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之七、
要鎮靜,胡笑萌不斷對自己說,一定要鎮靜。綁匪無非是為了求財,要多少錢讓老婆照數目支付就行了。錢財身外之物,憑著自己的醫術,再要賺回來並不難,丟了小命那可是拿什麽都換不回來的了。
雖然一直不停地這樣給自己打氣,他還是無法壓抑內心的驚懼。這倒也挺正常。一個人原本在家裏好好睡著覺,睡到半夜突然被人無聲無息地闖進家裏,蒙上腦袋堵住嘴捆了就拖走,撞上這種事兒換了誰都很難保持鎮定,何況胡笑萌這樣天生怕死的。
所以當蒙住腦袋的黑布被揭下來時,麵對著突然出現的刺眼燈火,胡笑萌說出的第一句話是:“能不能讓我方便一下?”
“如果可以的話,勞煩再借我一條幹淨褲子……”
上過茅廁,換好褲子,胡笑萌被帶到了一個房間裏。他已經小小地觀察了一下四周,發現自己是被綁到了一座雖然並不小、但好像已經廢棄了許久的宅院裏。除了一些必要的地方被匆匆忙忙打掃收拾了一番,大多數地方都布滿塵土蛛絲,甚至還能看到受驚飛走的蝙蝠。
看來這是綁匪臨時用來安置自己的窩點,也許就是在青石城隨便找了座廢宅不客氣地占據著。
而他被帶進的這個房間,大概是整座院子裏唯一被認真打掃清理過的地方,裏麵陳設雖少,卻都被擦洗得一塵不染。更重要的是,一走進這個房間,胡笑萌立刻就安心了。
他聞到了一股很濃重的藥味,還看到房間一頭放著一張床,**躺著一個人。
這幫人綁架自己,並不是為了求財,而是要讓自己來看病。
世上總不會有能看病的死人吧?也就是說,至少在做完治療之前,自己這條小命暫時丟不了。
果然,押著他走進來的男人開口說話了:“胡先生,很抱歉用這種方法把你請來,但這次出診,我們有絕對的理由不能讓任何旁人知道,還請你多多原諒。”
胡笑萌一向是個暴躁無禮的人,但卻並不糊塗,懂得欺軟怕硬看菜下碟。眼下這個男人說話雖然客氣,把他“請”到這座廢宅的手段可絲毫不客氣,他自然知道對方是惹不起的人物,所以哼哼唧唧應下了看病的請求,並不敢多囉唆一個字。
“病人是哪裏不舒服?”胡笑萌問。
“頭部受傷。但是外傷不是問題。”對方回答,“他現在……頭腦可能有些不適,需要請您仔細看看。”
男人退到了房屋的一角,不再幹擾,留下胡笑萌和**的病人。胡笑萌定了定神,喝了兩口熱茶,坐到床邊。這位青石神醫盡管人品十分不堪,醫術卻絕對毫不摻水,在全九州也能排得上名號,此刻隻是靠近了聞一聞氣味,他的眉頭就禁不住皺了起來。
病人的頭部有外傷藥的氣味,而且所用藥材都極為名貴,這倒沒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能讓這樣一幫人替他賣命求醫,這個人肯定用得起好藥。但是病人的呼吸裏含有的另外一種內服藥的味道,卻顯得十分不尋常。
那是殤州冰炎地海附近出產的一種紅色晶礦,在工業上用處不大,卻被醫者們找到了獨特的用途:它被口服之後,能在人體內產生非常強烈的鎮靜作用,那並不是麻醉藥那樣讓人人事不省,而是在清醒狀態下,令頭腦陷入極度的麻木狀態,消解掉幾乎所有的情緒波動。
這種藥,曾經被一些大夫用於對精神病人的醫治。果然不管怎麽樣的瘋子,吃下礦石研磨成的粉末後都會迅速安靜下來,不再鬧事也不再胡言亂語。但是到了後來,人們發現,服用過這種礦粉的病人會越來越委頓,身體迅速衰竭,瘋病倒是控製得很好,小命卻也丟得快。於是除非是為了應對無法控製的急症,或者那種死了也不可惜的病人——或者幹脆就是盼著他早點兒死掉的病人——一般的大夫都不敢輕易使用它。
可是現在,胡笑萌分明聞出了這種紅色晶礦研磨後特有的近似桐油的氣味,這說明**這位重要人物服用了它。他的手下不可能不知道礦粉的嚴重副作用,卻還是讓他吃下了,這大概隻能說明一點。
“看來是……瘋得有點厲害?”胡笑萌低聲咕噥著,伸出手來,打算替病人把脈。
但指尖還沒有接觸到病人的手腕,對方卻忽然騰地坐將起來,反手擰住了胡笑萌的手腕。這一下力氣很大,胡笑萌隻覺得自己的腕骨都要被捏斷了,痛得他大叫了出來。
而他也在這時候看清楚了病人的臉,這一瞬間他受到的驚嚇更甚於被抓住手的疼痛。這張臉上一根根血管都清晰地凸出著,就好像有無數青色小蛇在爬動,一雙眼睛更是近乎完全變成了深黑色,分不清眼球和眼白。但胡笑萌還是能分辨出,病人正瞪著這雙仿佛墨染出的怪眼,觀察著他。
“很好,不錯。”病人嘿嘿笑了一聲,鬆開了手。
從這短短的四個字,胡笑萌能聽出來,病人的頭腦清醒,並不像是那種尋常的心智錯亂的瘋子。他畢竟是個見多識廣的名醫,比眼前這張更嚇人的臉也見識過不少,略一定神,發問說:“不錯?哪點不錯?”
“隻是聞到藥味,你就知道我的毛病在哪兒,果然不是浪得虛名的庸醫。”病人的語聲雖然有些微弱,卻吐字清晰,聲線沉穩。
“你的頭受傷後,具體感覺如何?有哪些症狀?”胡笑萌又問。雖然隻交談了一兩句,他也能感覺出,這是一個頭腦清醒,兼具判斷能力和表達能力的人,所以也不多廢話,直接進入正題。他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如果我能知道受傷的詳細情況,也許更有助於我的診療。當然,實在不方便的話,不說也行。”
“沒什麽不能說的。”病人回答,“我的這些手下,坐的不是我的位子,想得卻比我還多。無非是看個病而已,瞻前顧後怕這怕那。我沒猜錯的話,你是被綁來的吧?”
胡笑萌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倒是坐在門邊的男人站了起來,躬身說:“是的,是我下的令,請您責罰。”
不加辯解,不加解釋,張口就是認罪領責,看來這個病人在他的下屬麵前非常有威嚴,胡笑萌想著,不由得對病人的身份益發好奇。不過他並不需要好奇太久,對方已經接著說出了那個差點讓他二度尿褲子的名字:“既然請了名醫來給我看病,總得有相應的尊重,不必連姓名都要隱藏。我姓顧,叫顧臨。”
“你……您、您就是鎮遠侯?”胡笑萌的聲音聽起來好似被人用力捏住了要害。
“我就是。”
於是胡笑萌又花了一點時間來讓自己重新鎮靜下來。他甚至寧可鎮遠侯根本沒有向他透露身份。給鎮遠侯這樣的大人物看病,而且是這麽麻煩的頭部傷勢,其中的風險不言自明。但既然已經被綁到了這裏,不可能有退出的權利,唯一辦法隻能是硬著頭皮上。
他很快問明白,鎮遠侯是在最近的一場對雷州城邦的戰爭中遭到羽族刺客刺殺,不小心傷到了頭部。那是一次防衛方麵的致命疏漏,好在貼身衛士們訓練有素,加上鎮遠侯自己武藝也不弱,總算沒有讓羽人們得逞。
“但是為了躲避羽人的弓箭,我的頭撞在了衛士的盾牌上,撞出了一個大口子。”鎮遠侯輕聲笑著,“真是狼狽不堪。”
胡笑萌沒有膽量去評價一位侯爺的遭遇是否狼狽,但心裏倒也佩服鎮遠侯的灑脫。但鎮遠侯接著說的話讓他心裏猛得一沉:“外傷並不嚴重,要是按我年輕時的脾氣,恐怕連藥都懶得敷。但是受了這個傷之後,我的腦子裏開始逐漸閃現出一些奇怪的聲音,就像有人在和我說話。”
這可不大妙,胡笑萌想,出現幻聽的症狀,說明侯爺真的傷到了腦子。這種腦傷,即便對他這樣的名醫來說,也很棘手。
“再往後,我偶爾會出現的短暫的頭腦空白,會有一些時間突然醒來,發現自己忘記了先前做的事。據我的手下說,在失去神智的那些空白時間裏,我對著他們說了許多他們完全無法理解的話,就像是……就像是我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而我的臉也慢慢變得奇怪,直到成為你現在見到的這副模樣。”
胡笑萌仔細端詳鎮遠侯的麵容:“這不像是尋常的水腫,也不像是普通的中毒。我雖然沒有學過秘術,但是憑多年的行醫經驗,這是異種精神力在你體內衝突造成的。”
“精神力?”鎮遠侯一怔,“我不過是頭在鐵盾上撞了一下,並沒有受到秘術攻擊啊?”
胡笑萌搖搖頭:“恐怕那一下撞擊隻是誘因。無論怎麽樣,是外傷也好是精神力也罷,您的頭腦現在狀態非常不好。不知道您能不能告訴我,您腦子裏出現的那個奇怪的聲音,具體說了些什麽。”
鎮遠侯歎了口氣:“我不是刻意要對你保密,而是我也無法回憶起來。我有一種印象,當那個奇怪的聲音響起來的時候,我的腦子很清醒,不但能聽明白對方的意思,還能與之對話。但是當對話結束之後,就像是用水洗地一樣,之前說過的話的具體內容都會被完全忘記。隻有情緒還有一點點殘留。”
“情緒?”
“是的。有如一場長夢,睡醒時或許已經不記得夢裏的細節,但卻會有揮之不去的情緒殘留。美夢的欣悅,慘夢的哀傷,噩夢的驚悸……”
“沒想到您也會被噩夢驚嚇到。”胡笑萌衝口而出。
“我雖然殺人無算,但也並不是沒有心。”鎮遠侯倒是不以為忤,胡笑萌卻已經嚇得自覺噤聲,恨不能抽自己一耳光。
“在那些聲音消失後,我恢複清醒的時候,會覺得自己產生某些……莫名的悲傷和悵惘。”鎮遠侯接著說,“那種感覺,像是和一個許多年沒有見過的老友難得的重逢,卻又被迫繼續分離。而且我能覺察到,那個老友般的聲音向我說了很多重要的事情,我非常希望能夠記住並思考,然而,最終還是什麽都忘掉了。”
“至於我有時候在無意識間說出的我自己都不記得的話……你可以問問我的手下。”
一直坐在門邊一言不發的男人,聽到鎮遠侯這句話,站起身來,對胡笑萌說:“絕大多數的字眼都聽不懂。那不是我們所熟知的任何一種種族的語言,甚至於連偏遠的方言都不搭邊。你可以相信我們的判斷。”
“我絕對相信。”胡笑萌趕緊說。
“但是我們的感覺,又並不像是失去神智後的胡言亂語。侯爺所說的話,都帶有節奏和特定的語氣,隻是發音吐字太奇怪。軍中精研各族語言的學者猜測,侯爺可能是在無意識中將幾種語言的要素混雜在一起,形成了一種隻有他才能理解的新的語言,就像是經過編排後的傳遞訊息的密碼,你能明白這個意思嗎,胡大夫?”
胡笑萌點點頭:“我能懂。我年少時也從過軍,知道密碼這回事。對了,你說‘絕大多數的字眼都聽不懂’,那麽,還是有些零星的詞句能聽懂,是嗎?”
“對,確切地說,我們也隻是猜的。”男人回答,“侯爺有一次發病的時候,走出了他的營帳,在軍營裏遊走,正好來到了整理戰利品的庫房。在那裏,正好有人展開了一幅從剛剛攻下的城邦得到的古畫,那是一幅羽族風格的油墨畫,名為《獵風》。”
“指的是捕獵大風,對嗎?”胡笑萌說。大風是九州傳說中體型最為龐大的生物,是一種翱翔於天空中的巨鳥,據說成年大風體長能超過千尺,翼展超過五千尺,體重達到四千萬斤。隻不過,大風的存在迄今為止還沒有確切可信的記錄,關於它的一切仍然隻存留於野史傳說之中。
“是的,那幅畫所描繪的,正是羽人驅使著木葉蘭舟在大海上捕獵一隻大風的場景。”男人說,“侯爺一見到那幅畫就臉色大變,指著畫麵上的大風不停地重複著幾個發音。他很有可能是在說‘大風’,但也有可能是在說類似於‘怪物’‘怪獸’‘毀滅’這一類的詞匯。”
“這個推測很嚴謹。”胡笑萌說。
“但是我們的語言學者很快想起來,之前侯爺也有一次說出了完全一樣的詞語,同時相關聯的還有另一個發音,他把這兩個發音聯係在一起,猜出了兩個詞。因為假如把這個詞理解為‘大風’的話,另一個詞,按照發音來說,就可以指向一個地名。”
“地名?”
“拉圖斯雅蘭。那是大陸西麵遠洋中的一個島嶼,也是有曆史記載以來,最接近於記錄到大風活動的一座島。拉圖斯雅蘭是羽族語言,意思是‘風暴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