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九州的曆史長卷中,各種各樣的教派組織多如牛毛,但這其中的大多數都隻是長河中的一朵浪花,很快就消失不見了。真正經過千百年還能流傳下來的,不過寥寥幾個,天驅、天羅、辰月、長門就是其中名氣最大的幾個。

相比較而言,天驅、天羅和辰月都有著較為嚴密的組織形式,而長門卻極為鬆散。確切地說,長門修會隻是一個稱謂,並不代表一個特定的組織,沒有任何人曾經成為長門修會的總的領袖,沒有人擁有號令天下長門僧的權力。

但長門還是根據信仰的不同分為許多宗派。這是因為雖然長門的智慧都來自於最初的覺者所撰寫的《長門經》,但不同的人對於《長門經》也有著不同的解讀和闡釋,於是慢慢形成了各種支派。任何一個信仰了《長門經》的人,隻要願意跟隨著某位導師進行認真刻苦的修行,就可以被稱作長門僧,他們可以一直跟隨著導師修行,也可以在學有所成後選擇單獨修行。當他所屬的宗派有號召信徒為宗派出力的需求時,他可以自願參加,但不會受到強迫。

除此之外,也有很多信徒願意和其他長門僧一起修行,互相交流心得,於是慢慢形成了許多修士們集中修行的地方,被稱為僧院。

老流浪漢所留下來的木牌上寫著的“雲中僧院”,就是這樣的一個地方,那裏大多數的修士都屬於同一個支派,一個名叫“天藏宗”的支派。

“也就是說,這個老流浪漢其實是天藏宗的一員?”安星眠問。

“也未見得,並不是所有在雲中僧院修行的人都屬於天藏宗,隻是這種可能性比較大而已。”章浩歌說。

“天藏宗和我們天靈宗有什麽不同呢?”安星眠又問,“長門的宗派實在太多了,攪得人昏頭漲腦的。上一次法會的時候倒是有天藏宗的人參加,不過他們好像也沒怎麽說話。”

“隻是對《長門經》的部分闡釋不同,並沒有太大的根本區別,當然了,也許他們有什麽秘密的體驗,那就不是別派人能了解的了,”章浩歌說,“我和天藏宗倒是交往頗多,甚至於連他們門派內的聯絡暗號都知道,不過說到內部的秘密,恐怕他們是不會告訴我的。不過說起來,好像前些日子他們有幾位門人不見了,誰也不知道去了哪兒……別管他們了,還是想想我們該怎麽辦吧。”

說話的時候,兩人坐在一輛寬大的馬車裏,由兩匹宛州名馬拉著,正在慢慢駛離青石城。他們當然不會繼續留在那裏,因為離開的六名官兵隨時可能帶著更多的人馬回來抓捕他們。隻是接下來該去往何處,兩人心裏都還沒有數,因為對長門僧的抓捕整個國境內都在進行,要找到一個不被追捕的所在,除非是去往異族的領地。

“實在不行我們就扮成行商,逃到瀚州去和蠻子打交道,或者到寧州羽人的地盤裏去吃素也行,”安星眠看來渾不在意,“隻要有錢,去哪兒都行。”

章浩歌苦笑一聲:“這世上有很多事情都是花錢解決不了的。不過以你的穿著打扮,以你的錢財,隻要自己不說出來,旁人是不可能看出你是一個長門僧的。”

安星眠嘿嘿一樂:“那可不是,幾年前我們倆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你打死也不肯相信我能做一個長門僧,更加不願意做我的老師。當我提出付給你一千金銖作學費的時候,你的一張臉都變綠了……說真的,你後來是怎麽改變主意又決定收下我的?”

“拿金錢去**長門僧,你也算是登峰造極了,”章浩歌回想起往事,嘴角也慢慢浮現出一絲笑容,“不過後來我想,如果能往一個錦衣玉食的富家子弟心裏種下追求真道的種子,也算是修行的一種體驗和收獲吧。”

“那你覺得現在有收獲了嗎?”安星眠問。

“老實說,收獲不算太大,”章浩歌說,“他對我倒是很尊重,可是到現在為止,我甚至沒有辦法勸說他穿上苦行的衣服,反而總是被他的歪理繞進去。”

“這哪兒是歪理?”安星眠哂然一笑,“我覺得我說的一點沒錯,在清心寡欲中追求真道有什麽難的?能夠在花花世界中過著紙醉金迷的生活又不迷失自我,能夠在塵世凡歌中體會到生命的真諦,那才叫真正堅定的信仰呢。”

“我辯不過你,不和你多說這個,”章浩歌擺擺手,“不管怎麽說,你畢竟是個很聰明的弟子,對《長門經》的理解也確實很深入,人品更是相當端正,這一點我很喜歡。隻是如果我死了,希望你還能繼續這樣的信仰,不要輕言放棄。”

“有這麽嚴重麽?怎麽就開始想生死的事情了?”安星眠側過頭看著他。

“這件事情不簡單啊,”章浩歌眉頭緊皺,“從來沒有發生過長門僧被驅逐追捕的事情,從來沒有過。我們從來隻是一群自我修行的人,即便為百姓帶去福祉,也大多是一些基本的生產技巧;我們收集知識,卻從來不傳播任何可能帶有危險性的東西。我想不到有什麽理由皇帝要對付我們。”

“是啊,就在幾個月之前,皇帝不還一直心儀長門,甚至還弄了具長門僧的不朽法身去膜拜麽,結果還被燒掉了,”安星眠說,“突然之間轉性,實在有些費解,難道有人借此搬弄是非了?”

章浩歌沒有回答,而是陷入了沉思中。恰巧這時,馬車停了下來,車夫掀開車廂前的簾子,探頭進來問:“前麵就是官道的岔路口了,咱們到底去哪兒啊?”

安星眠還沒答話,章浩歌忽然開口說:“勞駕,我們去南淮城。”

“去南淮城幹什麽?”馬車繼續行進後,安星眠問。

“我想去求見宛州總督,向他陳說利害,請他去勸說皇帝收回聖旨。我曾經替他的兒子治過麻風病,他應該會至少聽我把話說完。”章浩歌說。

“這可不是什麽好主意啊,”安星眠皺起眉頭,“你不但會被抓起來,而且會被當成是長門僧的頭兒——雖然我們都知道長門僧沒有頭兒——關起來,甚至殺掉,用來殺一儆百,警告百姓們不許窩藏幫助長門僧。別說替他的兒子治病,就算你救了他全家,他也會毫不猶豫地用你的腦袋換他的官帽。千萬別動這種荒唐念頭了,皇帝要消滅長門就讓他消滅,你跟著我去瀚州,我們可以開一個牧場……”

“那樣做的話,我就不配做一個夫子了,”章浩歌沒有生氣,仍然輕言細語地說,“我不能眼睜睜看著長門走向毀滅,我需要做出自己的努力,不管會付出什麽樣的代價。”

“任何代價的付出都得換來回報才算是值得,”安星眠說,“可你這樣做明擺著是飛蛾撲火。現在早已經不是當年亂世分封的時代了,如果你運氣好碰到一個明事理的國主,或許還能幫你去和皇帝勸說兩句。如今的東陸都是宏靖皇帝一個人的,宛州總督不過是他養的一條狗,一條狗向著主人吠叫可是要被打斷腿的。”

“我承認你說得有道理,”章浩歌平靜地說,“但我必須要邁出這一步。有我這第一個,也許以後就會有更多的人站出來為長門說話,為了這種不可磨滅的信仰說話。這並不是什麽虛妄的組織和無謂的頭銜,這是我們的信仰,越是被踐踏就越要掙紮著站起來的信仰。”

安星眠無話可說了。他向後一仰,躺在車板上,緩緩閉上雙眼:“那就隨你的便吧……我要睡覺了。”

但他很快又睜開眼睛:“還有一個問題,李翰遺言裏提到的須彌子是什麽人?”

“我從未聽說過,這或許是個江湖人物吧,我對江湖中事不是很了解。”章浩歌回答。

安星眠重新閉上眼睛。這次是真的以閃電般的速度睡著了。

青石城距離南淮並不遠,幾天後的下午,馬車駛入了南淮城門。這是東陸最為繁華的城市,甚至超過了萬年帝都天啟,曆史上曾經是多個盤踞宛州的重要公國的都城。這裏商業發達,人居興旺,無數富豪定居於此,享受著夜夜笙歌的金粉生活。

長門僧通常情況下都會遠避城市,多行走於山野荒郊,章浩歌也僅僅是在替總督的兒子治病時到過南淮一次。但安星眠顯然對南淮十分熟悉,一進城就指揮著車夫趕車去往城西。

“城西有南淮,不,是整個宛州最好的客棧懷南居,我好久沒在那裏住過了。”安星眠半閉著眼睛,一臉懷戀。

“我記得我們有約定,你跟著我修行的時候,住哪裏由我說了算,”章浩歌說,“我們隨便找一處能避雨的屋簷,就可以將就一晚了,明天我就去求見總督,你可以繼續去你想要去的瀚州……”

“現在到處都在抓長門僧,你住在屋簷下,是唯恐別人認不出你麽?”安星眠懶洋洋地說,“人人都知道長門僧持守苦修,人人都知道長門僧一文不名,所以我們住在懷南居才是絕對安全的,因為誰都想不到。你難道不想活到明天去見總督麽?”

章浩歌想了一會兒,勉強點點頭:“好吧。就這一晚上。”

於是兩人住進了懷南居。這的確是南淮城最好的一家客棧,裝飾華貴而不俗氣,光是大堂裏掛的名家字畫,據說每幅就價值好幾百金銖。晚餐的時候,安星眠點了一桌子的好菜,以免住這樣的好客棧吃得卻過於簡樸引人懷疑,但他實質上隻挑了幾樣做法精致的名菜吃,其餘的大魚大肉一概不動。章浩歌心事重重,並沒有阻止他花錢叫那麽多菜,甚至對他偷偷賄賂夥計把茶水換成酒的惡劣行徑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自己隻吃了兩個饅頭和幾片青菜。

“平時和我待在一起的時候,你還能和我一起簞食瓢飲,從來不挑剔半點飲食,看上去蠻像那麽回事,這會兒你才真正有點有錢人的做派了,不是貴的你不吃。”章浩歌看著桌上那些幾乎動都沒動的碗碟,難免有些心疼。

“人生苦短,對酒當歌。再說你又說錯了,我吃的是‘好的’,而不是貴的,南淮城街頭巷尾一樣能找到隻花幾個銅錙就能吃到的好貨,”安星眠優雅地放下筷子,“好啦,飯也吃完了,我們出去走走吧。”

“你要去哪兒?”章浩歌看著安星眠打開房門。

“不是我,是我們,我們一起出去走走,”安星眠說,“也許今晚就是我們最後相聚的日子了,你能不能少點說教,陪你的弟子聊聊閑話?”

這番話說出來居然頗有些傷感,縱然章浩歌一向心清如水,生死臨別的關頭,也難免受到一些感染。他遲疑了一陣,終於還是點了點頭。

兩人踱出了懷南居的大門,安星眠領著章浩歌一路向東而行。大約走出兩條街後,章浩歌開始生疑:“你不像是隨便走走的架勢,倒像是要帶我去哪裏。”

“沒錯,我要帶你來的就是這裏。”安星眠伸手一指。前方是南淮城頗有名氣的戲院“梨生院”,平時總有各種各樣的演出,有時候是唱戲的,有時候是表演雜耍的,一般都是宛州各地的名角名班,普通的草台班子是混不進去的。

長門僧以苦修鍛煉自己的精神,從來不會去觀看這樣的娛樂表演,但章浩歌卻似乎已經領會到了安星眠的用意。他的臉色變得有點難看,但又摻雜了一絲喜悅:“她今晚會在這裏表演,是麽?我就知道,你不管走到哪裏,都會有辦法了解她的行蹤。”

“我當然很想見她,但這一趟卻並不是為了我自己,”安星眠的笑容有些憂鬱,“送死之前,你總該見一見自己的妹妹,留下點臨終遺言什麽的吧?”

章浩歌有些感動,輕輕地歎了一口氣:“我算是明白你為什麽那麽痛快就跟著我到南淮城來了,原來是早就知道秋雁班這些日子會在這裏表演,謝謝你。不過我還是那句話,你應該收收心才是。”

“長門僧可是不禁婚娶的,你活了四十歲還沒娶媳婦是你自己的事兒,我為什麽要重蹈覆轍?”安星眠拍拍章浩歌的肩膀。

“因為你雖然表麵上看起來很穩重,卻始終難以做到內心的安寧,戀愛這種事會大大拖累你的修行。”章浩歌說。

“內心的安寧……那可不是戀愛、婚娶這樣的事情就能夠影響的。”安星眠的笑容消失了,但也沒再多說。

說話間,兩人已經來到了戲院門口。安星眠掏出兩枚銀毫買了門票,一起走進去。今夜表演的是宛南知名的雜耍班子秋雁班,一向以擅長各種高難度的雜技與超卓的馴獸技藝而聞名。此刻演出已經進行到中段,戲台上淩空拉起一根細長的繩索,一個紅衣女郎手裏撐著一把傘,正在這細細的繩索上行走,並不時做出一些金雞獨立之類的高難度動作,引得觀眾們一陣陣驚呼。這位女郎看年紀約莫十八九歲,容顏俏麗,眉目如畫,細看和章浩歌的臉型並沒有半點相似。更何況章浩歌多年苦修,一張臉已經粗糙蒼老如五十歲,倒像是這位女郎的父親了。

“幸好她沒有跟著你一起去做個長門僧,”安星眠感歎著,“那可真是暴殄天物啊。”

“用詞不當。”章浩歌說。兩人從進入戲院之後,目光就沒有離開過那位紅衣女郎,但是目光截然不同。章浩歌的眼裏充滿了慈愛的親情,安星眠卻明顯表現出一種迷戀——同時還有些許無奈。

兩人耐心地等到演出結束,人群散盡,這才走入後台。後台裏一團忙亂,人來人往,安星眠攔住了一個雜工:“請問一下,唐荷姑娘在哪裏?”

雜工左右看看,向著後台的角落裏一指,那裏放著一個裝老虎的獸籠。紅衣女郎已經換了一身素淨的白衣,獨自一人站在獸籠外,好像是在和籠中的老虎說話。看到兩人向她走來,她先是微微一愣,然後興奮地跑上前,抱住了章浩歌:“哥哥!你怎麽來了?”

章浩歌顯然很不習慣這樣的擁抱,趕忙掙脫出來,安星眠在一旁歎了口氣:“我也來了,你為什麽裝作沒看見。”

唐荷看都不看他一眼:“我哥哥是你的老師,按照禮節,你該叫我一聲師姑。”

安星眠笑了笑,沒有再說下去。眼前的情形任何人都能看得很明白,用八個字就可以形容: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三人離開戲院,找了一個僻靜的街角席地而坐。章浩歌說明了這次來到南淮的意圖,唐荷很是意外,半天沒有說話。

“所以還真是巧了,我沒想到你也在南淮城,正好還能再見你一麵。”章浩歌說。

唐荷聽出了這句話中訣別的含義,眼神中一時間充滿了憂鬱,但最終她隻是咬了咬嘴唇:“既然你一定要這麽做,那就去做吧。”

“你為什麽不勸勸他?”安星眠終於忍不住了,“你以為我為什麽一定要帶他來見你?現在除了你,已經沒人可以勸說他了!”

“這就是為什麽我總是沒法喜歡你的原因,”唐荷側過臉來,第一次認真地看著安星眠,“你是一個長門僧,是我哥哥的弟子,但你從來沒有真正地了解過他。也許你真的很聰明,能把長門經在嘴上解釋得很通透,但你根本不知道我哥哥所追求的到底是什麽。”

“而你自己,也根本算不上一個真正的長門修士,隻不過因為不願違抗你父親的遺命才加入的而已,”她接著說,“你加入長門,隻是為了告慰你死去的父親,而根本不是因為你心裏有堅定的信仰。”

安星眠並沒有反駁。他沉默了一會兒,最後對章浩歌說:“你們倆抓緊時間聊聊吧,我困了,先回客棧睡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