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奇禍 一

宏靖十七年八月,宛州青石城。

青石城是宛州最古老的城市之一,毗鄰楚唐平原,交通發達,周邊區域盛產口感粗糲卻抗鹽堿的黃黍——不適合人吃卻很適合作為飼料,這些條件加在一起,令青石成為了宛州乃至於整個九州最為重要的牲畜貿易市場。牲畜貿易給這座城市帶來了流動的金錢,同時也帶來了各種各樣的問題,尤其是衛生問題。比如說,你沒法教一頭騾子學會上廁所,因此青石城幾條用來運送牲畜的主幹道上,總是遍布著各種糞便,這非常容易引起流行疾病。對於青石城的居民來說,幾乎每年都得麵對不同種類的流行病,這已經成為了他們生活的一部分。

宏靖十七年夏天,一場霍亂襲擊了青石城。雖然當地人有著豐富的抗擊疾病的經驗,還是有不少人染病。霍亂是一種殺傷力很強的病症,中者腹中絞痛,腹瀉不止,頭痛發熱,重症者甚至會喪命。因此衙門雖然采取了各種應對措施,仍然難以阻止疾病的蔓延,幾乎每天都會有重症者死去。

在這個關鍵的時刻,幾位遊曆到此的長門僧幫了大忙。他們寫下了幾服針對霍亂非常有效的藥方,在街頭巷尾教人們架起大鍋熬煮湯藥,並且號召城裏沒有生病的人都來擔當義工,要麽熬藥,要麽清潔城市衛生。一時間,青石全城幾乎每一條街的街頭都能看到熬藥的大鍋,濃濃的藥味壓過了牲畜的臭氣,也漸漸趕走了瘟疫,令青石城恢複了往日的生機。

“還是長門修士了不起啊!”人們誇讚說。

八月下旬的時候,包括情況最嚴重的城南在內,大部分地區的霍亂疫情都得到了控製,但在城北的荒郊裏,卻還有幾口大鍋在熬藥。城北是青石城較為荒僻的地方,這裏有不少廢棄的磚窯。青石曆史上曾經有過許多磚窯,後來隨著水質和土質的變化,青石出產的磚品質逐漸降低,磚窯也就漸漸廢棄了,成為了流浪漢們棲身的場所。這幾口大鍋,就是為這些無家可歸的流浪漢熬藥治病的。

“再倒進去三兩熟附子,加半把茯苓,一把紫蘇。”一個站在大鍋旁的中年人指揮說。他穿著半袖的粗布衣服,腳上是一雙陳舊的草鞋,腰間醒目地係著粗麻腰帶,說明他是一個長門修士,而在大鍋前幹活的是一個相貌俊美的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此刻他正在用力攪動著鍋裏的湯藥,他的白色綢衫掛在一旁的樹枝上,身穿淺藍色的細布中衣,衣飾比那位長門僧華貴多了,光是腰帶上那塊墨綠色的翡翠就一定值不少錢,看來是一個前來幫忙做誌願義工的大戶人家公子。一般而言,有錢人跑出來為窮人賣力氣確實很罕見,疫病流行的時候,城裏能跑出去避難的有錢人更是幾乎都跑掉了,這讓這位公子和其他幾口大鍋前光著膀子的大漢形成了鮮明對照,甚至顯得很不協調。

不久之後,大鍋裏的湯藥陸續熬好了,中年長門僧帶領著助手們把藥一一盛入瓷碗,然後分發給病人們。一通忙碌之後,其他人都累得渾身大汗,席地而坐咕嘟咕嘟喝著涼好的便宜茶水,唯獨那個年輕公子沒有去喝茶。看樣子,他已經有點脫力了,身子軟軟地靠在樹上,臉色發白。

“這天氣……真是熱啊!”他輕聲說著,看樣子如果不是地上太髒的話,他會立即以地為床就地躺下。

“這位公子的體魄還是差了點啊,不如早點回去休息吧,”一位義工好心對他說,“我們這些常年賣苦力的攪動那麽大的藥鍋都累得夠嗆,你一看就是有錢人家的少爺,做不了這些累人的活計。”

年輕公子還沒有答話,長門僧已經歎了一口氣:“我早就說過了,你不適合幹這種重體力活……你先休息一會兒吧,要是實在累了,就先回去。”聽口氣,這兩人應該彼此熟識。

聽了這句話,年輕公子先是搖了搖頭,接著又點點頭:“真是抱歉,看來我在這兒的確幫不了什麽忙,那我就先回去好好睡一覺了。”

“去睡覺吧,那才是你的老本行,”長門僧揮揮手,“你去吧。”

年輕公子向著周圍的其他義工們拱拱手,從樹枝上取下長袍,慢慢挪動著雙腳向南走去,雖然疲累,但他走路的姿態還是平穩優雅。長門僧看著他的背影遠去,雖然不住地搖頭,臉上顯得很是無奈,嘴角卻依然掛著一絲笑容。看來他和這位年輕公子交情不錯。

他轉過身,繼續指揮義工們開始熬下一批藥,就在這時,一名義工忽然說:“咦?那位公子怎麽又回來了?”

長門僧扭頭一看,那名年輕公子果然回來了,而且是一路小跑著回來的,看起來,雖然重體力活讓他吃不消,跑起來倒是動作矯健,隻是先前確實累壞了,所以這一通疾跑後有點氣喘籲籲。但他顧不得那麽多,雙手扶著膝蓋,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有幾個官兵……朝這邊……過來了……拿著兵器……好像說是要抓……長門僧……”

“官兵?”長門僧眉頭一皺。

“沒錯……穿的是軍服……”年輕公子呼哧呼哧地喘著氣。

“官兵?抓長門僧?”所有人都很吃驚,好像是聽到了荒謬之極的奇談怪論。長門僧一向都隻是一個與世無爭的鬆散組織,他們從來沒有爭權奪利的野心,從來沒有使用暴力改變世界的理想,隻是遊走於荒野城郊之間,為人們傳播一些普普通通毫無危險的知識,帶著一顆虔誠的心修煉自身。曆史上的君王們對辰月宣過戰,剿殺過天驅,驅逐過天羅,搜尋過龍淵閣,唯獨從來沒有人對長門僧下過手。誰會去花大力氣對付一群完全無害的人呢?

長門僧沉思片刻,對年輕公子說:“你先去坐一會兒,這裏有我來應付。”

年輕公子點點頭,找了一棵樹,背靠著樹幹坐下。沒過多久,遠處果然走來六個軍人,一個個臉上好似罩了層嚴霜,麵色不善。他們環顧了一下周圍,目光最後停留在了長門僧身上。

“長門修士章浩歌,”長門僧向他們點了點頭,“不知各位軍爺來這裏有什麽事。”

領頭的一名軍官走到他麵前,上下打量了一番,突然間揮起拳頭,重重打在這位名叫章浩歌的長門僧臉上。章浩歌似乎是不會武功,麵對這一拳,一點躲閃的動作都沒有,被一拳打倒在地上,半邊臉登時腫了起來,鼻子裏流出了鮮血,嘴唇也被打破了。

義工們和病人們齊聲驚呼,但誰都知道官兵厲害,得罪不得,所以沒有人上前阻止,甚至沒有人敢去扶他一把。

不過長門僧畢生苦修,對疼痛的承受能力遠比一般人強,章浩歌雖然傷得不輕,卻並沒有顯得太痛楚。他慢慢地爬起來,依舊和藹地問:“你為什麽要打我?是我做錯了什麽事麽?”

軍官揮了揮手,兩名軍士搶上前去,用繩索把章浩歌捆了起來。章浩歌並沒有抗拒,隻是等自己被捆結實了之後,才繼續說道:“朝廷抓人,總需要一個說法吧。為什麽要抓我。”

軍官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奉上頭的命令,捉拿一切長門僧,想要說法到牢裏去慢慢要吧!走!”

隨著他這一聲命令,軍士們押著章浩歌,推推搡搡地向前走。長門僧忍受著這一切,回頭對義工們喊道:“我走了,你們繼續按藥方煎藥,每個病人還得再服四到五次,才能斷掉病根!

“別忘了重症者再加生附子、幹薑和豬膽汁,用量藥方上都有,找不到豬膽汁羊膽汁也可以替代!

“如果一時難以進湯藥,可以……”

話還沒有說完,他已經被領頭的軍官踢倒在地。軍官伸出穿著軍靴的右腳,把章浩歌的臉踩在地上,冷冰冰地說:“閉上你的嘴,不然我就把你的舌頭割下來。”

刷的一聲,他真的從靴筒裏抽出了一把鋒銳的匕首。在場的人中,有稍微見過點世麵的,立即明白過來:上麵傳達下來的抓捕這些長門僧的命令,一定包含了“如有抗拒格殺勿論”,所以這名軍官才會如此凶狠跋扈。

這更讓人費解了。人們完全無法想象,長門僧到底做了什麽大逆不道的惡事,會遭到這樣殘酷的抓捕。這樣的事情在曆史上根本聞所未聞。

“這位軍爺,請稍等一下!”一個聲音突然響起。

所有人循聲望去,看見那個富家的年輕公子施施然地走到軍官麵前,手裏拿著一張銀票,麵額是兩百金銖。

“你要幹什麽?”軍官語氣生硬地問,倒是不敢輕易出手。打人也是要看對象的,眼前這個人一副有錢公子哥的模樣,保不準家裏有什麽勢力,不得罪最好。

“我想請你高抬貴手,不如放了他,就當從來沒有見過他就好了。”年輕公子的笑容很溫和,顯得不卑不亢。他把那張銀票塞進了軍官的手裏。軍官抬起手,看清了上麵的數額,輕輕一笑,把銀票放入懷中,突然臉色一變:“公然賄賂朝廷命官,妨礙國家公務,一並拿下帶回去!”

除了那兩名押解章浩歌的軍士外,剩下的三人一起奔向了年輕公子,其中兩人分別擰住他的左右臂,將他的雙臂扭到背後,準備如法炮製捆起來。

“何苦這樣呢?拿了錢走人不好麽?”年輕公子的眉頭微微一皺。突然之間,擰住他雙臂的兩名軍士一起發出慘叫,急忙退到一旁,雙手手腕形狀怪異,竟然都一起脫臼了。

軍官大吃一驚,右手刷的一聲拔出了腰刀。但還沒等他把刀舉起來,年輕公子已如鬼魅般欺近身前,右掌輕飄飄地拍出。這一掌看起來沒什麽力道,他卻避之不及,被拍中額頭,當即軟綿綿地倒在地上,昏死過去。

兩名押解章浩歌的軍士知道遇上了勁敵,連忙推開章浩歌,和剩下那名軍士一起拔刀上前。但眼前這位年輕公子雖然看起來像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大戶人家少爺,腳步卻出奇迅捷,出手的手法更是怪異。他很輕鬆地避開了三人的刀鋒,雙手看似隨意地或扭或托,幾招之後,三名軍士揮刀的右臂也全都被他弄脫臼了,下手之幹脆利落令人歎為觀止。

這個看似溫文爾雅、弱不禁風的年輕人,竟然是一個關節技法的高手。幾名軍士知道厲害,隻好扶起仍舊昏迷不醒的軍官,趕緊逃離。

“各位請留步,我還有問題要問,”年輕公子喊道,“不停下來的話,我就隻好把各位連手帶腳統統擰斷。”

這句威脅顯然很有效,五個人被迫停住腳步。他們或者手腕脫臼,或者手臂脫臼,一個個疼得滿頭大汗,卻不得不強忍著疼痛接受這個該死的年輕人的審訊。

“我隻想問兩個問題,”年輕公子說,“第一,抓捕長門僧這事,究竟隻是在青石城,還是在整個國家?”

“命令是今天上午才到的,皇帝將要在全境搜捕長門修士。”一名軍士回答說。

“謝謝,”年輕公子很有禮貌,“那麽接下來是第二個問題,皇帝為什麽要這樣做?”

“我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軍士回答,“我們隻知道命令不但下達到了各地駐軍,也下達到了衙門,軍隊、捕快,甚至稷宮學生都得出動,在國境內全力逮捕所有的長門僧,一個也不能跑。”

“謝謝,各位可以走了,脫臼的關節找跌打大夫重新複位就行了,保證不會有後遺症,”年輕公子說,“至於這位麽,勞駕你們把那張銀票掏出來還給我,拿人錢財不替人消災可不對,我得把錢收回來。”

軍士們趕忙摸出銀票放在地上,然後架著軍官快步離去,但走了兩步之後,昏迷過去的軍官蘇醒過來,他咬著牙,有氣無力地問:“小子,你到底是什麽人?”

“我姓安,叫安星眠,這位軍爺以後想找我報仇的話,可別認錯了人。”年輕公子彬彬有禮地回答。

“你的名字我記住了,但我問的是,你是什麽人!”軍官死死地瞪著他。

“我是一個長門僧,”安星眠慢吞吞地說,“是跟隨你們要抓的這位夫子修行的修士。”

“你說什麽?”軍官驚呆了。

“我知道我看起來不大像一個長門僧……可我真的是啊。”安星眠一攤手。

我是一個長門僧。

幾名兵士離開後,在場的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這位名叫安星眠的年輕人,一時間很難相信,這樣一個衣飾華貴、行事果決並且出手就傷人的家夥,竟然會是個長門僧。人們心目中各自想到了自己生平所接觸過的敝屣粗衣的長門修士,尤其把他和眼前的章浩歌相比,都覺得除了謙和平易之外,此人和一般的長門僧真是相去甚遠。但不管怎麽說,安星眠身手不凡,一個人打退了六個當兵的,大家自然是很佩服的。

早有義工和沒生病的流浪漢上前去把章浩歌扶起來。他的半邊臉腫得老高,掉了兩顆牙齒,嘴唇上的傷口也一直在流血,但卻好像絲毫也感受不到疼痛。他環顧一下眾人,長歎一聲:“對不起了各位,你們聽到了也看到了,那些官兵隨時可能再回來,從這一刻起,我就必須開始逃命了。這裏隻能交給你們了。”

“章夫子,多保重啊。”人們紛紛說。夫子是人們對有修為的長門修士的敬稱。

他簡要地再把一些熬藥的注意事項向義工們說明了一下,然後回過身來看著安星眠:“我們認識多久了?”

“兩三年?三四年?四五年?大概吧。”安星眠笑容可掬。

“這麽長時間,你居然一直瞞著我,如果不是今天這件事,我還會以為你隻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有錢人家少爺,沒想到你的武學造詣那麽深。”章浩歌說著,倒是並沒有什麽埋怨的語氣。

“我從來沒有說過我不會揍人啊,”安星眠依舊微笑著說,“隻是當年第一次認識的時候,你一看到我的穿著打扮就自己認定我不會罷了,就像這裏的各位大爺們,沒一個能認出來我是一個長門僧的。”

所有人都哄笑起來,章浩歌也笑了:“你不隻是嘴上不說而已,每次遇到什麽重活,你就會裝出一副累得要死要活的樣子。”

“這你可冤枉我了,我並沒有裝,我也確實沒什麽大力氣,關節技法靠的是巧勁而不是蠻力,”安星眠說得很誠懇,“這種大鍋熬藥一類的活兒,確實非我所長,肯定遠不如多睡點覺舒服。”

“所以你的名字真是起得好,安星眠,安心眠,安心睡覺才是你的最大願望,”章浩歌說著,向眾人微微鞠躬,“抱歉,我們必須得走了。”

“稍等一下,我還有另外一件事。”安星眠擺擺手。然後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中,他徑直走向了遠處的一個流浪漢。那是一個頭發都掉光了的老流浪漢,雖然沒有感染霍亂,但由於年邁體衰,根本幫不上什麽忙,所以一直隻是遠遠地躲在陰涼的地方打瞌睡而已。安星眠居然走向了他,人們不禁都很好奇。不少人認得這個老流浪漢,他在城北已經待了好幾年了,以乞討為生,性子怪癖,幾乎不和旁人說話,誰都不知道他是什麽來曆。

奇怪的是,老流浪漢一看到安星眠走向他,就顯得十分驚恐,抱著懷裏一個又髒又破的包袱,把身子縮成一團。安星眠在他麵前蹲下來:“我注意你好幾天了,從我和章夫子來到這裏的時候,你就有意躲得遠遠的,而且經常偷偷打量我們。今天,當剛才那幾個當兵的說出‘在國境內全力逮捕所有的長門僧,一個也不能跑’的時候,你的身子劇烈地震顫了一下,而且馬上就把你的包袱抱得緊緊的。為什麽?長門僧有什麽讓你害怕的,抓捕長門僧又有什麽讓你害怕的?你到底是什麽人?”

老流浪漢渾身發抖,渾濁的目光中充滿了驚懼。他突然一躍而起,抱著包袱想要逃跑,但身體實在太過老邁,跑了兩步就摔倒在地。安星眠站起身來,跟了過去:“你別害怕,我並不是要對你怎麽樣,不過是好奇心發作想問問罷了。如果你實在不想說,那就算了,誰都會有不願提及的過去。”

他伸出手,打算把對方扶起來,老流浪漢卻顯得更加害怕,甚至顧不上站起來,用兩隻手在地上爬行著,力圖躲得稍遠一點。而他的嘴裏也發出奇怪的嗬嗬聲,就像是野獸在呼吸。他忽然大聲號叫起來,聲音嘶啞而淒厲,令人聽了心裏發毛。

“不能怪我!不能怪我!”他拚命地大喊道,“不能怪我啊,須彌子那麽厲害,我出手也救不了他們!真的不能怪我啊!”

“不能怪你什麽?”安星眠急忙問,“你要救誰?須彌子又是誰?”

老流浪漢沒有回答,這一番劇烈的掙紮和喊叫,再加上內心的極度恐懼,讓他的生命之弦終於無法再支撐下去。他的雙眼慢慢失去了神采,身子軟軟地趴在地上,嘴裏最後含混不清地喊了一聲“不能怪我”,然後就不動了。

安星眠和章浩歌麵麵相覷,心裏都有無數疑團在翻攪。最後安星眠走上前去,先探了探老流浪漢的鼻息,搖搖頭表示此人已經斷氣,然後從他懷裏扯出一直被他死死抱住的破包袱。包袱裏除了一兩件破舊的衣服和幾枚乞討來的銅錙之外,還有一塊木牌。

這是一塊非常陳舊的木牌,顏色已經開始發暗,但上麵的字跡依然勉強可辨:“雲中僧院 李翰”。

“這個人……曾經也是一個長門僧啊。”安星眠搔了搔頭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