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之五、

庫涅拉爾部落的滅亡,是雷州自有文明記錄以來的最大懸案。一座地下城裏的三千個河絡,竟然在一夜之間全部暴斃,沒有留下半個活口,也沒能找到可信的死因。當人們發現該部落已經好幾天沒有任何動靜,冒險進入查看時,眼前隻有已經開始腐臭的層層疊疊的屍體,那一幕場景恍如地獄之門洞開,足以讓人陷入無法擺脫的噩夢。

這起恐怖的慘劇引發了各種各樣的猜測與傳說,比如有人認為,是這群河絡的生活方式觸怒了他們所信奉的真神,因而遭遇了殘酷的神罰;還有人認為,河絡們在地下采礦時釋放出了某種邪惡的妖魔,他們都是被妖魔的詛咒所殺害的。無論哪種說法,沒有人認為他們是死於尋常的、可以描述的方式,而全都把目光投向了那些飄渺不可知的神秘力量。

現在要收集到有關於這個部落的詳細資料已經很困難了。我在龍淵閣裏尋找了很久,也隻找到幾條和他們有關的零散的記錄。比方說,《雷西散記》裏曾經提到,庫涅拉爾部落位於雷州西部偏南的位置,最繁盛的時候人口超過三千。這樣的人口數量當然並不能和越州大型河絡部落動輒上萬人乃至數萬人的規模相提並論,但考慮到雷州向來人煙稀少、生存資源貧乏,能夠達到三千人已經算相當不錯了。

事實上,按照《雷州戰史補》的記載,這個擁有三千人口、一千多精壯戰士的部落已經是當時雷州十分強大的軍事力量。和東陸的河絡不大一樣,雷州的河絡部落在技術方麵要落後得多,卻多了許多彪悍和野蠻。他們並沒有學會製作將風之類的鎧甲,然而有著獨特的馴獸天賦,戰鬥時騎著各種各樣符合他們身型的矮小的雷州野獸向前衝鋒,作戰勇猛異常,似乎完全不畏懼死亡——也從不忌憚殺人乃至屠殺。他們在戰陣上擊敗對手後,基本不留活口,即便有俘虜也會悉數斬首,然後把敵人的頭顱當作自己的戰利品。如前所述,雷州人口很少,各勢力都苦於兵力不足,為了減少兵員損耗,會極力避免與庫涅拉爾部落這樣悍勇嗜殺的對手產生衝突,所以這個河絡部落很快發展壯大,雖然不足以攻城略地建立王朝,但卻能讓任何王朝都忌憚。

從這樣的描述來看,他們的生活方式的確和熱衷於通過創造——也就是製造各種精美的器械器具、研究各種科技——來取悅真神的東陸河絡大相徑庭,假如真的存在真神的話,要懲罰它們似乎倒也合情合理。

慘劇發生的當天,正是庫涅拉爾部落的一個重要慶典,具體內容已然不可考,唯一能確定的一點是,在這個慶典到來之時,該部落的所有成員全都回到了地下城內。倘若是在越州,一座河絡地下城一定會在城外安排巡邏部隊,但庫涅拉爾部落深信沒有人敢於冒犯他們,並沒有安排任何守衛。

所以他們才會被幹幹淨淨地滅族,從此在雷州大地上消失。

根據資料,最早發現該部落存在異樣的是曾經被他們洗劫過的一個羽族城邦。他們得到情報,說庫涅拉爾部落有計劃在近期對他們展開一次新的劫掠,於是安排了斥候嚴密監視河絡們的動向。慶典開始的當天,斥候們眼見著地麵上的河絡們陸陸續續回到地下城,入口被關閉。在那之後,就再也沒有任何一個河絡出來。第二天一整天都沒有,第三天也沒有。

到了第四天的黎明時分,斥候們終於意識到了不對勁。他們小心地嚐試著踏入河絡設立的警戒線,假如是在過去,隻要有陌生人跨過警戒線一步,馬上就會受到弓箭的警告;而再往前多前進幾步,則會被直接射殺。但在這一天清晨,迎接他們的隻有陽光和風,以及幾聲不大吉利的鴉啼。

過了許久,仍然沒有河絡為了他們的公然越界而現身。斥候們經過商議,決定派出兩人冒險進入地下城探查究竟。他們扳動早就調查清楚的地下城石門的機關,開啟大門,鑽了下去。

越州的河絡會在地下城通道裏鑲嵌能自然發光的螢石,但雷州很難找到螢石礦,因而這座地下城還是靠火把照明。而此刻,通往城內的甬道裏一團漆黑,所有火把都已經燃盡,卻沒有人來添加燃料。空氣十分渾濁,摻雜著明顯的腐爛氣息。

再往後的場景沒有特別詳細的描述,那是因為兩位斥候都嚇壞了,以至於根本不敢看得太仔細。他們也算是見識過很多戰陣廝殺的人,但麵對這樣離奇吊詭的場麵,還是會感到難以承受。

“全是死人。到處都是死人。”其中一位斥候後來在匯報時說,“而且一個個都是橫死,身上好多傷,遍地是已經幹了的血。。”

“我也是上過戰場的人,成百上千的屍體不是沒見到過,但是地下城那麽擠,那麽封閉,那麽多的死人密密麻麻……就像是……就像是一座早就修好的墳墓,就等著填進那些河洛。”

在這種不可名狀的恐懼的侵襲下,兩名斥候不敢多停留哪怕是一分鍾,連滾帶爬地逃離了地下城。斥候們迅速趕回城邦,匯報了這個驚人的消息。然而,當城邦派出一支部隊重新回到庫涅拉爾部落的領地、打算對地下城進行一次徹底的勘察時,卻發現整座地下城已經燃燒起來,熊熊烈焰讓任何人都無法再進入。大火造成了地下城的崩塌,一切的一切都被掩蓋在深深的地下,再也無法找到謎題的答案。庫涅拉爾部落永遠消失了,甚至連他們存在過的痕跡都被火焰抹得幹幹淨淨,隻留給人們無盡的猜測。

除了地下城的覆亡本身之外,還有另一件年代更早一些的記錄也頗值得玩味,並且讓我產生了不小的疑惑。那是一位筆名為“九州漂萍客”的行商所撰寫的《倦客雜記》,書中的某一章講述了他去往雷州收購當地藥材時的經曆。他記述道,在途經雷州西部的白螺森林時,見到了一大群垂頭喪氣的河絡,身上還或多或少掛彩帶傷。但這些河絡待人友善,見到他們一行人,還為他們送來了寶貴的幹淨飲水,行商們感激之餘,也以東陸傷藥相贈。

這位行商和河絡們攀談之後才得知,這些河絡來自同一個部落,叫作庫涅拉爾。他們部落規模不大,成員又普遍和善懦弱,生存在雷州這樣的蠻荒之地,總是被欺負。這一次,他們連地下城都被另一個部落的河絡強行霸占了,不得不拋離故土,全體遷徙。

如果這位“九州漂萍客”的記錄屬實的話,庫涅拉爾部落應當曾經是一個人見人欺的軟弱的部落,但後來他們為什麽會成為整個雷州最凶悍嗜殺、最無所畏懼的勢力?是什麽促成了這樣天翻地覆的變化?

而他們最終的悲劇性結局,會和這個轉變有關嗎?

我很希望把這樁懸案作為一個課題來進行研究,但我的老師毫不留情地當頭潑了我一盆冷水。

“這種事情有什麽值得去費神追索的?”老師很生氣,“我交給你的任務是研究正史,不是這些莫名其妙的神怪奇談!”

“懸案,疑蹤,野史,傳聞逸聞,未解之謎,怪奇事件……你這都是什麽樣低俗不堪的愛好?”那時候老師臉上的每一根皺紋都在歎息,“龍淵閣研究的是真正的學問,是天地運行的大道,是日月星辰的變遷,是九州大地不可溯源也永無窮盡的浩瀚曆史,而不是這些坊間九流小說家胡編亂造的地攤文集!”

“可是,地攤文集也是曆史的一部分,九流小說家的胡編亂造,同樣包含在天地的運行當中……”我小聲嘀咕。

老師同樣是不搭理我,同樣是搖著頭拂袖而去,大概是覺得我朽木不可雕也。

我很慚愧,覺得對不起老師在這兩百餘年的見習期內對我的諄諄教誨,但那些看似胡編亂造的怪談,卻總是能擊中我的心弦,比帝王將相的年表廟號或者某年某地的糧食收成與降水量更能吸引我。

何況這些事都發生在雷州啊。得益於海峽對文明的阻隔,雷州是一片開化很晚的土地,直到最近三四百年才逐漸發展起了不少各族的城邦勢力,那些傳自遠古的蠻荒氣息中蘊含著無窮的詭秘與未知,讓我神往不已;而它又不像雲州那樣因為險惡的地理環境而難以勘探,讓人完全無法一窺真容。也許雷州的魅力就來自於這種半遮半掩的奇妙神秘感。它就像龍淵閣那些向著遙遠的天際無限延伸的樓梯一樣,仿佛在一刻不停地召喚著我。

所以我才決定,我會遵照老師的要求一絲不苟地完成對雷州正史的書寫。但在完成任務的同時,我也會利用一切空餘時間去整理我所感興趣的野史怪談,哪怕隻是作為我的私人筆記,並且永遠也不會被龍淵閣所收錄、所承認。我自己可能不會有機會去親自調查諸如庫涅拉爾部落慘案這樣的離奇事件,但說不定這些資料能被龍淵閣之外的其他人得到,並且籍此解開這些謎團呢?

正如雷州沼澤巫民部落的諺語所說的那樣:“太陽不是為了得到歌頌才照耀大地,星母不是為了求得回報才庇佑生靈。”

……

——節選自宇文非《雷州異聞錄·西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