起來,那三個人絕對討不了好,可能會直接被殺死。”

“可不能讓他們死。”岑曠皺著眉頭說,“我已經休息了三天了,骨頭都癢癢了,今晚就讓我在這兒守著吧?”

這最後一句話是對葉空山說的。葉空山氣得笑了:“你擺出這麽一張可憐巴巴的臉,我還能不讓你待在這兒?”

刑部的名頭確實好用,岑曠和葉家兄弟現在所在的這個監視點,是直接征用的一座客棧旁邊的民居,條件不壞。岑曠舒舒服服地坐在椅子上,也不必像其他人那樣舉著千裏鏡用眼睛去看,隻需要留意感知兩位秘術師的精神力變化就好了。

到了夜半歲時之初的時候,正是萬籟俱寂,岑曠忽然捕捉到了秘術師們的精神波動:“有一個秘術師使用了某種秘術,有可能是音障術,目的是讓客棧裏的人聽不到聲音。他們一定是打算動手了!”

此刻袁圓已經成了活死人,現場真正能和高手過招的,其實隻有岑曠、葉寒秋和龐聿三人,外加能用暗器偷襲的葉空山。四個人三前一後衝向了客棧,葉空山自然是落在最後麵。

然而前麵的三人剛剛來到客棧門口,還沒來得及進入,身前突然出現了幾道雷光,向著三人劈了過來。這是雷電秘術!岑曠急忙抵擋,看見一個身影正站在悅茗客棧隔壁的一家炒貨店門口,這些雷電就來自於他。

她恍然大悟,原來除了住店的那兩人之外,還有人躲在客棧之外,提防著有人阻撓。他們隻顧著監視客棧內部,卻漏掉了這個客棧之外的第三人。

此人的秘術倒是並不難對付,但是既然已經占先出手,倉促間想要幾個回合就擊倒他卻絕非易事。而隻需要阻隔短短的一兩分鍾,客棧裏的兩位秘術師就可能殺人得手了。岑曠很是焦急,冒險用威力巨大的穀玄秘術攻擊對手,但敵人寧可受傷也堅決不退讓。葉寒秋試圖直接從外牆運用輕功跳躍進去,也被雷電所阻。

倒是客棧裏的兩個秘術師精神力大漲,無疑是要出手殺人了。岑曠正在無計可施,突然間感受到了另外一股精神力的出現。這股精神力既不屬於她,也不屬於這三名秘術師,而是來自第五個人,而且,這精神力對岑曠而言也很熟悉。

“是繭!繭也來了!”岑曠大喊一聲,不顧一切地使出了穀玄秘術中最高深的“空”,試圖用一團能吞噬一切的虛空之力把敵人吞進去。對方知道厲害,終於不得不避開,龐聿立即上前用兩柄短刀和他近身纏鬥,葉寒秋和岑曠則衝入客棧,奔上了二樓。葉空山看了看龐聿的刀法身手,知道此人武功頗佳,加上其他捕快們的幫助,不會有礙,也跟著岑曠和葉寒秋上了樓,同時還不忘狐假虎威地給昔日的同事們發布號令:“隔離一切閑雜人等,不許他們上樓!”

岑曠衝上二樓,一眼看見走廊上躺著好幾個人,滿地鮮血,不由得心裏一沉。仔細一看,有兩個男人身上外傷很重,血是從他們身上流出來的,精神力也較弱,應當是杜巧兒的兩個同伴;另外兩人身上的精神力頗強,卻處於被壓製的狀態,身上沒有外傷,卻倒在地上動彈不得,就像是被無形的巨石壓住了,這肯定是那兩位跟蹤的秘術師。而這兩人莫名受製的情況,岑曠曾在鎮遠侯的記憶裏見到過類似的。

她的視線掠過這四個人,看向他們身後,不由得心髒一陣狂跳。杜巧兒看來也傷得不輕,但並未致命,隻是左腿小腿被齊齊切斷,傷口光滑,應該是冰線一類的秘術。她的身體此刻正被一個人雙手托在臂彎,那個人跪坐在地上,望著杜巧兒的傷口,滿臉都是淚痕。

那是一個黑黑瘦瘦的中年男人,相貌平凡木訥,臉上的胡須長得亂糟糟的有如雜草。

——正是岑曠在鎮遠侯的記憶中見過的那個人!繭的真身!

岑曠萬萬沒料到會在此時此地見到繭,一時間腦子裏一懵,不知道該幹什麽。葉寒秋倒是反應敏銳,立即挺劍指向繭,正想要說話,卻被葉空山按住了手背。

“老哥,真要打架的話,我們這裏所有人加在一起,還不夠他塞牙縫。”葉空山說,“讓我試試和他聊聊。”

葉寒秋先是一愣,繼而會意。他默默回劍入鞘,退後了幾步。葉空山繞過地上的傷者和血泊,緩緩來到距離繭幾步遠的地方,輕聲說:“這裏沒有任何人有能力限製你的行動。我隻是懇請你,和我們聊一聊,講一講你的故事,講一講你的朋友們的故事。我知道你不敢用你的能力替她治傷,擔心會讓她的身體異化,不要緊,我們可以替她治,雖然這條斷腿不一定能重新接回去,但至少能保住性命。”

繭抬起頭來,淚眼婆娑地看著葉空山,目光中充滿痛苦和猶疑。葉空山來到他身邊,蹲了下來,像多年的老朋友一樣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在這個世上也孤獨了太久了,一千年的時間,太漫長,太痛苦,稍微放鬆一下吧,相信我。”

繭聽了這句話,嘴唇動了動,似乎是想說什麽,但最後身體一歪,倒在了地上,雙目緊閉。

“不好了,他的精神力很亂,像是要失控!”岑曠叫道。她快步上前,握住了繭的右手。

“千萬不要勉強。”葉空山說,“這個人確實值得幫一幫,但是,不能以你的命為代價。”

“放心吧,隻是混亂,並沒有強烈的反抗或者攻擊,我還能壓得住。”岑曠說。

話雖然說得輕鬆,要壓製住繭的精神波動還是相當費勁,岑曠累得接近虛脫,渾身上下像是剛剛從紅湯素麵裏撈出來的似的,最後是被葉空山背回公館的。但是想到終於可以和繭對話了,過往蓄積的謎團終於有望解開了,她還是心情頗為愉悅。

葉空山找了兩個老媽子來替岑曠擦汗更衣,岑曠有些不好意思,想要拒絕,但卻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索性任由老媽子們擺布,然後在幹淨的被子裏呼呼大睡,醒來時已經是下午。她顧不上肚子裏饑腸轆轆,穿上衣服就直奔會議室,葉空山果然在那裏等著她。

“我就知道你肯定顧不上吃東西。”葉空山遞給她兩個還溫熱的饅頭,又推過去一碟切好的油燙鴨子。岑曠嘿嘿笑了笑,大口大口地吃起來。

“那兩幫人都沒死,現在都被暫時收監,等待安排審訊。繭的精神狀態還算穩定,他也願意和我們說說他的事情,隻是他的身體已經極度虛弱。”葉空山看著岑曠狼吞虎咽,“所以我又叫來了胡笑萌,先讓胡笑萌替那個女孩子治療了斷腿——這是繭所堅持的——然後再替他紮針開藥調理了一下身體。”

“斷腿接上了嗎?”岑曠咽下嘴裏的一塊鴨肉,發問道。

“要是尋常刀劍砍斷的,胡笑萌還真有能耐接回去。但是這次是被秘術凝成的冰線切斷的,寒冰雖然能臨時止血,卻也凍壞了血肉筋骨,隻能安假腿了。另外,我們一直以來都稱呼他為‘繭’,但剛才我問了他的名字。”

“他叫什麽名字?”岑曠忙問。

“他在這個世上的第一個朋友,是一個河絡。”葉空山說,“那位朋友給他取了個河絡族特色的名字,叫作‘木頭臉柯德’。”

“木頭臉……還真是符合他的特征。”岑曠知道,河絡族的全名一般非常非常長,所以在日常稱呼中,都喜歡用一個外號加一個簡稱來作為常用名字,而這個外號,則往往由該河絡的性格、長相、嗜好、特長等特征而來。比如以前曾有一位令人談虎色變的河絡女魔頭,是辰月教的教主,名叫木葉蘿漪,“木葉”二字就來自於她喜歡喝茶的小癖好。

她很快又想到了點兒什麽:“他的河絡朋友……是那個消失的庫涅拉爾部落的河絡,是嗎?”

葉空山的臉上隱隱有一些悲傷:“是的,就是那個部落。”

夜幕降臨的時候,岑曠終於再見到了繭,也就是木頭臉柯德。柯德的身體已經開始萎縮,讓他看起來頭大身子小,既有些滑稽,更讓人感到心酸。他坐在葉寒秋特地為他找來的一張帶有扶手的軟椅上,呼吸有些急促,麵色蠟黃。這張軟椅說明葉寒秋還是認可了葉空山的“自作主張”,隻是把柯德當作一個自由的人來和他談一談話,而不是當成嫌疑犯進行訊問。

“我的精神很快就要消亡了,那也就意味著我永遠的消失。”柯德很平靜地對岑曠說,“所以肉體也沒有辦法支撐下去了。你不必說什麽安慰的話,我光是獲得身體之後,就已經活了一千年,比這世上所有人都活得久,沒什麽值得惋惜的。”

岑曠知道柯德說得在理,何況她原本就不擅長說安慰的話語,隻能默默地站在一旁。柯德又說:“雖然你們找我或許是有很多事情想知道,但最要緊的應該是為了前段時間那些異化的人。對不起,我並不是故意想要傷害誰,但是他們的確是因為我的精神力失控而死。你們有足夠的理由恨我,或者想要殺死我。隻是我也許等不及你們判我死刑了。”

“現在並沒有人急於判你的刑。”葉空山說,“這件事其實分成了兩個層次,你害死了那二十多個平民,他們的親屬會恨你,普通的民眾聽說這件事會怕你;而對官家來說,平民的性命如草芥,他們更關心某位大人物是怎麽死的。這也是我們請你到這兒來,想要聽你講一講的原因。”

“那位大人物啊……”柯德微微一笑,“隻是去了他一直想去的地方而已。”

他有些艱難地在軟椅上調整了一下坐姿,接著說:“我會從頭跟你們講起。不過昨天夜裏,你跟我說的話,還真是讓我吃驚。你是怎麽知道我那麽多事情的?”

“主要的功勞是這位岑小姐。”葉空山把岑曠讀取鎮遠侯記憶的事情說了一遍,“然後那位刑部葉大人驅動著刑部和青石城的屬吏查閱了很多資料,來調查佐證她所看到的那一切。”

“真是難得,我在人世間那麽多年,見過能使用讀心術的人卻是寥寥無幾。”柯德點點頭。

“然後我就想,根據她所看到的在海船上和海島上的記憶,你並不是一個窮凶極惡之徒,那麽,之前發生的那些死亡事件,會不會都隻是誤會呢?尤其是那些突然間能夠飛翔起來的無翼民羽人,其實是一個最為關鍵的線索。當時的人們猜測那是某種邪惡的陰謀,但我卻忍不住想,如果那單純……隻是為了想要幫助朋友呢?一個孤獨的人,終於結交了一些朋友,看著朋友因為無法飛翔而鬱鬱寡歡甚至於被人侮辱,他很想要幫助他們,所以才賜予了他們飛翔的能力。在那個時候,他或許根本不懂得讓無翼民飛起來是多麽嚴重的事端。”

“而鎮遠侯的事情,也是如此。你把他從羽人變成人,讓他獲取了人類的身份,成就了偉大的戰功霸業,但是,他卻變得不再像你過去認識的那個朋友……”

“等一等!”岑曠急急忙忙地打斷了葉空山,“你這句話是什麽意思?什麽叫‘從羽人變成人’?什麽叫‘讓他獲取了人類的身份’?你到底在說什麽?”

“你還記不記得,你告訴過我,在一段你所讀取的記憶幻境中,你隻能感知到這段記憶的主人所能感知的一切。當然了,因為記憶本身包含了誤記、錯記和有意無意的想象補充,你能讀取到的感知有時候會比真實存在過的要少,有時候還會更多。但是,記憶主人沒有能力感受的東西,也不可能通過想象去彌補。”

“沒錯,我是跟你這麽說過,但你剛才說的話到底是什麽意思?”

“在海船上,當柯德出手擊殺那個刺客的時候,你感受到了柯德的精神力;在荒島上,當柯德嚇退大風的時候,你同樣感受到了他的精神力,沒錯吧。”

岑曠一臉的茫然:“是啊,兩次我都體會到了他的精神力,那又怎麽樣?”

葉空山輕歎一聲:“別忘了,鎮遠侯一生修習的是武術,而不是秘術,他根本不應該能感知到精神力。”

岑曠如同遭到了雷擊,臉色慘白:“是啊,絕不應該的,但是我的感覺不會有錯啊。”

“你的感覺當然沒錯,隻是邏輯上出現了一點小錯。”葉空山說,“你所進入的,的確是鎮遠侯的記憶,但這個鎮遠侯,卻並不等同於記憶片段裏的那個名叫顧臨、雄心勃勃想要征服天下的鄉下少年,而是那個身為領主嫡子、隻想要避開一切紛爭安靜度日翼姓羽人。在某一個時間點上,柯德用他異化肉體的能力,把羽人變成了顧臨的相貌身體,然後頂替了顧臨原有的身份。然後這位羽人去往天啟城,沿著顧臨曾經暢想過的人生軌跡,成為威震九州的鎮遠侯。這位羽族少年在變化身體之前是個秘術師,所以他才能感知到柯德的精神力,所以那段久遠的記憶才會也讓你獲得同樣的感知。”

岑曠隻覺得自己的腦子不夠用了。但幸好跟隨葉空山的日子已經很長了,這樣的驚駭也不是她第一次經曆。她喝了一大口葉空山帶來的便宜燒酒,狠狠地咳嗽了一陣,漸漸鎮定下來。

“不管怎麽樣,我們都能從柯德先生這裏聽到解釋的。”她輕聲說,“不過,如果真的是那位姓翼的羽人頂替了顧臨的身份,顧臨又去了哪裏呢?難道他已經……”

柯德閉上了雙目,臉上浮現出悲哀與悔恨。過了許久,他才緩緩開口:“那都是我的錯。我這一生,活了上千年,一共隻有五個朋友。但我的朋友……我的每一個朋友……都被我害了。他們都被我害了。”

岑曠大受震動。她從柯德的語調中,聽出了極度的孤獨,極度的淒楚,極度的痛苦和悲傷,極度的懊悔和無可奈何。驀然間,她再次想起了自己,想到了那段無法追尋,隻能在某些特殊情況下能模模糊糊感受到的凝聚成型前的時光:混沌、黑暗、不由自主、沒有方向。她終於忍不住發問:“你是一個魅嗎?”

柯德搖搖頭:“我不是。我不是人,不是魅,不是羽人,不是誇父。從頭到尾,我根本就不知道我到底是什麽。”

“那怎麽會?”岑曠難以置信,“你壓根不知道自己的來曆?”

“既然你們做了很多調查,那一定知道雷州的那座李醇村了?”柯德說。

“我們知道。那是異化的人群第一次出現的地方。”

“那些人,就是被我的同伴們異化的。”柯德說,“但是性質和青石城這一次不一樣。青石城的這一次,那些受害者都是因為我的精神力失控,是我一個人把他們變成怪物的。但是在當年,李醇村每一個身體變異的居民,都是因為我的同伴和他們的身體結合了。”

“結合了?”葉空山眉頭一皺,“你的意思是……你和你的同伴,那時候根本沒有實體?”

“我和這具身體結合之後,過往的記憶幾乎消散殆盡,隻殘留了那麽一點點,有時候會在夢境中出現。”柯德說,“我隻能記起,過去的我,就是一團精神,完全沒有實體。但那時候的我做過些什麽,我和我的同族是以什麽樣的方式生活的,我卻始終找不到半點殘片。”

“那不就是魅嗎?”岑曠又忍不住插嘴。

“不,我很了解魅是什麽樣的。”柯德看著岑曠,“當你們凝聚成型之前,你們處在虛魅的狀態,表麵上看起來和我一樣,也是純精神體,但那時候的你們,隻是天地間散發的精神遊絲的集合體,沒有自己的意識,憑借著凝聚的本能行事。”

“但是你們有意識?”岑曠覺得身上有點冷。

“我們有。”柯德回答,“在那些零星的記憶裏,我知道,我們一直以精神體的方式存活,一直生存在一個和你所見到的九州截然不同的世界裏,但具體那個世界的樣貌怎麽樣,我卻沒有辦法形容出來。我也不知道,在那一個世界,我們的壽命是怎麽樣的,是會因為脫離了肉體的桎梏而永久地活下去,還是仍然會逐漸衰亡,變為虛無。但是,我們最終闖入了那個村莊,一切都被改變了。”

“你們是怎麽進入那個村子的?”葉空山問。

“我仍然不知道。”柯德說,“在我最後的‘前世’記憶裏,我們好像是在一片絕對的黑暗中遊**,尋找出路,然後眼前突然出現了一絲光明,那道光就是李醇村,也是我們在本能指引下的唯一的活路。我可以把那段記憶化為影像,讓你們看一看當年發生的事情。”

“可是你……”

“不用擔心。這一點點精神力的運用,對我的壽命不會有太大的影響,何況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了。”

柯德的眼球微微轉動,閃爍出淡綠色的光芒,那光芒從他的雙眼裏射出,化為兩點小小的光點,聚合在一起,然後不斷擴大,從一片綠光中慢慢浮現出了影像。

岑曠看到一座破敗的小山村,村裏的人們臉上帶著被饑饉和勞累所折磨出來的深深的麻木,各自做著自己的事情。但突然之間,沒有任何征兆地,他們的動作全部僵住了,片刻之後又重新活動起來,姿態卻變得怪異,甚至於連正常的行走都做不到,走不出一步就摔在了地上。村民們的臉上充滿驚恐,嘴裏大叫大嚷,盡管聽不見聲音,岑曠也能猜到,他們是在表達對自己身體變化的恐慌與不解。

“我們就是這樣侵入了李醇村的村民們的身體。但其實我們並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會有什麽影響,那隻是一種尋找一個‘落腳點’的本能驅使。”柯德說,“但是,你們也看到了,這樣的侵入,並不能造成完美的結合,反而會和村民們自己的精神產生激烈衝突。在以後的日子裏,村民們慢慢產生了各種各樣的變化,有的一步步變成了瘋子;有的逐漸失去行動能力,殘疾或者癱瘓;但更多的,是開始異化。”

記憶的圖像換成了另外一幕。一些村民在山村裏遊走,臉上的神情怪異,身體更是發生了種種畸形的變化,比如生出了難看的翅膀,比如長出了髒兮兮的鱗片,比如個頭突然變高或是變矮。這是岑曠已經看過不止一次的場景,但每一次看到,還是會覺得惡心。

“所以,這就是李醇村的真相了。”葉空山說,“你和你的同伴在無意識中侵入了村民們的軀體,異化了他們的精神和肉體,讓他們一個個變成怪物。於是有異化程度較輕的人冒險下山求助,遇到了那些秘術師,沒想到秘術師們進村後,也被你剩餘還沒能結合肉體的同族所侵襲。他們不明白這其中的根由,或許是猜測這是一種很可怕的烈性傳染病,假如傳播到外間,會讓整個九州的全部生靈都陷入滅頂之災,所以犧牲了自己,封鎖了山路。隻是沒想到,山路的封閉留有漏洞,所以有一些人還是下了山,來到山腳下的龍綏湖,被人目擊到了。”

“有一條地下河直接通到了湖裏。”柯德說,“異化的人們雖然神誌不清,但是仍然有生存的本能。其中一些還有行動能力的,以及少數異化後反而體能變強了的,就開始到處亂挖,找尋出路,無意間挖開了封住地下河入口的岩石,於是進入了湖裏。隻是,那樣的身體活不了太久,何況聽說消息的官家也不會放過他們,他們最後還是全都死去了,有的自然死亡,有的被抓走殺死。”

葉空山冷不丁地發問:“那你呢?你為什麽會成為唯一的幸存者?”

柯德苦笑一聲:“可以說是我運氣好,簡直是極好。我所侵入的那具肉體,基本不存在自己的精神。”

“沒有自己的精神?”

“那是一個十餘歲的少年,在山間玩耍時不小心滑下了山坡,撞到了頭部,腦子受損,以至於變成了一個癡呆兒,除了吃喝拉撒這一類基本的生存動作之外,其他全都不知道了。隻是他的父母舍不得扔下他讓他就這麽死去,所以一直還咬著牙養活他。”

岑曠恍然大悟:“對他而言是不幸,對你而言,的確是極好的運氣了。因為他是個癡呆兒,所以不會產生精神衝突,你完整地占據了他的身體。”

柯德點點頭:“是的。隻是他的精神世界幾乎是一張白紙,在逐步同化他身體的過程中,他,或者說我,始終昏迷不醒。等到我終於能掌控這具身體並醒來之後,村子已經被秘術封鎖成為死地,村民們要麽都已經死了,躺在地上慢慢腐爛,要麽就已經通過地下河到了山下。我成為最後一個下山的人。”

“你下山後遇到了什麽人?”葉空山目光炯炯,“是不是河絡?庫涅拉爾部落的河絡?”

柯德又是一聲苦笑:“是的,是他們。他們是全九州都非常罕見的河絡部落,並不信仰傳統河絡都會信仰的真神,而是無限崇拜歿。之前聽說了龍綏湖裏鑽出擁有多種種族特征的怪物的消息,他們立即認為這是歿的使者,於是派人趕來。但當他們趕到時,之前那些村民全都被抓走了,他們不甘心,在那裏守候了大半個月,正好遇到我從湖水裏出來。我所侵占的身體雖然沒有變異,但是在和人體充分結合之後,可以自如地以人類的軀體運用精神力,那些河絡立即就感受到了那種精神力的強大,自然把我當成了最後一位使者,把我迎回了他們的地下城。”

“你為什麽要跟著他們走呢?”葉空山問,“以你的力量,河絡就算是派出一支軍隊,也未必能抓得走你。”

“並沒有什麽抓捕或者綁架、強迫,我是自願跟他們去的。”柯德說,“我剛剛醒來,剛剛能操控身體,對整個世界一無所知,心裏本來就渾渾噩噩一片迷茫,不知道該去哪裏,不知道該幹什麽。那個時候,無論誰要我跟他走,我大概都會去的。”

“所以你和那些河絡交了朋友?”岑曠問。

“不,他們絕大多數都不算我的朋友。”柯德回答,“我一共隻有五個朋友。在庫涅拉爾部落裏,有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