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皇帝的夢

宏靖十七年四月,天啟城。

宏靖皇帝做了一個夢。在夢裏,他又回到了聖德二十六年,也就是宏靖元年,回到了父皇駕崩、自己登基的時刻。夢裏父親的屍身居然就停在金鑾殿上,並且端端正正地坐在龍椅之上,恍如在生。大殿熱鬧得像天啟城裏的集市,無數看不清麵目的人穿行於其中,發出種種嘈雜的聲響。

難道現在的皇帝不應該是我嗎?為什麽會讓一個死人坐上去?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四顧張望,周圍沒有人搭理他,仿佛他完全不存在。他想要發怒,想要召喚他的臣子和侍衛,卻發現自己無論怎麽張口都發不出聲音。

我這是怎麽了?皇帝感到無比惶恐。在這個奇怪的視角裏,隻有一張麵孔能讓他感到親近,那就是他的父親,剛剛駕崩的聖德帝。盡管明知道父親已經死了,他還是不由自主地跑了過去。

父親沒有說話,這很正常,因為父親已經是一個死人了。但奇怪的是,父親的雙目是睜開的,兩隻眼睛正在充滿威嚴地瞪著他。皇帝從小就害怕被父親這樣瞪著,此時此刻,他隻覺得全身發毛,兩條腿都開始發軟了。

您有什麽話想要對我說嗎,父皇?皇帝想要這麽問,卻仍舊開不了口,他覺得父親的目光中除了威嚴之外,還隱藏著一絲悲哀和憂愁,似乎有點什麽複雜的含義,好像有什麽話要對他交代。

但最終父親仍舊什麽話都沒有說。他的眼皮緩緩閉上,頭頂慢慢地冒出青煙,片刻之間,聖德帝的身體開始熊熊燃燒,從他身上噴射出來的烈焰高達數丈,一瞬間就把整座太清宮都點燃了。

“來人啊!快救火啊!”皇帝終於能發出聲音了。他用盡全力地喊叫著,但那些進進出出的人們仍然沒有一個搭理他。相反,他們全都聚集到了大殿中央,跨進了烈火中。很快,太清宮裏成為了一片火海,人們沉默地任由大火吞噬自己的身體,直到化為灰燼。

聖德帝已經被燒得隻剩下一副焦黑的骨架。但突然之間,這副骨架站立了起來!化為枯骨的先皇從火中站起,一步步地走向他的兒子。

他的兒子已經完全不能動彈了。骷髏黑洞洞的兩眼裏似乎仍然有無法燒盡的威嚴,讓皇帝失去了任何行動的勇氣。他眼睜睜地看著大殿倒塌,自己被包圍在衝天的烈焰中,眼睜睜地看著父親的屍骨走向自己,張開雙臂,帶著灼人的熱焰把自己擁入懷中。

皇帝大叫一聲,終於醒了過來,裏衣和被褥都已經被冷汗浸透。他回憶著剛才那個詭異的噩夢,越想越覺得不是滋味。

“來人!”他喊道,“快傳解夢師!”

自從十五歲那年即位開始,皇帝的睡眠問題就始終困擾著他。無論太醫們怎麽想辦法調理,他都很難獲得一個安穩的夢境,而是頻繁地遭遇噩夢的困擾。他總是在夢裏來到各種各樣離奇的場所,遇到各種各樣的恐怖事物,這些夢讓他無比煩心,日漸消瘦。絕望的時候,他甚至想到過要自殺,幸好他的國師對他說了一番話,才讓他慢慢平靜下來。

“你是九州的皇帝,頭腦裏所思慮的事情遠比旁人重大得多,所以你才會緊張多慮,才會陷入噩夢,”國師對他說,“這是很正常的,正說明了你為天下子民殫精竭慮的責任心。”

“天下子民?其實我緊張的根源……更多的是怕讓我的母後失望吧,”年輕的皇帝苦笑一聲,“你知道的,在我年輕的時候,國家的大小事務,都需要她來幫我做出決斷。雖然現在她已經撒手不管了,我還是生怕做錯事。”

“你即位的時候隻有十五歲,自然需要有人扶助,但你遲早會自己獨當大局的。更何況,做噩夢並沒有什麽要緊的,夢境在很多時候都是未來的預示。”

“未來的預示?”皇帝很是吃驚。

“是的,你是皇帝,是天子,”國師說,“你的夢境,也許就是上天給你的啟示,但你自己並不能讀懂它們。你需要一個解夢師,幫助你解釋你夢中所見,為你指引前路的方向,我的陛下。”

皇帝采納了國師的意見,召來了一位解夢師常駐宮中。此後的日子裏,這位解夢師從他的夢境中分析出不少的東西,其中很大一部分竟然都真的和未來發生的事情對上了號。當然了,皇帝很清楚,這些未必能說明他的夢就有喻示未來的作用,很多都隻是心理作用和自我安慰而已。解夢師非常擅長察言觀色,總是能說出皇帝願意聽的話,並且對時局的判斷比較準確,這恐怕才是他“預言”準確的真正原因。但即便隻是心理作用,解夢師的言語也的確讓他的心情平靜了很多,噩夢也沒有以前那麽頻繁了。

然而,今晚的這個夢顯得有些與眾不同,皇帝覺得自己有必要請解夢師來分析一下。這個夢讓他隱隱感到自己失去了掌控的力量,對於一個皇帝來說,這是絕對不能容忍的。

三個月之後。

繼年初的太後壽辰大慶和年中的皇帝生辰之後,天啟城又迎來了一樁盛事。一具六百年前的長門高僧的不朽法身,被運送到了天啟,皇帝將親自去迎接。

長門曆來是一個遠離一切政治王權的教派,從來沒有引起過任何帝王諸侯的重視,這一情況直到宏靖帝的年代才有了改變。不知道為什麽,長門“追求終極智慧”的教義讓皇帝入了迷,而長門那種寬厚、溫和、博愛、絕不傷害他人的信條也讓他覺得值得推廣給天下百姓,所以他動了念頭,想要把長門變成國教。

但這個願望並沒能實現,因為長門的反應是冷淡的,或者說壓根就沒什麽反應。長門並不像天驅或者辰月那樣有嚴密的組織機構,所謂的“修會”,隻是一種鬆散的信仰人群的總稱,雖然因為信仰的差異分成了若幹派別,但並沒有一個完整的組織,也沒有什麽核心的領導層。皇帝拋出了金枝,長門內部沒有任何一個支派伸手去接,說起來還真有點尷尬呢。

好在皇帝也並沒有動怒,他雖然放棄了把長門提拔為國教的想法,卻仍然願意從長門的經典中獲取智慧和感悟。

恰好在這一年,一名越州的農夫在自己家後院裏打井,無意間挖出了一具古怪的屍體。該屍體看上去已經死了許多許多年,皮肉竟然沒有腐爛,隻是變得幹癟而已。在常年潮濕、空氣中都能滴出水來的越州,出現這樣的幹屍當真是太奇怪了。此事很快驚動了縣衙,衙門裏的文書遍查資料,終於發現,六百年前,曾經有一位受人尊敬的長門高僧(通常被人們稱為“夫子”)埋葬在那裏。也就是說,這具屍體正是那位長門僧,他已經死去六百多年,屍身卻依然不腐,真是個奇跡。

當地縣令知道這是拍皇帝馬屁的最佳時機,火速將此事上報天啟。皇帝十分高興,下令安排將這具高僧肉身送到天啟城。今天,它終於到了。

天啟城的中心廣場早已搭好了高台,引來無數百姓圍觀。死了六百年的屍體還不腐爛,本身就是個大熱鬧,加上皇帝的欽點,這種熱鬧自然還要翻倍。暑天七月,豔陽高照,廣場上人山人海擠得水泄不通,就像是把人放在蒸籠上蒸烤一樣,簡直要把人熱到發瘋,不少人因此而中暑了。

等到了正午,皇帝終於現身了。曬得焦頭爛額的百姓們強打起精神,望眼欲穿地看著廣場南麵留出來的那條路。

沒過多久,長門高僧的肉身就送到了,它被蒙在一層厚厚的紅絨布裏,由十六名力夫抬入了廣場。人群中的某些知情人士這時候就開始賣弄了,他們告訴周圍的人,在那層紅絨布之下,這具驚動了聖上的了不起的屍體被放在一個特製的水晶罩裏,呈盤膝打坐的姿態。它被從地下挖掘出來的時候,就保持著這種姿態。

“那麽大一個水晶罩子,應該能值很多錢吧?”一位看熱鬧的民眾發表評論說。

“這可不是普通的水晶,”知情人士繼續賣弄,“我小舅子就在衙門裏辦事,聽他說,這塊水晶罩是特製的,可以防秘術的入侵。”

“倒也值得。幾百年都不腐爛的死人可真罕見呢。”

在人們的議論紛紛中,力夫們把水晶罩送上了高台,司禮官很快宣布吉時已到,皇帝從坐椅上站起身來。按照安排好的程序,他將會親手揭開那層布,讓人們一睹高僧法身的真容,然後他會借著這個時機向天下子民發布一篇振奮民心的演說,闡述長門的精神能給人們帶來的改變。這番話在往常沒有太大的力度,但現在,這具神奇的法身足以在百姓心中留下深深的烙印。

皇帝一邊想著,一邊踏著台階走上高台,人群齊齊跪下,臣服於天子的威嚴。他揮揮手,下令平身,然後伸手扯下了那層絨布,那具不朽的法身就這樣呈現在人們眼中。它幹枯的身軀和麵頰顯得有些猙獰,盤膝坐在天啟城灼熱的陽光下,與身前的芸芸眾生隻隔了一層水晶罩,卻又相隔了足足六百年的歲月。

皇帝滿意地聽著人們的讚歎之聲。百姓的反應在他的預料之中,接下來他可以從這具法身上闡釋出許多的意義,讓他們意識到長門的偉大之處,然後……

剛剛想到這裏,他就聽到人群中發出了一片驚呼聲。他猛然回頭,眼前是一片火光——高僧的法身竟然燃燒起來了!在這個沒有任何秘術可以攻擊的水晶罩裏,高台上隻有皇帝一人站在距離它十步之內,長門僧的肉身猛烈地燃燒起來,立刻被烈焰吞沒,而水晶罩也在火焰的炙烤下出現了裂紋,慢慢開始碎裂。

侍衛統領大喊道:“陛下!請您離開!”隨著這一聲喊,侍衛們當即把皇帝團團圍住,保護起來。但皇帝卻惱怒地一把推開擋在他身前的禦前侍衛,雙眼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眼前跳動的烈火。

那一瞬間他又想起了幾個月前的那場夢,想起了解夢師對他說的話:“陛下的江山是由先帝所傳,夢見先帝重新坐在龍椅上,說明此夢與江山社稷、與整個九州的氣運相關。但先帝的龍體被火焰吞噬,太清宮化為一片火海,卻絕非吉兆,恐怕預示著巨大災難的迫近。今年之內,陛下需要留意與火有關的事件,很可能會得到警示。”

現在,與火有關的事件發生了,竟然和他的噩夢有異曲同工之妙,由不得他不信解夢師的話。他眼睜睜看著這具幹屍化為灰燼,錯覺中卻覺得燃燒的並非是長門僧,而是逝去的父親,一股強烈的憤怒從他的心底湧起。他堅決地再次推開試圖擋住他的侍衛,不顧火焰的高溫,大踏步走到了水晶罩前。禦前侍衛們個個膽戰心驚,唯恐皇帝的萬金之體受到什麽傷害,卻又不敢逆龍鱗而動,隻能苦著臉跟在他身旁。

突然之間,皇帝的臉色微微一變,而侍衛們也都看到了他所見到的東西:從長門僧即將燃盡的屍身裏,赫然掉落出了一塊東西,看樣子像是某種耐高溫的金屬。這塊東西竟然就一直藏在它的體內,直到屍體被焚毀,才終於現身。

“把那塊東西取出來。”皇帝下了命令。他隱隱地意識到,這具離奇自焚的法身,這塊從法身裏跌落出來的金屬,很可能就是解夢師所說的,能夠改變九州氣運的重要事物。

“改變九州的氣運?巨大的災難?”皇帝握緊了拳頭,“那我們就來拚一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