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之三、
腳下踩得並不甚穩當,似乎是大地在搖晃,難道是正好回到了某次地震的記憶?仔細一看,岑曠不由得啞然失笑,原來她正身處於一條大船上,腳下踩著的是船艙裏的木頭地板,想來這條船正在航行,那麽船身搖晃自然不足為奇。
岑曠離開船艙,來到甲板上。這是一條巨大的海船,正在茫茫無際的大海中航行,四周看不到海岸和島嶼,也無從分辨具體的海域。不過從船上的各種捕撈工具來看,這艘船應當是出海捕魚的。
過了一會兒,她從水手們的交談中聽明白了,這艘海船並不是要去捕魚,那些捕撈工具,是為了“在海裏找東西”用的,但是具體找什麽,包船的人並沒有明說。但是他們提到了這一片海域,乃是雷州西部遠離大陸的所在,腦子裏裝著豐富地理知識的岑曠猜想,說不定這艘船是要到深水區域采鮫珠。鮫珠是鮫人眼淚的結晶,在有鮫人活動的區域時不時能遇到,倘若碰上質地上佳的,那可比普通珍珠值錢得多。而這條船的目的地,就是有鮫人定居的雷州西部海域,此刻已經很接近了,大概再有兩三天航程,就能到達。
隻是那一片大洋裏既有鮫人,又有危險的遠洋海獸,有時候還有海盜出沒,雖然有可能賺到大錢,卻也是拿命拚來的錢。
鎮遠侯上這種船幹什麽?
岑曠在船上到處亂轉,終於在一處船舷邊找到了鎮遠侯的蹤影。但一眼看過去,她不禁十分意外:眼前的鎮遠侯竟然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人。少年時代的鎮遠侯,相比起後來那位威震九州的大人物,顯得要稚嫩許多,但臉上卻有著一種難以掩飾的飛揚神采,岑曠隻需要看一眼就能判斷出此人心氣甚高,內心有著強烈的欲望。
果然從年輕時就有那種老子天下第一的氣派啊,岑曠想,人類有句諺語叫三歲看老,放在侯爺身上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不過,仔細看鎮遠侯的服飾,雖然剪裁精細,用的繭綢也算不錯,但還遠遠稱不上華貴,腰間的玉佩也隻是中等品質的青玉。她想起鎮遠侯的出身,乃是一個默默無聞的鄉下貴族的兒子,這一身衣服穿戴倒也滿符合他當時的身份。
而在鎮遠侯的身邊,還有四個人。其中兩人垂著手,站立得稍遠一點,從膚色來判斷,應當是鎮遠侯的隨從。另外兩人站得近一些,和鎮遠侯言談甚歡,看來是他的兩個朋友。
鎮遠侯不會無緣無故儲存這段記憶,這兩個人對他應該挺重要的,岑曠想著,著意觀察著二人。其中一個是一個樣貌平凡的男性人類,長得黑黑瘦瘦,滿臉胡茬,看年紀大概有三四十歲,穿著粗布衣衫。他雖然在陪著鎮遠侯交談,卻很注意地保持著距離,神情間帶有幾分拘謹,岑曠猜想可能是一個普通平民和一個貴族——哪怕是鄉下來的末等貴族——交談時,心裏難免會顧念著地位尊卑。
另一個卻是一個滿頭銀發的羽族少年,和當時的鎮遠侯年紀相仿。他的氣質和鎮遠侯正好相反,顯得隨和自在,圓乎乎的臉上隨時掛著溫和輕鬆的笑意。羽族由於體質原因,通常體型瘦長,絕少有胖子,像這個少年這樣臉長得這般圓,已經算是很少見了。
多半和葉空山一樣貪吃如命,岑曠在心裏腹誹道。她看得分明,這位少年的手掌裏握著半張肉餅,看來非但貪吃,還完全不像其他羽人那樣忌諱吃肉。
“所以你放心,隻要將來我成為朝廷的大將軍,一定會和你的城邦結盟。”年輕的鎮遠侯對羽族少年說,“雷州雖然群雄割據,勢力紛亂,但和東陸皇朝的實力還是無法相提並論的。你的城邦如有危難,我一定全力相助。”
還真是鎮遠侯的口氣呢,岑曠想,眼下隻是個在天啟城扔一塊磚頭就能砸中十個的鄉下小貴族,卻已經篤定自己以後會出將入相。但羽族少年卻隻是哈哈一笑:“顧兄,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十分感激,不過麽,你著實不必那麽費心。城邦反正不會是我的,我那些兄長們……你要是願意順手救一下也挺好,不願意就算了。”
鎮遠侯大搖其頭:“翼兄,你還是性情太軟弱了。我嘛,一來是家中獨子,二來父親隻是個拿著最低俸祿的窮貴族,沒什麽好爭的,否則的話,如果有人想要和爭奪權位,我一定會讓他們後悔自己不該生下來。”
“這種事你倒是真的會做。”岑曠又想。
姓翼的羽族少年把手一攤:“你那是胸有大誌,而且本人也確實才幹卓著,當大將軍當領主什麽的都不在話下。我一來沒本事,二來生性疏懶隨遇而安,最怕和別人爭這個爭那個,不然也不會遠遠地離開雷州,更不會到處亂逛跑到這樣有危險的遠航船上。以前我的秘術老師經常罵我:‘以你這樣天生的好體質,好好修煉的話,未必不能成為一個不錯的秘道家,但是我看你這輩子也就隻能當一根朽木。’不過我倒是有點好奇,你先不趕緊去天啟城尋求功名機會,為什麽也會上這條船呢?”
“我和你剛好相反,絕不會隨遇而安,做任何事都會謀劃詳細。”鎮遠侯的表情裏似乎微微摻雜了一點惆悵,“我給父親送完終,變賣完所有的家產,隻要一腳踏入了天啟城,就不會再回頭了。我會像一個上足了機括的河絡時鍾,開始不停地轉圈,別的事情都幹不了啦。所以,在開始追尋我的理想之前,我想要小小地放鬆一下。”
“選擇天然居的遠航船出海來放鬆?”羽族少年笑得更開心了,“你果然不是凡俗之人。這艘船可是要花到三倍的價錢才能雇傭到足夠的水手啊,大海裏的航行可不是鬧著玩的。”
“如果天命注定我要葬身魚腹,那就死了好了。”鎮遠侯說,“連這一關都闖不過去,還談什麽征服九州?”
聽到這裏,岑曠終於可以總結出一些東西了。首先,這艘船並不是出海撈錢,而是天然居的探險用船。天然居是九州一個很古老的組織,從來既不追求權力也不追求金錢,也不像長門僧那樣靠著宗教信仰集結起來。它完全是一個自發的鬆散組織,由許許多多喜歡遊曆冒險的旅行家和學者組成,如果硬要說什麽“信仰”“章程”,那大概就是,天然居的成員信仰天地之間一切新奇美好的事物。而且他們從來不貪圖名利,在著書立說時都喜歡使用“邢萬裏”作為筆名,所以邢萬裏並不是一個特定的人,而是千千萬萬遊曆者的共稱。
所以在岑曠的心目中,相比起殺人不眨眼的天驅、辰月、天羅,相比起追逐金錢的宛州商會,相比起苦哈哈的長門,相比起擁有無數知識儲備卻選擇遠避世人的龍淵閣,天然居算是唯一一個能讓她心生仰慕的組織。
而像這樣相當危險的出海遠行,對於天然居來說也並不新鮮。並不是所有富翁都隻盼著用錢來享受聲色犬馬、用錢來生錢、用錢來追逐權力地位,曆代天然居中都有不少有錢人願意花錢去四處遊曆冒險,或者花錢支持其他旅行者去遊曆冒險。這一艘造價不菲的結實海船,大概就是這樣的富商資助的。由於天然居所追尋的東西都是樂意向他人分享的,坦**光明不需要保密,所以這種船可以讓外人上船,當然需要付船票錢,也算是幫忙分攤一些高昂的旅費。
岑曠很想知道這艘船的具體目的究竟是尋找什麽,是某個神秘的地點,還是某種傳說中的遠洋生物?可惜的是,現在聽到的各種對話片段還沒有人提到。
其次,此時的鎮遠侯剛剛離開家鄉,即將去往天啟城展開他偉大的事業。在此之前,他可能想要最後享受一下自由的時光,所以選擇了上這條船。聽上去,鎮遠侯也不是一個一心隻知道追求力量、追求權勢和勝利的人,他的內心也曾有過天然居的邢萬裏們那樣的單純的熱情。
其三,那個微胖的圓臉羽族少年,是某個雷州城邦的王子。但聽上去他對於繼承領主之位沒有絲毫熱情,也不願和自己的哥哥們因為這件事而起衝突,索性遠遠地避開,四處遊逛,恰好在這一時刻也上了這條船,遇到了鎮遠侯。
這些倒都是一些比較新鮮的收獲,遺憾的是,沒有一條能和繭掛上鉤。到目前為止,這段記憶好像隻是鎮遠侯個人的一段比較單純的美好回憶,卻和繭、邪神等黑暗的事物半點不沾邊。眼看留在記憶裏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很快又要遭到驅逐,岑曠心裏暗暗著急。
這時候,海裏的風浪漸漸大了起來,已經不再適合普通的旅客留在甲板上了。水手們紛紛就位準備抵禦可能到來的海上風暴,鎮遠侯也招呼了他的兩位朋友以及兩名隨從,準備回到船艙裏去。一直沒有說話的瘦臉男人跟在了他身後,卻保持著兩三步的距離,仍然是十分拘謹;羽族少年則留在最後,幾口吃完了手裏剩下的肉餅,這才開步跟上。
岑曠也想跟著幾人一起進船艙,想嚐試最後再多聽他們幾句話,突然之間,眼前黑影晃動,一個身影突然從高處撲下,直直地撲向落在最後的羽族少年。
岑曠悚然抬頭,發現那是一個船上的水手,風浪大起來時爬到了桅杆上麵,似乎是主帆卡住了,他要趕緊取下主帆,以免大風吹斷桅杆。誰也沒想到,他爬上去之後,竟然會猛撲下擊,指縫間閃動著幽藍色的光芒,應該是尖利的毒針之類的武器,直取羽族少年的頭頸。
那一瞬間岑曠猜到了,一定是少年的兄長派出來的殺手。看來即便是少年遠遠離開雷州大陸,躲到了遠洋之上,仍然無法消除兄長們的懷疑。為了爭奪領主之位,什麽兄弟親情,不過是個笑話。
岑曠下意識地想要用秘術擋住那名刺客,卻反應過來自己此刻隻是處在一段記憶裏,什麽也改變不了。鎮遠侯的反應倒也快,已經揮拳撲了上去,但他擅長的是戰略戰術排兵布陣,本來就不是武術名家,看得出來身法雖然不錯,卻談不上特別高明,加上甲板搖來晃去影響了腳步,實在是鞭長莫及。
至於羽族少年自己,反應更加慢了一籌,頭抬起來時,毒針已經到了麵門。眼看他就要被擊殺在當場,刺客的身體卻驀地在半空中停滯了一下,隨即像一個皮球一樣“砰”的飛將出去,聲勢驚人,直接飛躍船舷墜入了大海之中。
岑曠大吃一驚。就在那短短的眼睛都不夠用的一刹那,她用自己的精神力感知得非常清楚:有一道強力的空氣秘術擊中了刺客,在千鈞一發之際把他的身體猛撞出去。這一下不止速度迅猛,力道也是強沛之極,令刺客來不及做出絲毫反應,飛在半空中時,就已經髒腑破裂斷了氣。
當然,若隻是這個拯救的舉動,還不至於讓岑曠太過吃驚。真正令她駭然的是,這股精神力十分熟悉,在若幹天前的夜裏,以及再往前的白晝,她曾經短暫地感受到過好幾次。
——那是繭的精神力!
岑曠急忙回過頭去,看見除了跑到一半的鎮遠侯之外,其他人看上去似乎都沒有異狀。然而,她敏銳地捕捉到,那個黑瘦男人的眼神似乎稍微閃動了一下。不會有錯的,盡管身體四肢都沒有動彈,憑著那陡然銳利的眼神,岑曠也能肯定,那道秘術是這個男人發出來的。
他就是岑曠一直在苦苦尋找的繭的真身。
她想要跑上前去再仔細觀察一下繭的形貌,但時間已經不允許了,整個記憶世界又開始折疊翻卷。岑曠不敢再吃一次苦頭,隻好選擇了退出這段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