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雖如此說,四月即將到來的時候,雪懷青和安星眠仍然沒有離開地下城。畢竟他們手裏並沒有掌握任何過硬的證據,能夠用來安慰自己的也不過就是一些似是而非的疑點,幾條拚命細究才覺得勉強拿得住的破綻。要循著這樣的線索去查證,實在有些無從下手。

但他們不能放棄,尤其對於安星眠而言。長門信仰的破滅,章浩歌的死,對他的心靈都是沉重的打擊。而一旦得知此事並非那麽板上釘釘,也許還有翻盤的可能,他就一定會追究到底,至少不能讓章浩歌白死。所以他仍舊委托河洛們在出城的時候幫他留意打探著各種動向,試圖從中分析出些什麽來。

如同之前所預料的,皇帝查封了千雲堂——盡管這家鐵匠鋪已經被放火燒成了廢墟,並且開始搜捕安星眠、雪懷青和白千雲。好在外界從來沒有人知道白千雲和河洛的關係,所以倒也不會牽連到這個河洛部落。此外,唐荷和安星眠的關係沒有被調查出來,所以她還能自由行動。身體剛剛恢複如初,她就離開了雲中,重新回到秋雁班。對於她而言,重新找回過去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盡管由於義兄的去世,完美的“過去的生活”已經不可能再存在了。

安星眠把她送上馬車,兩人一路上默默無言,雖然關係比過去融洽了許多,但卻似乎更加找不到什麽話可說。即將登車的時候,唐荷扭過頭來對安星眠說:“你有沒有覺得,最近的你有些奇怪?我覺得……有些不像過去的你了。”

安星眠一笑:“是啊,我過去並不是那麽容易生氣的人,或許也並沒有那麽執著。你是不是覺得我有些變得太凶了?”

“不,我是說,我從來沒有發現你如此的不自信過。”唐荷說。

安星眠一怔:“不自信?這從哪兒說起?”

唐荷歎了一口氣:“過去我一直很討厭你,因為你雖然聰明博學,悟性奇高,能把哥哥教你的那些東西闡釋得頭頭是道,卻並沒有從內心深處去信仰長門。你是為父所逼拜師的,也是為父所逼變成一個長門僧的,但從根本上說,你是一個自由自在的人,並不願意被任何身外之物所束縛。即便你花費了很大的精力去調查長門被取締的事件,你也並沒有在這方麵發生改變。你其實隻是一個偽長門僧。”

“你是說……我已經不再是那樣一個自由自在的人了?”

唐荷搖搖頭:“不再是了。而且這樣的轉變早在我哥哥去世之前。事實上,當你發現我哥哥‘背叛’長門之後,你的心境就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你開始非常在意長門的經義,非常在意這個傳承千年的信仰到底是真是假,因為那牽涉到你對你所尊崇的老師的信任。你非常看重這份信任,一定要找到一個答案,不知不覺中,你把長門植入了內心,長門開始主導你的行為。”

安星眠陷入了沉思。在唐荷提起之前,他自己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但聽完之後,卻覺得對方所說好像都是對的。自己似乎真的有些變化了,開始不知不覺以一個“真正的長門僧”來自居。而唐荷接下來所說的話更是讓他渾身一震。

“我已經向其他人打聽過你的言行了。當你發現長門綿延千年的信仰很可能隻是一個幌子,隻是為了給一個毀滅九州的陰謀做掩護的時候,你變得很消沉,很暴躁,很陰鬱。而當你和雪姐姐發現這件事當中有些疑點時,你又變得很振奮。你仔細想想,過去的你會為了這些事情而情緒大變麽?”

“你說得對,我的確不會。”安星眠有些苦澀地說。

“而且你再想想,萬一,我是說萬一,你們發現的這些似是而非的疑點其實都隻是捕風捉影毫無根據,最終證明皇帝是正確的,毀滅九州的大陰謀是存在的,你會怎麽辦?會不會又回到過去那段日子的模樣,成天心緒不寧,頹喪低落?”雪懷青問。

安星眠想了很久,最後終於長歎一聲:“一點也沒錯。假如不能為長門翻案,我想我還會繼續消沉下去。這……這並不是過去的我,即便是在你每次見到我都隻有冷言冷語的時候,我也不會這樣,難過一兩天,背著老師偷偷去喝一場酒吃點好菜,就又能快活起來。現在的我……的確有些變了。”

唐荷伸出雙手,輕輕捧住安星眠的臉。她的十指柔軟而冰涼,拂在臉上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但安星眠此刻卻並沒有什麽夢想成真的快樂,內心莫名其妙地湧起一種悲哀,也不知道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章浩歌,或是為了長門。

“答應我,找回過去的那個你,那個我雖然不喜歡,卻足夠真實足夠自由的你,”唐荷溫柔地說,“我讀書少,隻不過是個表演雜耍的,很多事情都不懂,但我至少知道,過去的安星眠比現在的安星眠更好。不要用什麽信仰之類的事情來把自己死死捆住,好好做你自己吧,做那個快活開朗的偽長門僧。我哥哥已經為了長門奉獻出他的生命,我不希望你成為第二個。”

她把安星眠的臉扳到自己麵前,近到呼吸可聞,貼在他耳邊說:“而且,我相信現在你也意識到了,你真正喜歡的女孩子是誰。為了她,你也要好好活著。”

安星眠一陣迷亂,心裏忽悲忽喜,回過神來的時候,唐荷的馬車已經走遠了。他怔怔地看著馬車漸漸遠去,一路揚起的塵埃在風中消散,化為無形。

回到地下城後,他反複回想唐荷剛才對他說的話,忽然有一點豁然開朗的感覺。他不知道這世上是不是有很多人視信仰如生命,是不是有很多人寧可為了信仰而死,他也不知道那樣的活法究竟是好是壞,但他知道,自己並不是那樣的人。他很崇拜老師章浩歌,但從根本上來說,他不是章浩歌,也無法成為章浩歌。那麽,用唐荷的話來說,丟掉那些執念,做回自己吧。長門是什麽樣的,是好是壞,並不能影響安星眠是什麽樣的或者是好是壞。

“長門的事我還會追查到底,”安星眠對自己說,“但長門究竟什麽樣,不會再影響我了。”

想通了這一節,他覺得渾身輕鬆,這才想起已經有些日子沒有去繼續學習洛族語了。起初的時候,他去學洛族語不外乎是想轉移注意力,打發一下時間,但後來卻越來越對這門語言感興趣了。他尤其發現,自己在語言文字方麵有一種特殊的天賦,不由得想起章浩歌曾經告訴他的話:“等你出師之後,就可以根據自己的特長和興趣,選擇一個方向進行專門的學習和研究。人生光陰寶貴,不可虛度。”

那我就用研究各族語言來作為未來的方向吧,安星眠興衝衝地想著,匆匆吃過午飯,就跑去找他的河洛老師多聞卡其克,正巧碰到了另一位該部落知名的蘇行長笛凱爾。河洛族的名字長得嚇死人,日常用的稱謂不可能叫全稱,通常都是用一個外號加一個本名來稱呼,所以從外號也大致能判斷出一個河洛的特長、愛好乃至於缺陷等等。長笛凱爾的名字以“長笛”為前綴,可知他至少會吹長笛,事實上,這位博學多才的中年河洛精通華族、蠻族、羽族等多個種族及種族分支的語言,還在音樂方麵有很深的造詣,尤其喜歡華美繁複的華族音樂。

“凱爾蘇行剛剛從中州宛州各地遊曆歸來,”卡其克說,“他知道我收了一個人類的學生,就要求一定要見見你,和你聊聊。”

安星眠求之不得:“我正想練練洛族語呢。”

“我們直接用東陸語也一樣可以交流,”長笛凱爾用流暢的東陸語說,“那樣會更便利一些。”

長笛凱爾貴為部落長老,為人卻十分謙和平易,和安星眠很快聊得熱乎起來。安星眠對音樂之道其實連入門都談不上,但勝在博聞強識,很多話題都能信手拈來,也讓長笛凱爾長了不少見識。洛族沒什麽花巧心思,對人類不信任的時候固然會加以提防,一旦喜歡上對方卻也會掏心掏肺,凱爾說到高興處,從懷裏摸出一串玉石珠串來:“這是我在東陸遊曆的時候無意中得來的,但我們河洛的一切創造都隻是為了侍奉真神,並不需要這種奢侈品,倒是你們人類很喜歡這種東西,你可以拿去送給你的情人。”

安星眠接過珠串來,隻見這串玉珠質地潤澤,底色油青,表麵上仿佛有水光流動,實在是一串品質上佳的珠串,拿到市麵上至少值七八百金銖。他搖了搖頭:“這禮物太貴重了,我不能收。”

凱爾笑了笑:“貴重不貴重,那是對你們人類而言的,我要是拿什麽貴重值錢作為禮物的標準,那就不是真神的仆從了。這隻是一個老河洛遇到一個喜愛的年輕人,送他一點小玩物,你難道也像我在宛州中州遇到的那些人一樣俗氣嗎?”

安星眠也笑了:“既然這樣,我就卻之不恭了,可惜我現在實在沒有什麽好東西可以送給你,除了錢,我窮得什麽都沒有。”

兩個人一起哈哈大笑起來,但突然之間,安星眠想到了點什麽,興奮地一下子站了起來:“我剛才說錯了,凱爾蘇行,我有一樣十分好的東西可以送給你。雖然那玩意兒原本的歸屬權不在我,但它的原主人……早就已經不在了,正需要一位好的新主人去保管它。您等一等。”

他跑了出去,回到自己的房間,把那本從藏書洞窟裏意外找到的《殤陽血》曲譜翻了出來,再興衝衝地跑回長笛凱爾身前。凱爾看著他手上拿著的書,臉上毫不作偽地露出欣喜的神情:“啊,這是一本人類的古書嗎?那可太好了,我非常喜歡讀你們人類的書,也很喜歡收藏古本。”

“而且這一本恰好是你非常喜歡的。”安星眠神秘地一笑,把《殤陽血》雙手捧著遞了過去。凱爾接過書,一看封皮,立刻不顧身份形象地跳了起來。

“這是《殤陽血》的最初版本嗎?”他大叫起來,“太好了,我一直想要找這個曲譜的原本,一直沒有找到!你真是太了不起了!太偉大了!”

後麵是一串嘰裏咕嚕的洛族語,他說得實在太快,安星眠都難以捕捉,隻是隱隱聽到幾句“感謝真神”之類的話,猜到這位河洛長老多半是在向真神祝禱之類的。他不禁啞然失笑,看來不隻是人類裏才有那種收集成癡的人,河洛裏也存在啊。

“我在宛州清音苑和你們人類的大琴師蘭聽軒一起探討過這本書,當時我們一群人在一起幾乎聊了三天三夜……”凱爾小小的臉上露出沉醉的表情,“蘭聽軒十分推崇這個曲子,認為它在音樂上達到了至高的境界,可惜的是,作曲家的姓名生卒已然不可考了……”

“等等,為什麽不可考?”安星眠忍不住打斷了他,“這難道不是薔薇皇帝時代的大國手歐陽扶所做的麽?很有名的啊。”

凱爾搖了搖頭:“錯了,錯了!那不過是他人托名歐陽扶所譜的偽作而已!”

安星眠大吃一驚:“什麽,竟然是偽作嗎?”

凱爾歎了口氣:“的確是偽作。蘭聽軒專門請曆史學家和考據學家進行過考證,這曲子根本就不是歐陽扶所作。”

“你們能確定嗎?”安星眠問。他有些失望,自己興致勃勃地把這本曲譜當做珍貴的禮物送給長笛凱爾,沒想到竟然是一本偽作。

凱爾看出了安星眠的失望,衝他擺擺手:“你可千萬別因為這是本偽作而看不起它,你以為我剛才的興高采烈是裝出來的嗎?真正的音樂可不是依附於某個名家的名字而存在的。很多無名的音樂家未必比那些大國手差,隻不過是沒有機遇罷了。《殤陽血》這首曲子想必你也聽過,水準如何,還需要多說嗎?”

安星眠點點頭,表示讚同。《殤陽血》所講述的,是曆史上赫赫有名的胤朝開國之君白胤的傳奇故事。在那些令人熱血沸騰的傳說中,白胤以燃燒的火焰薔薇為旗號,率數十萬大軍強攻中州陽關,在留下如山的屍體之後,以死傷十萬人的血的代價登上陽關城頭,並最終攻克天啟,登臨太清殿,成就帝王偉業。在白胤的征伐生涯中,陽關之戰具有決定性的意義,而由於那一戰傷亡慘烈,護城河都被鮮血染成了暗紅色,陽關開始被人們稱為殤陽關。

《殤陽血》就是以陽關血戰為主題的,曲調中既有表現白胤氣吞天下的雄渾壯闊,也有表現陽關血戰之慘烈的金戈鐵馬震撼人心;然而真正令這首曲子地位得到拔高的,還是從頭到尾貫穿的一種悲愴蒼涼。它並不隻是為了給一位傳奇皇帝歌功頌德,更增添了對戰爭和殺戮的反思,對在戰爭中傷亡的士兵與百姓的憐憫,因此一向都被認為立意高遠,內蘊深邃。

回想起這些評價,安星眠覺得它是不是歐陽扶所作其實並不重要了,況且長笛凱爾是真心喜歡這份禮物,一個勁地說下次出門遊曆時要把它帶到清音苑,去和其他音樂家一起探討一下原本和流傳後世的版本到底有什麽不同,甚至希望能從中找到一些原作者的蛛絲馬跡。

於是他的心情又愉快起來,和凱爾繼續聊了下去,凱爾問他這本曲譜從何而來,他不能說真話,隻好含糊其辭地說是從某位收藏家手裏意外得來的,至於收藏家是在哪裏淘的就不清楚了。為了轉移話題,他也隻能趕緊提問:“我從小到大都聽說這首《殤陽血》是歐陽扶的作品,你們是怎麽考證出它其實是偽作呢?”

“首先是歐陽扶這個人的性情十分古怪。他一向很少與人來往,所以隻有極少數人知道,此人一向對於帝王將相的風雲偉業深惡痛絕,認為帝王史就是平民百姓被利用被屠戮的曆史,為此曾拒絕為當時的皇帝譜寫頌歌,險些被砍了腦袋,”長笛凱爾說,“而我們現在聽到的這首曲譜,雖然最後的重點的確是落在對黎民的同情悲愴上,但前麵仍然有大量的篇章表現出了對薔薇皇帝不世功業的景仰和對戰爭風雲的歌頌,這實在不像是歐陽扶的手筆。”

安星眠想了想:“有道理,一個厭惡戰爭的人是不會去歌頌戰爭的。”

“此外在歐陽扶去世後,曾經有人精心編撰了他的作品清單,”長笛凱爾說,“在那一份清單裏,也並沒有這首歌。此外,還有一點很重要的證據。”

“什麽證據?”安星眠問。

長笛凱爾拿起《殤陽血》想要拍一拍,但似乎又想到這本原本的得來不易,最終沒有拍下去:“最重要的一點是這首曲子流行的時間。我們查遍了各種各樣的文獻記錄和史書,從胤朝末年開始的好幾百年裏,並沒有任何一本書籍裏曾經提到過這首曲子,它最早的一次被記載,大概是在七八百年之後的和平時期。在那之後,這個曲子才算真正有了名聲,這以後有關它的記載就多得數不清了。但在和平時期之前,沒有,一次我們都沒有找到。所以我們估計,這首曲子的成曲年代大概就應該在那段時候,但我們分析了那個時代的音樂家們的特點,沒有找出一個比較相似的。所以這可能是一個鬱鬱不得誌的村野奇人所作,可惜那奇人的名字隻能永遠掩埋在曆史的塵埃之下了。他當時要是不假托歐陽扶的名字,也許就可以青史留名了。”

安星眠微微搖頭:“未必啊,世人總是對名人有盲目的崇拜。假如這首曲子不是假托歐陽扶之名,恐怕根本就沒有機會流傳後世吧?”

長笛凱爾想了想,頹喪地歎了口氣:“沒錯,是這個道理。”

話題到了這裏稍微有些沉重,而時間也已經到了晚飯的點,多聞卡其克開始招呼學徒去準備晚飯。長笛凱爾拉起安星眠的手,正想要誇讚他幾句,卻被猛然嚇了一大跳。隻見安星眠臉色鐵青,嘴唇微微顫抖,目光更是奇異,就好像見到了什麽人世間最可怕的事物一樣。

“你怎麽了?”凱爾連忙鬆開手,很費力地爬到凳子上,摸摸安星眠的額頭,“是不是生病了?”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安星眠突然大聲吼叫起來。

“你……你明白什麽了?”長笛凱爾顫聲發問,“你……你沒有發燒啊,怎麽像是被燒糊塗了?”

“這是一個騙局!一個騙局!”安星眠全然不顧及在河洛尊長麵前的禮儀,幾乎是在用全身的力氣怒吼道,“這是一個騙局!我們全都受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