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的突然自盡顯然不是什麽太光彩的新聞,所以整個事件被徹底壓住,直到一個月之後,皇帝的生辰熱鬧完了,才宣布太後“因病歸天”,接下來自然是隆重的哀悼儀式。至於壓過這一個月的原因,其實也不難猜想:假如太後的忌日和皇帝的生辰恰好在同一天,你說皇帝以後還應不應該為自己做壽?宏靖帝固然是個不貪圖享樂的皇帝,但為自己慶生總算是帝王正當的權力,他也不會免俗。

耐人尋味的是,盡管太後的死頗有疑點,比如現場明顯能發現旁人的足跡,但皇帝卻並沒有展開任何調查,輕易就放過了此事。知情者暗中猜測,那或許是因為皇帝本人也隱隱盼望著太後早日歸天吧。擁有一個如此智慧而強勢的母親,盡管她已經宣布不理朝政,皇帝的內心還是難免會有陰影的。如今太後已死,或許皇帝才真正地感受到,這個國家完完全全徹徹底底地屬於他了。

又或許,皇帝早就發現他的母親心裏藏了太多的秘密,如今那些秘密隨著母親的身體一起煙消雲散,他也總算能稍微多睡一點踏實覺了。

當然了,最重要的原因還在於,皇帝得到了一封信。那是一封不知何方高手趁著深夜潛入皇宮、直接放在了皇帝枕邊的長信。皇帝讀完之後,呆若木雞,隨即把這封信燒成了灰燼。

“真的是這樣麽……我被騙了?”他喃喃自語著,“也許,我還是應該相信吧,把懸著的心放下來總比需要解夢師的開解才能入睡好。”

“長門……我真是對不住你們了。”他有些內疚地歎息著。在讀完並燒掉這封信之後,皇帝的睡眠果然好了很多,雖然——這一點讓他無比的疑惑——他的解夢師竟然也不知所蹤了。

他當然猜想不到,這位解夢師,也是一個捏麵人的老頭安排給他的。這位解夢師一麵為皇帝指點迷津,一麵悄悄地給皇帝下藥,讓他始終無法得到穩定的安眠。而當那位捏麵人的老頭灰飛煙滅之後,他忠實的弟子也沒有活下去的信念了。尹常思的陰謀,真的隻差一本書就能完成,但那本偽書最終毀掉了他一生的謀算。

而長門,也漸漸安定下來了。皇帝不再對他們下手,天藏宗的人們也得到了真相,雖然無比痛悔他們毀掉了一個藏書洞窟,但值得欣慰的是,還有更多的沒有被毀。九州大地暫時還看不到毀滅的那一天,還有許許多多的時間讓人們去彌補曾經犯下的過失,隻要長門不滅,總會有重建起那個時代的藏書洞的那一天到來。

隻要長門不滅。

雪懷青已經被風秋客帶到了寧州。風秋客這個人一貫行蹤詭異,甚至於沒有留給安星眠告別的機會,當然也可能是他對於青年男女生離死別的場麵一向看不順眼,生怕安星眠對著眼前昏迷不醒的佳人囉囉唆唆個沒完再擠上幾滴貓尿。

“小子,想要表現得像個男人,就早點來寧州把她接回去!”這是風秋客留下的字條。

安星眠放下字條,苦笑一聲,又出門去了。從皇宮出來之後,唐荷繼續跟隨著秋雁班離開了,而他並沒有和白千雲一道回雲中城,而是繼續冒著危險留在了天啟,當然了,少不得要接著糾纏可憐的遊俠鬱風賢。大半個月之後,他回到雲中的河洛地下城,帶回了答案。

“你還記得那個宮女嗎?”安星眠問白千雲。兩人正坐在廢棄的十七號礦坑裏,看著三三兩兩的河洛們從身邊走過。

“哪個?”白千雲不太明白。

“就是……宏靖皇帝的生母。”安星眠有點囁嚅地說。

白千雲毫不客氣地踢了他一腳:“蠢貨,別在我麵前做出一副我死了娘的樣子……好吧,我是死了娘,但我還不至於被隨便什麽話就刺激到不行。有屁快放!那個宮女怎麽了?”

白千雲還是老樣子。雖然或許心裏依然在憂傷和憤恨,但他一向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爺們兒,安星眠放心了:“你這一腳真狠,骨頭都快斷了。我逼著鬱風賢去查了很久,但他畢竟隻是市井遊俠,實力有限,所以我索性去找了宇文公子,總算是得到了答案。果然如我所料,她是蠻族的姑娘。”

“蠻族的?”白千雲一愣。

“不但她,你的生母也是,她們倆來自於同一個蠻族部落。”安星眠說。

“這麽說來,其實我是半個蠻子?”白千雲搔搔頭皮,“那我以後遇到蠻子要稍微客氣點了……她們怎麽會都是蠻族人?”

“宇文公子查到,那名宮女來自於蠻族的某個已經消亡的草原部落,是數年前聖德帝和蠻族大君締結和平盟約之後,作為禮物送來的。那個部落叫做吉薩兒,因為祖先被華族軍隊所殺,堅決反對大君和東陸皇帝結盟,被認為是要陰謀推翻大君的統治,已經被大君發兵誅滅,部落的青壯男子全部被殺死,女子發配為女奴。她就是以女奴的身份被當成禮物送到東陸的。”安星眠說。

“那我母親……太後呢?”白千雲問。

“我們在宮裏的時候,太後曾說了一句話,‘太聰明的人容易自負,自負到把別人都當成傻瓜,但我們草……我這樣的人,從來不會輕易受人控製’,她說到半截突然改口,改掉的那幾個字,當時我不明白是什麽意思,但後來突然開竅了,想必說完整了就是‘我們草原上的人’或者‘我們草原的兒女’,那一向是蠻族人驕傲的自稱。”

白千雲想了想:“還真是這樣,這你都想到,厲害啊。”

“這也是我倒推出來的,真正暴露了她身份的,是她臨死前哼唱的小曲,”安星眠說,“小荷硬記下曲調後,我以長笛凱爾朋友的身份去拜訪了一位音樂家,他告訴我,那是瀚州草原上的牧歌,主要流傳於瀚州西北一帶,那正好是吉薩兒部落曾經所在的方位。而且在傳說中,那一場慘烈的戰爭之後,吉薩兒部落頭人的全家都被處死,卻惟獨他的小女兒失蹤了。你明白了嗎?太後,你的母親,就是那個失蹤的小女兒啊。”

“也就是說,我的生母……她也是吉薩兒部落的人,其實就是頭人的小女兒?可她為什麽會入宮為妃呢?”白千雲問。

“你母親進宮的經曆,倒是那些隱晦的民間傳說裏都提到過,講得八九不離十,說她是在聖德皇帝某次出巡到宛州南淮城的時候遇上的,對她一見鍾情,很快帶回了宮中,”安星眠說,“聖德帝在位期間雖然沒什麽大惡,但是為人好色成性,這一點是人所共知的。”

“你的意思是說,她是故意……故意製造機會勾引聖德帝的?”白千雲很是驚訝,“她難道是想要刺殺皇帝複仇?你剛才說了,他們的部落因為反對和東陸結盟而被滅族,她一定十分痛恨東陸皇帝。”

“她的確是想要複仇,但這複仇卻不是殺死東陸皇帝那麽簡單,”安星眠的語聲有些沉重,“一個皇帝死了,還能有新的皇帝即位,即便是一個皇朝被推翻了,東陸人還可以建立新的皇朝。可是,如果混淆掉皇族的血脈呢?”

“混淆掉血脈?”白千雲愣了愣,隨即恍然大悟,“如果她當了妃子,生下兒子,那東陸的皇帝……就有一半蠻族血統了!”

“不隻啊,一半有什麽用?”安星眠說,“華族和蠻族,曆史上也有過通婚的,華族的皇帝不止一位有著蠻族的母親,那根本不算什麽。”

白千雲的麵色刹那間變得蒼白:“你是說我的父親……並不是聖德皇帝?”

“很遺憾,並不是,”安星眠說,“你的父親雖然我並不知道是誰,但一定不是聖德皇帝,而是個蠻族人。你的相貌很像太後,但和聖德皇帝並無半點近似。”

白千雲說不出話來了。他原本以為自己不管多麽悲慘,好歹算是弄明白了身世,而且無論他多麽蔑視權貴,偶爾想到“其實老子是皇帝的兒子”,還是能暗暗得意一番的。但現在,安星眠一句話像是給他兜頭澆了一桶涼水。

“鬧了半天,我連我的親爹究竟是誰都還沒有弄清楚呢……”他哼哼著說。

安星眠接著說:“所以我對於整件事,有這麽一種推測:在吉薩兒部落被大君滅族之後,太後僥幸逃脫,她自知自己美貌,所以早就定下了複仇的計劃,想要斬斷華族的血脈,讓東陸皇朝以後的皇帝全部都是蠻族人。聖德帝愛好女色的聲名在外,她一定會想到辦法的,當然,也一定會付出很多很多犧牲。所以說,不管是你,還是如今的宏靖皇帝,恐怕都是血統純正的蠻族人。吉薩兒部落雖然被滅族,但一定還是會有極少數的男丁逃出來,他們自然會想辦法追隨頭人的女兒,奉行她的一切命令。”

“可她沒有想到,自己會生下一個畸形的兒子,”白千雲歎息著,“聖德皇帝不會把一個畸形兒立為皇儲的。但是她運氣很好,竟然還遇上了來自同一部落的宮女,而且對方碰巧也因為和蠻族人**而懷孕了。”

“那真的是碰巧麽?恐怕未必吧。”安星眠說。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白千雲吃驚地問。

“我想說,太後處心積慮地安排了這一切,恐怕就絕對不會容許出錯。那個宮女的**與懷孕,也許是她一手安排的。不然不會那麽巧,連時間都差不多。我猜測,也許因為她身上有某種疾病,很早以前就知道自己很有可能流產或者生下有缺陷的胎兒,因此老早就做好了準備。”

“那她也實在太可怕了,這都是為了什麽……血脈真的有那麽重要嗎?假如沒有人知曉此事,東陸皇朝就這樣一代一代地傳下去了,又有什麽區別呢?說不定以後還會出現蠻族的後代征討蠻族呢。”白千雲有些暴躁地說。

“我們終究不是太後,沒有辦法站在她的角度去替她想問題,”安星眠憂鬱地說,“就如同我不是你,無法體會孤兒的心境,你我又何嚐能體會滅族的憤恨與悲涼呢?其實每一個人,對他人而言都是一道門,一道永遠也無法跨越的門。”

“所以你們長門,所求的隻是自己的這道門而已,”白千雲說,“我是應該說虛偽呢,還是應該說明智呢?”

“都不是,”安星眠搖搖頭,“這不過是兩個字:選擇。”

白千雲長歎一聲,抬頭看著黑漆漆的礦坑頂部,感慨萬千:“選擇……是啊,選擇。捏麵人的老怪物選擇了複仇,我的生母也選擇了複仇,人世間到底哪兒來那麽多糾纏不清的仇恨?已經死去的人終究無法複活,已經失去的機會終究不能重來,又何必那麽執著?毀掉辰月教的千年大計、把華族皇朝的皇帝變為蠻族血統,又能得到什麽、改變什麽?到了最後,其實什麽也得不到。”

“她在臨死前看著我的眼神,雖然時間很短,我卻一輩子都忘不了。我想象中母親的眼神就是那樣的,溫暖而慈愛,仿佛我就是她生命的延續,可是……她仍然舍棄了我,為了糾結於心中的仇恨。我這些天總在想,她的這一生,到底是怎麽度過的?一個本應該牧馬打獵,在草原上奔跑一輩子的蠻族女子,變成了天啟城的主人,把自己的一生消耗在這個她原本痛恨的地方。她臨死的時候到底有沒有後悔過?有沒有覺得當初的選擇是錯誤的?”

“而且這個選擇能帶來什麽樣的實質結果呢?”安星眠陪上一聲歎息:“現在我們都知道了,宏靖皇帝非但不是皇族血脈,更加是一個純血統的蠻族人,可是……難道我們有什麽必要去改變這個現狀麽?”

“沒有任何必要,”白千雲搖搖頭,“別說我身有殘疾,就算我是個四肢健全有能力坐上皇位的人,我也不會去和他相爭。也許是因為我從小被河洛撫養長大的緣故,我並沒有那麽深的種族觀念。隻要能讓百姓吃飽穿暖,不要顛沛流離,蠻族人做皇帝,華族人做皇帝,哪怕是河洛人做皇帝又能如何?宏靖雖然在長門這件事上下手殘暴冷酷,但畢竟……他也有他的苦衷,總體而言,他還算是個不錯的皇帝。假如推翻了他,皇朝大亂,一堆人跳出來爭搶皇位,最後受苦的還是黎民蒼生。”

“而且現在九州各方勢力大致處於平衡的狀態,”安星眠說,“華族皇朝一亂,蠻族、羽族甚至於誇父必然伺機而動,到那時候受害的就不隻是東陸了,而會是整個九州。那才是真正的魔火,毀滅一切的魔火。就讓這個蠻族人繼續在皇帝的寶座上坐下去吧,把蠻族人的血脈一代代在東陸皇朝中傳遞下去。這固然是一種絕大的荒謬,但荒謬的背後卻也許反而是九州的幸運。”

白千雲點點頭:“所以我才覺得,當考慮到了那麽多的事情之後,我的母親,內心一定是對當年的做法充滿悔意的。她那麽痛快地尋死,卻很難尋求到真正的解脫,也許到了另一個世界仍然會感到後悔。”

“後悔也太晚了,已經做出的選擇不能回頭,把以後的選擇做好就行了,”安星眠說,“比如說我,現在就聞到了從遠處飄來的鼠尾湯的香氣,再不回去就沒啦,所以我要趕緊選擇去喝湯。”

“你自己去吧,我現在不餓,想在這裏多坐一會兒。地下城還真是好,有那麽多讓人安靜的時間。”白千雲說。

安星眠也不勉強,拍拍他的肩膀,站起身來走向城裏。但白千雲突然叫住了他:“你明天就要出發了,對麽?”

“其實是今天,吃過午飯之後。我就是回來看看你,告訴你我查出的一切,然後馬上啟程去寧州,”安星眠說,“我一天都不能耽誤了。”

“那個叫做薩犀伽羅的法器,還在你身上?”白千雲又問。

“是的,這個東西,似乎是和我的生命聯係在一起了,所以風先生並沒有帶走,”安星眠說,“長門的事情終了了,但我還有很多的謎團沒有解開,希望這一次去寧州,能夠順利地救出懷青,解決掉這些謎團。”

“小雪是一個好姑娘,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堅強、最勇敢的女孩子,你他媽的一定要把她完完整整地帶回來,不然我跟你沒完!”白千雲瞪大了眼睛作恫嚇狀。

安星眠微微一笑,沒有回答,繼續向著遠處走去。他忽然開始吟唱起一首歌,那歌聲令白千雲的眼眶微微有些濕潤:安星眠所唱的,正是那一夜太後臨死前哼唱的蠻族牧歌。想來是他在求證的時候順便學會的。瀚州草原浩瀚遼闊,一眼望去不見邊際,隻有在風中搖**的牧草向遠方無窮無盡地延伸,那樣的景象,總是能讓人感受到難以抹去的蒼涼,並且產生某種一抒胸臆的衝動。所以幾乎每一個蠻族牧人都是歌手,會在蒼天之下引吭高歌,任歌聲飄**在天與地之間。即便白千雲聽不懂蠻語的歌詞,單是那歌聲中透出的天地無疆的意境,就已經足夠讓人想要落淚。

白雲如牛羊,

長鞭驅趕太陽。

風吹草老,

鴻雁北翔,

瀚野萬裏蒼茫。

長歌烈酒,

駿馬為伴,

此生了無憾。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