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之六、

何睿兄:

我已經平安抵達雷州,不過接下來的陸上路程還很漫長。雷州地勢複雜,道路崎嶇,氣候變化莫測,這一路的行程或許會比渡海還要辛苦。但沒有辦法,身為食皇糧的國家小吏,朝廷交給我什麽苦差事都隻能甘之若飴——哪怕隻是表麵上裝作甘之若飴。

想起你我年少輕狂之時,喝多了酒就亂發各種豪言壯語,日後要行遍九州、遊曆天下什麽的,沒想到一語成讖,我真的要遊遍九州了,卻是用這種毫不自由的方式。

隻能苦中作樂,隔一段時間就給你寫封信,講一講雷州的所見所聞。今天先給你說說雲望海峽上的獨特風景。

(下略)

……

總之,雷州就是這麽個地方,荒涼,粗獷,但仔細觀察的話,也能發現一些不同尋常之美。這封信就先寫到這裏,祝安康。

聰弟草字

何睿兄:

我已經跨入了塔弗亞城邦的領地,這個城邦並不算大,休息一晚上,明天繼續出發,日落前就能到達城邦的都城安葉城。

到了這裏,我才能稍微鬆一口氣。有城邦軍隊的一路護送,應該不至於再遇到盜匪,可以順利地去覲見領主、呈上國主的親筆書信和戶部的文書了。當然了,兩國之間要建立貿易往來,還需要經曆漫長的談判,在談判完成前,我還得繼續在這裏逗留很久。

不過,留在這裏總算會比留在雷州的其他地方要舒服一些。塔弗亞城邦的領土雖然不多,卻大多是茂密的森林地帶,空氣清新,氣候也不錯。當然了,本地羽人對於我們這些外來的人類還是免不了警惕和敵視,所以也不能過於放鬆,隻能在有城邦士兵監控的區域內行動。

現在我們所在的,是這座城邦的邊境村落,名字曲裏拐彎我也不必贅述。但這座村落完全是按照羽族樹屋的模式建成的,整個村子都坐落在連成片的大樹之上,實在是讓人大開眼界,可以向你著重描述一番。

(下略)

……

隻是,在那些高高的粗枝上小心翼翼地走動的時候,我注意到這裏的村民們都顯得心事重重,似乎有什麽事情讓他們非常擔憂,這不僅僅是因為我們這幾個人類使者的到來。晚餐的時候,我向陪同我們的羽族官員詢問,他支支吾吾把話岔開了。隻是在晚餐結束道別時,他才提了一句,說最近城邦處理了一批某個村子裏的叛逆,所以弄得其他村的人也緊張起來。

既然是這樣的情節,我就不便多問了,隻是隱隱覺得這個與世無爭的城邦也不如我想象中那麽平安。以前有一位劇作家,在一出打戲裏寫了一句很著名的台詞:“有人的地方就有紛爭。”那麽,套用這句話,有國家的地方就有逆賊。

隻希望我這樣全力為國家賣命,不要有一天也被打成逆賊。

趕了一天路,先去休息了。祝一切平安。

聰弟

何睿兄:

來到安葉城已經有快半個月了。這裏風景如畫,的確地如其名,就像一片安靜的樹葉,放在雷州這樣粗狂蠻荒的地方,帶有世外仙境般與世無爭的氣質。

可惜我來的剛剛好不是時候。上封信裏和你提到過的那樁叛逆案,當時我並沒有太在意,以為就是一些羽人為了減稅之類的小事兒搞的騷亂,現在卻發現遠遠沒有那麽簡單。這個案子非但別有隱情,而且性質好像非常嚴重,以至於城邦領主和我商談通商事宜的時候完全心不在焉,一些簡單的條款也無法做出決定。我沒有辦法,隻好假稱看出領主身體不適,建議他先休養一段時間再談,在此期間我就隻能待在安葉城無所事事。

唉,安葉城雖然風景不錯,但是該死的羽人們不提供肉食,我現在一到吃飯的時候就嘴裏發苦,覺得自己的臉都要變成綠色的了。

我嚐試著向周圍的羽人打聽那起叛逆案的具體細節,但人們要麽緘口不言,要麽語焉不詳,沒有人肯告訴我。後來還是我的副手冒險去羽人的酒館喝酒,才從酒徒們那裏套出了真相。

原來,那根本不是什麽反叛事件,無非隻是領主用來掩人耳目的虛假說法而已。真實的情況,是城邦裏的一個村莊遭到了領主的血洗。

“領主突然派兵圍住村子,所有村民就地處決,甚至都沒有經過審訊。後來就傳出來消息,說是村莊裏的人偷偷向異族購買兵器,意圖謀逆,所以被領主斬草除根了。這個說法不可能取信於任何人,那個村子本來就隻有兩百多人口,而且其中大多數是老人和孩子,怎麽起兵謀逆?來二十個士兵就能把他們全端了吧。而且如果真的是謀逆,難道不應該先抓起來細細審問,以便揪出可能的幕後主使嗎?”我的副手告訴我。

至於為什麽領主要血洗這麽一個看上去毫無威脅的小村子,那就暫時不得而知了。我會讓副手想法子去打聽更加詳細的內情。我有一種預感,這件事情如果不解決好,城邦說不定會出大亂子,那樣的話,我的任務就泡湯了。

很抱歉跟你絮絮叨叨說了那麽多無聊的事情。身在異鄉,身邊的同族人都是些無法交心的工作夥伴,心裏也著實有些苦悶。大概我比我想象的更加眷戀故鄉罷。

頌安。

聰弟

睿兄

出大事了。我不知道我忠實的副手能否想辦法將這封信平安投遞到你手裏,但這是我向外界傳出真相的唯一機會。

就在幾分鍾前,我得到了一個驚人的消息:領主死了!而且不隻是領主,是領主全家人,從夫人到孩子到貼身侍從,大約有將近三十口人,就在領主府邸裏全部慘死!死亡時間就是前一天的夜裏。

事實上,作為外來人,雖然我們還沒有被明確確定為疑犯,卻已經被立即軟禁起來了,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完全無法預料。我們甚至有可能被當作替罪羊,安上謀殺領主的罪名直接處決。

盡管出發之前,這樣“突如其來卷入異邦政治事件並因此丟掉性命”的可能性,早就在我的預估之中,真到了一頭撞上這樣的頂級厄運的情況,我還是相當的不知所措。

好在在安葉城居住的這大半個月裏,我對待伺候我們的羽族下人們始終彬彬有禮,還曾經掏錢幫助過一位家裏有親人得重病的清掃雜役。正是那位雜役,冒死向我透露了一點真相,盡管他自己也所知不詳。

領主之死,比一般人想象中的還要恐怖,其中可能牽涉到了雷州本地人或談之色變、或恨不得以命追隨的一位邪神。這個邪神的名字叫做“歿”。

(以下為簡述歿的來由,略)

……

所以你能看出,在關於歿的信仰傳說中,很重要的一個元素就是六族身體的重構。而那位雜役悄悄告訴我,據說,包括領主在內的那將近三十位死者,每一具屍體都慘不忍睹,全部產生了十分詭異的變異。

“聽說,領主的骨骼變得異常龐大,就好像誇父的骨架一樣,但他的血肉內髒卻並沒有跟隨者骨骼變化,於是那些變大的骨頭生生把他的身體撐破了。”雜役說起這一節時,麵如土色,而聽著他說話的我也禁不住身子顫抖。那是怎麽樣的可怕的折磨啊!到底是什麽力量讓領主和他的家人遭受到這樣的死亡方式?難道真的是歿在彰顯他的神力?

除此之外,還有兩名在外巡邏的衛兵也死掉了。他們倒是沒有發生什麽古怪的變異,但死得同樣很慘,似乎是被什麽劇毒的毒液腐蝕了,身上的皮肉全部爛掉,可以見到白骨。

當兩人被發現時,其中一個人竟然還有一口氣,他嘴裏咬牙切齒地喊了好幾遍“怪物……綠色的怪物……”,這才最終死去。

雜役說,在歿的神話裏,“綠色的、變化不定的身體”是歿的化身之一。這位雷州人心目中最可怖的邪神,據傳有著上千種不一樣的化身,但每當它以“綠色的、變化不定的”形態出現時,通常意味著殺戮的決心。

坦白說,就這麽短短的一席話,就要讓我相信雷州的大地之下埋藏著這麽一位邪神,而且這位邪神還鑽出來殺掉了領主一家,我恐怕還是做不到。但是,我能感覺到一種極度邪惡的力量的存在,在這樣的力量麵前,城邦會怎麽樣處理領主的身後事?

在這方麵,東陸千百年來的曆史倒是可以提供很多可借鑒的經驗,其中最常用的處理方式大概就是隱瞞真相、尋找代罪羔羊。這麽一想,我再次覺得,我很有可能回不了東陸了。

所以,即便這封信最終能幸運地來到你手裏,也很有可能會成為我寫給你的訣別信。雖有千言萬語,但情勢緊迫,無暇多寫。唯願兄多福多壽,平安度過此生,不要像兄弟我這樣營營役役半生,最後反而送了自己的小命。

弟 但願不是絕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