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之二、

第二段記憶所處的環境非常陰暗,天空中雖然有太陽,卻被厚重濃黑的雲層遮擋住,隻有一點有氣無力的光線透下來。空氣潮濕陰冷,仿佛重得無法流動,讓人不自禁地呼吸不暢。

我這是在哪兒?岑曠打量著四周。借助著那點微弱的陽光,她能注意到自己正踩在柔軟的泥地上,泥土裏有青草伸出,看來是身處野外,而非像第一段記憶那樣是在室內。她信步向前,透過灰蒙蒙的空氣,隱隱看見四圍都有起伏的山巒,應當是一片山地。

大約走了幾分鍾,前方出現了一座湖泊。湖水暗沉沉的,顏色深綠到接近灰黑,絲毫也不清澈,還能聞到一陣讓人不舒服的淡淡腥氣。鎮遠侯就站在湖邊,眺望著湖水。但不知為什麽,岑曠覺得眼前的一切稍微有些奇怪,作為一段記憶,似乎並不像先前那段書房裏的回憶一樣自然順暢。

不夠自然嗎?岑曠心裏轉過了一個念頭。她繼續往前,也站到了湖邊,看清楚了整座湖的全貌。湖岸的輪廓和岸邊植被的細節看來十分眼熟,岑曠很快想起來,這是中州天啟城與黯嵐山之間的晶嵐湖。之前跟隨葉空山去天啟調查他的父親葉征鴻的死因時,在歸途中,葉空山曾經特意繞道帶她去看過這座湖。

“中州的風物大多以宏偉、大氣、粗糙為主,沒有宛州那樣的細膩溫婉,晶嵐湖就算是難得的好景色了。”那時候葉空山這樣說道。

當時案子已經結束,岑曠在心裏把這趟行程當成了葉空山帶著她的一次小小旅行,對旅途中的一切都印象深刻。不會有錯,這裏的沿岸地形風光和晶嵐湖一模一樣,她甚至於能認出一塊岸邊的大石頭,葉空山在上麵踩到了青苔,腳下一滑跌進了湖水裏,弄得狼狽不堪。

但這就不對了。晶嵐湖一向以風景優美著稱,水質更是清澈透亮,整個湖麵如碧玉般晶瑩,最近上百年都沒有產生過特別的水質變化,不可能變成眼前這樣的晦暗腥臭,仿佛有無數綠色毒蟲溶解在其中一般。

而且,雖然沿岸的近景確實是晶嵐湖,遠處的視野也不對勁,晶嵐湖附近雖然有山,山形和此刻岑曠所見的卻完全不一樣。尤其是晶嵐湖西麵的黯嵐山脈,山勢起伏極大,遠遠望去恍如一排利刃,幹脆利落地切開帝都盆地和楚唐平原,和現在岑曠所見如屋脊一樣的厚實群山相去甚遠。

“果然是這麽回事。”岑曠自言自語著,“這並不是你親眼見過的景色,而是根據旁人的語言描述所重構的想象。”

這樣的虛假記憶岑曠以前也曾遇到過。有些人雖然從未親眼見過某個事物或者到過某個地方,卻會因為對它十分重視、吸收了大量的相關描述,並在自己的頭腦裏進行過許多的認真想象,最後有可能將這樣想象出來的畫麵當成是真實的場景,也存儲在了記憶裏。鎮遠侯肯定是對這座湖十分在意,並對於在這裏發生過的某些事進行過無數次的想象描摹,所以最終留在水晶球裏的並不是幹巴巴的文字資料,而是這樣想象出來的虛幻畫麵。

這樣的記憶,由於讀心術本身能使用的人就寥寥無幾,所以並沒有什麽專用名詞,但岑曠自己把它稱之為“描摹記憶”,是一種再加工過的記憶,雖然是虛假的,卻包含有真實的元素。

因此,這座在描摹記憶中出現的湖並不是真正的晶嵐湖,但顯然鎮遠侯對晶嵐湖的印象非常深刻,因此在進行想象重構的時候,無意中以它為基本模板構建了畫麵。

那麽問題來了,這座湖的真實身份,到底是哪裏呢?

由於周邊的景色是失真的,即便遠處的山型也可能出自鎮遠侯的想象,完全沒法確認一個現實的參照物,岑曠一時間不可能分辨出這裏的真正地理位置。她隻好站在鎮遠侯身邊,想要通過這個記憶影像的言行舉動,來尋找到一些蛛絲馬跡。然而等了好一會兒,鎮遠侯就像一尊雕像一樣,站在原地紋絲不動。

岑曠暗暗焦急。她知道這裏一定發生過和繭有關的重大事件,否則不會如此引起鎮遠侯的關注,但時間不停流逝,她擔心這一次能留在這段記憶裏的時間不多了,而一旦退了出去,下次想要再回到這片湖邊,就完全隻能撞大運了。

正在無計可施,湖裏忽然傳來一陣水聲,開始是在較深的水下,聲音發悶,隨後越來越響,越來越清晰。岑曠醒悟過來,這是水下有什麽東西要衝出水麵!盡管記憶裏的東西並不能傷害到她分毫,她還是下意識地向後退出幾步。

水麵上泛起了無數肮髒的氣泡,好像湖水被煮沸了一樣。水麵破開,從湖水裏鑽出了幾個濕淋淋的身影,一步步走上岸來。

表層的湖水落到地下後,岑曠看清楚了這幾個身影的模樣。她隻覺得自己的血液都要沸騰了——假如精神世界裏也有血液的話——手卻止不住地在發抖。

這是一群身體異化了的怪物!和之前青石城的那些死者一樣的異化怪物!

岑曠呆呆地看著這些怪物。它們真的就和青石城那個噩夢般的斂房裏的屍體們一樣,混雜著不同種族的特性,卻又都分外醜陋扭曲。其中塊頭最大的那一個,明明是誇父族的巨人體格,卻偏偏沒有雙腿,而隻有一條碩大無比的鮫尾。這個怪物雙目血紅,大張著血盆大口咆哮著,由於無法站立,隻能在湖岸邊的爛泥裏拚命掙紮,泥水飛濺,讓岑曠想到了在書裏讀到過的海洋裏的大鯊魚。

“啪”的一聲,一個東西落在了岑曠身邊。她仍然是下意識地向旁邊閃避,定睛一看時,心裏一陣惡心。那是一個身材矮小的河絡,身上卻長著鮫人一樣的鱗片,看上去就像是惡性皮膚病,背後更是令人汗毛倒豎地長著一對歪歪斜斜的棕紅色的肉翅。這對肉翅居然真的有那麽一點點飛翔的功效,卻又隻是一點點,所以這個混合了河絡、羽族、鮫族三族特征的怪物,此刻就像是一隻發了瘋的公雞,在湖岸邊蹦蹦跳跳,偶爾能騰空飛起來幾尺高,然後重重摔落在泥裏。

“我真的想吐了,”岑曠想,“如果這些異化的怪物都是繭製造出來的話,那這個繭可真是足夠邪惡,足夠變態。倘若繭和雷州傳說中的邪神歿之間有什麽關聯的話,這個歿也絕不是什麽好東西。”

不過這會兒顧不上惡心什麽的,岑曠告訴自己,當務之急是弄明白這段記憶意味著什麽。如果自己之前的推斷沒錯,那麽眼下正在經曆的這一幕場景,雖然是虛假的,但卻是鎮遠侯根據真實資料自己想象的。也就是說,在九州大地上的某一個時間點,曾經存在著這麽一座湖,湖裏也真的出現過這種異化的怪物。

問題就是,到底是什麽時間,到底是哪一個地點。

她偏頭看看鎮遠侯。那個記憶中的幻象眉頭緊鎖,似乎是被這些畸形的怪物勾起了許多思緒。鎮遠侯戎馬一生,見多識廣,自然不會被這些表麵上的汙穢可怖嚇倒,但岑曠無法猜到他心裏的憂慮到底是什麽。歿的神話雖然看上去很是唬人,但畢竟不過是流傳於雷州本地的傳說,而且能接受這個邪神的雷州人畢竟也隻是占很少數,為什麽會讓鎮遠侯那麽在意?

岑曠站在鎮遠侯身邊,揣摩著這位已經死去的傳奇人物的內心世界,不知不覺忘記了時間的流逝。直到身上莫名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她才猛醒過來:糟糕!這一段記憶開始驅逐她這個外來入侵者了。

果然,不管是那座真假混淆的不知名的湖泊,還是遠處的山巒,還是湖邊的幻影,都像是被打翻了的顏料一樣,混染在一起。固有的形狀、線條、顏色全都雜糅起來,化為一片色彩斑斕的混沌。而岑曠所感受到的不隻是最初的那種寒意,還有烈火灼燒般的熱燙,刀鋒切開骨頭一樣的痛楚,靈魂被抽離似的麻痹和心悸,那是這段記憶包含的精神力的凶猛反噬,就像是有千軍萬馬圍住了孤獨的岑曠,要把她剁成肉醬。岑曠凝聚起自己全部的精神力量,奮力從這精神的漩渦中辟開一條通道,衝了出去。精神回到肉體的一刹那間,她隻覺得天旋地轉,眼前金星直冒,險些暈過去。

葉空山扶住了她,把她的身體平放在**。過了好一陣子,岑曠才覺得呼吸通暢了一些,狂跳的心髒也漸漸平緩下來。她慢慢睜開眼睛,勉強衝葉空山一笑:“不礙事。我剛才在一段記憶裏逗留得太久,引發了精神力的反噬,但並沒有受到什麽傷害。隻是為了逃出來,我的精神力損耗太多,大概至少得休息個五六天才能再次進入記憶球了。”

“不要緊。最重要的是人沒事。”葉寒秋說。葉空山的臉色看來是也想說差不多的話,但哥哥既然已經說完了,他反而擺出一副無所謂的姿態。不過這樣口是心非的嘴臉岑曠見過的次數太多,並不會因此生氣。畢竟這廝的額頭上隱隱能看到一些汗珠,可見剛才還是有些緊張的。

“到底是什麽記憶,讓你這麽沉迷?”葉空山一麵問,一麵給她倒了一杯不冷不燙的熱茶。

岑曠把先前記憶中的所見所聞講述了一遍:“所以說,我們一定要找到那麽一座湖,湖裏曾經出現過各族生物變異的情景。那絕對不是一個孤立的事件,而是可能直接和繭的來曆息息相關,不然鎮遠侯不會對那個場景進行反複想象,以至於形成了那一段逼真的描摹記憶。”

“我立刻安排人去查找。”葉寒秋說。

於是在接下來的幾天裏,岑曠無事可做,隻能每天待在公館裏休息,這讓她有點兒想起前段時間被鎮遠侯軟禁時的經曆。同樣的無所事事,同樣的好吃好喝伺候著,當然這一次她好歹有人身自由,肯定比被軟禁要強出許多,但是對於勤勉的岑曠來說,不工作就會覺得閑得發慌,好像骨頭正在生鏽。

而且她還惦記著袁圓的死因。根據事後的查驗,袁圓應當是在公館裏被人偷襲後詐死,然後一路跟蹤著刺客到了“迷宮”,在那裏搶回水晶記憶球,但自己也重傷不治。但是到底是什麽人偷襲了他,至今仍沒能找到,唯一能確定的是,那也是個秘術高手,因為袁圓身上的各處輕重傷口都是秘術造成的殺傷,而非普通刀劍兵器。

“你真是一輩子的勞苦命!”葉空山嗤之以鼻。

“反正……不幹活我就總覺得不自在。”岑曠說,“雖然我暫時不敢再運用讀心術,但是體力沒什麽問題,我也可以去衙門啊書院啊之類的地方去翻翻書。”

葉空山白眼一翻:“刑部葉大人一聲令下,眼下青石城至少得有幾萬人在幫我們查找資料,多你一個能頂什麽用?反倒是你這個笨蛋一旦工作起來又會擺出一副忘我投入的德行,幾個夜班加下來,眼睛腫得像被人揍了,還能有充沛的精神力去施展讀心術嗎?為了撿芝麻丟掉西瓜,不知輕重!”

“哪兒有幾萬人?最多也就兩三百個……”岑曠灰溜溜地反駁,心裏卻也承認葉空山這番誇張的說辭不無道理。刑部葉大人發話了,青石城的大中小吏們是一定會玩命地去幹活的,確確實實是多自己一個不多,少自己一個也無妨。反倒是讀心術這玩意兒,別說青石城了,找遍整個宛州說不定也隻有自己能使,為了一些苦力活影響了讀心術的施展,那簡直是比撿了芝麻丟了西瓜還要愚蠢。

“我又給你弄了幾本你喜歡的破爛小說。”葉空山扔過來幾本書,“放鬆一下。”

岑曠聽話地放鬆,讓頭腦沉浸在江湖大俠的情情愛愛嘰嘰歪歪中。看了一天的小說後,仍然沒有人能查到和那座湖有關的信息,眼看著夜色已深,她隻好很不情願地吹滅蠟燭,上床睡覺。但還沒有睡著,門就被敲響了,敲門聲很熟悉,是葉空山。

葉空山雖然日常嘴損,但分得清輕重緩急,絕不會在她就寢休息後故意惡作劇,現在來敲門,一定是有正經事。岑曠連忙穿上外衣,打開門,門口果然站著葉空山。

“那座湖還沒有找到,但是關於塔弗亞城邦的舊事,有了一些重要的發現。”葉空山說,“我如果不過來第一時間叫醒你,你明天肯定會抱怨一天。”

“我正好還沒睡著。”岑曠跟著葉空山來到公館裏一間寬敞的房間,這裏被葉寒秋派人辟出來作為三人的臨時會議室。葉寒秋已經在那裏等候了。房間裏燈火通明,點心茶水早已備好,讓岑曠不自禁地有些羨慕:果然當官的人做什麽都方便。

“那個被定性為‘叛亂’的羽族村子,果然背後大有問題。”葉寒秋說,“所謂的叛亂根本就是憑空捏造,是塔弗亞城邦領主屠村滅口的借口。”

“屠村滅口?”岑曠一怔,“為什麽要滅口?和歿有關嗎?和邪神作祟有關嗎?”

葉寒秋的回答大大出乎岑曠的意料:“不,並不是什麽邪神作祟,而是和羽族千百年來的貴族平民之分有關。”

羽族的貴族平民之分?岑曠簡直覺得一頭霧水。怎麽會和這個概念拉扯上了?

岑曠雖然不是羽人,但一向博覽群書,對於羽族的社會形態也有不少了解。在九州各族中,貴族和平民之間矛盾最大、關係最複雜的就是羽族,這和羽人的飛行原理有關。羽人的羽翼,從外形上來看似乎是血肉之軀,和鳥兒的翅膀相仿,但實際上是靠感應明月的力量之後,由自身的精神力凝結而成的,精神力一旦消失,羽翼也會消散。並且,不同的羽人之間,飛行能力也千差萬別各不相同,有的羽人完全無法凝翅起飛,大多數羽人一年隻能在七夕這一天起飛,因為這一天明月距離大地最近,月力最強。另外有較多數量的羽人可以每月起飛。能夠每天起飛的羽人,隻占全族人口的十分之一不到;能夠隨時起飛的更是萬中無一,這樣精英中的精英,曾經在戰爭年代組成令異族聞風喪膽的“鶴雪團”,在觸不可及的雲霄之上用弓箭射殺敵人,留下了無數近乎神跡般的傳說。

而影響羽人飛行能力的一大關鍵因素,就是血統。飛行能力是可以一代代隨著血液傳給後人的,而且越是擅長飛行的男女相互結合,越有可能誕生更加能飛的後代。這就造成了羽族社會裏的一道天然的血緣鴻溝:擅長飛行者逐漸形成了貴族階級,彼此通婚,保證血統的純淨;不擅長飛行者成為平民甚至於某些時代的賤民,隻能在一年中的絕大多數時間裏,仰望著天空中飛翔的貴族們,喟然嗟歎。

和人類社會的高低貴賤隻具備財富和地位上的意義不同,羽人們貴族和平民的隔離分化,是保護整個種族的軍事根基。羽人天生骨質中空,肌肉力量不如人類強,更遑論和天生巨力的誇父族相抗衡,即便是身軀矮小的河絡族,單輪力量和抗擊打能力也勝於羽人。因此,羽族在曆史上和異族對抗,最大的倚仗就是他們的飛行能力。貴族之所以地位如此之高,就是因為能在戰爭年代利用自己強大的飛行能力來保衛國家,保衛城邦,保衛族人;貴族階層之所以和平民階層有那麽深的隔閡,尤其是通婚幾乎不可能,也是因為一旦血統不純,飛行能力就會減弱。

這些東西,岑曠在書裏讀到的時候曾經歎息不已。她自然是十分不喜歡這種把同一族的人硬性劃分出高貴和卑賤的做法,但是假如站在羽族的立場上,不這麽做似乎也沒有更好的辦法。當然了,完美的解決方案肯定是雙方雖然互不通婚但卻能相互尊重,但是那樣不符合人性,不符合智慧生靈天性中的欲望和攫取,隻能存在於美好的幻想之中。岑曠不是社會學家也不是政客,稍微多想一點兒就會覺得頭疼,索性也不多想了。

但她實在意料不到,在這起看似虛無縹緲的邪神、怪物、異象的案件中,會扯出來如此現實的東西。

“領主屠村的起因,是若幹天前發生的一起飛行事件。”葉空山向岑曠轉述他已經閱讀過的資料上的內容,“當時正好是七夕,也就是羽族一年一度的起飛日,羽族中十之七八的平民都隻有在起飛日才能獲得短暫的飛行能力。也就是說,對於那個由平民階層構成的小村子來說,那是他們一年隻有一次的特殊日子。但是就是在這樣一個狂歡的節日裏,有一些貴族子弟去了那裏。”

岑曠一下子就明白了:“貴族見到平民飛行,肯定要嘲笑連連吧?這一下子,就會鬧出事情來了。”

“沒錯。”葉空山點點頭,“那幾個貴族子弟,也就是十多歲的小毛孩,因為起飛日這一天月力最強,他們也能飛得更遠更久,所以從城邦的都城安葉城一路飛到了靠近邊境的地方——塔弗亞是個小城邦,領土麵積並不大。然後幾個孫子飛累了,看到了那座村莊,想要進去弄點吃的,正碰上幾個無翼民的小孩。”

所謂無翼民,就是羽族飛行能力中的最底層,因為自身的缺陷,要麽感應不到月力,要麽感應到月力也無法凝翅,終身都不能飛行。不必細講,岑曠很容易就能想象到,幾個自恃高貴的純血統貴族小孩,遇到一輩子隻能在塵埃裏仰望天空的無翼民小孩,會是怎樣的一番情景。這樣的想象讓她心裏像是硌了一塊小石子,非常不舒服。

葉空山的講述倒是依然平靜:“你可以想象,那幾個無翼民少年被百般折辱,但又深知平民階層和貴族衝突的下場,除了忍氣吞聲之外,別無他法。根據記錄,有兩個無翼民身上還有傷口,當然隻是輕微傷。”

“如果他們根本沒有還手,又怎麽會鬧出事情呢?”岑曠微微皺眉,“別說是輕微傷了,就算貴族打死一兩個平民,在羽人社會都不算什麽,更何況是在雷州那樣的地方。”

“是啊,本來事情應該就那麽過去了的,那隻是在羽人的世界裏循環過無數次的小插曲,根本無足輕重。但後續的發展就相當有趣了。當那幾個貴族少年填飽了肚子、又舒暢了心情,正準備離開村子飛回到安葉城的時候,那幾個無翼民忽然追上他們,叫住了他們。你猜他們要幹什麽?”

“你不是說他們沒還手嗎?”岑曠的眉頭皺得更緊,“難道是當時沒有發作,事後卻越想越氣,終於決定去報複?”

葉空山詭秘地一笑:“報複?不,不是報複,而是挑戰。”

“挑戰?挑戰什麽?”

“他們要和貴族們比賽飛行。”

岑曠的眼睛一下子瞪圓了:“開什麽玩笑?無翼民和貴族比飛行?比跑步摔跤還差不多吧?”

“不是開玩笑。真的就是比飛行。幾個無翼民肯定是剛才被侮辱得太厲害,這會兒再去挑戰,說話的口氣也十分不善,惹怒了貴族少年們,於是真的答應了比試飛行。但是結果出乎意料。”

“難道那幾個無翼民忽然間會飛了?”岑曠覺得難以置信。

葉空山抬手向空中比畫了一下:“非但突然一下子會飛了,而且飛得極高,速度極快,貴族小孩既追不上他們的速度,也遠遠接近不了他們所能達到的高度。這一場比試,以貴族們的慘敗告終。”

岑曠搔搔頭皮:“這可真是奇怪了。明明不會飛的無翼民,突然能飛了,而且比貴族的飛行能力更強。那後來呢?又發生了什麽,才會讓領主這樣痛下殺手。”

“什麽事都沒有發生。就這一場飛行比試就足夠了。”葉空山說,“仔細想想,尤其你讀書那麽多,對羽人的曆史也一定很了解。”

羽族曆史?有什麽事能和這場貴族和平民之間的小比試沾上邊?岑曠努力在自己的腦海裏翻找著。其實別說羽族曆史,整個九州的曆史也沒有什麽新鮮的,無非就是今天你當皇帝明天我當大君後天他坐上羽皇的寶座,然後今天皇帝和大君結盟打羽皇,明天羽皇和大君結盟打皇帝……這當中,羽人挨揍的時候不少,揍人的時候也不少,畢竟展翅飛翔、居高臨下是一種過於巨大的優勢,尤其是鶴雪團當道的時代,那些隱沒於雲中的殺手就是其他各族的噩夢。

好在鶴雪在那個慘烈的亂世中也消耗得差不多了,後來的羽族再也沒有那麽強的軍力了,但那份令東陸諸國和北陸蠻子都戰栗不已的壓迫力,至今仍然是許多羽人心中的榮光,所以也有不少羽人在執著地尋求著提高飛行能力的方法。比如說……比如說……

“血翼之災!”岑曠叫出了聲來,“我知道了!領主一定是想到了血翼之災!”

所謂血翼之災,是羽族曆史上曾有過的一次巨大災難,也是一次影響極大的內亂。某些陰謀家懷著不可告人的目的,將上古邪書《魅靈之書》裏的一種邪術教給了羽族平民,讓這些原本飛行能力很弱的低血統者擁有了永翔之術。可想而知,瞬間擁有了強大飛行能力的平民階層展開了叛亂,戰火席卷了瀾州和寧州,造成無數死傷。最為可悲的是,《魅靈之書》作為一本專門記錄邪惡秘術的典籍,其中所記錄的秘術雖然威力驚人,但卻全都需要付出重大的代價,血翼之術也帶來了嚴重的後遺症,讓羽族在之後的數十年到一百年的時間裏一蹶不振。

“那幾個比賽的無翼民,凝出來的是血翼嗎?”岑曠急忙問葉空山。

葉空山搖頭:“並不是。根據目擊者的記錄,那些羽翼潔白純淨而光華耀眼,外形挺拔矯健,長度接近兩丈,隻有皇族血統的羽人才有可能凝出那樣的羽翼,那幾個普通貴族少年自然是望塵莫及的。”

“這就奇怪了……不過,也不算奇怪。”岑曠思索了一下,“雖然外形上不是血翼,但是性質上是近似的:原本沒有飛行能力的羽人,突然獲得了超越一般貴族的飛翔的本領。那樣的羽翼,到底是血紅色的還是白色的,其實並不重要了。”

“你最近腦子越來越靈光了。”葉空山如慈祥老恩師一般頷首,伸手捋著自己不存在的長須,“這個推斷完全正確。當領主麵對著這個消息時,他的思路隻可能有兩個:其一,假如這是血翼一樣的邪術,隻怕又要給羽族世界帶來災禍;其二,假如這不是什麽邪術,而是某種不需要付出巨大代價的正經秘術,那恐怕更糟糕:他所身處的貴族階級立刻就會變得無足輕重,貴族們所享受的一切好處都會煙消雲散。無論從哪個方向去延伸,他都必須要斬斷這些莫名其妙生出來的翅膀。”

岑曠歎息一聲:“所以他不但屠殺了村民們,還將此事嚴格保密,生怕這種凝翅的方法傳播出去。所以後來殺死領主的是什麽人呢?如果就是繭的話,難道繭就是教會那些無翼民如何飛翔的人嗎?它……它為什麽要那麽做?”

“恐怕不會安著什麽好心。”一直沒有說話的葉寒秋這時候插口說,“就像血翼之災的幕後推動者那樣,每一份午餐都是要付錢的。我甚至猜想,那個村子裏的居民也許就是繭的某種實驗品,領主殺害了他們,破壞了繭的計劃,這才招致了滅門之禍。”

岑曠同意葉寒秋的推測。葉空山又繼續說道:“關於這個塔弗亞城邦,還有後續。領主死去後,這個本來基礎就很薄弱的城邦迅速衰退,不久就被其他大城邦瓜分吞並,從此在曆史上消亡。但是當時傳出的官方消息,僅僅是說領主全家遭到了刺客刺殺,而故意隱去了他們的真正死法,目的是不讓邪神的名頭引發雷州民眾的恐慌。非但如此,幾百年之後,當地新政權的縣官還曾經挖掘出了當年領主全家的墓葬,發現墓穴幾乎被做成了一個鎮魔用的牢籠。可見在當時,這樁血案真是把人們嚇得不輕。”

岑曠默然,過了好一會兒才問:“你一向不信鬼神之說,那你覺得……歿真的存在嗎?繭就是歿嗎?”

“歿有可能是存在的,但卻未必是什麽‘神’。”葉空山簡短地回答。

岑曠並不滿意這個答案,但她也知道,葉空山在將一件事思慮成熟之前,並不喜歡多說什麽。現在該知道的新信息也知曉了,她可以繼續回去睡覺了。

走過公館長長的走廊,岑曠回到自己的房間。還沒有動手開門,她忽然注意到了附近有一股不同尋常的精神力閃動了一下,雖然稍縱即逝,還是被她捕捉到了。

這股精神力的源頭,距離葉寒秋的房間很近!岑曠一激靈,連忙轉身,快步衝過去。快要到葉寒秋的房門外時,她看見對麵走廊也跑過來一個人,從那毫不靈便的姿態來看,應該是葉空山。

葉空山二話不說,用手指了指葉寒秋的房門,作勢要踹。岑曠不等他的腳落下,已經搶先用秘術撞開了門,但是“喀喇”一聲,門板卻反向著門外飛了出來,重重砸在地上。緊跟著,一條黑影從門裏竄了出來,動作迅捷異常,岑曠一時間不知道該不該攔住它,略一猶疑,黑影已經從走廊跳出去,奔到了公館的花園裏。

掠過身畔的時候,岑曠聞到黑影身上有些血腥味,心裏一緊,幸好葉寒秋此時也已經從房間裏追了出來,從身手看來,至少沒有受重傷。三人一起追到花園,又從花園追到街上,葉空山已經落到了後麵,岑曠和葉寒秋幾乎是並肩追出去。而直到這時候,後知後覺的衛兵們才發出呼喝聲,但除了大呼小叫之外,他們也幹不了別的。

“我受了點小傷,不礙事,但他傷得更重。是個秘術師。”葉寒秋隻說了這一句話。岑曠更是寬心,知道葉寒秋非但武功高強,而且為人機警,或許這些天一直就在防著對方的偷襲。敵人能偷襲到袁圓,卻沒法在葉寒秋身上討到便宜。

對方果然傷得不輕,沿路都留下血跡,不可能像刺殺袁圓時那樣溜得無影無蹤。岑曠和葉寒秋一番追逐後,終於在青石城裏的騾馬市場追上了敵人,並將他堵在了一條小巷的角落裏。

這個人似乎是對自己的秘術能力很有自信,並沒有穿黑色夜行衣,也沒有蒙麵,岑曠手心亮起一團火焰,立刻照亮了對方的臉。

這一下看清楚了,這並不是“他”,而是一個女人。她的頭發烏黑,身材窈窕,似乎年紀不算很大,但瘦削的麵容卻顯得頗為憔悴,眼角的皺紋也深,說是五十歲都不足為怪。此刻她麵對著岑曠和葉寒秋兩位勁敵,倒也並不慌張,隻是眼神裏殺氣濃鬱,顯然並不打算輕易認輸。

“你是什麽人?為什麽要殺我的手下?”葉寒秋一邊問,一邊拔劍出鞘。岑曠見過葉寒秋用劍,知道他劍術精湛,此刻隻要有劍在手,敵人就很難對付。

“我也不必要瞞你們。”中年女子用秘術治療著自己腰間的傷口,“鎮遠侯的記憶球,我原本想要搶走;但現在它裏麵的東西被你們的人封進了腦子裏,我沒有本事帶走那麽大一個人,所以打算殺死你們三個。我得不到那些記憶,也希望世上能看到它們的人越少越好。”

對方說得如此直白,岑曠反而不知道該如何接口。葉寒秋倒是見慣了世麵,冷笑一聲:“你為什麽對那些記憶感興趣?你也在找那個繭嗎?”

女子沒有回答,但臉上的表情默認了葉寒秋說的話。岑曠忍不住發問:“那個繭到底是什麽東西?你為什麽要找它?”

“你們知道得越少越好。”女子說。

“看來我隻有把你抓回去慢慢審問了。”葉寒秋手中持劍,步步逼近。他的傷口在小臂上,傷口很淺,血已經止住了,確實如他所說沒有大礙;但女子腰上的傷口卻有些深,再要動手的話,單是葉寒秋一個人就能製住她,何況旁邊還有一個岑曠。

“雖然我殺不了你,但你要抓我卻也不容易。”女子淺淺地一笑,猛地雙手振袖,整個身體突然像燃燒起來一樣,放射出極刺眼的光芒。葉寒秋擔心在視線受阻的情況下被暗算,右手裏舞出劍花,左手抓住岑曠疾往後退。等到光芒消散,女子已經蹤影全無。

看葉寒秋有些沮喪,岑曠連忙安慰他:“秘術師要逃脫本來就辦法多多,我們還是先回去吧。或者,再多調人手去‘迷宮’再找一次?”

葉寒秋擺擺手:“她被我們看到了麵容,又受了傷,不會再留在那裏了。先回去再說。”

岑曠正要邁步,精神力卻感應到有人在悄悄靠近。她不假思索,在地下幻化出兩根藤蔓,把來人一把卷住,拉到了身前,重重摔在地上。低頭一看,她又慌忙解開了束縛:“怎麽是你?”

“你膽子越來越大了,敢打師父了……”葉空山齜牙咧嘴地爬起來。

“我沒想到你會跟過來嘛。”

“你們倆衝得跟兔子似的,我老人家來得慢一點點,有什麽奇怪的?”葉空山拍打著身上的塵土,“幸好沒有白跟來。”

“你有什麽發現嗎?”岑曠忙問。

“我來到的時候,正看到她要跑路,那個障眼秘術很刺眼睛,料想你們也堵不住。隻好靠我老人家了。”葉空山大剌剌地說。

葉寒秋看了自己的弟弟一眼:“論到動手過招,你也不是百分之百地一無是處,偷偷扔石子扔爛泥倒是勉強算有點兒準頭。你在她身上悄悄扔了什麽記號吧?”

岑曠恍悟。葉空山其他方麵笨手笨腳,但確實暗器功底還算了得,在自己和葉寒秋正麵牽製的情況下,往原本已經受傷的女子身上粘一點記號,應當是辦得到的。她忽然想到點兒什麽。

“記號彈!”岑曠又是驚訝又是欣喜,“你之前把滿衙門的人都熏出去的那個記號彈!我以為你是在開玩笑就是想搞個惡作劇呢,沒想到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葉空山瞪了她一眼,“我老人家寶貴的時間要用來吃喝睡覺,哪兒有閑工夫去陪衙門裏的廢物搞什麽惡作劇!”

葉空山的這個記號彈,其實就是一層蠟丸裏封著的泥漿,泥漿的成分自然是他老人家精心調配的。葉空山暗器手法了得,將蠟丸打出去的同時,已經把殼捏裂了,正好能讓泥漿濺到敵人的衣物上,留下一股特殊的、洗不掉的氣味,可以被狗跟蹤。這倒符合他一向的行事風格:外表不講究,實用性很強。

“別看調配的時候各種原料臭不可聞,調好了味道很淡,一般人根本留意不到,但獵狗的鼻子對這種氣味卻非常敏感,埋在泥土裏也能聞出來,而且水洗也洗不掉,可以說是一個了不起的偉大發明,衙門應該給我大大發一筆賞金才對。”葉空山自吹自擂,洋洋得意。

第二天天一亮,一貫精力充沛的葉寒秋就命令手下帶著從駐防軍隊臨時征調來的獵犬,前往青石各處可能方便外來者藏匿的地點去尋找那位中年女子。葉空山自然是大睡懶覺,聲稱昨晚連續加班太傷身體,不睡到下午絕不起床。

岑曠補了兩個對時的覺,雖然並不能算睡眠充足,卻也再無睡意了。她一向如此,心裏惦記著工作的時候,就總是睡不踏實。在**翻了幾個身,還是決定再去瞧瞧袁圓,讀取一下他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