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星眠曾經在隨著老師章浩歌遊曆的時候進入過河洛地下城,所以對於這樣深藏地下的宏偉景觀並不感到驚奇,雪懷青卻是第一次見到。饒是她對一切身外之物都並不感興趣,尤其天底下的城市在她眼裏幾乎一模一樣,但看著這樣分明出自人工斧鑿、卻又顯得渾然天成的奇觀,仍然難免小有震撼。

無論怎樣,現在大家終於有了時間去各自消化自己的心事。河洛雖然一向警惕人類,但對於白千雲的朋友,他們都表現得足夠友善。雪懷青似乎很適合和河洛這種直腸直性的種族交往,她很快就和幾位河洛藥劑師打成一片,開始一邊學一些簡單的名詞,一邊隨著他們在地下礦脈裏辨識尋找可以入藥的植物和礦物。雖然語言上麵障礙不少,但共通的知識讓他們在交流上竟然還算得上順暢,一位名叫石塊阿迪的長老——洛族語稱為“蘇行”——更是對她青眼有加,一老一小經常在地下礦脈中一待就是一整天。

安星眠也索性拋開一切煩惱,認認真真地拜河洛為師開始學習洛族語。他本來天分就高,很快就跳過了入門的階段,能夠應用一些較為複雜的對話了。他似乎是要讓自己全身心地沉浸在某一種狀態中,讓自己暫時忘卻掉那些不愉快的一切。

但到了夜裏,他的睡眠卻開始變得不踏實。安星眠人如其名,是一個非常愛睡覺的家夥,頭還沒沾到枕頭就開始犯困,躺下立馬就能入夢。但現在,他總是睡不著,總是被各種各樣千奇百怪的夢境所纏繞,並且經常在噩夢之後猛然驚醒,發現自己汗流浹背,床單和被子都汗濕了。

他開始以為,這大概是因為對長門的信仰破滅之後的心緒不寧所致。但慢慢地,他又覺得並不大像,因為假如真的是信仰的幻滅,那應該是一種徹底的沉淪和放棄,而不會像現在這樣,始終有一些……隱隱的不安。

他一直在努力捕捉著這種不安的源頭,想弄明白它來自何方,卻又始終不得要領。但想要完全放下心,也根本做不到,那種“好像有點什麽東西不妥但就是找不出來”的感覺,就像貓爪撓心一樣,讓他十分不自在。

就在安星眠試圖找出這樣的不安來自於何方的時候,一個令他振奮的好消息傳來了:唐荷和白千雲終於一前一後地醒過來了。幾個月的沉睡之後,蠱毒的效力過去,兩人總算是恢複了神智。當然了,身體還很虛弱,隻能暫時臥床由李福川安排人照料。

雖然唐荷先蘇醒,但他不便在這種時候去探望唐荷,隻能先去見白千雲。白千雲雖然還顯得很萎靡,但一見到安星眠進來,還是精神一振,狠狠給了他一拳。

“老子為了你被弄成個活死人,怎麽也得好好揍你一頓!”白千雲笑罵著。

安星眠身子並不強壯,但白千雲這一拳打在身上卻幾乎沒什麽痛覺,可見對方的力氣遠遠沒有恢複。他心裏一酸,臉上還是擺出痛楚的表情,在床邊坐了下來,簡略講述了一下千雲堂被焚毀的經過,並且連同地窟的秘密也一起講了,最後說:“白大哥,我真是對不起你,千雲堂為了我……”

“自家兄弟說這些做什麽?”白千雲滿不在乎地擺擺手,“你以為我開千雲堂就是為了賺錢?其實我是想爭口氣,做點大事出來。現在兄弟你居然能招惹上皇帝,那可真是大得不得了的大事了,老子就算馬上入土,想想也會覺得臉上有光。”

白千雲越是慷慨豪邁,安星眠就越覺得難受,反倒是白千雲轉過話頭來安慰他,要他不要過分糾結於長門和章浩歌:“我就一直覺得你們長門的苦修沒啥意義,真要是長門沒什麽奔頭了,也好,何必要用信仰什麽的玩意兒把自己牢牢捆住呢?再說了,就算九州真要毀滅,那也不知是什麽時候的事情了,興許十七八輩子都看不到呢。即便真的迫在眉睫,不趁著現在活得更好一點,不是太虧了,輕鬆自在一些不好麽?”

安星眠無言以對,隻能岔開話題,把自己前些日子在幻象森林的經曆又給白千雲講了一遍,尤其渲染了一番屍舞者之間的大戰。聽得後者嘖嘖稱奇,羨慕不已。安星眠看他還是很疲倦,不再多待,叮囑他好好休養,離開了他的房間。剛剛掩上門,一名女仆就來到了他跟前:“唐小姐請你過去。”

安星眠愣了愣,不自覺地就想要逃開,但最後還是跟著女仆過去了。他忐忑不安地敲了敲門,唐荷的聲音聽起來似乎並不帶悲傷:“進來吧。”

他走了進去。唐荷正倚坐在**,手裏捧著一碗散發出濃烈苦味的湯藥,皺著眉頭啜飲著。安星眠進屋後,她放下藥碗,輕輕一笑:“你比以前更瘦了,當心被風吹跑啊。”

安星眠依舊拘謹地拖過一張石凳坐下,並且發現河洛的石凳真是出奇的矮,與其說是坐,不如說是蹲。他索性站了起來:“我剛剛見到白大哥的時候,第一句話說的就是對不起,現在我很希望自己不必對你說這樣的話,但遺憾的是,我還得那麽說。”

唐荷搖了搖頭:“你不必這麽說。你是不可能阻止我哥哥的。他這個人,看上去和藹可親很好說話,但一旦下定決心,一百頭牛都拉不回來。坐下吧,給我說說具體的經過。”

她拍了拍床邊。這樣一個溫柔和善的唐荷讓安星眠很不習慣,他躊躇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貼著床邊坐下,把章浩歌之死的前因後果都講了一遍。唐荷靜靜地聽完,眼淚慢慢湧了出來。

“這就是他,這就是他會做出的事情,”唐荷低聲說,“或許人太執著了並不是什麽好事。長門僧修行了一輩子,還是沒有辦法跨過那道門。”

她慢慢擦幹眼淚,抬眼望著安星眠:“所以你一定不能走他的老路。寧可從此不要再做長門僧了,也不要陷在這種人心的泥潭裏無法自拔。我已經失去了他,在這個世界上就隻剩下你一個親人了。”

她輕輕地把頭靠在安星眠身上,安星眠受寵若驚,不敢動彈。這一幕原本應該是他所憧憬的,而這也是唐荷第一次承認安星眠是她生命中很重要的一個人,但此情此景卻讓他心裏分外苦澀,並且隱隱約約的,心裏有另外一個女孩子的麵孔浮了上來,並且越來越清晰。

他猛然一驚,小心地、一點點地把唐荷的頭挪開,放在枕頭上,柔聲說:“你好好休息吧,我先出去了,晚上再來看你。”

唐荷嗯了一聲,閉上眼睛,不再說話。安星眠走了出去,開始為自己內心的變化感到不可思議,但仔細想想,似乎又有些理所當然。突然之間,他想起自己已經有三四天沒有見到雪懷青了,並且非常迫切地希望馬上就見到她。在這樣一個內心充滿壓抑的時刻,他隻想見到雪懷青。

他索性隨性而為,真的走向雪懷青經常和河洛一起探討問題的煉藥房。剛來到門口,一個看上去略有點呆頭呆腦的河洛正好從裏麵走出來,問明他的來意後,對他說:“雪小姐又和我們的石塊阿迪蘇行去東南麵的十七號礦坑了,連午飯都忘了帶,我正要去給他們送飯,剛剛新鮮出鍋的鼠尾湯,香得不得了。”

安星眠看著他左手捧一個碗,右手捧一個碗,肩膀上費力地纏著一個估計是裝幹糧的小包袱,走路都小心謹慎唯恐湯灑出來的樣子,啞然失笑:“你弄一個筐子,把湯鍋、空碗、幹糧一起放進去,不就省事了?”

河洛放下湯碗拍拍腦袋:“還是你聰明,我怎麽就沒想到呢?”他東翻西揀找到一個小竹筐,正好按照安星眠所說把東西都放了進去,這回倒是省力多了。不過還沒邁開步子,安星眠拉住了他,從他手裏接過筐子:“我正好要去找他們,就替你去好了,替我多裝一個碗。你們的鼠尾湯我也愛喝,真是人間美味。”

他背著竹筐,沿路走出了地下城的居住區,進入了直通十七號礦坑的幽深隧道。河洛的地下城絕不僅僅是一座城市而已,他們在地下營建起四通八達的交通網,可以很方便地通往各處礦坑,沿路照明也很充分。十七號礦坑是其中一處已經被開采得差不多的礦坑,其中散落著不少伴生礦,雖然沒有開采冶煉的價值,卻適合用來煉藥,所以是這個河洛部落的煉藥師們最常去的礦坑。

安星眠沒費多大力氣就找到了雪懷青,她正毫不顧及形象地趴在地上,好像是在研究一叢從地縫裏長出來的草葉植物。德高望重的石塊阿迪蘇行正坐在一旁,連比帶劃地和她交流些什麽。他忽然注意到安星眠的到來,有些意外。

“阿迪蘇行您好,”安星眠很恭謹地問好,“我是來為你們送飯的,今天有上好的鼠尾湯。”

阿迪看了他一眼,再看看正從地上爬起來的雪懷青,笑了起來:“公豚鼠跑過來找母豚鼠,老豚鼠在一邊可不能不識趣。”

他給自己盛了一大碗湯,捏著兩個河洛特有的軟麵球——和人類的饅頭比較近似——笑嗬嗬地走開了。安星眠尷尬地搔搔頭皮,看向雪懷青,發現後者的臉居然也有些微紅,不覺心裏一動。他忽然發現,雖然唐荷的蘇醒讓他欣喜,但見到雪懷青的時候,他卻能獲得一種獨特的愉悅感,這樣的愉悅從內心深處湧起,就好像陰風霧霾之後的第一縷陽光。

為了掩飾尷尬,他又提起了那個竹筐:“給你們送飯的那個笨蛋河洛,連用一個筐子把所有東西裝起來都想不到,河洛的腦筋果然不大容易轉彎……你怎麽了?這個筐子有什麽問題麽?”

他發現雪懷青的神情十分古怪。她看著安星眠手中的竹筐,陷入了沉思,就好像這個筐子有什麽古怪似的。但這不過是個河洛隨手翻找出來的普通竹筐,在哪兒都能見到,半點也不稀罕。

“先別和我說話!”雪懷青衝他擺擺手,“我想到了點什麽,但一下子想不太清楚,讓我好好動動腦子。這些日子以來,我一直覺得有什麽東西不對勁,心裏一直懸著……”

安星眠一怔,連忙放下手裏這個莫名其妙的竹筐,在旁邊的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他這才知道,原來雪懷青和他一樣,心裏也隱隱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疑惑和不安,卻又難以清晰地勾勒出來。但現在,這個不起眼的竹筐似乎提醒了她點兒什麽,那麽自己哪怕是閉氣憋死,也絕不能去驚擾她。

過了好一會兒,雪懷青才開口:“這些日子以來,雖然和河洛們一起試藥做藥很令人心情舒暢,但我總是無法完全安定,總覺得有什麽東西不對勁。從那天遇到那個假裝大胡子的太監開始,我就反複在想,整個事件到底有什麽地方不對勁,到底有什麽地方總讓我感覺不妥當。直到剛才,你拿起那個竹筐,我才反應過來。”

“這個竹筐究竟有什麽不對?”安星眠忍不住問。

“還記得那天你向我講述你找到那個藏書洞窟時說的話嗎?”雪懷青說,“你那時候感歎說:‘想想當年的長門僧,竟然是靠極少數人的力量,日積月累,一筐一筐地把書背到這裏藏起來’。”

“是的,我是這麽說過,有什麽不妥麽?”安星眠還是不明白。

“我給你說過我義父當年的事兒了,但有一些細節,我覺得不重要,並沒有都講出來,我現在重新講給你聽,那是在萬蛇潭時須彌子告訴我的。”雪懷青一下子把話題扯遠,安星眠不明所以,但還是耐心地聽下去。當聽雪懷青講到那個在聖德十一年被須彌子追蹤的背著大筐子的長門僧時,他一下子站了起來,有點明白雪懷青的思路了。

雪懷青把須彌子追蹤長門僧、路遇隱匿身份的金吾衛抓人、金吾衛反而被那個神秘女天羅襲擊等細節都講了一遍,然後說:“這是巧合嗎?三十二年前出現了金吾衛和長門僧,三十二年後這個太監既要對付當年的那一群金吾衛,也要對付長門僧。這兩件事……會不會有一些因果的聯係?”

安星眠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才說:“其實我和你一樣,這些日子心裏也不踏實。總覺得我忽略了一點什麽,剛才我總算是想起來了,在我們抓住那個太監的時候,他的前後表現有些不一致,大概就是這樣微妙的差別讓我始終耿耿於懷。”

“什麽差別?”

“你還記得麽?當你捉住那個太監的時候,他原本隻求保命,吩咐手下‘他們說什麽就是什麽,都聽他們的’,可見那時候他並不擔心泄密。因為這秘密是皇帝的,以皇帝的力量,我們逃到什麽地方大概都有辦法抓住我們。可是後來,當你提出了邢萬騰的那樁往事後,他馬上變得無比惶恐,什麽也不敢說,甚至願意死在我們手裏,這樣的前後轉變,是不是有些異常?”

“的確是很奇怪,”雪懷青琢磨著,“剛開始還並不特別害怕,後來我扯出邢萬騰之後,他立馬嚇壞了,似乎比起毀滅九州的地下火山,那個告老還鄉的金吾衛才是他所要擔心的內容。”

安星眠狠狠地一擊掌:“我想到了!這很有可能說明,藏書洞的秘密他並不擔心我們知道,可是邢萬騰的秘密卻絕對不能說。因為——那可能涉及另一個人,皇帝之外的另一個人。

“而他所說的‘我不想去嚐試他的手段’,仔細想想,可能指的是皇帝,也可能是指別人。恐怕正因為這個‘別人’的手段遠比皇帝毒辣,他才會那麽害怕,寧可死也不敢背叛。”

安星眠和雪懷青麵麵相覷,眼神中除了懷疑之外,還有一些驚恐。這原本是一係列無懈可擊的證據鏈,把所有的罪名都指向天藏宗,指向長門僧,指向那個毀滅天地的絕大秘密。但是現在,他們從中發現了一些不起眼的破綻。這樣的破綻粗看起來沒什麽大不了,但對安星眠而言,卻有可能成為救命稻草。

“我們都需要好好地想一想,把這些時間線理清楚。”安星眠說。他坐了下來,撿起一個小石塊,開始在地上劃出字跡來。雪懷青湊過去,發現他所寫的是一個時間表。說時間表並不確切,因為牽涉到的時間點少得可憐,總共也就隻有三個。

“聖德十一年八月,金吾衛追殺神秘女天羅,反被偷襲。

“聖德十一年九月,金吾衛殺死沈壯的妻兒,以此頂替女天羅以及嬰兒的屍體。

“宏靖十七年七月,長門高僧的屍體自燃,隨後皇帝找到天藏宗試圖以藏書洞窟引發地下火山的證據,開始大規模抓捕長門僧。

“聖德十一年發生的那兩件事,究竟是孤立的事件呢,還是和去年到今年的這場大動**有所聯係呢?”安星眠喃喃自語著。他忽然發現他和雪懷青之間還真是有著奇妙的緣分,兩個人都在尋找須彌子,看上去是各自詢問毫不相幹的兩個問題。但是因為一個背著筐子的長門僧,因為一個叫做邢萬騰的前任金吾衛統領和一個太監,這兩個毫不相幹的問題卻有可能糾纏在一起,變成一個問題。

“看來我們需要離開地下城了,”雪懷青輕聲說著,挽著安星眠的胳膊把他扶了起來,“也許你的長門信仰還沒有到破滅的時候。”

“是的,也許還有希望。”安星眠的雙目中跳躍著火花。突然之間,他覺得胸腔中的熱血開始沸騰,那些陰鬱和失落一下子不翼而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