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之五、

回青石城的路上,岑曠實在拗不過葉空山,勉強答應了坐一天馬車,但第二天還是換回了騎馬。第一天的時候,葉空山陪她一起坐在車裏,眼看著她神色沉鬱,鬱鬱寡歡。但再往後,她就恢複了日常的神態,並無其他異樣。

回到青石公館時,又是一個夜晚。岑曠放下行李,匆匆洗漱一下——葉空山則宣稱“明早再洗也不遲”——與葉空山一道見到葉寒秋,向他講述了在老囚犯盧七記憶裏的見聞:“所以,盧七從當初的將信將疑,到後來在監獄裏苦苦支撐了三十年,充分說明他一定在雲州見到了那個老婦人所說的證據,所以才會那麽堅定而執著。我覺得他其實根本不是虔誠信仰邪神本身,而是單純地就想看到世界毀滅。”

“也就是說,我們起初隻是為了調查二十六個平民的死因,然後牽扯出了侯爺這樣的大人物,再然後……我們要麵對整個九州的存亡命運。”她總結說。

葉寒秋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岑曠,看得她心裏直發毛:“葉大人,您……盯著我看做什麽?”

“我隻是奇怪於你的鎮定。”葉寒秋一笑,“我總覺得,你一下子聽說九州大地有可能被一股腦徹底毀滅,多半是要傷春悲秋一下下,感歎幾句命途多舛什麽的。但現在看起來,你很平靜地就接受了這個消息,並不像我想象的那樣憂鬱。”

岑曠張了張嘴,不知道該怎麽回答,葉空山嗤笑一聲:“說明你還是不太了解我們的岑小姐。她確實多愁善感,確實心軟,確實見不得有人受苦——哪怕受苦的人她完全不認識甚至於罪有應得——但她的著眼之處,始終都是身邊的生活,是那些近距離的、觸手可及的人和事。世界末日什麽的,說起來挺嚇人,但誰知道什麽時候會到來,有可能明天,也有可能一萬年後。所以岑小姐開始也心情低落了一天,第二天大概就想通了。”

岑曠不好意思地低下頭:“的確是這樣的。我開始想著,世界都會毀滅,那是多麽了不得的大事啊。但回頭再一想,人的壽命也不過區區幾十年,過好自己的這一生就已經十分不易了,哪兒顧得上去擔憂那些久遠的未來。更何況,即便未來並不久遠,比如像他剛才說的,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以我們的力量,再怎麽擔憂也沒法改變,就不如不去多想。”

她不想再多談論自己:“所以說,如果繭真的和那個傳說中的歿有聯係的話,那它的實力也許比我們想象中還要可怕,而鎮遠侯和它之間的關係,想想就更加可疑了。我明早就抓緊再去探一探侯爺的記憶,希望能找到一些更有用的東西。”

“已經很有用了。”葉寒秋說,“你之前在記憶裏挖掘出來的那座湖,龍綏湖,我們又查到了新的線索。”

岑曠翻開這本名叫《綏中鄉談雜趣》的破舊的小書,知道這又是曆史上某位無名文人的筆記雜錄,世上流傳的搞不好就隻有這一本。葉寒秋的手下已經重點做好記號的,就是這麽一則怪談故事,講某位秘術師曾經和同伴在雷州北部山區遭遇奇事:附近某個山村鬧了妖怪,把村民們統統變成了怪物。秘術師們嚐試去解救那些村民,最後卻選擇了用秘術製造山崩,將那座村子永久地隔絕於人世之外。

“我想,那些村民所變成的怪物,應該和青石城的這些是同一性質吧?故事講述者的祖父的原話是‘那個人的樣貌根本就不應該在這個世上存在’,感覺就是在形容異化後的人。”岑曠說,“不過這和龍綏湖有什麽關係呢?”

“那座村子在正史裏有記載的,所以刑部請來的史學家在故紙堆裏找到了它。”葉寒秋說,“隻不過,史料裏並沒有提到村民變成怪物的事,隻是記錄了它因為遭遇離奇的山崩,從此從世間消失。名字都是李醇村,都位於雷州北部,都因為山崩而消失,必然是同一座村子。而這座李醇村的山腳下,就是龍綏湖。”

岑曠吃了一驚:“山腳下就是龍綏湖?那麽,龍綏湖裏曾出現過的怪物,其實就是從李醇村來的?”

“這麽看起來,李醇村也許是這一切的起源。”葉空山說,“李醇村的村民因為未知原因產生了異化,一個還能控製身體的村民跑下山去求助,將秘術師們引到了村子裏。結果秘術師發現他們並不能挽救那些村民,很大可能性自己也受到感染,隻能在那裏和村民們一起等死。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最後運用秘術,製造山崩,斷絕李醇村進出的道路,以免那樣的感染擴散出去。隻不過,看來山崩並沒有完全把路徹底堵死,所以還是有些怪物下了山,出現在了湖裏,引發了恐慌。”

“可惜的是,我們仍然不知道繭在這當中扮演的角色。”岑曠苦惱地說,“是他把村民們變成怪物的嗎?他究竟是孤身一個還是有其他同伴?為什麽這種事到目前為止能找到的記錄隻有這兩次,其他時候繭為什麽不那麽幹?又為什麽隔了那麽久又在青石城重演了一次?”

她隻是在自己提出疑問,葉空山兄弟倆也沒辦法回答這一連串的問題。葉寒秋隻是給了她一個精確數字:“李醇村的消亡,大約發生於星流四千七百年前後,也就是說,距離現在已經有了一千零幾十年。如果那一次就是繭幹的話,那麽它算得上是正經的千年老妖了。”

“我要趕緊回去睡覺。”岑曠說,“明天還要繼續使用讀心術。如果真的要對付什麽千年老妖,我還應該再勤奮一點。”

“你的師父哪怕有你十分之一的敬業精神,現在也不至於落魄成這樣。”

“滾!”

但接下來的三次侵入都沒能獲取特別有用的資料。記憶球裏的記憶盡管是侯爺精挑細選後的“有用記憶”,但也並非每一條對於岑曠來說都很有價值,她也無法事先選擇自己可能會碰到的內容。在這三次裏,她所讀取到的,都是葉寒秋這些日子已經查明了的內容大致重複的資料,比如和李醇村有關的往事,比如歿神話中涉及到的世界末日的傳說,雖然兩相印證更加保險,卻不能帶來突破性的進展。

岑曠有些沮喪。加上精神力使用過度,她看起來日漸憔悴,終於在這一天清晨,當她又坐到袁圓的病床邊時,葉空山伸手攔住了她。

“今天上午不幹活,跟我出去散會兒步,然後睡個午覺。等你醒過來,再說後麵的事兒。”葉空山的語氣裏充滿了不容駁斥、不容拒絕的意味。每當葉空山用這種足夠認真、足夠嚴肅的語調和她說話時,岑曠一般都不會反對。何況她自己也明白,這段日子精神力消耗得太大,再這樣下去,倘若不小心大病一場,無法使用讀心術,反而會影響後續的辦案。那樣就得不償失了。

“那好吧。”岑曠勉強笑了笑,“我們出去走走。”

“什麽都可以說,就是不許說案子。”

“好。不說案子。”

沒有太陽,是個大陰天,而且還有點小風,青石城每到這樣有風的日子,就會全城都飄散著或濃或淡的牲畜的臭氣。但能什麽都不做的隻是在街頭信步亂走走,看看頑童打鬧,聽聽街邊小販從叫賣到吵架,對於岑曠而言,也算得上是一種小小的幸福了。

葉空山是個掌控話題的高手,非但不談案子,還盡量想讓岑曠連想都不要去想案子,於是不停地和她聊著她前一段時間讀的小說。岑曠知道,葉空山其實頂瞧不起那些流傳於市井間的小說故事,總將其稱之為“混子騙傻子”,但此刻主動說起這個話題,自然也是想要讓她盡量分心。

“我簡直覺得,要是每天都能遇上鎮遠侯這樣折磨人的案子就好了。”岑曠忽然說。

葉空山一怔:“為什麽?”

“因為到了這種時候,你總是特別照顧我,簡直和平時判若兩人,就像腦子被換掉了一樣。”岑曠說,“雖然其實我也並不在乎你平時嘴有點損,但是這樣……我更開心。”

葉空山聽了這句話竟然有些狼狽。他咳嗽了一聲,慢慢說:“啊……這樣嘛……那我以後改一改吧。我爭取……爭取改一改。”

岑曠撲哧一笑,真正覺得心情好起來了。

“最近在公館裏頓頓和葉大人吃同樣的飯菜,好雖然好,但我反而有點兒懷念平時的窮日子了。用你的話說,也許就是天生窮骨頭……”岑曠說,“去吃一碗紅湯素麵?”

“這個客我還請得起。”葉空山嘿嘿一笑。

衙門慣例每個月三十日發餉,葉空山每次領到薪水後開始花錢大手大腳,到了下個月的下旬就錢包空空,隻能東拚西湊夾著尾巴度日。他倒是有一樣好,很少找岑曠借錢,更加不會欠了岑曠的錢不還,隻是每到月底發薪前那幾天的慘狀,每每讓岑曠老大不忍心。有時候她會買上點兒燒雞、熟牛肉、鹵大腸、豬蹄之類的肉食,跟著葉空山到一些便宜到嚇死人的飯館,嘴上說著兩人一起吃飯,其實就是讓葉空山和她一起吃些肉。

紅湯素麵就是葉空山月底最常用來果腹的保留菜品。那是一家髒兮兮的便宜小麵館,所用原料十分可疑,尤其是肉類,讓你想不明白老板怎麽能賣出價格那麽低的一碗大排麵。不過葉空山進這家麵館的時候,連那肉質可疑的大排麵都吃不起,就隻能吃最底層窮人的招牌菜:紅湯素麵。

所謂紅湯素麵,說白了就是一碗清水煮麵,裏麵扔兩片菜市場收攤時撿來的爛菜葉子,然後多放醬油多放辣椒,窮人們吃得滿頭大汗,倒也能填飽肚子。岑曠剛開始很不習慣那種重鹹重辣,而且她也在醫書上見到過,太鹹太辣都對身體不好,年紀大了之後很容易累積下一些內髒的疾病。但後來她也慢慢明白了,對於那些根本沒錢吃肉的窮人來說,大量的醬醋辣椒可以幫他們刺激食欲,吞下足量的主食,從而在幹活的時候更有勁。窮人們根本不可能有餘暇去考慮年老了之後會不會得病,他們首先要想的是讓自己在明天不至於因為吃不起飯而餓死。

所以她有時候會強迫自己陪著葉空山吃幾碗紅湯素麵,也算是提醒自己活在人世間的不易。

不過,岑曠也很誠實地明白,懷念某種特定的情緒或氛圍,並不代表著喜歡它。此刻坐在這家無名麵館裏,看著缺口的湯碗上漂浮著的厚厚的辣椒麵,她還是很確定自己並不喜歡吃這種東西。她小心地撥開辣椒,吃了小半碗也就差不多了,身旁的葉空山倒是吃得稀裏呼嚕,一邊吃一邊好像還在和她說話。

“你身後,隔一張桌子,單身女人,一直跟蹤我們。”葉空山含混不清地說著。

岑曠裝作不經意地把左手在腿邊隨意地攤開,用秘術將掌心沾上的一點水化成鏡子,照出了葉空山所說的坐在相隔一張桌旁的女人。那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女人,衣著樸素,不事裝扮,此刻正在埋頭吃著一份炒粉條。她觀察了一下此人的衣著,發現確實是在先前閑逛的路上看到過她,而且是在三條不同的街麵上,隻不過自己並沒有太留意。

看來還是葉空山經驗豐富,岑曠想,雖然自己也經受過反跟蹤的訓練,但是今天出來並非為了辦案,而隻是為了放鬆散心,於是就忽略了。但葉空山顯然無論在什麽時候都保持著警惕的本能,盡管他的麵孔什麽時候看起來都睡眼惺忪好像隨時能一頭栽倒在地上開始打呼嚕。

“我們要怎麽應付呢?”岑曠低聲問。

“不能再像上回那樣打草驚蛇了。”葉空山回答說,“寧可讓她溜掉,也絕不能讓她注意到已經被我們發現了。自己溜掉,下次還會回來找我們,嚇跑了也許就再也見不到了。”

岑曠會意地點點頭。葉空山又問:“你能不能用秘術製造一點混亂?看到了嗎,那個女人的鄰桌坐著一個老頭兒,正在吃麵——他媽的,居然還加了肉——如果能讓他把麵湯潑到女人身上,我就有機會了。”

“啊,你又帶了記號彈?”岑曠忍不住笑了起來。

“非常時期,身上常備。”葉空山驕傲地哼哼著。

“那你做好準備,我這就動手。”岑曠在心裏盤算了一下,眼看老頭正捧起麵碗,準備喝湯,而此時正有另一個渾身髒兮兮的苦力漢子走過他的身邊,看樣子是結完賬準備離開,連忙用秘術在苦力漢子的腳下製造出一小片光滑的冰麵。

苦力漢子一腳踩了上去,登時腳底一滑,身子撞在了老頭身上。老頭正要喝湯,這一下猝不及防,一碗湯全都灑將出去,灑在了年輕女人的身上。女人被燙得叫出了聲,慌忙起身躲閃,葉空山就趁著這一片混亂的時候,把他的記號彈打在了女人的裙子上。

“這一次不能找得大張旗鼓了。”葉空山說,“回去你讓我老哥假裝成是在搜查其他的犯人,千萬別讓她疑心。先確定她落腳的地方,我們再慢慢想辦法。”

“為什麽你不自己跟他說?”岑曠說,“我覺得你們倆的關係其實也沒有小時候那麽糟糕了,不如……”

“總之你負責告訴他就行了!”葉空山不耐煩地一擺手。

兩人故意慢慢踱回公館,果然年輕女人顧不上衣服被弄髒了,仍然是一路跟蹤,直到兩人進入公關大門,這才離去。

“和上次夜襲葉大人的會是一夥嗎?”岑曠問,“我一直在留意,但她身上精神力很弱,不太像是個秘術師。”

“不一定。”葉空山說,“從歿的這些傳說來推想,很可能不止一群人對它感興趣,目的也可能完全不同。總之,你讓我老哥趕緊找到她,然後盯死了。”

“我知道。”岑曠歎了口氣,“我反正就專門負責為你們兄弟倆傳話好了。”

她把年輕女人的消息告訴了葉寒秋,然後決定聽葉空山的話,好好休息一天,晚間也不去想著讀取記憶,隻是看了一會兒小說,早早睡覺。第二天清晨果然覺得精神好了許多。

她再度進入了鎮遠侯的記憶中,並在心裏祈禱著這次不要再像之前三次那樣一無所獲。但剛剛穩定住精神世界,睜眼看到周圍的影像,她就嚇了一大跳。

這次絕對有足夠分量的收獲了,岑曠對自己說,哪怕並不能得到和案情有關的信息,也絕對絕對不虛此行。

畢竟,哪怕是在別人的精神世界裏,這世上又有幾個人真正親眼見到過大風呢?

岑曠抬起頭,渾忘了一切,隻是屏住呼吸看著那盤旋在高空中的巨大的黑影。大風,九州已知最龐大的生物,無數人拚命追尋卻無法得見其真容的傳說中的神獸,此刻就這麽占據了岑曠的視線。它的體長已經完全超越了岑曠所能估量,她隻能通過古書上的記載,猜測這隻大風的體長在一千尺以上,而翼展的長度或許已經超過了五千尺。它渾身覆蓋著烏黑中微微泛出金色的羽毛,每一片羽毛都比一個成年人的身軀還要大得多,頭部的線條剛硬威武,帶有幾分猙獰,長長的灰色的喙猶如一柄上古巨劍,將天空劈開。

最令人恐懼的是它那雙幽藍的眼球,就好像兩顆星辰一樣,閃爍著充滿憤怒的光芒。它在天空中來回盤旋,帶起的狂風卷起了地上的砂石樹枝,雖然岑曠無法感知到,但也可以想象,假如這不是精神世界,而是實實在在現實中站在大風飛舞時的地麵上,她恐怕想要站穩也很困難。

想到這裏,她才想起自己進入這段記憶的正題,有點戀戀不舍地把視線從大風身上移開——畢竟這是真正的看一眼少一眼,以後也許也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了——觀察周邊的環境。從遠處的海岸線能看出,她現在是在海邊或者是在海中的某個島嶼上。考慮到前段記憶裏已經見到了鎮遠侯坐在海船上,以及大風從來沒有在大陸上被目擊過,她認為這應該是一座海島。鎮遠侯腦袋受傷時曾經無意識地提到過拉圖斯雅蘭的名字,岑況相信,這裏就是拉圖斯雅蘭,風暴之眼。

現在她所在的是島上的一塊平地,看得出來原本還有一些比較粗陋的建築物,但此刻全都在大風的襲擊之下化為了廢墟。廢墟的周圍,站著十多二十個人,岑曠一眼就從中認出了鎮遠侯、繭和羽人王子這三個人。

看來這段記憶正好是承接著海船上那一段,岑曠想。他們應該是遇上了海難之類的事故,漂流到了這座島上,也沒有回去的海船可以用,隻好在這裏臨時修建房屋,等待過路的海船。總算他們運氣不錯,這座海島上看來能找到足夠的食水,而且還有材料製造簡單的木屋。

不過,碰上大風可就不能算有運氣了。對大風這樣的生物來說,人類也好,羽人也罷,哪怕是誇父,都隻怕是連螻蟻都不如。這些人能從海難裏求得生存,卻又被大風襲擊,當真是福禍相依,世事難料。

這時候,看著大風那驚人的威勢,鎮遠侯等人完全沒有擺出任何反抗的架勢,可能是他們也知道,憑自己的力量,絕無可能與大風相抗衡,這比蚍蜉撼大樹也好不到哪兒去。但是他們為什麽不逃呢?岑曠再放眼四周,明白過來,拉圖斯雅蘭島地勢平坦,幾乎沒有什麽遮蔽物,根本就無處可逃。

就連此前一直英氣勃勃意氣風發的鎮遠侯,現在也是一臉的無奈。當然了,他畢竟從少年時代起就有英雄氣概,即便是麵臨這樣的絕境,臉上也不像其他人那樣顯得驚恐絕望,隻不過是有些失落。

“可惜了,還沒能實現我的理想,就得死在這兒。”他歎息著說,“不過好歹我沒有死在敵人的手裏。被大風幹掉,那沒什麽丟人的,就算是威武王遇上大風,也擋不住。”

他所說的威武王,是著名的亂世時期的一代梟雄威武王嬴無翳。聽上去,嬴無翳應當是他心目中崇拜的對象,倒是很符合他的脾氣。

“你不後悔嗎?”身邊姓翼的羽族少年問他,“你如果直接去天啟城開辟你的事業,而不是先來航海,現在也就不會死在大風的翅膀下麵了。”

這個羽族少年倒是流露出幾分懼意,但也並不算怕得太厲害,看來也是個生性豁達之人。而繭沉默地站在一邊,幾乎沒有什麽表情,看不出它到底有沒有害怕。當然,岑曠畢竟是知道繭的力量的,就算其他人在大風麵前逃不掉,它也應該有一些機會吧?

鎮遠侯哈哈大笑:“沒什麽好後悔的。自己的路是自己選的,死在這條路上也不必抱怨。何況,就這麽一個小小的選擇,就送了我的性命,也說明我就不是命中注定的那個大英雄大人物,死也就死了罷。”

他扭頭看向繭:“倒是你,你有那麽厲害的秘術功底,如果為皇帝效力的話,絕對會受到重用的。就這麽死了,未免可惜。”

繭搖了搖頭:“我不會為皇帝效力的。我很笨,不懂得官場那些道理,何況根本也不想當官。我這一生,隻是想做一個普通人而已,但是做一個普通人都那麽難。”它的聲音聽起來很是輕柔,和粗糙土氣的相貌完全不一樣。

岑曠心裏一動。繭所說的這句話,讓她一下子想到了自己。她自己的這一生,其實也隻是想努力融入人類社會,做一個普通人,不要孤零零地飄**,如此而已。

繭的想法和我是一樣的嗎?難道它……也和我一樣,是一個魅嗎?可是就算魅也不可能有那樣強大的精神力啊。

岑曠正在胡思亂想,微一分神,天空中的大風已經扇動著翅膀,朝著地麵來了一次俯衝。這一次俯衝不啻於一次龍卷風暴,地麵上的人們站立不住,身體紛紛飛將出去,其他的廢墟中的雜物更是渾似沒有重量一般,在風暴中四處亂飛亂撞。

等到大風重新飛回高空,岑曠發現這一片島嶼的地皮都被掀開了,甚至於連離這裏還有一段距離的遠處的樹林都被刮倒了一大片。被狂風吹走的人們四散在不同的方位,有的摔在地上,有的掛在沒被刮斷的樹上,有的趴在岩石上,個個狼狽不堪。

岑曠連忙尋找剛才站在一起的三個人。她看見繭好像是用什麽秘術保護了自己,身上連點兒擦傷都沒有。他正在快速跑向另一個方向,在那裏,鎮遠侯和羽人少年摔在了一起。羽人少年隻是受了些擦傷,鎮遠侯的頭上卻破了個大口子,鮮血正在汩汩地流出。

“你不該救我的!”羽族少年的話語裏隱隱帶有哭腔,“我這樣沒用的人,死了也就算了,正好可以不被我的哥哥們惦記著。你才是應該好好活下去的那個人!你以後要幫皇帝征服九州,當一個大人物的啊!”

鎮遠侯傷得很重,看來頭部也受到了震**,說話很是吃力,卻強自伸手,在羽族少年腦袋上拍了一下:“說什麽蠢話!連自己的朋友都不救,怎麽配當大人物!”

岑曠感動莫名,心想:原來視人命如草芥的鎮遠侯還有這樣的一麵,無怪乎雖然他治軍極嚴,手下的兵將卻都死心塌地地跟隨於他。但是,看這個情狀,他們是怎麽從大風的巨翼下逃脫性命的呢?

正在疑惑,忽然看見繭仰起頭來,注視著正準備再次下衝的大風,臉上微微有一點笑容。

“朋友真是好啊。”繭輕輕地說,“朋友都不該死的。”

說完這句話,它的身上陡然爆發出一股強大無比的精神力,一直顯得呆滯木訥的雙眼裏也有了一種異樣的神采。而隨著這股精神力的釋放,大風的俯衝動作卻猛地停滯了。它將那遮天蔽日的身軀停在了高空中,隻是不斷撲打翅膀,卻沒有再靠近地麵。

發生了什麽?岑曠一時不解。她原以為繭會使用一些諸如火焰、冰刃、風割、飛岩之類的攻擊性秘術,或者使用能夠帶來衰老和死亡效果的穀玄秘術,但這些秘術都並沒有出現。繭隻是靜靜站在原地,一直凝視著大風,原本黑色的眼珠裏滲進了一些駭人的血紅色,手上沒有動作,嘴裏也沒有吟唱。不知道的人如果看到這一幕,甚至會以為它隻是單純站在原地觀看。

但岑曠卻很清楚,繭一直在源源不斷地釋放出她幾乎不敢想象的強沛的精神力,而這些精神力一定是作用在了大風身上,否則的話,這隻能輕鬆毀滅這座島嶼的巨物絕不可能突然停止攻擊。

既然在繭的身上看不出什麽,她索性全神觀察大風。隻見大風好幾次仰起頭,做出了蓄力下衝的姿態,卻不知道為什麽,每一次都半途放棄。終於,岑曠留意到,在大風的眼神中,出現了一種和人類的眼神有些接近的情感流露。

恐懼。

那種恐懼,其實在被天敵抓住的鳥兒眼裏也能看到,但是大風這樣的異獸,雙目更加接近人眼,所能流露出的感情也更生動、更複雜。岑曠死死盯著那對幽藍色的巨大眼球,確信自己沒有看錯,大風在害怕。

難道是繭運用自己的精神力,直接讓大風產生了恐懼的情緒?岑曠覺得不可思議。這二者的大小比例,或許就是一粒米和一頭大象的對比,但這小小的米粒卻將恐怖注入了大象的身體,能讓大象有所反應。這是怎麽樣的一種力量?

時間再過去幾分鍾,岑曠又能看出來:其實繭也是竭盡全力了。畢竟大風是那樣近似於神的一種生物,以一個外表看來隻是普通人類的身軀,去侵擾大風的精神,那絕不是件容易事。繭的皮膚開始充血,青筋暴露有如一條條長蛇,口鼻和眼角都已經流出了鮮血。但它的麵龐上卻並沒有什麽痛苦的表情,依舊顯得平靜如深海,雙足也穩穩站定,紋絲不動。

這場看不見武器的對抗僵持了許久,大風每一次掙紮著想要俯衝下來,都以失敗告終,眼神裏的懼意也越來越濃;而繭的軀體似乎因為駕馭不住精神力而膨脹起來了,甚至麵部的皮膚上都出現了細小的裂紋。盡管這是一場發生在三十多年前的較量,勝負也早已刻在曆史的印記中,岑曠依舊看得驚心動魄,簡直覺得自己快要緊張得窒息了。

終於,大風再次仰頭,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憤怒的嘶叫,然後用力揮動翅膀,將高度拉伸,飛向了遠方。就仿佛是一塊籠罩大地的龐大烏雲終於移開了,人們這才鬆了一口氣,知道自己死裏逃生。

繭擊敗了大風!岑曠呆呆地想,它竟然比大風還強。以這樣的力量,假如想要當個皇帝征服天下,或者當一個妖魔去毀滅九州,都應該不是太大的難事吧。為什麽這一千多年來,就幾乎沒有人知道它的存在?它在人世間藏身在何處?到底為了什麽流連在這裏?

眼看著大風的身影遠去,繭的身軀搖晃了一下,終於支撐不住了,仰麵倒下。幸好羽人少年就在他身後,連忙用手扶住了它,就在這一刹那,岑曠分明感到,繭雖然收回了自己的精神力,但因為身體已經到了極限,難以控製周全,有一股精神力從他的指尖滑了出去,射向了前方的兩個一起落難的同船人。

糟糕了,岑曠想,雖然隻是一點點殘餘,但普通人怎麽能頂受得住?

果然,那兩個人渾身一震,隨即麵孔開始扭曲,流露出極度害怕的神情。其中一個男人高聲叫著:“不要逼我!不要逼我!我會還錢的!”突然發足狂奔,完全不看前方的路,身體直直地撞上了一塊因為風暴而橫插在樹上的細長木板上,木板上的鋼釘穿透了他的眼睛,直刺入腦,眼見是活不成了。而即便受到這樣的致命傷,他仍然努力扭動著身子,嘴裏一邊噴出血沫一邊無力地最後喊道:“別……別逼我……我……還錢……”

而另一個年輕女人一直站在原地,沒有奔跑,臉上由一開始的極度恐懼轉為一種變形的笑容。

“我明白了,我懂了,都是我的錯。”她微笑著,用不緊不慢的語氣說,“我不該再活下去了。我應該死。你說得對。”

她並沒有像第一個人那樣不顧一切地向前狂奔,而是冷靜地環顧四周,在地麵上細細地觀察著,最後目光停留在一塊尖銳的破碎金屬塊上,那應該是海難後船上某件器具的碎片。她快樂地邁著舞蹈一般愉悅的步伐走過去,撿起那塊一頭十分尖銳的金屬碎片,仔細地、一絲不苟地割開了自己的脖子。伴隨著鮮血如噴泉般湧出,她慢慢倒在地上,臉上仍然帶著笑容。

在場的所有人,包括幾十年後重看這段記憶的岑曠,都驚呆了,甚至沒有人想到去阻止她。直到女人的身體在地上抽搐幾下,終於徹底不動了,人們才反應過來。

但這樣的反應卻大大出乎岑曠的意料。

第一個開口打破沉默的,是一個臉上有幾道傷疤,看上去甚為剽悍的魁梧大漢。

“這個人是妖怪!”他伸手指著昏迷不醒的繭,“他殺了這兩個人!”

羽人少年和鎮遠侯對望一眼,羽人少年的臉上顯得很是驚詫,鎮遠侯則是充滿了憤怒。他不顧自己頭部傷勢頗重,掙紮著站起來,握住了腰間的佩劍。

“對,他是殺了這兩個人,但那隻是誤殺。”鎮遠侯看來是強忍著頭部的疼痛,喘著粗氣說,“在這之前他救了你們所有人!”

“如果他能殺死這兩個人,回頭也能殺死我們所有人!”一個聲音尖細的瘦削老水手說,“趁著他現在昏過去了,我們趕快幹掉他!你們想要像剛才那一男一女那樣死得那麽慘嗎?”

這最後一句話無疑相當有用,其他的十多人竟然被他煽動得撿起各種鐵器、木條、木棍、石塊圍了過來。鎮遠侯大怒,拔出了劍,但身子隨即歪了一下,險些摔倒,畢竟他自己也身負重傷,看來要保護繭恐怕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這就是人性啊,岑曠呆呆地想。繭剛才明明是不顧一切從一隻大風的翅膀下救了這幫人的性命,但大風剛剛飛走,連岸邊的海浪恐怕都還沒有止息,這些人就掉過頭來把繭當成了危險的存在,想要殺掉自己的救命恩人。

真是可怕的動物啊。比大風還要可怕。岑曠想。

她眼看著人群湧了過去,鎮遠侯竭盡全力擊倒了兩個人,還是被那個疤臉大漢一拳打倒,掙紮了幾下,終究是爬不起來。那個聲音尖細的老水手高高舉起手中的一塊帶有尖銳棱角的碎石,朝著繭的頭顱惡狠狠地砸了下去。

但石頭的尖角還沒有沾到繭的額頭,老水手忽然大叫一聲,朝後摔倒,手上的石頭落到了地上。岑曠看見他的後背衣服上正在冒著黑煙,那顯然是被火焰秘術襲擊了。

緊跟著,一圈火苗燃起,把繭和鎮遠侯兩人圍在了中間。羽族少年則站在火圈前麵,掌心跳動著火焰。

居然是這個小胖子!岑曠很是意外。她在記憶裏所見的這個羽族少年一直是溫和懶散的,看上去完全不像會動手打架的樣子,此刻雖然他在使用秘術,岑曠也能覺察出他的秘術功底很一般,遠遠稱不上高手。麵對著這樣一群雖然不算專門的武者、但也個個身強體壯至少擅長王八拳打架的惡漢,他想要以寡敵眾隻怕還是困難重重。

但羽族少年還是咬緊了牙關,用身體把火圈擋在身後,雙手都升騰起烈焰,看來是打定主意要拚命。岑曠覺得自己似乎進入了讀那些胡編亂造的坊間小說的狀態,看得熱血沸騰,很想出手幫助這位圓滾滾的小羽人,但又想起自己在幻境中無能為力。那種感覺,簡直就像是讀書讀到男女主人公被敵人圍困一樣,恨不能自己能跳進書中放出一圈穀玄秘術,把那幫敵人統統變成幹屍。

正在無可奈何,一直昏迷著的繭忽然睜開了眼睛。它輕輕笑了一聲,低聲說:“隔了那麽久,久到我自己都要忘記了。我又有了兩個朋友。真好。”

他的喉嚨裏發出一陣奇怪的鳴響,就像是被什麽東西塞住了氣管一樣,但岑曠瞬間就能感覺出來這怪響當中蘊含的巨大威脅。

果然,隨著這陣響聲,除了鎮遠侯和羽族少年之外,在場的其他所有人都突然間停止了攻擊,一個個看起來失魂落魄,眼神渙散,好像靈魂被人抽走了一樣。他們仿佛一堆提線木偶,雙臂莫名地擺動著,腳底下搖搖晃晃找不到方向。

岑曠忽然驚叫了一聲。她發現這些人的身體竟然像灌水的皮囊一樣膨脹起來,將衣服紛紛脹裂,露出已經近乎透明的皮膚。她正在害怕他們會不會就此炸裂,以至於血肉內髒骨骼四處飛濺,這樣的慘烈場麵隻怕會讓她做上一個月的噩夢,但緊跟著馬上發現,這些大人並沒有炸裂,而是——融化了。

是的,他們好像是被不知不覺間換成了蠟人一樣,就這樣在岑曠的眼皮底下慢慢融化,化為一攤半固態半液態的白色的物質,然後又一點點像水分蒸發一樣消失,最終化為一片虛無,無影無蹤。

而就在這一刻,岑曠在這段記憶裏的時間也走到了盡頭。她隻能退了出去。離開前的一刹那,她用力盯住繭,看見繭的臉上一片安寧和欣慰的笑容,嘴唇還在蠕蠕而動。她猜測繭是在念著“朋友”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