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星眠手裏握著這封遺書,久久地說不出話來。對於章浩歌的死,他其實老早就有心理準備,早在章浩歌離開他獨自一人去求見宛州總督的時候,他就已經料到了會有這樣一天,但是他猜到了結局,卻絕沒有料想到過程會是這樣。一個長門僧會自殺,一個名叫章浩歌的長門僧會自殺,這對他的衝擊力實在太大了。他大口大口喘著氣,身子也有些搖晃,雪懷青連忙伸手扶住他。

“怎麽會是這樣的結局……”安星眠低歎一聲。

雪懷青雖然並沒有閱讀這封信,但也大致能猜到一點,她隻能輕輕拍一下安星眠的肩膀,稍微猶豫了一下,手就停留在那裏,沒有鬆開。

“人總有一死,”她輕聲說,“但是活著的人還要繼續活下去。”

“我不知道……”安星眠伸手扶著額頭,“究竟是人為了信仰而活著,還是信仰依附於人而存在?我們該如何取舍?”

雪懷青愣住了,不知道該如何作答。安星眠這句話似乎有點胡言亂語的味道,卻又似乎發自肺腑,讓她感受到這個男人內心的痛苦煎熬。

“遺書看完了,他交代給你的事情你也清楚了嗎?”大胡子男人的發問讓兩人稍微回過神來。

“全都清楚了,謝謝你,請問你如何稱呼?”安星眠勉強點點頭,縱然還是心如刀割,但仍然努力保持著禮節,畢竟老師的遺書是對方帶來的。

“你不必知道我的名字,反正已經沒用了。”大胡子男人說。他的嗓音聽來非常奇怪,就像是壓了一塊石頭一樣,有點刻意地哽著嗓子,極不自然。

“為什麽沒用?”雪懷青不解。

“我答應了章夫子,要把這一切都告訴你,我完成了他的囑托,”大胡子男人說,“但是我同樣答應了皇上,要對這一切絕對保密,我也理所應當要完成他的囑托。”

“我明白了,”安星眠輕輕吐出一口氣,“你是要殺了我們滅口。”

“這樣的話,我就同時完成了皇上和章夫子的囑托,對他們倆都有所交代了。”大胡子男人冷笑一聲,拍了拍手掌。後堂的一扇門打開了,十來個武士衝了出來,手持兵器將兩人團團圍住。

果然應該帶著屍仆出門,雪懷青想著,開始暗暗在手掌上積蓄毒質。屍舞者雖然驅用屍體,但絕不會完全依賴屍體,一般都會有一些屍舞術之外的功夫。雪懷青跟隨著師父薑琴音學了一身毒術,就算單打獨鬥也不會畏懼。

她掃了一眼圍住他們的武士,看清這些人都身穿便裝,並無鎧甲,那就更方便施毒了。她看準了衝在前麵的兩個手拿彎刀的武士,準備雙手齊出,一下子將這兩個人都毒倒。但她還沒來得及出手,身前人影一晃,隨即喀喇喀喇幾聲響,抬頭看時,這兩位武士已經痛苦地倒在了地上。

那是安星眠。在雪懷青出手之前,安星眠就已經猝然發難,以令人難以置信的敏捷身手閃身來到兩人身前,第一下出手擰斷了頭一個人的右胳膊,然後一腳踢碎了第二個人的膝蓋。這仍然是安星眠最擅長的關節技法,但這兩招卻並不是他日常慣用的手法,因為關節技法這種武藝,使用得狠可以當場讓人重傷致殘,使用得輕卻可以隻是讓人脫臼,不會留下後遺症。安星眠一向心地仁善,從不願對別人施以重手,即便是在萬蛇潭那樣艱險的環境下也是如此,但是現在,他的出手似乎變得毫無顧忌了。

是因為老師的死深深刺激了他,讓他也禁不住爆發出人心中凶性,借此發泄嗎?雪懷青想著,有些微微難過。她跟在安星眠之後,左掌一揮,把毒物散放出去,也打倒了一名敵人。作為一個屍舞者,她動起手來可絲毫不會留情,安星眠這個好心腸的家夥不扯後腿,她正是求之不得。

安星眠就像是變了一個人。他一生中和人動手過招,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麽凶狠過,就好像是要把這幾個月憋在心裏的怨氣借由老師的死來一次完整的大爆發。他出手如風,招招取人要害,完全失去了風秋客教授他時所特意強調的“羽族的優雅”——盡管他不是羽人,效果卻顯然更佳。其實他的對手個個都身手不弱,放在平常的狀態下,以寡敵眾多半是打不過的。但像他這樣傳自羽族的武技本來就少見,而且這些人常年為官家辦事,威嚇脅迫的時候比較多,真正動手打架的時候比較少,一遇到安星眠這樣的亡命搏擊,都有些經驗不足,被他搶了先手連傷幾人後,更是士氣受挫。

更何況還有雪懷青無形無影的毒藥做後援,讓他們不得不留神防備,就更加容易被安星眠乘虛而入了。片刻之後,這十多名武士已經被打倒了一半,剩下的也都開始心懷懼意,包圍圈漸漸鬆散。

那個大胡子男人看樣子很是焦急,但似乎自己不會武技,站在一旁束手無策。不過他很是奸猾,眼見著情勢不妙,立即做好了開溜的準備,悄悄地一步一步向後堂的門挪去。此時這家錢莊的大門已經緊緊關上,那是逃跑的唯一一條路了。

雪懷青眼觀六路,早就注意到了他的舉動。趁著安星眠剛剛扭住一名敵人的胳膊並把他擋在身前的時機,她一個箭步來到門口,揮掌向著大胡子男人的咽喉切去。大胡子男人沒料到自己會被堵截,急忙閃身躲避,但雪懷青變招奇快,這一掌沒打中,立即五指彎曲,一把揪住了他的大胡子,用力一扯。

“哧啦”一聲,令人意想不到的情況出現了——這一把濃密的大胡子竟然被整個揪了下來!雪懷青握著這把胡子,愣了愣神,然後才反應過來,這原來隻是假胡子!抬眼看這個“大胡子”,臉上沒了胡須之後,雖然年紀不小了,麵龐仍然顯得白淨光潔,而且竟然連半點胡茬都沒有。

“混賬東西!快來人!”沒有了胡子的“大胡子”又驚又怒,尖叫起來。這一聲叫又是讓雪懷青微微一驚,因為此人的聲音一下子變了,變得尖細刺耳,似男非男,似女非女,讓人聽了有一種全身起雞皮疙瘩的感覺。而且,這個聲音有些熟悉,她覺得自己以前一定聽到過,隻是一下子想不起來而已。

不過顧不上多想了,她搶前一步,指甲劃過“大胡子”的右手手背,然後一把擒住了他,大喝一聲:“都住手!不然他的毒就無藥可救了!”

眾人一齊扭頭看過去,隻見“大胡子”無可奈何地被雪懷青鉗製住,手背已經腫得像豬蹄一般,呈現出觸目驚心的紫黑色。看來這位“大胡子”身份比較高,武士們立即停手,並且主動拋下武器。

安星眠這才有餘暇喘口氣。他的體力原非上佳,剛才那一連串狂暴的進攻其實已經有些讓他筋疲力盡了,但他始終咬牙堅持著,動作絲毫不慢。眼下雪懷青控製住了局勢,他終於可以稍微緩緩,擦一把汗。

“他們說什麽就是什麽,都聽他們的!”“大胡子”大聲叫嚷著,而武士們不需要他多說,也站著不敢動彈。雪懷青掃了他們一眼,冷冷地說:“派一個人出來,帶我們從後門出去,在後門準備三匹快馬,不許耍花招。我給他下的毒隻有緩解的藥劑,解藥需要我寫方子出來配。你們要是手腳不麻利點兒的話,興許我一高興就不寫方子,他就隻能等死了,除非他把自己的手砍下來……”

說到這裏,雪懷青突然頓了一頓,她不再說話,靜待著對方回答。武士們並沒有遲疑太久,很快有一個人走上前來,挽起袖子拍拍雙手示意自己身上並沒有暗藏兵刃,然後帶著三人向後堂走去。

這個武士絲毫不敢耍花樣,很快帶著一行人從後堂穿出,走了出去。到了後門口,果然已經有兩匹馬拴在那裏,雪懷青解開馬,喝令“大胡子”先騎上去,“大胡子”垂頭喪氣,不敢有絲毫反抗。安星眠和雪懷青也分別躍上另外兩匹馬,三匹馬絕塵而去。

帶著“大胡子”,他們自然不能直接回千雲堂,而是拐了一個大彎先出城。安星眠動手把“大胡子”綁在一棵大樹上,蒙上眼睛,雪懷青對他說:“解藥的方子和你所在的方位,回去我們就會送到錢莊,在此之前你如果不老實的話,恐怕就小命不保了。”

“大胡子”很是著急:“那我的毒什麽時候會發作?”

雪懷青往他嘴裏塞了一顆藥丸:“吞下去,三天之內死不了。不過我有一個問題要問你,如果不老實回答,恐怕我就沒辦法饒你的命了。”

“大胡子”雖然之前顯得貪生怕死,但此刻也知道雪懷青這個問題的分量,隻能嘟嘟囔囔地說:“您得知道,我是替皇上辦事的,不能說的話說出來了也是個死……”

雪懷青沒有搭理他,俯下身來,一字一頓地問道:“這位公公,請你告訴我,你們為什麽要和邢萬騰那幫人為難?”

“你……你在胡說些什麽?”“大胡子”強作鎮定,卻仍舊掩飾不住嗓音的顫抖。安星眠聽到邢萬騰的名字,也覺得有些耳熟,仔細一想,那是雪懷青曾經給他講過的往事,與她的養父沈壯的滅門大仇有關。這個大胡子怎麽會和邢萬騰產生聯係?而且為什麽是“公公”?他陡然間有了一些不祥的預感。

“在我麵前抵賴有用麽?”雪懷青冷冰冰地說,“我已經記起你的聲音了。”

“我的……聲音?”“大胡子”很是吃驚。

“你沒有想到吧,在你們逼死邢萬騰的那一天夜裏,還有另外一個人目睹了全過程,那個人就是我了,”雪懷青說,“我本來是要找邢萬騰的,結果他被你們搶先害死,所以我隻好著落在你身上尋找一個答案。”

“你……你一定是聽錯了吧,”“大胡子”結結巴巴地說,“我的聲音很容易和別人的聲音混在一起的……”

“我的耳朵是絕對不會錯的,”雪懷青堅決地說,“當你由於受驚嚇而露出你本來的嗓音時,我就已經發覺你的聲音非常耳熟,但是一時想不起來。可是後來,當我說到‘除非他把自己的手砍下來’這一句話的時候,我一下子回憶起了你是誰。還記得那天晚上嗎?邢萬騰利用蠱術,把自己的身體變成了毒蜂的巢穴,你被其中一隻叮中了肚腹。”

“大胡子”默然,似乎意識到自己無法抵賴了,雪懷青接著說:“你接下來做的事情給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你從地上撿起一把刀,狠狠地朝自己的腹部切下去,生生把那塊染毒的肉切了下來,然後捂著傷口落荒而逃。雖然僥幸逃脫了性命,但是那個傷口多半還是讓你元氣大傷,所以你整整瘦了一圈,再加上粘了假胡子,難怪我沒有認出你來。”

她從懷裏掏出一把匕首,刷刷兩刀下去,輕巧地劃開了“大胡子”肚子上的衣服,露出肚腹上一道深深的傷疤。她繼續匕首向下,毫不羞赧地割開了對方的褲子,下體是什麽樣,安星眠和她都看得一清二楚。這真的是一個如假包換的閹貨。

真是個無所顧忌的女人啊,某些方麵和唐荷截然相反,某些方麵卻有異曲同工之妙,雖然滿腹愁雲,安星眠還是禁不住在心裏暗暗發笑。

“我一直在想,你的嗓子為什麽會那麽尖細,那麽不自然,後來我想通了,你是一個宮裏的太監,”雪懷青說,“按照祖訓,一般的太監是不能離開帝都的,顯然你擁有相當的特權啊。”

裝了假胡子的太監長歎一聲:“不告訴你是個死,告訴你也是個死,我隻求速死,所以……請你給我來個痛快的吧。”

雪懷青和安星眠都是一愣,沒想到此人雖然膽小,麵對皇威卻仍然不肯違逆。安星眠雖然仍然在為章浩歌的死訊而心中鬱鬱,但已經能夠控製情緒冷靜思考了,此時眼見雪懷青的白臉唱不動了,看來是需要自己出馬來唱唱紅臉了。他用溫和的語氣說:“這位大人……呃,這位公公,我們隻是想要查清一些事情,並非是要和你個人為難。如果你願意告訴這位姑娘她所問的,我們會為你保密,保證不會泄露出去,我還可以付給你一筆可觀的酬金。”

他原本以為,通常貪生怕死的人都會同時具備貪財的屬性,如此一番溫言勸服外加金錢**之後對方一定會服軟,沒想到這位太監沒有絲毫的猶豫:“可觀的酬金?我就是有九條命也沒處花。兩位要殺我就請動手吧,我可不想去嚐試他的手段。”

兩人對望一眼,都有些無奈。安星眠從來不喜歡殺人,雪懷青無所謂,但殺了此人顯然並不能解決任何問題,想要問的還是問不到。正在猶豫中,安星眠忽然聽到耳畔隱隱傳來一點刺耳的風聲,心知不妙,慌忙閃身躲向一旁,並且一把把雪懷青也扯了過來,雪懷青毫無防備,摔在了安星眠身上。但她也同時聽到了那一聲破空之響,急忙扭頭看去,幾支飛鏢從兩人剛才站著的位置掠過,穩穩地釘在了太監的咽喉和胸口等要害部位。

雪懷青顧不上去查看太監的死活——雖然她心裏清楚這位太監多半是活不成了——從地上一躍而起,百忙中還說了聲“抱歉”,因為她直接踩在了安星眠的手臂上。她向著飛鏢襲來的方向疾奔而去,但隻看到一個模糊的人影,飛快地消失了,根本就追不上。

她往地上啐了一口,心情鬱悶地走回來,果然太監的喉頭已經被刺穿,鮮血正在汩汩地流出,沒得救了。安星眠檢視了一下,向她搖搖頭。兩人相對無言,但很快地,安星眠反應了過來。

“他們能調查出我的家世,也一定能調查出我們和千雲堂的關係,那裏已經不再安全了,我們得趕快把白大哥他們轉移走。”他說。

此時已經是第二天淩晨了,雪懷青把太監身上零零碎碎的東西都搜了出來,然後用屍舞術操縱著這具屍體投入路旁的一條河。屍體將順著水流漂出去很遠,並且被洗掉氣味,可以延緩敵人找到它的時間。然後兩人快馬趕回千雲堂,名為夥計實為幕後管家的李福川還沒有入睡,一直在憂心忡忡地等著他倆。

“李管家,你不必這樣等著我們的,耽擱你休息了。”安星眠有些抱歉地說。

李福川搖搖頭:“安爺,我也不是特意為了等你們,隻是一想到這件事牽連重大,我就頭皮發麻,怎麽也睡不著啊。”

“那我就更抱歉了,因為……恐怕千雲堂已經被牽連了,”安星眠臉上歉意更濃,“請馬上疏散千雲堂的所有人,然後把你家主人和唐小姐交給我帶走,這裏也許很快就會被軍隊包圍起來。”

李福川的眼珠子一下子瞪大了。看他的模樣,似乎是很想以下犯上地說上幾句對安星眠不敬的話,但最終,他隻是長長地歎了口氣:“我就料到遲早會有這麽一天,我家主人就是這樣一個專門招惹麻煩的人,所以我已經提前做好準備了。”

“提前做好準備?”安星眠很是意外。

“別忘了,我家主人自幼是由河洛撫養長大的,千雲堂也一直在售賣河洛製作的兵刃,和他們關係密切,”李福川說,“由於主人總是把兵器賣給一些危險人物,我早就在擔心他會惹來大禍,所以請河洛們在院子裏挖了一個秘密地道,可以經由地道直通城外的一處河洛地下城,也就是主人長大的那個河洛部落。”

“你還真是未雨綢繆啊。”安星眠由衷地感到欽佩。

李福川的辦事能力再次得到了全麵的體現。在不到半個對時的時間裏,他有條不紊地指揮著千雲堂裏的所有人高速運轉,焚毀賬本及其他一些可能成為不利證據的物品,收拾貴重物品和生活必需、運走密室裏所藏的上品河洛兵器、用擔架把白千雲和唐荷抬出來。最後,他指揮著下人們四處堆積柴薪澆上燃油,點燃了一把火。

“我無法用言語表達我的歉意,”安星眠站在密道的入口處,最後回望一眼,眼看著熊熊烈火已經把整個千雲堂吞噬了,“以後千雲堂重建的資金,由我來負擔。”

李福川搖搖頭:“不,以後就算皇帝放過了我們,我也不會再讓主人重建千雲堂了。我一輩子都沒有違逆過他,這將是我的第一次。”

“為什麽?那樣不是太可惜了嗎?”安星眠不解。

“多年的基業付之一炬,當然可惜,但也未嚐不是一件好事,”李福川說得別有深意,“販賣河洛兵刃,本來就是很危險的事情,而結交那些危險人物也總是讓我的心懸在半空中。主人就是太執著於他那雙殘疾的腿,總是拚了命想要超過別人,來證明他不比健康的人更差,這已經成為了他的心魔。”

安星眠回想起和白千雲相識後所見的他的一言一行,默默地點了點頭,李福川微微一笑:“說真的,安大爺,當你告訴我我們必須放棄千雲堂的時候,有那麽一小會兒,我很恨你,簡直恨之入骨。但當我開始準備點火的時候,我忽然平靜下來,甚至又開始有點感激你了。也許這會成為一個新的起點,讓主人拋棄掉過去的怨憎,開始享受內心的平靜。”

“內心的平靜……”安星眠歎了口氣,“老李,你知道麽,雖然出發點並不一樣,但你這句話,說得真像是一個長門僧。”

身後,火光衝天。千雲堂正在烈焰中化為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