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的寢宮陳設意外的簡單,幾乎沒有任何多餘的家什和裝飾,這倒是有一個好處,那就是不太容易暗藏伏兵。盡管如此,安星眠等人還是步步小心,不敢有絲毫大意。

“我的床頭,左數第三個雕花是可以旋轉的,你們把它向左旋三圈,就能打開一個暗格。”太後說。

“我去開。”白千雲剛剛邁出一步,就被唐荷攔住了。唐荷對他說:“我不會武技,如果中了什麽機關埋伏,中在我身上是損失最小的。”

白千雲明白她說得在理,咬咬牙退到一旁。唐荷來到太後的**,果然找到了那個旋鈕,於是伸手向左懸了三圈。然後她就發出了一聲響亮的驚叫。

“你搞什麽鬼!”白千雲以為唐荷中了暗算,低吼一聲,揮刀對準了自己的母親。但唐荷已經說話了:“白大哥不要!我沒有中招,隻是……隻是被嚇了一大跳而已。”

白千雲和安星眠定睛望去,都是禁不住身上一寒。唐荷用顫抖的雙手從暗格裏端出了一個花盆,但那花盆裏栽的並不是什麽鮮花植物,而是——一顆人頭。

一個栩栩如生的老人的頭顱。這是一個枯瘦憔悴的老人,但臉上仍然可以看出血色,雙目微閉,像是在小憩。尤其不可思議的是,這顆頭顱的鼻翼微微甕動,竟然還在呼吸!

“那個人一直試圖控製我,卻沒有料到,我也在背後反向地操控他,”太後說,“太聰明的人容易自負,自負到把別人都當成傻瓜,但我們草……我這樣的人,從來不會輕易受人控製,就連他一直在那間地下石室裏隱藏著的秘密,我也派人挖出來了。”

“你剛才說草什麽?”安星眠敏銳地問。

“沒什麽……那個一直在背後為我出謀劃策、或者說操縱我的人,名字叫尹常思,你們已經見過他了,”太後若無其事地避開安星眠的問題,“而這顆頭顱……就是尹常思的老師,侯不寧。他的名字真是沒起好,如今果然身死後都難以得到安寧。”

“這顆頭顱……難道是活的?”安星眠驚訝地問,“這個叫侯不寧的人……還活著?”

“確切地說,隻有這顆頭顱活著,”太後回答,“你們既然把此事調查得那麽清楚,一定也知道了血翼鳥的來曆了?我不是指那個殺手,而是指那種動物。”

“傳說中來自雲州的怪物,與珈藍花伴生,珈藍花散布花粉令動物中毒,留下鮮豔的頭顱,血翼鳥就為珈藍花獵取這種頭顱以作裝飾,”安星眠回答,“但那畢竟隻是傳說。和雲州有關的傳說,絕大多數都沒有佐證。難道你的意思是……”

“是的,佐證就在你麵前,”太後說,“珈藍花粉的奇毒可以把一個人全身的生命力都濃縮到頭顱裏去,假如配上辰月教的秘術,就有辦法讓一個人隻剩頭顱而活下來。”

“我懂了,”安星眠長出了一口氣,“那是尹常思殺害了他,卻故意留下他的頭顱,為的是讓他親眼見到這個被驅逐的棄徒的複仇吧?他明明是被辰月教驅逐,卻又為什麽要報複長門呢?”

“他並沒有報複長門,他隻是力圖毀掉天藏宗的藏書洞窟而已。”太後說。

安星眠琢磨著太後的這句話,忽然間臉色煞白:“你說什麽?難道天藏宗……天藏宗……”

“你猜得沒錯,”太後點點頭,“天藏宗雖然並不如我們編織的謊言中所說那樣打通了地下魔火的通道,但它的背後,卻的的確確有另外一隻手在推動。”

“那隻手,就是辰月教了。”

“天藏宗的背後……是辰月教?”安星眠喃喃自語著,覺得難以置信。但他也清楚,在這個時候,太後是不會在這個問題上說謊的。

“真沒有什麽可奇怪的,”太後說,“即便是在我執政的日子裏,辰月的陰影也無處不在,隻不過民間嗅不到這種氣息罷了。他們原本就是試圖操縱一切的教派,就像是一個棋手,把天地作為棋盤,把眾生作為棋子。”

“也就是說,天藏宗一直以來開鑿藏書洞窟,其實是……辰月暗中在推動?”安星眠問。

“辰月也曾有過和天藏宗類似的計劃,”太後說,“但是辰月這個教派,總是行走在光明和黑暗的分界線上,隨時有可能為了信仰獻出生命,根本不可能分出那麽多精力來完成這樣的計劃。所以後來,辰月教在原有的陰、陽、寂三部之外,又多出了一個獨立的無名分支。這個分支不受控於任何教長,而是直接聽命於辰月教主,他們人數稀少,默默無聞,一代又一代地傳下去,目的隻有一個,那就是潛伏於長門天藏宗之內,推動天藏宗的藏書洞窟計劃。”

“事實上,在最初的時候,辰月也曾試圖自己來開鑿洞窟,但他們的人力嚴重不同,花費了許多精力之後,卻發現開鑿出的藏書洞窟竟然位於某個地下活火山之上,為此不得不放棄。他們意識到,開鑿藏書地洞是一個艱難而複雜的任務,單是之前的地理勘探就得花費數年,辰月內部分不出這個人手,更不必提搜羅一整個時代的藏書了。所以他們隻能想方設法利用長門,利用長門僧單純而堅韌的信仰。”

安星眠顧不上憤怒,而是馬上想到了另外一個問題:“活火山上的洞窟?那豈不就是用來欺騙皇帝的那一個?我之前一直納悶為什麽能在那麽短的時間裏生造出一個假洞窟來,原來那根本就是早已存在的辰月教的失敗遺跡!”

太後點點頭:“沒錯。這位侯不寧,就是辰月這個無名分支的教長,尹常思則是他最聰明的學生。但侯不寧很快發現,尹常思雖然絕頂聰明,卻是一個沒有信仰的人,利益心很重,根本無法承擔辰月的重托。尤其是侯不寧的分支掌握著所有的藏書洞窟的秘密,一旦尹常思對此產生什麽貪念,辰月教千年的謀劃都可能毀於一旦,所以他終於忍痛把尹常思逐出了門牆。”

“尹常思原本充滿希望,想要成為辰月教曆史上光輝彪炳的人物,沒想到竟被放逐。這個人本來就性情偏激,這一下子滿懷希望變成了滿腔怨恨,因此下定決心要從根本上毀掉這個分支——那就是摧毀所有的藏書洞窟了。”

安星眠握緊了拳頭,又鬆開,又握緊,又鬆開。尹常思已經化為灰燼,侯不寧也僅剩下這個脆弱的頭顱,可是長門的大恨,應該算在誰頭上?這一番調查下來,長門的信仰屢次在他心中動搖,而現在,他甚至被告知長門的背後有辰月的手掌在推動,那種憤懣實在難以用言語表達。

這不過是跳出了一個火坑,又發現自己在另一個更大的火坑裏,安星眠苦澀地想著。長門固然並不是什麽滅世陰謀的工具,但辰月教囤積藏書,卻也絕對不懷好意。知識對於他們來說,就是玩弄天下蒼生的最大的利器,而長門,卻在無意中承擔了幫凶的職責。可憐一代又一代的長門中人,尤其是天藏宗的門人,滿懷著追尋真道的熱情為了信仰獻出一切,卻不知道自己不過是辰月手中的棋子。

他一時間有些萬念俱灰,一屁股坐在一把椅子上,許久沒有言語。唐荷來到他身邊,輕輕拍著他的肩膀表示安慰,卻也說不出什麽話來。白千雲卻瞪了他一眼:“渾小子,別又鑽牛角尖,想想小雪。”

這一句話如同當頭棒喝,安星眠渾身一震,頃刻間冷汗直冒。是啊,他想,雪懷青和唐荷早就對我說過,重要的事情是做好自己。長門是紅日當空,我是我自己;長門是暗月無痕,我依然是我自己。長門的信仰和經義,是真的也好,是假的也罷,是順勢而生的也好,是被辰月暗中操縱的也罷,都不能影響“我”的存在。

其實所謂真道,無非就是在浮世萬象中找到“我”,無非就是在跨過最後一道門之前看清楚“我”,僅此而言。安星眠陡然間有點大徹大悟。他閉上眼睛,微微凝神,再睜開眼時已經神色如常。

“這一切的背後,都是仇恨和怨憎啊,”他輕聲說,“這位尹常思能以一己之力把皇帝和長門玩弄於股掌之間,真是個絕世奇才,他就算離開了辰月又如何?真正的珠銘,在哪裏都會煥發光彩。可惜啊,他全部的光彩都被心中的仇恨所蒙蔽,空耗了這一生,不過是害人害己。仇恨,才是一道真正的無盡長門,讓人就算走到生命的盡頭都無法跨越。”

他站起身來,走到太後跟前,輕聲問:“那麽你呢,太後,促使你做出這樣冒險的大事的仇恨之源,又是從何而來的呢?”

太後的身子顫抖了一下。她下意識地垂下頭:“仇恨?我哪兒來的什麽仇恨?隻不過是貪欲作祟罷了。”

“可是我沒有看出你貪在何處,”安星眠說,“你貪圖享樂嗎?貴為太後,你的寢宮簡陋得還不如一個宛州土財主的姨太太的閨房。你貪圖權力嗎?你掌權不過短短幾年,宏靖帝剛剛成年,你就迅速放權退居幕後,從此什麽都不過問。請問你拋棄自己的親生孩子,搶來宮女的孩子冒充己出,究竟貪到了什麽?享受到了什麽?”

太後低著頭,無言以對,重新抬起頭來的時候,已經麵如死灰,眼神裏充滿了絕望。屬於她的高高在上的威儀已經**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可憐。

“求求你,別再問了,”她喃喃地說,“一切都是我的過錯,你們殺了我吧,殺死了我,就都了結了。”

“我們並沒有決定要怎麽做,但是如果不了解真相,我不敢保證我會做出什麽事來。”一個聲音忽然響起,那是很久沒有說話的白千雲。他自幼就開始不斷夢見自己和生身父母會麵的情景,但這一夜的會麵幾乎沒有任何親情的**漾,有的隻是**裸血淋淋的陰謀和仇恨。他一直試圖和太後對視,太後卻一直回避著他的目光,但現在,他不願意再給太後任何退路了。

太後終於抬起頭,目光和白千雲的視線相接。她的眼神裏毫不掩飾地充滿了慈愛和溫情,但這來得太晚的慈愛和溫情並不能讓白千雲高興起來,相反,他的心裏悶得慌,像是被什麽東西塞滿了,急需要宣泄。

“我不是長門中人,我卷入這件事也不過是為了幫我的朋友,所以你可以把別的說辭都放開,告訴我實話,”白千雲目光炯炯地盯著太後,“為什麽?你為什麽要這樣做?為什麽連自己的親生骨肉都忍心拋棄和殺害?”

“沒有什麽實話了,我剛才說的,就是實話,”太後淒然一笑,“孩子,我對不起你,那是我一生中最大的罪孽,我不求你能原諒我,隻希望……日後你能好好地生活。不管怎麽樣,三十三年後,我終於見到了你,痛心也罷,歉疚也罷,冷血也罷,殘忍也罷,臨死之前,我總算是稍微少了幾分遺憾了。”

“等等!你要幹什麽!”白千雲一驚,但已經來不及衝過去了。太後以和她的年齡不相稱的敏銳動作從袖子裏扯出一把短刀,一刀插在了心口上,這一刀又快又準,甚至幾乎沒有鮮血湧出,顯然已經無法救回。她選擇了自盡。

“你這是幹什麽!”白千雲抱住搖搖欲墜的太後,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太後對他並無養育之恩,隻有拋棄他和派人追殺他,他的心裏自然充滿了恨意。但是太後揮刀自盡之前的一刹那,流出的目光卻是真誠的、絲毫不作偽的,那目光令他心顫,令一直藏於心底的對母愛的渴望再也無法掩飾。此時此刻,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也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麽,他隻知道一點:母親快要死了。不管是愛是恨,是渴望相逢還是期盼複仇,母親快要死了,自己終究還是無父無母的孤兒。

所有人心情複雜地看著奄奄一息的太後,發現在她的死亡背後其實還隱藏著疑團,卻又沒有辦法再求證了。安星眠卻開始在寢宮裏四處翻找,希望能找到一點蛛絲馬跡。

就在這時候,一個微弱的聲音響起來了,那是垂死的太後發出的。臨死之際,她的神智似乎已經不太清楚了,竟然開始哼唱一首曲子。這首曲子的曲調悠遠悲愴,令人不自禁地感到一陣蒼涼,卻不太像是東陸的曲調。在這一刻,仿佛一切的榮華富貴,一切的陰謀與背叛,一切的仇恨和鮮血,對太後而言都變得不重要了,她殘存的意識裏隻剩下了這首歌。

“小荷,記住這個調子。”安星眠說。

“什麽?”唐荷不太明白。

“你能歌善舞,在這方麵比我強,記住,硬記住!回頭我再解釋!”安星眠低聲說。

三個人都不說話了,唐荷開始努力記住這奇特的旋律,直到最後一聲詠歎化為塵埃,太後的嘴唇不再動彈。這當中還夾雜著一點輕微的聲響,那是白千雲抑製不住的眼淚掉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