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之四、

前一晚折騰了許久,沒睡夠覺又去讀取記憶,岑曠是真的感到累了。退出精神世界後,她坐在椅子上閉目養了好久的神,還是覺得腦袋昏昏沉沉的,似乎有什麽小蟲子在耳朵裏飛來飛去,發出嗡嗡的響聲。

葉空山進門的時候,她聽到了聲音,但還是懶得睜開眼睛。隻聽見葉空山的腳步挪到了她身後,然後一雙大手按在了她的額頭上。

她真沒想到葉空山平時看著大大咧咧,居然還會按摩頭部的手法,而且按得還很舒服。她發出一聲滿意的哼哼,隻覺得全身鬆弛,似乎沒有先前那麽緊張了,不知不覺竟然坐在椅子上就睡著了,甚至於連第一時間向葉空山匯報先前記憶片段中的重要發現都忘了。

這一覺並沒有睡多久,但是睡得很沉,醒來時岑曠隻覺得神清氣爽,全身舒暢。扭頭一看,葉空山正坐在用來堆放各種紙張的會議桌旁,啃著雞爪子,喝著酒。這個窮鬼往常喝酒大多配花生米,趕上剛發薪水的日子或者剛剛騙到錢的日子才會買上半隻燒雞,現在在公館裏公費胡吃海喝,當真是快意無比。

岑曠沒料到自己會睡著,自覺有些不好意思,忙站起身來,葉空山替她蓋上的毯子滑落到了地上。彎腰撿毯子的時候,葉空山嘴裏嚼著肉,含含混混地開口說:“我老哥找到了那個女人。”

“你說……找到了,意思就是還沒有抓住?”岑曠聽出了話裏的含義。

葉空山把啃光了的雞骨頭往桌上一扔:“不隻她一個,身邊還帶了兩個同夥,都是功底深厚的秘術師。好在我老哥也是有備而去,帶了不少能打架的,所以雖然沒能捉到人,自己也沒有再受傷,手下也沒死人。”

手下也沒死人,意思就是說還是有損傷,岑曠想。葉空山接著說:“雖然沒能抓到人,倒還是有些收獲。對方寡不敵眾,匆匆而逃,他們在敵人臨時落腳的地方找到了一些東西,已經安排人去鑒別了,很有可能是和他們的組織有關聯的信物。”

“所以這並不是一兩個人,而是一個組織。”岑曠說,“在我的印象裏,一個案子一旦和什麽幫會結社扯上關係,就會很麻煩。而且這三個人竟然都是秘術師,那就更危險了。”

“還好,這次不是我們倆孤軍奮戰,有什麽危險都可以讓別人來擋。作為兩個小角色,我們躲在後麵搖旗呐喊就好。”葉空山笑得賊兮兮的。

岑曠覺得此言大為不妥,正想駁斥他,“別人”已經從門外走了進來:“放心吧,至少我從來做不出讓小角色擋危險的事情。岑小姐,我指的不是你。”

“放心吧,對於你們兄弟倆的感情,我早就習慣成自然了。”岑曠喃喃地說。被這相親相愛的兩兄弟這麽一打岔,她過了好一會兒才想起正事:“哎呀!我把要緊的事情給忘了!”

她趕忙把在記憶世界中見到的場景講了一遍:“所以說,鎮遠侯和繭之間果然有著不尋常的關係,他在年輕的時候就認識那個繭!隻不過,既然那個男人能把自己變成繭,能把其他人變成怪物,他的外形和年齡說不定也是可以改變的,比如說當他從繭殼裏‘孵化’出來的時候,或許已經是截然不同的另外一個人了,我即便是記住了那個相貌,也許還是用處不大。但是……但是,還是請葉大人招一個畫像師來吧。雖然過了好幾十年,他還維持著那個樣貌的可能性很小,也總不能就輕易扔掉這條線索。”

“孺子可教。”葉空山再次捋起了他不存在的胡須,“辦案子就是要要有這種覺悟,最微末的希望也不能隨意放過。”

葉寒秋難得地沒有譏刺葉空山:“對,無論如何,還是要保留下那個人的畫像。萬分之一的可能性也不能隨便放棄。”

於是岑曠很努力地向畫像師描述了黑瘦男人的長相。這個過程十分艱巨,甚至讓她恨不能教會畫師讀心術、然後讓對方來直接讀取自己的記憶。好在這位畫師很有耐心,幾經調整之後,最終得出了一個差不離的結果。

折騰完畫像之後,葉寒秋又帶來了另外一個重要的進展。

“我用飛鴿傳書聯係了天啟城的邪物司。”葉寒秋說,“他們剛剛回複了我關於歿的一些資料。你們看看吧。”

邪物司直屬於刑部,專門調查處理各種超出常規的疑難案件,也搜集九州各地與邪教有關的信息。邪教蠱惑人心,謀財害命,一向是曆代朝廷重點防範的對象。既然葉寒秋直接拜托了他們,那一定能得到比較詳盡的解說。

岑曠展開紙頁讀起來。邪物司在這短短幾天裏以最快的速度整理出了不少的信息,按照他們的說法,歿神話雖然在雷州流傳已久,但更多的隻是作為一種虛無縹緲的傳說而存在。它固然對於普通愚民有著一些恐嚇的作用,但卻從來沒有人借著歿的名頭去斂財,或者說得精確一些,大規模斂財,畢竟如果有個把人借此騙點小錢,那是很難留下記錄的。

這一點就和曆史上那些著名的邪教不大一樣了。類似淨魔宗和天童教那樣比較有影響力的邪教,往往會從某個胡編亂造的虛假傳說開始,慢慢形成較大的規模,教眾數目龐大,積聚的財富也十分可觀。但歿卻始終停留在傳說本身,就好像是東陸流傳的那些鬼故事,最大的作用是止小兒夜啼。

不過,邪物司畢竟是專門研究各種奇談怪物的,還是挖掘出了一些蛛絲馬跡。他們發現,雖然數目稀少,但是歿卻實實在在地擁有著一些真正的信徒。這些信徒不求財不騙色,不向權貴兜售自己也不向普通民眾宣傳自己,而是始終在黑暗的角落裏默默活動,希望能夠迎來歿複蘇並向星母複仇的時刻。

而且這樣的數目稀少,似乎也是曆史原因造成的。在一些比較久遠的、可信度不能確定的記載中,聲稱歿曾經在雷州展現過所謂“神跡”,因而短暫吸引了大量的信徒。但同時,也正因為這樣的“神跡”太過駭人,雷州的掌權者們開始極力剿殺,最終導致了對歿的信仰活動隻能轉到地下。

而這些神跡,其核心內容正是那些畸形的異化怪物。在一些模模糊糊、語焉不詳的記錄裏,不同的記錄者都提到了,在雷州的某個區域,曾經有許多人親眼目睹了“歿的使者降臨”,並因此堅定地成為這位邪神的追隨者。當然了,同樣的,雷州的國主、領主、夫環們也會竭力掩蓋這個事實。

“也就是說,繭存在的時間比我們想象的還要久遠得多。”岑曠說,“他是從頭到尾就是同一個人呢,還是每次破繭而出的時候,其實已經是另外一個人了呢?”

“對於這種怪物來說,是不是同一人,並不重要。”葉空山說著,拿起了一頁紙,“倒是這段記述,正好能和你看到的記憶對照起來。”

岑曠看了一眼,叫出聲來:“‘神跡’發生在雷州北部的龍綏湖!那不就是我看到的那段記憶嗎?”

這下子兩條線索可以合攏了,岑曠很是興奮。雖然這些古老的記載經過了不知多少輪的刪改、抹殺和掩蓋,但還是可以肯定,在那座位於雷州北部的龍綏湖畔,曾經某一天有很多人親眼見到如同歿展現神力一般——不同種族生靈的恐怖異化。鎮遠侯也得到了這條線索,但他並沒有親眼見到過龍綏湖,所以隻能在想象中重構當時的那驚心動魄的一幕,並且在無意識中用中州的晶嵐湖來替代了龍綏湖的真容。鎮遠侯應該是意識到了,龍綏湖畔的那段曆史,極有可能就是繭在九州大地上的第一次現身。

“我已經第一時間派人傳書給雷州,讓他們迅速查清龍綏湖的詳情,尤其是地理位置。”葉寒秋說,“除了這些之外,邪物司還給我帶來了一個有點意外的消息,可惜用處不大。”

“什麽消息?”岑曠問。

“歿的忠實信徒在東陸是非常罕見的,但是經過他們清查卷宗,發現南淮城的監獄裏恰好關著一個,那和當年發生在南淮的一樁舊案有關。”葉寒秋說。

岑曠大喜過望:“太好了!如果能抓緊提審他的話,也許就能找出歿的傳說和真實存在的繭之間的聯係了!”

“所以我跟你說這個消息用處不大。”葉寒秋說,“那個人在牢裏關了超過三十年,雖然生命力足夠頑強,這會兒也已經離死不遠了。邪物司雖然第一時間知會南淮城把這個人從監獄裏弄了出來,又找了大夫給他治療,但他身體太過虛弱,神智已經迷糊,什麽都問不出來了。”

岑曠大失所望,但過了一會兒,忽然眼睛一亮:“他還能多活幾天?”

“刑部在這方麵的手段多得很,假如隻是要讓一個人不斷氣,讓他再多活半個月一個月大概都不難。”

“那我現在就動身去南淮!”岑曠大聲說,“既然他不能回話,我就自己從他的腦子裏讀出來!”

“你最近連續使用讀心術,如果再要長途奔波,我怕出什麽岔子。”葉空山說著,望向葉寒秋,“有沒有可能把那個人運到青石城來?”

葉寒秋搖搖頭:“那個囚犯的身體虛弱已極,隻怕上路就會死。即便不死,運送他也要很小心,路上會走得極慢,難免生出變數來。”

葉空山撇撇嘴:“沒辦法了,隻好由我老人家親自把這個笨蛋護送到南淮去。”

“旅費不能給你太多。”葉寒秋居然一口應允,“手頭錢多了,怕你去偷偷喝酒。”

這一路行程確實相當辛苦,畢竟讀心術對精力的消耗遠非其他尋常秘術可比。本來如果坐馬車過去倒是可以節省體力,但馬車畢竟太慢,岑曠堅持要騎馬,而且每天都早早出發,深夜才歇宿。

所以葉空山隻能一路跟隨,盡量照料著她。眼看著岑曠臉色蒼白,眼睛裏都是血絲,雙頰也似乎瘦削了不少,葉空山居然收起了日常慣有的各種狗嘴吐不出象牙,而是沿路包辦了從住店到準備飲食等所有雜事,盡量讓岑曠到了客棧就能什麽都不管呼呼大睡。

“真是對不起,我知道你經常說辦案不能把自己的命搭進去,但是我如果不這麽拚命的話,總覺得心理不夠踏實。”這一天夜裏,岑曠用葉空山打來的熱水泡過腳之後,有些抱歉地對他說,“其實你對這個案子並沒有我那麽上心,卻要陪著我那麽辛苦。”

“我不管你,還有誰能管你呢?”葉空山輕輕笑了一聲,“正好最近吃得太胖,就當出門跑跑路減點油脂好了,那天胡笑萌跟我說,肉吃得太多了要折壽,我覺得他不是開玩笑。”

岑曠不說話了。她知道葉空山的脾氣,總喜歡在無關緊要的事情上自吹自擂,但遇到正經事反而不愛表功。何況,以兩人這些年來的默契,也不需要說太多。

是啊,無論怎麽樣,我是笨也好是聰明也罷,你是善人也好是混蛋也罷,在這個世上,我們總會互相照料的。岑曠閉上眼睛,聽著葉空山為她吹熄蠟燭和關上房門的聲音,內心一片靜謐,很快睡著了。

第二天午後,兩人來到了南淮城。南淮是宛州最繁華的城市,遠不是土裏土氣的青石所能比的,但岑曠沒有時間去遊覽風光,和葉空山一起徑直去了衙門。靠著葉寒秋的名頭,兩人得到了殷勤接待,各種文書手續也大大簡化,很快地,岑曠就見到了那個離死不遠的老囚犯。

這名囚犯入獄時不過二十歲,現在被關了三十年出頭,也還僅僅就是五十多一點的年紀,但看上去卻像是個七八十歲的老翁,幾乎隻剩下了一把骨頭。岑曠一向知道囚犯們,尤其沒有關係疏通的囚犯們在牢獄裏可能享受到的待遇,對此也並不感到奇怪,反而有點佩服此人的生命力頑強,竟然苦苦挨了三十年還沒死。

葉空山把閑雜人等都趕出去,在門口守著,讓岑曠可以在安靜勿打擾的環境裏侵入這個老人的記憶。老囚犯經受了三十年的折磨之後,精神世界已經相當脆弱,很多記憶也許已經無法找回,剩下的也可能混亂而充滿錯謬,進入他的腦子是一件相當危險的事。但岑曠絕不會因為這些危險而放棄,所以葉空山根本不勸也不多話,隻是盡力為她創造足夠寧靜的周邊條件。

岑曠在老人所躺的病床邊坐下來,左手的食指、中指放在自己的額頭上,右手相同的兩根手指搭在老人的額頭,閉上雙眼,開始施展讀心術。十分鍾後,她重新睜開眼睛,表情十分沮喪。

“怎麽了?失敗了?”葉空山問。

岑曠“嗯”了一聲:“這個人……在牢裏的三十年,經曆了太多常人難以想象的痛苦,他的精神幾乎已經被摧毀了,要是換成別的人,恐怕不死也早就自殺了。但是很奇怪,在他的內心深處,同時又有著一種一定要活下去的堅定的執念。痛苦和執著混雜在一起,讓他的精神世界充滿了極強的斥力,我現在狀態不是最好,隻能侵入到表層,根本無法深入。”

“一定要活下去的堅定的執念……”葉空山重複了一遍,“大概就是他對歿的信仰吧。雖然肉體上遭受了長久的痛苦,但他還是想要活下去,也許是為了活著看到歿重臨大地、帶走他們這些信徒?”

他接著說:“既然這樣,就別再試了,我們還有其他的路可以走。今天先在南淮城休息一夜,明天我雇輛馬車,慢慢回去。”

“不,應該還有辦法。”岑曠的臉上現出了一種倔強,“你還記得我們倆一起辦的第一件大案子嗎?不是先前那些偷雞摸狗的小事。”

“第一件大案子?鬼嬰案嘛。”葉空山記性很好。就在岑曠被分配給他做徒弟不久,兩人遇到了一起恐怖的殺人以及剖腹自殺的血案,案件的線索指向了傳說中的邪術“鬼嬰”。在葉空山的指導下,岑曠運用讀心術讀取到了一些關鍵的記憶,最終解決了這個案子。

“那一次,對方的記憶世界也很難把握,結果我受你啟發,找到了一個小偏方,你還記得是什麽嗎?”岑曠問。

葉空山歎了口氣:“當然記得。酒。你是一個根本不會喝酒的人,但酒精對你的精神力卻有著異樣的刺激,會讓你的讀心術更加銳利。但是喝酒會更加傷害你的身體,你確定要這麽做嗎?”

“我一定要這麽做。”岑曠看著葉空山的眼睛,毫不退讓。

“我去買酒。”葉空山轉身出門。

酒確實有用。雖然頭很暈,雖然嗓子辣辣的,雖然肚子裏感覺難受,但岑曠終於闖入了這個老囚犯的記憶。

她之前已經熟記了這個老人的案件詳情。大約三十一二年前,十多個異鄉人以各種假冒的身份進入南淮城,在一間貧民區裏的便宜客棧集會。碰巧那段時間南淮城的捕快們在全力搜捕一名做下了不少大案的獨行大盜,正是全城戒備草木皆兵的時候,於是在各種警備盤查的過程中注意到了這個集會。

他們很快摸清了這幫人的底細:這些人是雷州一個叫“歿”的神明的信徒,來南淮城是為了他們三年一次的例行聚會。經過監聽,證實這些人就是單純的熱忱信仰,聚會也隻是為了交換三年間尋找“神跡”的成果,既不會搞出什麽危險的事端,也不會行騙斂財。

至於那個什麽“歿”,根據查證,是雷州民間一些愚民信奉的邪神,聽說在雷州也就是接近於單純的恐怖傳說,也並不像過去那些曾經在南淮興風作浪的邪教團體那麽難纏。

因此,捕頭放鬆了警惕,隻留下一名捕快日常監視,以防萬一,把其他的人手都調去繼續尋找那位獨行大盜。沒想到,就在人手都撤走後的當天夜裏,有人襲擊了這些異鄉人,十五個人被殺死了十四個,隻有一個幸免於難,就是此刻躺在病**神誌不清的這位名叫盧七的老人,不過當時他還是個二十歲的年輕小夥子。

讓岑曠格外在意的是,雖然凶手最後沒有找到,但根據仵作驗屍,這十四個死者都是死於秘術襲擊,這讓她一下子就想到了青石城的那個中年女子。她有一種直覺,當年殺害十四個歿信徒的人,和這位女秘術師是同一個來路,也就是說,這背後可能藏著一個組織,對繭與歿的事情相當關心,而且掌握的信息也比那些信徒們更多。

遺憾的是,凶手沒有被抓住,唯一的幸存者盧七也完全形容不出對方的長相,因為他根本沒有看到人影,就被秘術擊昏了。他的傷勢很重,敵人大概以為他當場斃命,也就沒有補上一擊,就這麽讓他僥幸撿回一條命。

更有趣的是盧七被收監並一直關押到現在的原因。按理說盧七本來也是受害者,何況同行十五人確實沒有做任何違法亂紀的事情,朝廷雖然一直對邪教小心提防,但也不能因為這些人信奉一個雷州的遙遠神明就在他們沒有犯事的情況下對他們判重罪。因此,當盧七將養了一個來月,傷勢漸漸痊愈之後,衙門隻是裁決他“滋事尋釁”,判他去做三個月修葺南淮城牆的苦工,說白了是為了讓他償還之前養傷時的醫藥費和夥食費,因為這些歿的信徒實在是兜裏沒錢。

但無巧不巧,在工地上,盧七被另一個苦役犯認了出來,原來這並不是他第一次來南淮城,五年之前,他在南淮一家木匠鋪裏當學徒,因為晚間加班時偷懶被店主責打,怒而還手,將店主推倒在地上,腦袋磕在了扔在地上的一個刨子上,刨刃正好插入後腦勺,當場斃命。盧七趁夜匆匆逃離南淮,沒有被抓住。沒想到時隔五年,當年曾同在木匠鋪當學徒的另一個少年人也犯事被判苦役,並在工地上認出了盧七。

盧七想要再次逃跑,但一來身上戴著鐐銬,二來傷勢初愈伸手不變,不但沒有逃掉,反而在翻牆時摔了下來,摔斷了腰。他犯事時隻有十五歲,還未成年,況且隻是誤殺,所以沒有被判死刑,又因為腰傷無法服兵役,所以被扔進牢房裏監禁等死。人們本來以為他關個一年半載就會死在獄裏,但誰也沒料到,他竟然像一隻蟑螂一樣,在那樣惡劣非人的環境裏堅持著不死,一直到現在。

從這個人一生的遭遇,就能推想出他的精神世界有多麽黑暗,多麽不穩定,更何況在這樣的瀕死之際。雖然借著酒精的幫助成功侵入了,岑曠還是萬分小心,生怕遭到突然的傷害。

盧七的記憶此刻已經片片碎裂,就像是殤州西南部的冰炎地海,四處噴湧著如岩漿一般的灼熱的精神碎片,那是他這一生中種種恐懼、憤怒、仇恨、憎惡等等激烈情緒的最終幻化,一旦被這些情緒卷入,岑曠的精神就可能被吞噬、融化。岑曠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探險家,就像天然居的邢萬裏那樣,獨身跋涉在冰雪和熔岩交錯的惡魔之域,但對於自己究竟要追尋什麽,卻並沒有很清晰的概念。

她闖入了幾個記憶碎片,卻沒有得到太多有價值的東西。她看到了盧七的童年時代,這個出生在越州鄉下的孩童,父親是一個替有錢農場主養香豬的豬倌,後來被發了狂的香豬用獠牙直接頂穿了肚腸而死——香豬是戰爭年代被越州南蠻用來當坐騎的強壯生物,遠非日常養來吃肉的家豬能比。她看到了盧七在南淮城當學徒的日子,從十二歲到十五歲,三年間挨了無數的打,渾身上下總有新鮮的淤青,而且每天吃不飽飯,以至於到廚房偷吃成為他的每日必修。她看到盧七被關在南淮大獄裏,每天被給兩瓢髒水和幾個發臭發餿的窩窩頭,他從一開始的咬牙閉眼、捏著鼻子硬吞下去,到後來完全麻木,仿佛味覺已經完全喪失;至於獄卒時不時地侮辱毆打,他更是默默承受,既不反抗也不求饒。

雖然盧七是一個和岑曠毫不相幹的囚犯,但這樣陰暗的人生記憶還是讓她心裏一陣一陣地不舒服。好在最終她碰上了一段有用的記憶,這段記憶牽扯出了歿。

那是十六歲的少年盧七,逃離宛州之後,在雷州畢缽羅港做裝卸工,每天要挨很多鞭子,就是在那段時間,他結識了一位歿的信徒,那位信徒告訴他,他所受到的苦難折磨並不是孤例,因為九州原本就是這樣一個汙穢黑暗的世界,而世人偏偏還要粉飾太平,硬是給這樣的人間地獄塗抹上虛偽的亮色。而偉大的、誠實而不作偽的歿,就是要去除掉這些虛假的外皮,讓世界回歸本來的麵目。

“泥土永遠不會變成星辰。”這位信徒對他說,“讓九州重新展現出泥土的顏色吧。”

所以這些歿的信徒,還真是在期盼著歿逃脫星母的囚禁然後毀滅大地呢,岑曠想。他們並不借著這樣的末日傳說去騙人追隨他們以便騙財騙色,而是單純懷著期待的心情等待著九州的末日,也不知道該說是一群瘋狂的人呢,還是一群絕望的人。盧七大概就是想要親眼看到這個他所痛恨的世界被歿終結,才頑強地多活了三十年吧?

不過,那是幾年後的事,幾年前在畢缽羅港賣苦力的盧七,對這個說法並沒有輕易采信。

“我以前在南淮城當學徒,聽說以前南淮最流行各種這個神那個神的。”盧七說,“我哪兒知道你是不是就是想騙我點兒錢?如果想騙錢,你最好趕緊走,我要卸完今天的貨,才能買得起幾個饅頭。”

信徒詭秘地一笑:“不。我們從來不需要通過欺詐的手段去賺錢,錢對我們來說,無非是維持身體不朽壞的最低程度的需求而已。我們隻是想讓有緣人和我們一起等待神跡,一起看到這個世界應該有的樣貌。你如果不願意相信,我絕不會勉強你。”

這段記憶到這裏就結束了。岑曠重新飄**在冰霜烈火的空間中,心裏有些疑惑:為什麽這些信徒會對所謂“神跡”那樣篤信不疑,僅僅是因為那些變異的人嗎?但是僅僅是身體上的變異,就一定是歿的傑作嗎?為什麽不能僅僅是個巧合?

她總覺得,雖然親眼目睹過那些異化後的可怕軀體,她見到的時候也難免在心裏產生妖魔鬼怪的聯想,但一定要就此斷定此事符合歿的神話,認為這就是六族在重歸所謂的“最初形態”,恐怕還是有些牽強。

一定還有其他的證據,也就是信徒們口口聲聲追逐的“神跡”,一定還有比那些長出翅膀的河絡或者長出鮫尾的誇父更加能讓他們五體投地的東西。

周圍的“熔岩噴發”越來越強烈,岑曠知道,那是盧七正在一步步走向死亡。無論他的信仰有多麽強烈,求生的欲念有多麽執著,終究還是脆弱的凡人之軀,更何況還經曆了三十年的痛苦折磨,此刻已經無法再支撐下去。

岑曠估算了一下,自己大概隻剩下再看最後一段記憶的時間了。她有可能能看到一段十分有用的記憶,也有更大可能隻能看到一段無關緊要的。這樣反倒好,沒有什麽可猶豫的了,岑曠埋頭衝進了距離自己最近的一段記憶。

眼前仍然是一片烈焰,就仿佛還在剛才的幻境中沒有動,但岑曠還是能意識到,這裏的確是一段新的記憶。再仔細觀察周邊,確實和那些冰雪與火焰的組合不同,現在正在燃燒的,是一大片望不到邊際的森林。

是什麽地方的森林火災嗎?岑曠有點納悶。但仔細一看,這座燃燒的森林有很多與眾不同之處,首先是每棵樹都高得嚇人,一般在東陸常見的以高大著稱的鬆樹,高度也就在十餘丈或者不到十丈,但這裏的樹木,幾乎每一棵都遠遠超過了這個高度,抬起頭來根本看不見樹頂。

其次,火焰隻在高處燃燒,燒掉的都是二三十丈高以上的枝葉,下方的樹枝、樹葉、樹幹都完全不受影響,就好像高處和低處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材質。

這樣的燃燒方式,讓岑曠感覺到,似乎自己正走在一片普普通通的樹林裏,隻是天空在燃燒,燒出了一片遮蔽一切的火焰之幕。這是她生平絕對沒有見過的景象,但卻隱隱有些熟悉,似乎是在哪裏見到過類似的描述。

她一麵努力回憶,一麵向前走,很快追上了在森林裏行走的另外一群人,那群人當中就有盧七,此刻看上去正好是個二十歲上下的青年,已經完全成年了。岑曠猜想這段記憶應當距離他在南淮城被捕沒有太久。

她跟到人們身邊,正聽到一個盧七的同伴感歎說:“雲州真是太不可思議了,無論是東陸還是北陸,甚至於是在雷州,永遠不可能看到這樣的景物。”

雲州!岑曠聽到這兩個字,立刻回想起來了。這裏是雲州!這片燃燒著的森林,就是雲州的奇景之一:火焰森林。

雲州是九州大陸的神秘之土,陸地上和雷州接壤之地全部都是劇毒瘴氣繚繞的沼澤,海岸線附近則氣候極端惡劣,常年風暴不斷,還有能吞下一切大型海船的大漩渦,曆史上能活著進入雲州的人寥寥無幾。

岑曠一直很崇拜的一位曆史上的傳奇人物,就是為數不多能活著進入雲州然後再活著回來的冒險家之一,那就是傳說中的羽族箭神雲滅。雲滅曾在年輕時出於機緣巧合進入雲州曆險,後來口述過一些他在雲州的所見所聞,被他的夫人風亦雨整理成文字,也算是後人窺探雲州秘密的寶貴資料。

這當中就有一段記述提到了火焰森林。按照雲滅的說法,火焰森林裏的樹種,都有著極其旺盛的生長能力,從種子入土的那一刻起就開始片刻不停地瘋長,一直到軀幹高聳入雲、養分不夠用了為止。到了這種時候,為了保住整棵樹不至於因為缺乏養料而枯萎,樹頂處多餘的枝葉就會自動燃燒起來,化為含有肥料的草木灰,重新為自己的母體補充養分。所以整座火焰森林一年四季都火光衝天,黑煙蔽日。

眼下這段記憶的場景,毫無疑問就是雲滅所說的火焰森林了。

所以說,盧七和他的同伴們來到了雲州。在這裏能找到什麽呢?岑曠知道,自己肯定沒有足夠的時間等到盧七和其他信徒去到下一個地點了,她隻能盡量跟緊一點,希望能盡可能地多聽到哪怕是一句半句有用的對話。

“到了那裏,真的能找到嗎?”這是盧七開口問身邊一位大約五十來歲年紀的老婦人。這個婦人看身形和走路步態就知道並沒有練過武,隻是一個普通人,但竟然能掙紮著來到很多知名探險家都接近不了的雲州,可見信念之堅定。

“哪有那麽容易?”老婦人微笑著回答,“神的蹤跡如果是那麽輕易就被找到的,怎麽能稱之為神?”

“如果找不到的話,那豈不是白來一趟?”另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說,“我們可是冒著淹死的危險撲進大漩渦,才能進入雲州的啊。”

“追隨神的腳步,永遠都不會有什麽‘白來’之說。”老婦人回答,“歿會看到我們的虔誠,當這個世界再度毀滅並重生的時候,我們會作為歿的仆人回到最初的形態,獲得永恒的榮光。”

岑曠聽得眉頭直皺。她又一次聽到歿的信徒提到了世界的重生,這到底是什麽意思?九州大地會在一團火海中化為灰燼,然後重新誕生出嶄新的天地嗎?這些信徒冒死來到雲州又是為了什麽,是想要尋找證據嗎?

想到這裏,她隻覺得心髒猛地跳動了一下。證據?難道雲州真的藏著什麽古老的遺跡,能夠證明歿和星母的爭鬥不是虛妄,能夠證明世界真的因此而被抹殺並重生過?

“反正,隻要你能讓我看到證據,我就相信你所說的所有的一切。”盧七咬著牙說,“我是個活著也沒有什麽意義的人,是個根本就不該被生下來的廢物。但是,為了能看到這個世界有完蛋的那一天,我拚了命也要活下去!”

火焰高熾,但並不是來自那奇特的樹木,而是來自地下。盧七的生命終於走到了盡頭,精神世界開始分崩離析,即將被烈焰焚燒殆盡,然後被永恒的黑暗所吞沒。岑曠別無選擇,退出了老人的記憶。

在自己的意識和肉體重新結合的短暫瞬間裏,岑曠隻覺得好像身處於一個無限幽深、無限廣遠的空曠之中,不知道自己是在自在地飛翔還是在永無盡頭地下墜。太可怕了,岑曠想,什麽六族的“真正認識自己”“恢複本來麵貌”,原來在這些和繭或者歿有關的事件中,根本隻是微不足道的細枝末節而已。

人類又如何?

羽人又如何?

河絡又如何?

鮫人又如何?

誇父又如何?

魅又如何?

假如大地都不複存焉,這些所謂的“智慧生靈”,是生是死,是這種形態還是那種樣貌,又有什麽關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