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的這則故事,來自一本古舊的逸聞怪談,講故事的人信誓旦旦地聲稱此故事並非虛構,而是來自於當事人遺留下來的日誌。姑妄聽之吧。

據說在千年以前,那還是九州大地六族紛爭戰火紛飛的年代,有一位叫做洪天胤的蠻族星相師,一向精於鑽研星相,還喜歡搗鼓各種秘術,總而言之算是一個罕見的全才加奇人。隻不過這個蠻子有一個毛病,那就是過分自信,對於自己觀星占卜弄出來的結果一向深信不疑,並且從來不願糾正自己的觀點——哪怕已經被證實是錯誤的,這個毛病最終導致了他晚年的悲劇。

大約在洪天胤五十歲左右的時候,他出於機緣巧合,收留了一個在戰爭中受重傷瀕臨死亡的華族人。這個華族人的身份已然不可考,但他自稱是一個邢萬裏那樣的旅行家,並且專門研究地理,隻是不幸被皇帝征兵帶來討伐蠻族。華族旅行家在洪天胤的帳篷裏度過了人生的最後幾天,終於還是傷重不治,但在臨死前,他把自己一直隨身攜帶的自撰的地理誌送給了洪天胤,那是他一生心血的結晶。

洪天胤埋葬了旅行家,開始翻看那本地理誌,他發現這位旅行家的確是有真才實學的人,尤其對地質變遷有很深的鑽研。然而就是在這本書裏,他發現了一些與眾不同的數據和考證,一種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他果斷扔掉了手頭其他的工作,開始了長達一個月幾乎不眠不休的計算和查證,到了最後,這些數據給了他一個噩夢般的答案。

按照旅行家的考證,在九州大地上,遍布著大大小小的各種火山,甚至於有專門在火山附近居住的火山河洛,但這些火山並非人們所知的全部。這位旅行家通過自己幾十年的孜孜不倦的尋找,證明了在九州的若幹處地殼之下,還潛伏著一些從來未曾爆發的大火山——但這些火山並不是死火山,它們隻是一直處於休眠中,並且隨時有可能爆發。

假如隻是這一個發現,其實還沒什麽了不得的,畢竟這些火山已經休眠了千萬年,鬼知道它們什麽時候會爆發,也許是明天,也許會永遠都那樣沉睡下去。即便真的有那麽一兩座不小心爆發了,權當是一次大洪水、一次大蝗災也就是了。但是洪天胤卻並不滿足於此,他通過大量繁複的計算,結合地殼變動與星辰力的擾動變遷規律,得出了另外一個要命的結論:這些火山,可以通過人為的方法誘導爆發!而這樣的地下火山,光是旅行家找到的就超過三十座!

更加糟糕的是,如果隻是單純的噴發,最多不過是毀掉占據九州麵積很小一部分的城市或者荒野,哪怕是南淮城或者天啟城那樣重要的大城市,經過幾十上百年的重建,依然可以再度煥發生機。可是,如果這些火山在特定的時刻爆發,結合當時諸天星辰所處的特定方位,就可能帶來另外一個後果:引發大地上所有的火山一起爆發,並且造成地下的岩漿瘋狂噴湧,同時還會引發海底火山的噴發和大海嘯。

——假如有人掌握了這樣的特殊方法,同時讓這三十座散布於九州各地的巨大火山同時噴發,由此引發岩漿地火的瘋狂噴湧,那會造成怎樣的後果呢?

——會不會讓大地變成一片火海,海洋變成熔岩的地獄,世間萬物在魔火中毀滅殆盡,九州從此變為死寂之地?

計算到這一步之後,洪天胤雖然已經疲憊不堪了,卻依然被震驚得一夜沒能合眼。最後他終於支撐不住,倒頭大睡了三天三夜,醒來後立即給妻子留下一張語焉不詳的字條,匆匆收拾行裝離開家門,開始按照旅行者所繪出的分布圖,由近及遠地一一尋找這些深藏於地下的毀滅之火。

他從自己的家鄉瀚州開始,再到冰天雪地的高原殤州,找到了前三座火山,仔仔細細地勘察一切,並沒有發現任何異常,這也讓他的心情稍微安寧了一些。但到了第四座地下火山的時候,當他千辛萬苦地找到那座大山深處所隱藏的那道地脈時,他驚呆了,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看到了一個巨大的、人工開鑿的洞窟,幾乎可以稱得上是深不見底。這個洞窟就像一把鋒銳的尖刀,一柄吸血的利劍,深深地插入了地殼最脆弱的地方,插入了那個最可能引發火山爆發的地方。

洪天胤那時候差點暈了過去。這是一個工程十分巨大的洞窟,同時又隱藏得非常好,假如不是此地恰好是他的目的地,那是絕對難以被外人發現的。是什麽人在這裏開鑿了這樣的深洞,又把它那樣小心翼翼地隱藏起來,開鑿這些深洞的人究竟懷著什麽目的?

他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離開這裏,又去往了另外的幾個洞窟。雖然距離遙遠並且每一處的地理狀況都十分複雜艱險,但年過半百的洪天胤以驚人的毅力克服著一切困難,按照旅行家的地圖,三年時間內尋找到了十一個地下火山。他發現,這十一個地下火山中,竟然有三處都已經被開鑿了深洞,達到了極度危險的臨界點。這絕對不可能隻是巧合。

洪天胤得出了一個他不願意相信卻又不得不相信的結論:有那麽一群人,正在進行著一項旨在毀滅九州的龐大工程。他們或許是自己獨立計算出來的,或許是偷竊了旅行家的成果,但不管怎樣,他們找到了這些蟄伏的凶魔,並且試圖喚醒它們。從那些洞窟的規模來看,開鑿它們的人顯然是處心積慮謀劃已久,而且多半還有著雄厚的財力,能夠驅動大量的人工,這才能開鑿出這樣的洞窟。麵對著這樣的對手,他有一種徹底的無力感。按照他臆想中的“敵人”的工程進度,隻要有足夠的財力支持,隻需要十年左右,所有的洞窟就可以全部挖掘完畢,到那個時候,就是九州的末日了。

思前想後,他覺得,隻能把這件事告訴蠻族的大君,或者告訴華族的皇帝、羽族的羽皇,告訴任何有能力去阻止這一切的君王,然後動用國家的力量去阻止。雖然作為一個孤傲的天才,他一向看不起那些爭權奪利的庸俗之輩,但這一刻,他別無選擇。

洪天胤懷著憂鬱的心情回到了瀚州,準備去求見大君,告知這一致命的危機。然而,剛剛回到家鄉,他就得到了一個晴天霹靂般的消息:他的妻子被大君抓起來問斬了,起因竟然是因為三年前他曾經收留了那位旅行家,來自於敵對軍隊的華族旅行家。一個一直和他關係惡劣的小人告發了他,大君派人抄家,抄出了旅行家留給洪天胤的地理筆記,裏麵赫然有許多瀚州的地理地形圖和詳細記述,假如落入華族軍隊手裏,對他們在草原上作戰可是大大有利的。

這一下證據確鑿,洪天胤的妻子完全不知道如何辯駁,而當被問到丈夫的下落時,她也張口結舌答不出來。洪天胤離家時隻留下了一張匆匆寫就的字條,上麵隻有“有要事離家,歸期未定”這幾個字,叫她如何能解釋得出來。自然地,洪天胤被定性為裏通華族的叛逆,妻子和常年依附於他由他妻子照料的殘疾的侄子都被斬首示眾。

洪天胤總算運氣不錯,憑借著自己的智慧和一點好運氣逃脫了追捕,渡海南逃到中州躲藏了一段時間。幾個月之後,他重新回到了瀚州,一路上經過草叢中無人收撿的累累白骨,最後來到了北都城。在那裏,妻子的頭顱被高高懸掛在北都城城頭,和其他所謂的叛徒們的頭顱掛在一起,血肉早已被烏鴉啄食幹淨,隻剩下猙獰的骷髏,讓他完全無從在骷髏群中辨認出她來。如前所述,洪天胤一直都是一個孤僻的人,妻子幾乎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能理解他包容他的人,兩人一起相濡以沫走過了大半生,到頭來他竟然沒有辦法從一堆白森森的頭骨中認出她來。

毫無疑問,洪天胤的心性就是從這一刻起開始扭曲的。和雪懷青之前聽到的不同,洪天胤壓根兒就沒有打算勸說他人和他一起逃難,他自己主動放棄了世人。

他最後看了一眼那一排頭骨,轉身離開北都,再也沒有回頭。五個月後,經過難以想象的艱難跋涉,他來到了殤州雪原中最險峻的高峰——木錯峰。根據他的計算,假如真的發生了毀滅大地的災難,木錯峰也許是唯一一處可以逃生的地方,盡管這座高寒的山峰本來就是近乎生靈絕跡的死地。現在從死地到生地的轉換,也不知道是命運的眷顧,還是命運的嘲弄。

總而言之,洪天胤孤身一人來到了木錯峰。雖然作為一個蠻子,他的身體一向不錯,但在這個連誇父都無法生存的地方,他一個人的生活狀況可想而知。一個月後,他在山上艱難尋找食物的時候,一不小心滑下了山脊,幸好山下積雪很深,他沒有摔死,卻意外地在雪堆裏發現了幾具早已凍得僵硬的屍體。那一刹那,一個前所未有的絕妙靈感在他心裏閃現出來:雖然我再也不願意和任何活人為伍,但我可以想辦法操縱死人來為我所用啊。

反正一個人過活的日子寂寞而無聊,洪天胤立即開始著手研究這種操控死人的方法。他是一個全才,對秘術有極深的造詣,也對蠻荒之地的巫術和蠱術了解頗多,最後,他利用一些殘缺不全的資料,愣是把失傳已久的越州趕屍術複原了出來,並且加入自己的改進,形成了流傳至今的屍舞術的雛形。

這之後,他一次次離開木錯峰,去往稍微有人煙的地方,或者幹脆襲擊商隊,為自己搜羅了不少的屍體以供驅策,就這樣在屍仆的陪伴下走向了生命的終點。直到臨終的那一刻,他也並未能夠親眼見到魔火滅世的奇景出現,但他仍然對自己的預測沒有絲毫懷疑,並且在最後一篇日誌中寫下了這樣的話語:

“我的計算不會有錯的,魔火終將噴湧,九州大地將化為一片火海,一切的曆史、一切的文明、一切的美好、一切的苦難,一切曾有的光明與黑暗,都會在火焰中化為烏有。千萬年後,當新的生靈從屍灰中重新出現,當新的文明在這片焦土上重新崛起,也許他們已經再也無法找到過往歲月的痕跡,再也無法知道,在這片大陸與海洋之中,還曾經有人類、羽人、誇父、洛族、鮫人和魅的存在。那些自詡的永世流傳的燦爛輝煌,也將無人知曉,就如同一曲華美的樂章,當曲終人散之後,那些動聽的音符終究隻能消散在空氣中。

“我禁不住要想,我們的文明,是否也經曆過這樣一場劫難或者許多許多的劫難?在我們之前,是否也有自認為是天之驕子的生靈遍布大地和海洋?這一切或許永遠也無法得知了。我就要死了,作為一個微不足道的人,走向一個微不足道的終點。而我們的文明,我們的天下,我們為了爭奪土地而流的每一滴血,也會和我一樣,最終變得微不足道,最終變得無人知曉。

“我忽然間覺得,我一向看不起的長門苦修士的話居然是有道理的。人生就像是一道又一道永無盡頭的長門,你跨過一道道長門,卻永遠也無法領會到世界的本源,你唯一能做的,大概隻是尋求個人的解脫而已。長門僧們或許就是看透了這一點,才選擇了這條逃避之路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