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實之七、

“你就不能想想辦法嗎?”岑曠問。

“能有什麽辦法可想?”葉空山翻翻白眼。

“總得設法救救黃捕頭他們啊!”岑曠在屋子裏來回踱步,“如果不能破解這個案子,我擔心他們最後都會被殺頭的!”

“‘總得設法救救’,你上下嘴皮一碰倒是容易!”葉空山繼續翻白眼,“我們倆現在連捕快都不是,隻是兩個普通的平民,青石城全城戒嚴,恨不得上街吃碗餛飩都要查戶口,你能幹點什麽,我又能幹點什麽?”

岑曠很是泄氣,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緊跟著又彈起來,用蚊子一樣的聲音哼哼著:“但是……還是……得想辦法救救黃捕頭啊……”

這時候距離鎮遠侯出事已經過了十來天了。如同葉空山之前一直在擔心的,鎮遠侯的死震動了朝野上下,青石城立即進入全城戒嚴狀態,城裏包括黃炯在內的大官小吏都被關押起來受到盤查,之前被鎮遠侯抓走的證人們也被一並移交繼續審訊。但是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實在太過離奇,迄今都沒有人能給出任何合理的解釋,而繭在那一夜之後也消失得無影無蹤,搜查範圍擴展到青石城周邊依舊一無所獲。

葉空山和岑曠之前為了不連累黃炯,故意製造糾紛辭去了捕快的職務,這一回反而因此沒有被株連,倒像是有些未卜先知的幸運。兩人無事可做,岑曠每天都跑到葉空山的家裏,求他想法搭救黃炯,令葉空山不勝其煩。

除此之外,她還想方設法想要搜集和繭相關的資料,但目前所能得到的信息十分有限,在她的閱讀範圍內從未見過類似的存在,能找到的一些書籍裏也沒有相關記載。青石衙門裏倒是有幾位頗為博學的同事,但這幾個人和黃炯一樣,也被關押了起來,無法接觸到。

而不管官家怎麽封鎖消息,和鎮遠侯有關的種種傳言還是迅速傳遍了青石城甚至於整個東陸、整個九州。這是一起有可能改變九州大陸格局的奇案,聽聞者自然有人歡喜有人擔憂,在這樣山雨欲來的情勢之下,青石城的氛圍更加顯得緊張,而葉空山也更加拒絕跟著岑曠去“想想辦法”。

岑曠無奈的時候,也嚐試著自己出去打聽。但誠如葉空山所言,現在的青石城,哪怕是隨便在街邊走走都不自由,到處可以見到全副武裝的士兵在巡邏,如果想要像過去那樣走街串巷尋找證人問話,一定會引起注意。至於衙門、斂房等地,更是戒備森嚴,哪怕岑曠依舊是捕快都很難進去,何況現在她隻是個平民。

所以晃悠了一上午之後,她還是一臉頹喪地回到葉空山家裏,盡管很不滿葉空山每天在**躺著睡懶覺不去積極“想辦法”,她還是給葉空山買了幾個燒餅作午餐。但是剛剛來到巷口,她就看到對麵走來了兩個人,而且這兩個人她居然全都認識。

隻是她怎麽也想不到,這兩個人會湊到一塊兒。

“何先生,您好。”她先向那位一直對她都比較和善的鎮遠侯手下的首席秘術師打了招呼,然後轉向另一個人,“葉、葉大人?您怎麽來青石了,是為了鎮遠侯這起案子嗎?”

“還能為了什麽?”葉空山的哥哥葉寒秋說。

葉寒秋是葉空山的兄長,比葉空山大一歲,但相貌卻比他好看許多,反而顯得比弟弟更加年輕。葉寒秋二十餘歲就在天啟城屢破大案,被譽為神捕,後來升任刑部主事,雖然不再直接衝在第一線辦案,卻仍然是聲名顯赫,前途不可限量。岑曠入行之後,自然也聽說過這位神捕的大名,一度在心裏將他視作自己努力的榜樣。

直到不久之前,葉寒秋的父親葉征鴻意外去世,葉寒秋來到青石城,岑曠才得以了解到,原來此人竟然是葉空山的哥哥。但葉空山教導她那麽久,從來沒有提到過自己有個哥哥,也從不談及自己聲名煊赫的父親。兄弟倆見麵後更是唇槍舌劍針鋒相對,顯得關係十分不好。

不過,在處理完父親的身後事之後,兩兄弟的關係沒有以前那麽糟糕了,盡管再見麵時他們依然板著麵孔冷臉相對。葉寒秋平素為人謙和有禮,給岑曠留下的印象很好,偏偏就是一見到葉空山就像換了個人。

岑曠強忍著尷尬,等待兩兄弟完成他們親熱的例行寒暄,隻覺得仿佛空氣中都漂浮著銳利的冰碴。好在有何先生在,他們還稍微收斂了一些,你來我往之後總算是進入了正題。

“所以,刑部決定特派我去查這個案子?”葉空山嘴裏不緊不慢地嚼著燒餅,“你看看我身邊的這位岑小姐,已經快要蹦起來頂穿屋頂了,我當然隻能答應了。再說了,刑部的命令,我想說拒絕也不行啊。”

岑曠臉上一紅,努力收起自己雀躍的姿態,很快又想到了些什麽:“啊,你之前每天在家裏睡大覺,其實就是在等著葉大人到來?你早就猜到了?”

“我隻有三分之一的把握。”葉空山說,“案子肯定會進刑部,也肯定會過我偉大的哥哥的手,他也一定會想到青石城正好有個廢物弟弟勉強可以用。但是事關鎮遠侯,牽涉太廣太深,而我偉大的哥哥畢竟職位有限,就算有心,能不能最終說動上司決定用我,這我可說不準。所以隻能耐心等待,隻有手裏得到權限,才有可能真正去調查這個案子,而不像某些笨蛋那樣做夢自己在青石城跑個十圈八圈就能把凶手抓回來。”

笨蛋低著頭站在一邊,感覺自己的身體似乎越縮越小。

“你會得到你想要的權限。”葉寒秋說,“青石城的人隨便你用,地方隨便你去,隻是不允許單獨行動,我會派人跟著你。而涉及鎮遠侯私人的事情,我無法做主,你必須和何先生商量。”

岑曠把視線轉向何先生,她注意到,何先生的表情有些猶疑。

“我不想隱瞞二位,所以請容許我開誠布公地把話講清楚。”何先生說,“我已經跟隨了侯爺二十三年,不僅僅隻是他手下的一個秘術師,你們可以把我當成他的管家,他的心腹,他的走狗。我自認為在這個世上,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侯爺,所以,關於這個案子,我固然希望二位能夠破案找出真凶,但也有一些其他的不太好聽的話,不得不說。”

岑曠不明所以,葉空山卻已經有些明白了。他看了何先生一眼,示意對方繼續說下去。

“這件事裏,侯爺失去了性命,作為跟隨他的人,我自然悲痛萬分。”何先生憔悴的容顏顯示出他這句話並沒有說謊,“但是,對於侯爺而言,有些東西比他的性命還要重要。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名譽。”葉空山隻回答了這兩個字。

“不錯,對於侯爺來說,名譽甚至重於生死。”何先生緩緩點頭,“他這幾十年來南征北戰,一將功成萬骨枯,腳下踏著無數的屍體,對於自己會不會變成屍體,其實倒並沒有那麽在意。但一直讓他引以為傲的,是哪怕他不拔劍,不出一兵一卒,僅僅憑他的名字就能讓敵人戰栗。”

“是啊,雷州的爹媽們就靠著侯爺的名字來止小兒夜啼了。”葉空山吃完燒餅,開始擦嘴。

何先生沒有理會葉空山的譏嘲:“那一天晚上,侯爺在我們的嚴密保護下出現在了王府之外,根據我們事後的再三檢查,確信沒有旁人進入侯爺的寢室,也就是說,他是主動離開的。他為什麽會離開,他為什麽會去見那個繭裏的怪物,他之前為什麽對繭表現出那麽大的興趣,以及,那個繭裏的怪物到底是什麽,這些謎題自然我們都很希望能解釋清楚,但是……”

“但是,要考慮到這當中有可能存在的對侯爺名譽的影響。”葉空山扔下擦完嘴油膩膩的毛巾,“侯爺是怎麽死的固然重要,但如果這個死因最後調查出來對他的名聲不利,那就寧可讓蓋子蓋著,永遠不揭開,對吧?”

“在這個世界上,真相永遠不是最重要的。”何先生很坦然,“我們雖然見麵不多,我對你一直尊重有禮,希望這樣的關係不要被破壞。”

“所以,你今天來,就是為了告訴我這一點嗎?”葉空山完全不在意對方這句**裸的威脅。

“當然也是為了給你提供便利。”何先生說,“我谘詢了一位曾經幫助過侯爺的老朋友。他對你是這樣描述的:‘葉空山是個頂級的混蛋,如果給我機會,我會把他切成碎塊去喂青石城的流浪狗。但是,如果真有什麽怪誕的難題需要解決,他大概會比一般的捕快或者遊俠好用一點點。’相信我,他當時咬牙切齒的表情簡直精彩極了。”

岑曠撲哧一樂。何先生接著說:“正因為他的這番話,我決定冒一次險。我將允許你檢視侯爺的遺物,讓你尋找線索。隻不過,這一切行動都必須在我的監督下進行。”

“這些都不是問題。”葉空山說,“我的一切調用官府資源的行動,全部接受刑部專員的監督,我同意——如果一個不夠,你還可以多派幾個;一切涉及鎮遠侯個人機密的行動,我也全部接受侯爺府上派人監督,比如何先生你可以親自過來一直跟著我。”

岑曠睜大了眼睛,沒想到一貫我行我素的葉空山會這麽痛快地答應葉寒秋和何先生的要求。葉寒秋和何先生也都顯得有些意外,但看來還是葉寒秋了解自己的弟弟。

“把你的後半截話說完吧。”葉寒秋說,“你一定還有別的條件,趁現在提出來。”

葉空山笑了起來:“果然還是你懂我。我確實有那麽一個小小的要求:把之前被侯爺抓起來的那些青石連環怪案的證人放了。侯爺已經死了,他們也沒有用處了。”

他緊跟著說:“老哥,你心裏也清楚,他們和侯爺的死絕對不會有什麽相幹。之所以扣住他們不放,隻是為了萬一最後案子查不清,有一群現成的替罪羊可以用罷了。但是大可不必這麽做。我既然接下了這個案子,這個替罪羊,由我來當。”

岑曠心裏一熱,知道這是葉空山在完成對她的承諾。兩人之所以會卷入鎮遠侯被繭吞噬的風波,就是因為岑曠想要拯救那些被鎮遠侯抓起來的死者家屬,盡管那些人和她毫無關聯,其實不過是出自她帶有幾分幼稚和衝動的正義感。葉空山固然一直在嘲笑她的這種動輒熱血上頭,卻也始終在幫助她,保護她,甚至不惜把自己放在有可能被秋後算賬的危險境地。

這個人可能表麵上看起來,最不像是個合格的導師,有時候卻又合格得無懈可擊。

於是葉空山眼睛一眨,鹹魚翻身,居然成為刑部特派人員,專職調查鎮遠侯之死。鑒於該特派人員並沒能完全得到上頭的信任——或者說基本沒有得到什麽信任——他的身邊會一直跟著一個監視者。

現在這位監視者就跟在兩人身後。岑曠倒是並不討厭這個名叫袁圓的年輕人,畢竟站在以貌取人的角度上,袁圓長得頗為英俊,就像是一個年輕稚嫩一些的葉寒秋。而且雖然身為監視人,他也並沒有什麽頤指氣使或者橫眉冷對。相反的,他在岑曠麵前顯得有些緊張,緊張到身體都略微僵硬了。

“這方麵你比起你的上司就差遠了。”葉空山偏偏還要拿著袁圓打趣,“聽說天啟城的年輕貴族小姐們排著隊想嫁給他。你不隻要跟著他學辦案,也得學兩手他對付漂亮姑娘的手段才對。”

“葉……葉捕快,您誤解了。”袁圓小聲說,“我不是因為岑小姐是女性,或者說是一位美麗的女性,才在二位麵前失態。”

岑曠有點兒害羞,不好接這句話,但心裏也在好奇。袁圓猶豫了一下,還是接著說:“我也是一個魅。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自己的同族。”

岑曠的身體輕輕顫抖了一下。袁圓咳嗽了一聲,把話題岔開:“葉捕快,我們這是要去哪兒?這並不是通向衙門的方向。”

“你以前來過青石?”葉空山頭也不回地反問。他正蹲在路邊,找一個街頭小販買炒花生米。

“沒有。但是出發之前,我已經把青石城的地圖都背下來了。”袁圓說。

“你的這個同族,和你還真有點像,都有幾分呆氣。”葉空山悄悄對岑曠說。

岑曠瞪了葉空山一眼,對袁圓說:“如果我沒有記錯路,我們大概是要去拜會一位老熟人。”

“什麽老熟人?”

“一位對葉捕快恨之入骨的老熟人。用人類喜歡說的玩笑話來說,他上輩子一定欠了葉空山很多錢……”

胡笑萌,青石城名醫,其醫術即便在整個宛州也是排得上號的。但此人才高而德薄,貪財好色,人品低下,一向為人們詬病。胡笑萌仗著自己的醫術被許多達官貴人所需要,也從來不掩飾自己的德行,他在青石城唯獨害怕一個人,那就是總能挖出他各種痛腳的無良捕快葉空山。

之前發生的變異慘案,以及鎮遠侯的死,盡管官方極力封口,消息靈通的胡笑萌還是早已知曉其中的不少詳情。但他並不在意,用他的口頭禪來說:“老子治病是為了賺錢,不給我交診金的人死再多關我屁事。”

所以,在這一天下午,胡笑萌的生意照舊。有兩位日常一起吃喝玩樂的富家公子,因為受不了青石城的高壓氣氛,醉酒鬧事被巡邏士兵打了。若是在往常,這兩家人多半要仗著有錢大鬧一場,但當此特殊時刻,有再多的錢也隻能忍氣吞聲,家人為了穩妥,求到了胡笑萌這裏,既然有高額的診金可收,這兩位就和胡笑萌的屁事相關了。

葉空山帶著兩個魅來到醫館時,太陽已經完全落山,胡笑萌竟然還留在館裏,算是十分難得,這說明那兩家人的錢給足了。當然,即便給足了錢,氣還是一定要受的,兩位傷者是放在了醫館裏,家人隨從一概不讓進,隻能在門外候著。

“如果有外人幹擾我治傷的話,我可保證不了他們的死活。”胡笑萌如是說。

當葉空山硬生生推開門童、帶著岑曠和袁圓闖進門時,胡笑萌正坐在自己那張紫檀木的太師椅上,悠閑地喝著酒。聽到腳步聲,他惱怒地把酒杯重重一放:“你們這幫狗雜碎,把我說的話當放屁是不是?”

“你說的話難道不是任何時候都是放屁嗎?”葉空山說。

胡笑萌聽出了對方那熟悉的聲音,氣焰登時矮了一大截。他抬起頭,瞪著葉空山,嘟嘟囔囔地說:“真是他娘的陰魂不散。”

葉空山環顧一下,看到兩位傷者躺在病**,閉著眼睛,胸膛有規律地起伏,應當是陷入了睡眠中。他冷笑一聲:“這兩個蠢貨其實根本沒什麽大礙吧?”

胡笑萌也跟著嘿嘿一笑:“流的血很多,但都是皮肉傷,根本沒有觸及要害。但是有錢人怕死呐,看到那麽多血就嚇得嗷嗷叫,非要抱著錢硬給我送過來,我不拿豈不是有傷天理?”

“然後你隨手收拾了他們的傷口,給他們用了麻醉藥,再把其他人都趕出去,假裝自己在努力治傷,回頭可以找他們收加班費……”葉空山在胡笑萌身邊的另一張椅子上坐下,“倒是一如既往的不要臉。”

“咱倆大哥不說二哥,論不要臉,我不及你。”胡笑萌“哼”了一聲,“另外糾正一點,加班費可不能‘回頭’再收,天黑前我就收好了。”

岑曠無可奈何地站在一邊,聽著兩個無恥之徒鬥口,好半天才插上話:“兩位……能不能先說正題?”

胡笑萌對岑曠這位漂亮姑娘倒是一向十分客氣:“好好好,岑小姐說得對,說正題說正題——什麽正題?”

岑曠也是一呆,看向葉空山:“對啊,你跑來找胡大夫是有什麽正題?我被你們把腦子都攪糊塗了……”

葉空山點點頭,一下子換出一張正經臉,盯著胡笑萌:“我是來聽你說故事的。你瞧,連花生都買好了。”

“什麽故事?”胡笑萌的眼神躲躲閃閃,似乎有點猜到了葉空山的用意。

“我現在在調查鎮遠侯的死。”葉空山說,“有趣的是,鎮遠侯手下的首席秘術師對我居然有幾分信任,說有人告訴他,我雖然是個混蛋,辦案倒還不錯。而這個人,曾經幫助過鎮遠侯。我想了一想,青石城討厭我的人足夠填滿整條西江,但要說還有能力為鎮遠侯提供服務的,多半就隻有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