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實之六、

於是岑曠和葉空山被囚禁在了西淮王府裏。兩人的待遇倒是不錯,各自得到了一間舒適幹淨的客房作為臨時囚室,而且三餐日用都按需供應。

“老實說,關在這裏,吃得比我在外麵的時候好多了。”岑曠隔著牆,用心靈交流的秘術對葉空山說,“我這輩子還沒有吃過王爺家的夥食呢。這裏的飯菜和你父親家的菜差不多了。王爺和大將軍,果然還是當官的人家會享受。”

“當心別吃胖了。”葉空山回應說,“我倒是債多了不愁,正好算省飯錢了。他媽的這段時間被克扣得正窮得揭不開鍋,死老頭……”

提到黃炯,他的話語裏忽然出現了一點情緒的下沉,這在精神交流中格外容易被捕捉到。岑曠忙問:“怎麽了?你提到黃捕頭的時候,情緒不對勁。”

“你有沒有注意到,前天晚上、確切說是昨天淩晨,剛剛把我們關起來的時候,侯爺對我們看管得很嚴。他知道你秘術厲害,知道我老人家頭腦過人,所以半點也不敢馬虎。”

“沒錯,光是在外麵守著我的秘術師就有三個。”岑曠說,“要一對一我的贏麵或許還大一些,三個高手對付我一個,我就沒可能逃脫了。但是既然你提到了……現在他們都不在了,為什麽?我們是不是可以想辦法逃跑了?”

“你真是無可救藥的笨蛋。”雖然歎氣不可能被岑曠在心靈交流中聽到,但她可以想象,這會兒葉空山一定是在做作地大聲歎氣,“侯爺怎麽可能犯這種疏漏?他隻不過是算準了我們不敢跑而已。”

“不敢跑?為什麽不敢跑?”岑曠不解。

“今天午飯的時候,給我送飯的托盤上多了一頁紙。”葉空山說,“那是一張拓印的衙門的人事表單,正好是死老頭子的那一頁。你明白了嗎?”

岑曠愣了愣,很快反應過來:“啊,他查到了黃捕頭身上,是想用黃捕頭來威脅你。看來,我們倆那天玩的把戲沒能成功騙到他,他還是猜出了黃捕頭才是對我們而言最重要的那個人。”

她的情緒也低落起來:“不隻是黃捕頭的一條命,他可還有一大家子人要養活呢。侯爺捏得很準,知道隻要拿他來威脅,我們就肯定不敢造次啦。”

“所以,這一局,我們隻能認栽。”葉空山說,“如果你硬要拚個魚死網破,死的未必是你這條魚,而可能是一窩老黃魚。”

“侯爺太厲害了。”岑曠無精打采,“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有人能把你的算計都識破。我要舍棄自己的一切很容易,要把你一起搭進去……好像……也不是很難,但要牽連到黃捕頭一家,就沒法子下決心了。”

“老子不過是一時大意輕敵!”葉空山很不服氣。

但不管葉空山怎樣不服氣,這回鎮遠侯算是擊中了兩人的軟肋。葉空山再吊兒郎當滿不在乎,岑曠再充滿濟世救人的熱血**,也不能不顧慮到黃炯全家人的安危。對於老黃頭這樣的老老實實的衙門小吏來說,鎮遠侯手指頭都不必動一下就能輕鬆炮製。

所以岑曠隻能無奈地放棄。她再次體會到了自己在巨大權勢麵前的卑渺無力,但也對此毫無辦法。不知道是第五百次還是第一千次,她又開始對自己嚐試融入人類社會的努力產生了懷疑。

自己這麽辛苦這麽努力,這麽執著地想要成為一個真正的人類,就是為了眼睜睜看著鎮遠侯蔑視律法草菅人命嗎?

岑曠自憐自傷,自怨自艾,隔壁的葉空山倒似乎很有幾分既來之則安之的從容。他每天裏好吃好睡,時不時和岑曠講幾句笑話,盡管見不了麵,岑曠也能猜到,這廝多半又要胖出一圈來。

在對鎮遠侯無可奈何的同時,她也一直在思考著那塊繭的來曆。毫無疑問,從鎮遠侯的舉動就能判斷出,繭就是造成那一係列離奇死亡案件的元凶,在和它有過短暫的對抗後,繭的體內所蘊藏的那種遠超常人的精神力也能佐證她的判斷。

但為什麽那種精神力能直接讓智慧生物的肉體發生那樣可怖的變化呢?把人變成誇父,把羽人變成河絡,將造物主安排好的形態硬生生破壞,這簡直像是在瀆神。繭為什麽要這麽做?它到底懷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目的?

並且,以岑曠所了解的一些生物學常識來看,繭是生物成長演變過程中的一個環節,就像魅凝聚成型之前也會需要魅實的保護。而一旦藏在繭裏默默生長的東西破繭而出,它的力量有可能會變得更加強大,更加難以應付。

到時候會見到怎樣的一個怪物,岑曠著實不敢去多想。

她向葉空山詢問對方對繭的想法,葉空山作高深莫測狀,隻是回答“我現在略微有點想法,但還沒有證據來佐證,晚點再說”。這是葉空山一向的狗德行,她也沒法追問。

不知不覺,兩人在王府裏已經被關押了十餘天。鎮遠侯算準了兩人投鼠忌器不敢逃跑,對他們看管得很是鬆散,甚至還滿足了葉空山想要喝酒和岑曠想要讀書的願望。正好西淮王府上養了一些身無長技的閑散文人,其中一個碰巧是岑曠比較喜歡的地攤小說作者,她可以近水樓台地讀到該作者的最新作品,也算是一種無奈的因禍得福。

“省了我好多租書的錢。”岑曠對葉空山說。

除了閱讀那些沒營養的地攤小說打發時間之外,岑曠唯一能做的,就是時刻感知監視著繭的精神力波動。但繭一直保持著一個平穩的狀態,就像是風平浪靜的大海,表麵看來波瀾不興似乎很安全,誰也不知道它會在哪一個時刻突然浪湧滔天。這樣的平靜越久,岑曠就越覺得不安。

這一天傍晚,那本連載中的小說的最新一本又被刊印了出來,隨著晚飯一起送到岑曠的房間。雖然隻是薄薄的一本小冊子,但這一次的新章節裏的情節格外重要,講到了故事的男女主角好不容易久別重逢,卻遭到了暗戀女主角的奸人挑撥陷害,兩人之間產生了巨大的嫌隙。

岑曠很喜歡那位英俊又溫柔的男主角,也覺得倔強潑辣但心地善良的女主角和他是一對絕配,讀到兩人因為被陰謀設計而激烈爭吵時,一顆心懸了起來,生怕女主角強脾氣發作,就此賭氣離開,那兩人再要碰麵就不知道得是什麽時候了。

當然,岑曠知道,怕也沒用,那些寫坊間小說的窮酸文人,為了盡量把書拖得更長一些,盡量多賣點兒錢,是一定會不停往書裏添加類似的衝突橋段的——要是男女主人公第一天見麵第二天就結婚生子,劇情還怎麽能進行下去?就是要讓男人和女人不停地分分合合,那些寫書人才有字數可以湊,如岑曠這樣的冤大頭讀者才會一直不停地追下去。

所以這本書裏的這對歡喜冤家還是大吵了一場,女主角憤怒地說:“我以後再也不要見到你!”然後跳上她心愛的白馬絕塵而去。男主角猶豫了好一陣子,才決定去追趕。

岑曠憤憤地想,珍珠(該白馬的大名)跑得那麽快,耽擱了那麽久,怎麽可能追得上?眼瞅著這一冊書還剩最後幾頁,岑曠縱然擔心,也不得不繼續翻頁,心裏祈禱著女主角碰巧遇到什麽事停了下來,以便讓男主角能追上這段距離。

但剛剛翻過那一頁,還沒在燈光下看清楚開頭的幾個字,她忽然聽到了一陣雜聲。雖然距離兩人被關押的地方還比較遠,但確定是在王府內部,而且分別來自好幾個方向。

似乎有什麽突發事件。岑曠想著,用秘術增強了自己的聽力範圍,她漸漸能分辨出,那些遠遠的雜聲中有很清晰的腳步聲和兵器交接的聲響,不時還能聽到受傷者的悶哼。

“喂,王府裏好像來了刺客!”岑曠砸了一下牆,“多半不是來找西淮王的,應該是來殺侯爺的。”

“沒什麽新鮮的,那些羽人遲早會動手。”葉空山顯得並不在意,“他們基本沒可能成功。侯爺身經百戰,身邊的人應付刺客就像吃飯一樣稀鬆平常。特別是這一次,駐紮在王府裏的直接就是夔軍。聽說過嗎?”

岑曠聽說過。夔軍是跟隨鎮遠侯上陣作戰的正規軍,向來令九州諸侯聞風喪膽。所謂夔,是九州傳說中的一種怪獸,體型如牛,單足無角,能發出雷鳴般的吼叫聲,一旦現身就會帶來狂風暴雨。而鎮遠侯的軍隊所過之處,也如雷鳴風暴一般威勢驚人,令敵人血流成河,片甲不留。

她又聽了一會兒。果然如葉空山所料,麵對著戰力強大、經驗豐富的夔軍,刺客們沒能討到任何便宜,從各個潛入方向都能傳來他們重傷垂死的慘叫。而即便這些刺客能突破外圍夔軍的保護圈,在侯爺的身邊還有大量的親隨高手,比如那些連岑曠都感到有些忌憚的秘術師。這樣的刺殺,根本就是飛蛾投火。

“你是不是在希望那些刺客獲勝?”葉空山冷不丁發問,“當然,你沒法兒說謊,如果不想回答可以不回答。”

岑曠沉默了一小會兒,猶猶豫豫地開口回答,“其實,有那麽一點。畢竟如果侯爺死了,那些被他關起來的人也就沒用了,可以被釋放了。但是,我想我還是不希望他死。以暴易暴不是我心目中的正義。而且,如果侯爺死了,那就是天大的嚴重事件,整個青石城都要遭殃,說不定死的人會更多。”

她頓了頓,接著說:“我知道人命不應該這樣簡簡單單地用孰多孰少來算計,我讀的那些小說裏,小說家總喜歡把故事裏的人物放在‘救一個還是救十個’的困境裏,然後通過他們的口吻來說:‘每一條生命都是無價的,不能用加減法來計算’。但是當真遇到這樣的困境時,我確實也想不明白到底該怎麽做。因為總會死人,而死人……死人不對。”

“好在現在也無需你去做什麽選擇。”葉空山說,“除非你想協助刺客殺掉侯爺。否則的話,他們的人數就算再多十倍,或者重金聘請了最優秀的天羅,也絕沒可能傷到侯爺分毫。”

“協助他們殺人是絕對不可能的。”岑曠悶悶地說,“除非是侯爺需要拯救,那我才會陷入兩難……”

說到這裏,她忽然不再說話。葉空山明白她感知到了什麽異動:“發生了什麽?”

“有變化。”

“什麽有變化?”

“繭。繭的精神力剛才突然閃動了一下。現在雖然又相對平靜了一些,但狀態肯定和過去這些天不一樣了。”

“偏偏是這個時候……”葉空山在牆那邊也陷入了思考。過了一會兒,他重重砸了一下牆,岑曠連忙接收他的思維:“快,把鎖弄開,我們出去!”

岑曠一呆:“出去?出去幹嗎?你想幫侯爺還是幫那些刺客?”

她知道葉空山的命令總會有些道理,一麵和葉空山說著話,一麵已經用秘術打開了兩人的房門門鎖,門外並無人把守,因為鎮遠侯篤定兩人不敢用黃炯的身家性命來冒險。她跨出房門時,葉空山也剛剛推門出來,看上去果然臉又圓了一點。

“誰都不幫,我們去瞧瞧那枚繭。”葉空山說。

“你覺得繭有什麽問題嗎?”岑曠問。

“你仔細想想,繭每次出現異常的精神力波動,都分別是在什麽情況下?”葉空山反問。

岑曠很是茫然:“什麽情況下?我們並不在繭的身邊啊,哪兒知道是在什麽情況?”

“今天晚上,有刺客來行刺,被衛兵殺死了不少,於是你感覺到了繭的異狀。前些天在宛州商會的會所,兩個流浪漢被侯爺的手下砍死了,於是繭把所有的武士都搞得發瘋了。再往前數,青石城那一連串變身慘案發生之前,你想想看,有什麽重要的大事?”

“那些慘案之前,那就是侯爺來到了青石……啊,淩遲!是刑場上的斬首和淩遲!”岑曠的聲音都變了,“我懂了,是人的死亡!每一次有人死去,都會刺激到繭!那場公開行刑就是這一切事件的根源!”

“所以,今晚肯定死了不少人,繭一定還會搞點兒事出來!”葉空山咬著牙說,“快,給你和我加上精神力防護,我們去近距離瞧瞧去。”

在岑曠的秘術掩護下,兩人離開囚室,一路躲開旁人,來到了鎮遠侯放置繭的地方。那裏是一處空置的倉房,繭被放在裏麵,用若幹道秘術禁製束縛著,鎮遠侯的隨身秘術師們也在那裏日夜看守。兩人就在距離倉房不遠處的一座假山後躲藏起來。

“有點不對。”岑曠說,“剛才一路上為了用秘術躲開衛兵們,我沒有太注意繭的精神力變動。現在我發現,它的精神力變得很弱。”

“變弱了?怎麽會?”葉空山也有些意外。

“弱到幾乎隻剩下了一點點淡淡的氣息,這很不對。”岑曠說,“我們得進去瞧瞧。但是,看守那麽嚴密,怎麽進去呢?硬闖的話,我一個人對付不了那麽多。”

“我知道,說到打架,我一定是您老的累贅。”葉空山怪笑一聲,“但是這會兒未必需要打架。”

他說著,向遠處瞧瞧跑出數步,縮身在一座景觀石橋下,忽然扯著嗓子大喊了一聲:“不好了!侯爺遇刺了!”

這一聲憋足了力氣,有如一麵被狠狠敲響的破鑼,當真是聲動百裏。隨著這一聲喊,原本看守著倉房的幾位秘術師立即狂奔向鎮遠侯的住處。

葉空山重新鑽了回來,對目瞪口呆的岑曠說:“走吧,進去瞧瞧。”

但倉庫裏是空的。

繭不見了。

地上隻剩下了一些碎裂的繭殼。當繭裏麵的東西還在時,繭呈現出色彩斑斕的水晶的形態,但當化為一堆碎片後,那些碎裂的殼就變得不再透明,顯出粗糙暗淡的質地,仿佛是一些從遠古地層裏挖出來的岩石。

“快找一找它跑到那兒去了。”葉空山說。

“我找不到。”岑曠搖搖頭,“這裏所殘餘的那一點精神力,應該是繭殼上的最後附著。繭裏麵的東西,一旦破繭而出,就好像能完全控製住它的力量了。現在我完全感受不到倉庫之外有它的精神力存在,肯定是故意隱藏了。”

“算了。我們先出去再說吧。”葉空山說。

“去哪兒?”

“先去侯爺的寢室。我總覺得,侯爺那麽在意這個繭,是不是和它之間有點什麽不為人知的聯係。”

兩人離開倉庫,去往鎮遠侯的寢室。這一路的過程要艱難得多,畢竟刺客剛剛光顧過,衛士們都在向那裏聚集。今夜的西淮王府,注定熱鬧非凡。

“沒法再靠近了。”岑曠說,“前麵全是衛兵,我沒這個本事。”

說話時,兩人已經遠遠地瞧見鎮遠侯所居住的院子了。但院子已經被夔軍團團圍住,別說兩個大活人,一隻螞蚱想要蹦進去也不容易。

“你說,以繭裏麵的東西的力量,有沒有可能突破這些防守,進去傷害到侯爺?”葉空山說。

“我不知道。”岑曠誠實地說,“秘術這種東西說起來神秘兮兮,終究還是要依靠人力來驅動。雖然在曆史傳說中,辰月教的教宗能夠創造出以一當千的近乎神跡般的戰績,但我畢竟沒有親見。何況這個繭裏麵到底是什麽我都還不知道,也就無從判斷。”

“我倒是希望它能夠和侯爺麵對麵。”葉空山目光灼灼地盯著院子裏隱隱的燈火,“那樣我們才能知道侯爺想要什麽,它又想要什麽。”

這幾句話說得岑曠都不自禁地緊張起來,雖然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緊張。她索性閉上眼睛,不再用眼睛去看,而是全力釋放自己的精神感知能力,在整個王府裏搜尋著繭的精神力。

隻需要一點點,隻需要你稍微發散出一點點力量,我就一定能找到你。

但繭把自己的力量藏得很好,無論岑曠怎麽努力,都始終一無所獲。它就像是一條狡黠的大魚,把自己深深沉在冰麵之下,讓漁夫無能為力。岑曠甚至一度懷疑繭已經離開了王府,然而,她還是選擇了相信葉空山的判斷。

繭和鎮遠侯之間一定有著某種特殊的聯係。它不會離開王府。它會想辦法接近鎮遠侯。

正當她全神貫注時,院子裏陡然傳出一聲飽含著驚惶和恐懼的喊叫聲,這一聲喊讓她和葉空山都禁不住渾身一震。

“侯爺不在房間裏!”院子裏的不知道是侍從還是衛兵的人簡直要把自己的嗓子都喊出血來,“侯爺不在!侯爺失蹤了!”

而幾乎就在他剛剛結束這一聲讓整個王府裏的人都震驚不已的叫喊時,岑曠也猛地抓住了葉空山的衣袖。

“出現了!”岑曠又是緊張又是興奮,“繭的精神力出現了!”

“出現了?在哪兒?”葉空山忙問。

岑曠的表情有些困惑:“在王府外,不過離得不遠。難道是你猜錯了?”

“這不正好說明我猜對了?”葉空山說,“侯爺失蹤了,繭的力量出現了。他們倆大概是選在了王府之外會麵。趁著這幫人還不明所以,我們趕快去。”

此處距離王府的任意一道門都還有些距離,出去的最快方法隻能是翻牆。然而葉空山著實身手不佳,沒法像故事裏的英雄們那樣瀟瀟灑灑地縱身一躍就跳出去,好在岑曠了解自己的導師,不必他開口,運起驅風之術,葉空山隻覺得身體一輕,好似長出了翅膀,輕飄飄地飛過了牆頭,當然,落地時難免摔得稍微有些狼狽。他齜牙咧嘴地揉著屁股爬起來,岑曠已經像一片樹葉一樣無聲無息落在他身畔。

岑曠架住葉空山的胳膊,扶著他奔向王府西麵的一條街道。那條街很短,通向屬於王府的一片園林。這裏雖然在王府院牆外,卻仍然是皇帝賞賜給西淮王的土地。

“我感覺到繭的精神力就出現在這片園林裏。”岑曠對葉空山說,“這裏會有人看守嗎?我從來沒來過這裏——來了也進不去。”

“按常理應該是有的,但不會多,園林裏本身沒有可以盜取的財物。今晚既然有刺客,這裏的人手可能也會調派過去。”葉空山說。

果然,園林裏的守衛形同虛設,士兵大多都被調走了,兩人很輕易地鑽了進去,循著精神力的方向來到了一間小屋外。這是一間相當簡陋的小木屋,屋外堆放著一些工具,應該是給園丁之類的人居住的。

“先別靠近。”岑曠領著葉空山站得遠遠的,“繭的精神力太強了,靠近了我怕它萬一攻擊我們,我很難抵擋。上次在會館裏,我已經竭盡全力了,而那時它還並沒有破殼而出。”

“侯爺也在裏麵嗎?”葉空山問。

“我感覺不到,都被繭的力量覆蓋了。”岑曠說,“你打算冒險進去瞧瞧嗎?”

“我對侯爺的關心還沒到這個份兒上。”葉空山忽然笑了起來,“再說了,真要冒險,也不需要我們。”

岑曠順著葉空山的手勢回頭看去,原來是鎮遠侯身邊的秘術師帶著一隊夔軍也已經趕到。他們的秘術能力雖然比不上岑曠這樣魅族的種族優勢,總算也是人類中的佼佼者,還是捕捉到了繭的氣息。見到岑曠和葉空山已經先一步到達,秘術師們也有些意外。

被鎮遠侯稱為何先生的秘術師先開口了:“二位捕快,我不負責捉人,現在也不是追究二位脫逃罪責的時機,隻是煩請告訴我侯爺是不是在這間木屋裏?”

“你倒是很明事理,知道輕重。”葉空山讚許地微微點頭,“隻能確定繭在裏麵,侯爺不通秘術,精神力原本很弱,被繭的力量完全掩蓋了。我們也隻能在這裏觀察,不敢貿然行動,不然萬一出什麽事兒,這兩個小腦袋頂不動那口鍋。”

岑曠差點被噎住。

何先生無奈地搖搖頭,隻能先讓夔軍把木屋團團圍住。從人們臉上緊張的表情,岑曠明白,鎮遠侯真的不能出事,一出事就會讓很多人完蛋。

“侯爺不是一直處於你們的嚴密保護之下麽,怎麽能從眼皮子底下失蹤?”葉空山問。

何先生繼續搖頭:“侯爺的寢室裏有一條應急用的密道,可以通往王府之外,那是王爺專門為他準備的。即便是我們,也不知道密道具體的出入口。”

“那根據現場的情形,侯爺是被人抓走的,還是他自己離開的?”葉空山又問。

何先生猶豫了一陣子,不太情願地回答說:“房間裏……很整潔,沒有絲毫淩亂的痕跡,更沒有外人的腳印。”

“那也許就是……”葉空山隻說了一半,沒有說完。

岑曠也顧不上去細想為什麽鎮遠侯會悄悄主動離開,為什麽會——在很大可能性下——與繭裏出來的東西選在這裏會麵。她隻是全神貫注地注意著繭的精神力波動。她能感覺到,繭的精神力在不斷增長,已經完全超出了她可能與之抗衡的界限。甚至於,加上那幾個曾經在十多天前壓製過繭的鎮遠侯的秘術師,如今恐怕也不夠了。

“萬一繭突然發起攻擊,我是不是該抓起葉空山就趕快逃命?”她想。要打肯定是打不過的。

不過她已經等不到繭主動發起攻擊了。繭的精神力突然間又起了變化,仿佛是潮汐的暴漲,即便是並非秘術師的葉空山和夔軍們,也會覺得有股無形的力量在衝擊著他們的身體,讓他們的腦袋裏像敲鍾一樣嗡嗡作響,心髒也莫名地加速跳動。

緊跟著,空氣中飄散來一股不明的腥臭味兒,讓岑曠一下子想起了她最害怕的斂房裏的屍臭。她的心裏一緊,而何先生也終於沉不住氣了。

“不能再等了。”何先生下令說,“再等下去怕侯爺會有危險。撞門!”

看來何先生在鎮遠侯手下擁有一定的特權。他一聲令下,兩名健壯的夔軍立即衝向木屋的門口,默契的同時出腳踢在門上。那扇脆弱的木門應聲倒下,而兩名夔軍也同時發出慘叫聲,倒在了地上,不停翻滾,看起來陷入了極度的痛苦中。

岑曠看得很分明,兩名夔軍的臉和手赫然正在融化!就在撞開門的那一瞬間,他們好像是遭到了什麽劇毒物質的暗算,**在衣物之外的皮肉開始迅速融化,已經能看到森森白骨,不可能挽救了。

“快後退!”何先生連忙喊道。

而葉空山也早已抓住岑曠的衣領,把她往後拖,不然她還兀自懵懵懂懂,站在原地想要看清楚究竟暗算兩人的是什麽。

夔軍畢竟訓練有素,即便後退,還是保持著包圍的隊形。岑曠也漸漸看清了,從那扇倒塌的木門後麵,隱隱飄出一股暗綠色的煙霧,在黑夜的背景下很不容易分辨,兩位死者應該就是被這股毒物侵襲了。

葉空山也看清了毒霧:“侯爺如果在裏麵的話,怕是活不了了吧?”

何先生麵色灰敗,無疑也是想到了這一點。

“這下子要有大麻煩了。”葉空山平時對各種大事小事渾不上心,動輒幸災樂禍,這時候眼神也變得凝重,畢竟,鎮遠侯出事的話,會是整個青石城的災難。

綠霧從木屋裏不斷飄出,持續擴散,好在擴散速度並不快。夔軍謹慎地保持著包圍態勢,一步步後退。何先生等秘術師嚐試著用不同的秘術去阻擋綠霧,連岑曠也出手試了試,但並無效果。這些毒霧的成分似乎完全不是人世間所能存在的物質,不受任何一種秘術的幹擾。無論是冰、火、風、太陽、明月、穀玄……都對它無能為力。

反倒是可能被這些騷擾刺激了,繭的精神力開始加速膨脹。在岑曠的強烈建議下,夔軍不再包圍,而是集體退出半裏遠,隻剩下幾位秘術師留在木屋附近觀察。岑曠自然也在其列。

“自己多小心。”葉空山也隻能隨著夔軍後撤,“別衝動。”

然而岑曠知道,自己最大的毛病之一就是遇事容易頭腦發熱。麵對著這個生平從未見過的古怪敵人——甚至都未必是“敵人”——她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也不敢確定自己的反應。尤其是繭的精神力當中仿佛帶有某些奇特的感染力,當長時間感知著它時,岑曠覺得自己的情緒也很不穩定,有一些莫名的煩躁,甚至於是戾氣。

之前那些自相殘殺的武士,也是這樣的嗎?岑曠陡然一驚。剛想到這裏,木屋裏忽地響起一陣奇怪的聲音,好像是木頭彎曲斷裂的聲響。

“快退開!這屋子要炸裂了!”何先生喝道。

岑曠連忙隨著秘術師們逃開。何先生沒有說錯,確實是整個木屋在脹大,似乎被裏麵的什麽事物填滿了。木屋的牆板出現了裂紋,裂紋持續擴大,屋頂也因為擠壓而變形。終於,脆弱的木屋無法再支撐下去,隨著一陣刺耳的碎裂聲,化為無數碎片,轟然崩塌。

木屋裏的東西終於暴露在了月光下。

那一瞬間岑曠差點以為自己還在睡夢中。她無法想象,眼前的場景會在現實中真的出現。

視線裏是一大團蠕蠕而動的慘綠色,就好像一團可以活動的綠色泥漿,但是體積非常大,足夠把一座木屋撐破。這團泥漿狀的綠色怪物看上去十分柔軟,仿佛完全沒有骨架,因此形狀也無法固定,不斷地產生著變化。那些綠色的毒霧,就是從它的體表散發出來的。而即便是在綠霧暫時沒有擴散到的地方,人們也可以聞到令人作嘔的腐臭味兒。

但最令所有人驚恐的,是這團綠色怪物身體中部的位置,也許勉強可以稱之為“腰”。在那裏的身體上有一個開裂的口子,那個口子就像是一張大嘴,正在把一樣物體往怪物的體內吞吸。

——那是一個人!

確切地說,此刻人們隻能看到那個人的兩隻腳,整個身體剩餘的部位都已經被吞進了怪物的體內。

而那兩隻最後殘餘的腳上所穿的,正是鎮遠侯的靴子。

在岑曠的想象中,這個完全就是一大坨爛泥、沒有四肢沒有五官的巨型怪物,仿佛正在發出響亮的嘲弄聲。

秘術師們不顧一切地向怪物發起了攻擊,但他們那些合在一起足以阻擋一支軍隊的秘術,隻能這團綠色的泥漿產生種種扭曲的形變,而並沒有傷害到它的根本。當它藏在繭裏時,繭殼那驚人的硬度讓一切外力都無可奈何;當它破繭而出後,那種消解萬物的柔軟同樣讓一切外力都束手無策。

最後的靴底也被吞進去了,開裂的大口隨即合攏,而岑曠和何先生同時感受到了繭的精神力再次發生劇烈波動。

已經來不及逃跑了。岑曠和秘術師們近乎默契地把自己的力量合在一處,形成了一道屏障。幾乎就在屏障剛剛把人們遮蔽住的同時,綠色的怪物炸裂了。綠霧四處彌漫,人們不得不快速後退。

直到小半個對時之後,綠霧才慢慢散盡。何先生謹慎地放了一條狗進去測試,確定空氣中不再有劇毒,這才敢帶人重新回到事發地點。

但是現場隻剩下木屋倒塌後的廢墟,以及那兩具幾乎被完全消融、僅存衣物和少量骸骨的夔軍屍體。怪物已經蹤影不見。

鎮遠侯同樣蹤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