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靖皇帝的壽誕臨近了,這是近期天啟城的頭等大事,民間的一切活動似乎都必須圍繞著此事進行,不敢有絲毫越軌。在這段時間裏,整個天啟城鬧得雞飛狗跳不得安寧,但百姓們早已習以為常。生活在天子腳下就是這樣,其實自由比其他地方的人民要少很多,卻偏偏一個個沾沾自喜,頗以為榮,臉上掛著自豪大氣的笑容忍受著各種各樣的不方便。也不知道他們是幸運還是不幸。

這一段時間,也有各地精挑細選的各種班子進帝都表演,秋雁班來此的目的也是如此。不過他們畢竟是民間團體,沒有得到在壽誕當晚獻禮表演的榮耀,隻是獲得了壽誕前一天晚上進宮出演的機會,對他們而言,這也算得上是莫大的殊榮了。班主為此提前半個月就進入了亢奮狀態,成天虎著臉催促藝人們玩命練功,看上去恨不得能用鞭子抽打他們。

“這是你們多少輩子才能修來的福分和榮耀!”班主每天要把這句話重複上千遍,“誰敢給我出岔子捅婁子,就自己打開猙籠子鑽進去!”

在班主這般的恐嚇之下,秋雁班的成員們個個分外賣力地練功,最終的表演效果相當不錯。年輕的宏靖帝雖然並不耽溺於聲色犬馬,但看到這樣精彩的演出,仍舊興致很高,表演完後竟然把戲班班主和藝人們都召到身前,親自向他們問上兩句話,實在讓他們受寵若驚。

“剛才那個高空走細索的女子,技藝甚是精湛,何不把她也叫過來?”伴隨在宏靖帝身邊的皇後發問道。

這話問的自然是唐荷了。班主慌忙轉身找了一圈,這一找找得他滿頭大汗,隻剩下跪地磕頭的份:“這……這……皇後娘娘贖罪,皇上恕罪,那個村野女子不懂規矩,想必是演出一完就自行告退了。我……我……她……皇上……”

皇帝禁不住微微一笑:“不知者不罪,我不會為此事罰你的,不必擔心。平身吧。”

語無倫次的班主這才敢站起來,兩腿兀自在瑟瑟發抖。他一麵強行擠出笑臉繼續回答皇帝和皇後的問話,一麵心裏在想著:唐荷這個混蛋小妮子,到底跑到哪兒去了呢?

在這個所有人都熱鬧歡快的時候,天啟城裏,皇宮之中,卻有一個人並不快活。這個人就是宏靖帝的母親,昔年聖德帝冊封的端妃,當今的太後。

如今的人們提到太後,總是難免敬畏交集。在聖德帝突然病逝而宏靖帝仍舊年幼的時候,是她站出來獨撐大局,擊敗了一波又一波的篡位陰謀,以各種血腥詭詐的雷霆手段解決了全部政敵,最終垂簾聽政,牢牢把大權掌握在了自己的手中,並且在聽政期間為國家解決了無數大事,包括化解了可能發生的和羽人的全麵戰爭,為百姓贏得了和平的生機。而等到兒子成年之後,她又迅速地讓出了位置,從此退居幕後,再也不問政事。但在百姓們心中,太後一直是一個傳奇,是將強硬、堅韌、智慧、殘忍和淡泊結合於一身的事實上的女帝王。人們害怕她,卻也敬仰她。

但是沒有人知道太後的內心世界,更加沒有人知道,每年到了宏靖帝生辰的那一天,她就會情緒反常,忽而憂傷忽而暴躁。不過她不會把這種情緒表露出來,隻是對兒子說,垂簾聽政的那些年裏,她已經厭倦了聽各種文武百官的諛辭,所以到了這樣的日子,她不想露麵。

宏靖帝一向對母親敬愛有加,自然不會拂逆,所以每一年皇帝生辰的熱鬧時光裏,都不會出現太後的身影。她隻是靜靜地待在宮裏,屏退所有的宮女,命令她們沒有召喚不得打擾,獨自一人消化著那些永遠消解不了的心事。

這一夜也是如此,太後獨坐在荷塘邊,聽著此起彼伏的蛙聲,陷入對往事的追憶中。但就在這時候,一陣腳步聲驚擾了她的神思。

“最好是天塌下來的大事,”太後用平淡的語氣說,“不然你就得腦袋搬家。”

“的確是天塌下來的大事,”來人用同樣平淡的語氣說,“特別是對您而言,不隻是天塌下來,連大地都會陷入火海呢。”

這句話的內容已經足夠讓太後大吃一驚了,再加上這個聲音竟然是一個沉厚的男中音,更加讓太後悚然。她急忙回過頭,正看見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向她走來。這個男子的腳步聲很輕,所以一直行到很近太後才發現他。但當男子走到跟前時,她就聽出來了,此人的腳步和常人不一樣,聽起來就像是兩根木頭戳在地上,赫然是兩隻木製的假腿,隻是這個人大概輕身術了得,所以才能把腳步控製住。

“你是什麽人?”太後畢竟曾經操縱著一個國家的生死,雖然知道此人的來頭非同小可,也許已經大禍臨頭了,卻仍舊絲毫不亂。

“我是什麽人?這個問題或許該問問你,”對方詞鋒尖銳,“你我上次見麵,已經是三十三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候你或許連我長什麽模樣都沒看清吧。這一次,你可以仔細瞧瞧了。”

太後渾身一震,第一反應竟然是閉上了眼睛,似乎根本就沒有勇氣來麵對身前的這個人。她的臉慘白得毫無血色,嘴唇微微顫抖著,即便是在十餘年前麵對著羽族的戰爭威脅時,也從來沒有這樣方寸大亂過。過了好久,當她重新緩緩睜開雙眼的時候,方才的威儀已經不翼而飛,眼神裏混合著的是恐慌、驚懼、絕望、憤恨、傷感……同時卻還有一絲欣喜。

她緩緩地站了起來,開口時,聲線已經平靜:“是你……你沒有死?能讓我看看你嗎?讓我看看你的臉?”

男子大踏步走上前,讓自己的麵龐暴露在清亮的月光之下。這是一個三十出頭的英俊男子,劍眉星眸中蘊含著一絲霸氣,隻是臉上的皺紋生得早了些,發絲中也星星點點摻雜了不少白色。而這張臉,和太後的容貌非常的接近,同樣高挺的鼻梁,眉目幾乎是照著同一個模子刻畫出來的。麵對著這樣一張臉,即便是威嚴端莊如太後,也會禁不住顫抖。

“我應該稱呼你什麽?太後?還是母親大人?”男子用一種十分古怪的腔調說。

這一夜,太後獨居的元壽宮裏,一共來了三位不速之客,分別是安星眠、唐荷和白千雲。在唐荷的幫助下,安星眠和白千雲兩人分別藏在兩個大道具箱裏,一起混入了皇宮,然後趁著演出後的一片忙亂之際,三人一同進入了後宮。慘遭雪懷青脅迫的遊俠鬱風賢已經把元壽宮的具體方位和走法打探清楚了,而且這一次,他絕對不敢耍花招。

所以現在,三人都來到了太後麵前。安星眠和唐荷原本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但在這樣一個曾經一手掌握著舉國命脈的大人物麵前,仍然能感受到那種無形的壓迫,以至於兩人都不敢多話。但白千雲顯然沒有這種顧忌,或許是因為他的血管裏本來就流動著帝王的血液。

“我真的很想知道,成為皇帝的母親,成為太後,對你而言就這麽重要麽?”白千雲問,“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你拋棄親生的兒子也就罷了,竟然還要想方設法殺死他?”

太後神情木然,過了很久才說了四個字:“情非得已。”

“什麽樣的情非得已?”白千雲怒氣上湧,“一個狗屁的皇帝兒子對你來說就比親骨肉還重要麽?”

太後沒有回答,隻是久久地凝望著白千雲的麵龐,忽然之間,她走上前去,雙手捧住了白千雲的臉,目光中飽含著一個母親應有的慈愛。白千雲原本滿腔怒火和仇恨,恨不能把太後碎屍萬段,但當母親的手撫摸到臉龐時,卻突然一下子激起了他深藏許久的對生身父母的渴望和依戀。他原本就是個直腸直性的人,從來不擅長作偽,頃刻間淚流滿麵,說不出話來。

這下可糟糕了,安星眠心情複雜地想,此行本來是來找太後做個最終的了結的,這母子倆要是一個舐犢情深,一個孝道發作,還怎麽了結呢?不過,他轉念又一想,報仇這種事情,真的那麽重要麽?

安星眠心裏亂紛紛的,過了好久才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太後和白千雲身上。三十三年之後,白千雲心裏一定有無數的問題想要問,但是此時此刻,雙方的立場又是那樣的對立,以至於他無法講出口。

“既然你找到了我,我所做的一切,想必你都清楚了?”最後仍然是太後先開口。

“我們甚至找到了那個奇怪的無名老人,”白千雲努力壓抑著情緒,以至於嗓音顯得有些不自然,“可惜的是,我們最終也沒能弄明白他的身份。”

“這麽說來,他死了?”太後很是意外。

白千雲點點頭,太後緩緩地走回之前坐著的涼椅旁,坐了下去,許久才說道:“可憐了他,機關算盡,最後還是不能得償所願。能不能告訴我,你們是怎麽揭破這一切的。就在一刻之前,我還以為整個計劃天衣無縫呢。”

她頓了頓,又補充說:“這裏沒有機關暗道,也沒有人可以在你們動手之前救我,隻管放心。我不是在拖延時間,隻是想要滿足一下我的好奇心而已。”

幾個人對視了幾眼,麵對著如此鎮定的太後,之前準備好的種種恐嚇威逼的計策反而用不出來了。安星眠歎了口氣:“我現在才知道了,所謂的帝王之氣,並不是拍馬屁的諛辭啊。”

安星眠開口簡單地解釋了一下查清此案的過程,隻是把中間涉及到的人名一律抹去以免遺禍。太後聽完後,半晌無語,最後才長歎一聲:“果然是人算不如天算,他自負智慧無雙,卻仍然被你們揭穿真相,而我,也終於等到了這一天,或許一切都該了結了。你們動手吧。”

白千雲愣了愣:“動手?”

“你們冒著奇險來到這裏,不是為了要殺死我為長門報仇麽?”太後淡淡地說,“至於你,自然還要加上被我拋棄的仇恨。就一並算吧,反正我隻有這一條命,雖然抵不回長門那麽多修士的性命,卻也隻能如此了。”

“你……你就……你就沒有什麽話要說?”白千雲結結巴巴地問道。

“你們所推測的一點都沒錯,我還有什麽特別需要說的嗎?”太後說,“事情的經過你們就像親眼所見一樣,我很欽佩。是的,三十三年前的這一夜,我生下了……這個孩子,卻發現他是畸形兒,日後絕不可能成為儲君,那會讓我的全部夢想化為泡影。幸好我已經掌握了那名宮女的情況,暗中命令歐陽端去為她接生,其實目的在於把她的健康嬰兒換過來。

“我貪圖榮華,搶走宮女的兒子,卻拋棄了自己的親生兒子,事後派人殺害了知情的歐陽端大夫,他原本已經在逃離天啟的路上了,被我的人抓了回去,偽裝血翼鳥殺了他的全家。在孩子被救走之後,我又勸說皇帝派出金吾衛去追殺。我沒有想到,那個女天羅竟然會把證據藏在長門僧的筐子裏,並因此被封入了藏書洞窟。我更加沒有想到,三十二年之後,竟然還有人知曉這個秘密,並且威脅要公諸於眾,那將會毀掉我的一切。

“我試圖拷問長門僧以得到答案,還派人尋找了當年鎖河山附近可能知曉此事的村民,但都沒有得到任何答案。長門僧太堅定了,堅定到任何酷刑都沒有用,而他們的行動十分隱秘,也沒有讓任何山民知曉。我沒有辦法,隻能采納了那個老人的意見,安排了這一出圈套。可惜的是,最終它還是失敗了,而我也不可能有第二次機會了。”

“我明白了,我曾經在南淮城遇到過半夜有人逼問當年的山民,原來那是你的人,”安星眠點點頭,“我還遇到過一個太監,打著為皇帝辦事的旗號,卻顯然別有隱情,他也是被你收買的吧?”

太後沒有否認:“我掌握著一些他在宮裏貪汙的證據,讓皇帝知道了,他一定會被殺頭的。再加上他也見過我的一些處事手段,所以他怕我甚過怕皇帝。”

“所以當時他說‘我可不想去嚐試他的手段’,其實說的是‘她’,指的就是你。”安星眠說。

“沒錯,確實如此,那個窩囊廢很怕死,可以為我所用。”太後說。

這不對,其中肯定別有隱情,唐荷皺起了眉頭,太後為什麽說得那麽痛快,痛快到了不自然,就好像是強迫自己趕快相信然後趕快殺掉她一樣。她正想要指出這一點,卻感到有人在悄悄扯她的衣袖,側頭一看,安星眠正在微微搖頭。雖然不明其意,她還是順從地沒有開口。

“那麽請問一下,歐陽大夫所藏的證據究竟是什麽呢?”安星眠問,“是什麽樣的鐵證能夠那樣威脅到你的計劃呢?”

太後苦笑一聲:“那是一張字條,我親筆寫給歐陽端的字條。”

“字條?”安星眠有點明白了。想來是那時候太後親筆給歐陽端寫下字條,命令他為那個宮女偷偷接生,然後把孩子搶過來,處理掉自己生下的畸形兒。但沒想到歐陽端良知猶存,不但帶走了白千雲,還留下了那張字條。可惜的是,他最終沒能逃過太後的毒手。

“是的,有了那張字條,我如何下令掉換嬰兒就都一清二楚了,”太後說,“那將是顛覆掉這個皇朝的大災難。”

這句話裏隱隱含有求懇的意味,安星眠在心裏輕歎一聲,表麵上不置可否,“那麽,那位老人又是什麽樣的身份呢?據他所說,你的種種行為,其實都是在背地裏受到他的操縱的。”

“你們跟我來,”太後站起身來,“去看一樣東西,看完我再告訴你們。如果不放心,可以把刀子架在我脖子上。”

“那倒不必,”白千雲咕噥一聲,似乎是不忍心真正動手脅迫自己的生母,“你隻管帶路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