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故事並不長,雪懷青很快就讀完了。她又翻了翻其他的書,大都是很偏門的逸聞雜談,但都和這個故事有關。這些書的記述並不完全一致,有些細節幹脆就是互相矛盾的,但涉及重點和關鍵的地方,基本上是一致的。而且在曆史上的某一個邪教興盛的階段,洪天胤的這一發現竟然被別有用心的惡人演繹成了邪教教義,誕生過一兩個影響不小的邪教。雪懷青仔細想想,似乎自己之前還真聽說過類似的胡扯八道,隻不過天下邪教是一家,張口閉口都不過是些各種各樣的滅世傳說,然後打著拯救生民的旗號騙財騙色。站在邪教教義的背景下,魔火噴湧這類的說法太尋常了,所以她並沒有往這方麵想過。

此外還有一疊書,和此事似乎沒什麽關聯,內容也五花八門毫無聯係,包括了針灸、考據、詩詞歌賦、星相等方麵,甚至還有一本看上去很像原本的《殤陽血》,那是連雪懷青都聽說過的名曲,相傳由薔薇皇帝時代的大琴師歐陽扶所作,以紀念發生在殤陽關的那次血戰。這些書就保存得不太好了,都有些煙熏火燎的痕跡,安星眠衝她搖搖頭,意思是這些書不重要,她就不去管了。

然後她放下手裏的書和紙張,慢慢地坐在了書桌前的椅子上。她的腦子完完全全的混亂了,一時間不知道該作何反應。深藏於地下的狂暴火山,噴湧而出的滅世地火,屍舞者的創始者,以苦修追求真道的長門僧……她過去從來沒有把這些元素放到一起去聯想過,然而正如安星眠所說,命運開了一個奇妙的玩笑,把原本風馬牛不相及的長門僧和屍舞者捆綁在了一起。隻是這樣的所謂緣分,實在讓人避之不及,卻又逃無可逃。

難道長門的藏書洞窟,真的隻是一個幌子?長門僧們幾千年來一直在幹著的偉大事業,竟然是在一步一步將九州推向毀滅的境地?雪懷青簡直難以相信這樣的事實。那些長門僧,信仰堅定、無所畏懼的長門僧們,究竟知道他們在幹什麽嗎?

她不由得轉過頭,看著安星眠。安星眠倒是麵容很平靜,顯然經過這些天的煎熬之後,就算他還沒能接受這一切,也至少有了足夠堅定的信念去麵對。可是……這不過是一些文字,難道他就沒有絲毫的懷疑嗎?

“我當然不會單憑文字就去確定一件事,”安星眠猜到了雪懷青的疑慮,“所以我肯定要去考察一下。在我撿拾到的包裹裏,有一些被撕得粉碎的紙屑,應該是皇帝幹的。他本來打算把包裹燒掉一了百了,卻沒想到被我撿到了。在我們回來的路途中,趁著你睡覺的時候,我用了幾個晚上,把那些紙屑拚出來了。”

“那上麵說了些什麽?”雪懷青問。

“那是一個地點,是那位肉身不腐的長門僧留給後世的唯一證據,”安星眠說,“我跟隨著這條指引,找到了位於越州清餘嶺的一處地下洞窟。那個洞窟的入口不可思議地藏在一片沼澤地裏,我想也許是洞窟挖成之後,他們想辦法把那裏變成了沼澤。然而我到的時候,那一部分的沼澤已經被排幹了,肯定是皇帝的人幹的,所以我不費什麽勁就進去了。

“那是一幕不可思議的奇景,就像洛族的地下城一樣,那裏的地麵之下被掏空了,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深洞,通往幽遠的地脈深處。我之前告訴你我不會再去幹攀下懸崖的事情了,但我沒想到,爬下那個洞窟,竟然比懸崖更加危險。我不由得開始想象,在那些曆史上的一個個久遠瞬間,先輩們舉著火把、綁著繩索吊入這個洞窟,一次又一次地往裏麵填充書籍,會是怎樣一幕感人的場景。而在此之前,花費無數心血開鑿出這樣浩大的工程,更會是怎樣的奇跡。但遺憾的是,那樣的信仰和**竟然都是被人利用的陰謀的犧牲品。

“我下到底部之後,看到的是一幕意料之中的慘酷景象:那裏原本存放著的書籍,全都化為了灰燼。想來是皇帝急於弄明白洞窟底部的真相,於是索性點火把那些珍貴的無價之寶全部焚燒了。可在那個時候,甚至於連我也顧不上去心痛,而是急切地開始尋找我想要找到卻又希望自己永遠都找不到的證據。

“想想當年的長門僧,竟然是靠極少數人的力量,日積月累,一筐一筐地把書背到這裏藏起來,不知道要花多少代人的心血,可是要毀掉他們,隻需要一把火。毀滅九州何嚐不是這樣呢?”

聽到這裏雪懷青微微一怔,總覺得剛才安星眠那句“一筐一筐地”似乎讓她想到了點什麽,但她顧不上多想,因為有更要緊的問題需要問。這個問題她不敢問,卻又不得不問。

“那你……找到證據了嗎?”雪懷青覺得自己的聲音好像從遠處飄來,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安星眠的回答讓她的心徹底沉了下去:“我……找到了。我把那些堆積起來的灰燼努力扒開,露出地麵,在此過程中意外地找到了一些運氣不錯沒有被燒毀的珍稀古本,並且撿回來了一些,也算是此行的額外收獲,從這些殘本來分析,這個洞窟所存的書籍大約應該是在胤末的時期收集的。當然,最重要的收獲——如果這能算收獲的話——還是找到了皇帝在洞窟底部開鑿出來的一個小洞。透過那個洞,我看到了地殼之下暗紅色的熔岩。它們並不狂暴,甚至可以說很安靜,但它們並沒有死,還在緩慢地流動,積蓄著力量和熱度,誰也不知道哪一天就會徹底爆發。這就是證據,無可辯駁的直截了當的證據。”

“也就是說,這一切都是真的……”雪懷青有如夢囈。她並不是一個憂心天下的人,但對於任何一個普通人而言,知道自己就生活在這樣一個隨時可能出現的危局中,心中無感是不可能的。

“洪天胤還一直以為挖掘那些洞窟的都是什麽富可敵國的龐大勢力,所以才堅信最多需要十年,所有的火山都會被誘發,”安星眠的語聲裏微微帶著笑意,“但他卻想不到,挖下這些洞窟的,並不是什麽有錢有勢的人,相反卻是這世上最窮的一群人。他們也絕不可能在十年之內就挖穿所有的洞窟,事實上,每造出一個都需要幾代人的艱辛努力。所以他實在可以找一個舒舒服服的地方安享晚年,而不是未雨綢繆地跑到大雪山裏去受苦受罪。”

雪懷青說不出話來。她很想勸慰安星眠,說那些洞窟或許不是長門僧所開鑿的洞窟,這不過是兩個巧合,但她心裏很清楚,這並不是巧合,至少皇帝對長門僧的大動幹戈絕不是一時犯瘋病。

是的,長門僧費盡千辛萬苦營造的地下龍淵閣,“碰巧”就處在那些極度危險的火山之上。這件事應當怎樣解釋,雪懷青暫時還沒數,但她至少能明白皇帝那樣做的原因了。事關九州的生存與毀滅,那似乎無論用什麽樣的雷霆手段都不過分。

“所有的這些,都是你在懸崖下找到的,對嗎?”她顫聲問道。

安星眠點點頭:“不錯,就是這些。鑒於前因後果已然完全不可考,我也隻能通過猜測來補足缺失的環節。首先我會想到三個字:為什麽?天藏宗的修士們為什麽要這麽做?他們在付出一代又一代的心血努力營造這些藏書洞窟的時候,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你的意思是說,其實他們也不知情?”雪懷青問。

“是的,我想了好幾天,如果說每一代長門僧都在心甘情願地幹著毀滅九州的事業,實在有些讓人難以置信,”安星眠說,“我隻能這樣去猜測:天藏宗其實是被利用了。”

“被利用?”

“是的,絕大多數懷著悲天憫人情懷的普通修士,被極少數隱身於幕後的知道真相的人所利用,”安星眠的語聲有些沉痛,“那位肉身被迎接到天啟城的長門高僧,也許就是天藏宗中這樣一個幕後的操縱者。這樣的人不需要多,隻要每一代都有那麽一兩個人進入到長門內部,並且擔負起尋找藏書洞窟合適地點的重任,就足夠了。”

“但是這位長門僧,為什麽要留下文字的證據,又為什麽要把證據的地址藏在自己身上呢?”雪懷青問,“難道是他天良發現?可是用這種方法隱藏秘密,又得在什麽時候才能指望被發現呢?”

“誰也不得而知了,”安星眠搖搖頭,“如果不是那場奇異的大火,這個秘密還會永遠埋藏下去。可是它終究還是被揭露了,所以……這就是一直以來我們所追尋的真相,一向還算仁德的皇帝突然對長門痛下殺手,似乎也可以理解了。要知道,甚至有這種可能……”

“什麽可能?”雪懷青的心一下子抽緊了。而且她覺得自己有些多此一問,事實上,她心裏已經有了答案。

“也許……整個長門的誕生和興盛都隻是一場騙局,”安星眠低聲說,“那些綿延千年的信仰和追求,都隻是為了他人的陰謀與野心做掩護,那些追求真道的心,到頭來全都受到了蒙蔽。”

安星眠依然顯得很平靜,沒有太多情緒的波動,這讓雪懷青不得不佩服他的自製能力。她能夠想象,對方的內心是難以平靜的。即便他真如他自己所說的那樣,不是一個十分“純正”的長門修士,但當一個人聽說自己一直持守學習的東西竟然是虛妄的騙局時,無論如何也會受到不小的傷害。更何況,長門對於安星眠而言,還有另外一個層麵上的情感寄托,那就是他崇敬的老師章浩歌。最近這半年來,這位不那麽長門僧的長門僧之所以為了自己的門派如此玩命,一大半原因都是為了章浩歌,章浩歌的信仰受到打擊,就等同於安星眠自身的信仰受到了打擊。

“至少現在你知道了,你的老師的轉變,是有苦衷的。”這是雪懷青想了很久,才能想出來的唯一一句可以安慰安星眠的話。

但安星眠似乎也並沒有為這句話而感到欣慰。他長長地歎息一聲:“我能夠想象他的心裏有多麽難受。我說過了,作為一個長門僧,其實我並沒有那麽堅定的信仰,但是老師卻不同。長門就是他的生命。現在他是發現了自己的生命是虛假的,然後再親手毀掉它。”

雪懷青再次無話可說,索性默默地走了出去,回到自己的房間。屍舞者不是一個宗教性質的群體,對信仰的觀念很淡漠,但她完全可以理解安星眠的那種傷感和失落。她並不在乎長門,也不在乎那個不知道多少輩子之後才會來到的“魔火滅世”,她唯一擔憂的是,這件事對安星眠的打擊會有多大。

兩人剛剛認識的時候,安星眠就告訴過雪懷青,他並不是一個“純正的長門僧”,他加入長門就像是為了履行某個不得不完成的義務,而並非心甘情願。但是現在,雪懷青覺得他很像是一個真正的長門僧了,他不再隻是為了某個事件而奔波,而開始為了一個千年信仰的動搖而傷心憂愁。這實在不是她心目中所接受的那個安星眠,那個雖然背負重擔,卻總是笑容可掬、眉宇開朗的年輕人。

這一天夜裏雪懷青在**輾轉反側難以入睡,安星眠那張壓抑的笑臉就像是一塊大石頭,沉重地壓在她的心間。她已經漸漸明白了自己內心的悸動是為了什麽,並且既為此感到甜蜜,也為此增添了更多的惶恐,這是一種她完全不懂得怎樣去麵對的情感,但要硬下心腸來徹底割舍,似乎又有些心不甘情不願。

夜深的時候,她還沒有睡著,倒是越躺越覺得耳聰目明精神百倍,索性披衣起床,打算以冥修來打發這無聊的清夜,順便也把腦子裏紛紛雜雜的奇怪念頭驅趕一下。但剛剛坐定,她就聽見院子外麵有些輕微的響動,好像是有一隻貓從牆頭跳了下去,但也有可能——是一個輕身術很好的人。

作為一個不那麽受歡迎的屍舞者,雪懷青一向警惕性很高,她立即下床穿上鞋子,推門出去,正好看見一個人影一閃身從安星眠房間的窗戶跳了進去。她心裏一驚,急忙帶著一直守在門口的屍仆緊跟上去,隻聽見房間裏傳來一陣劈裏啪啦的打鬥聲響,不由得更加慌亂,直接命令屍仆猛撲撞門。屍仆大步上前,沉肩一撞,一聲巨響後,門被撞開了,雪懷青趕緊衝進門去,一看屋內的形勢,才鬆了一口氣。

安星眠安安穩穩地站在房中,全身上下並無任何傷痕,他麵前的地上倒是躺著一個黑衣人,臉上也蒙著黑布,隻露出眼睛,看其肩膀奇怪的形狀,大概是被安星眠弄脫臼了。她舒了一口氣,這才想到安星眠的功夫並不遜色於自己,想到剛才心裏的著急恐慌,一時間隻覺得臉上發燙。

好在安星眠並沒有注意到她的表情,而聽到聲響後亂紛紛跑來的李福川等人也沒有去留意她,都看向了地上的黑衣人。安星眠俯下身,溫和地問:“你是誰?為什麽要襲擊我?”

黑衣人沒有答話,眼睛裏卻放射出憤怒和憎恨的光芒,這讓安星眠覺得更加奇怪。他沉吟了一下,低聲讓李福川把其他人都帶出去,李福川看黑衣人已經不再有反擊能力,點點頭帶著眾人離去了,隻留下雪懷青和誇父一般的屍仆。安星眠本想再關上門,卻發現門已經被屍仆撞飛,苦笑一聲,揭開了黑衣人的麵幕。然後他的臉上現出了十分吃驚的表情。

“蘇真柏?你是……你是靈修宗的蘇真柏?”他驚呼道,“我們在研習會上見過的。你怎麽會來殺我?”

雪懷青這才注意到,這個名叫蘇真柏的刺客身邊扔著一把短刀,她連忙上前把短刀拾起來,這才注意到蘇真柏的容貌,並且驚訝地發現這個人幾乎就是個孩子,看模樣不超過十八歲。聽安星眠的口氣,這個人也是個長門僧。長門僧怎麽會來刺殺自己的同門?但她轉念一想,立刻有了答案,又情不自禁地開始為安星眠感到難過。

“你的老師是費弦夫子,和我的老師章浩歌相交莫逆,你為什麽要來殺我?”安星眠問。

“呸!”蘇真柏肩膀脫臼,雖然疼得滿頭大汗,卻仍然顯得倔強而凶狠,“你竟然還有臉提章浩歌那個畜生!”

安星眠黯然,已經明白了為什麽蘇真柏會來刺殺自己。這個剛剛入門沒兩年的少年人,還沒能做到以長門的經義來收束自己的內心,卻被章浩歌的背叛激發了怒火。章浩歌自然是被皇帝的人嚴密保護著,他沒有機會下手,於是遷怒於無辜的安星眠。這樣的舉動當然是糊塗的,但也恰好說明,長門內部的怒火積壓到了什麽樣的地步。其他那些修為足夠的長門僧固然不會想到用這種辦法去報複,但他們心中的怨憎也一定不會少。

“小蘇,這件事我不怪你,你回去吧。”安星眠說著,俯下身來,想要替他把肩頭脫臼的關節複位,但蘇真柏硬生生地一個打滾,閃到了牆邊。

“我不會讓你這樣的叛徒門人來對我示好賣乖的!”蘇真柏大吼道,“你給我記住了,長門不會滅亡,永遠不會,你們一定會失敗的!”

安星眠的臉輕輕抽搐了一下,“叛徒門人”這四個字實在不怎麽好聽,讓他的心裏一陣作痛。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壓製著自己的怒意和悲傷,輕聲說:“我的老師不是叛徒,我也不是什麽叛徒門人,請你不要再來了。你的功夫和我還差得遠。”

“你從來沒有顯露過你的武技,就是為了日後找機會偷襲長門嗎?”蘇真柏的話讓安星眠百口莫辯,“不錯,我的武藝遠不如你,但是我的內心比你高貴一千倍、一萬倍!而且你記住,你們最後是不會得逞的,我打不過你,但遲早會有能對付你的人來收拾你!至於我,我能做的事情,都已經做到了,至少我無愧於長門。”

“這麽說來,我已經成為了長門公敵了?”安星眠苦澀地笑了笑,隻覺得心如刀割。

雪懷青不是長門中人,沒有受到這種感情上的衝擊,卻從蘇真柏的話語裏聽出了一些別的意味。她還沒來得及阻止,蘇真柏已經掙紮著用全身最後的力氣,狠狠地向著牆壁一頭猛撞過去。“砰”的一聲巨響後,蘇真柏已經被撞得腦漿迸裂,倒地身亡,一雙眼睛卻仍然不甘地圓睜著。

即便是見慣死人的雪懷青,目睹這樣慘烈的死狀,也不自禁有些心頭發毛。安星眠怔怔地看著眼前這具少年人的屍體,突然間狠狠一揮掌,重重拍在牆上。“啪”的一聲,牆上留下一個濺血的手印。

“你就算是心頭難受,也不必拿自己的身體撒氣,”雪懷青說,“無論怎麽樣,他也不可能活過來了,認真想想以後的事情吧。我去叫李管家來收屍。”

“不必了,”安星眠搖搖頭,“長門僧的屍體,我自己來收。”

這一夜就這麽折騰著結束了,雪懷青索性直接用冥想替代了睡覺,到最後也實在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處於冥想狀態還是在冥想時睡著了。總而言之,中午結束冥想時,她覺得精神還不錯,而吃過飯之後,安星眠就來找她了。

“你怎麽樣了?屍體處理好了嗎?”雪懷青一邊問一邊打量著對方,覺得安星眠的氣色也還不錯,至少沒有什麽負麵情緒直接外露。

安星眠笑了一笑:“別想那麽多了,我都還沒鬱悶至死呢,你大可不必替我擔憂,該處理的事我也會自己打理。我來找你是想領你出去逛逛。”

“出去逛逛?”雪懷青很是意外。她原本以為安星眠會在那間書房裏一直悶到全身長綠毛為止,沒想到這家夥會主動約自己外出。

安星眠點點頭:“這些日子來往奔波,實在是太辛苦了,我又滿腦袋都是事,其實作為白大哥的結義兄弟,我也算此地的半個主人,應該好好招待你才是。今天下午天氣不錯,正好去逛逛,看一看雲中的風物。”

天氣不錯?雪懷青抬頭看看窗外天空中陰沉沉的烏雲,有點想笑,卻也明白安星眠的心思,他希望至少在自己麵前能把這件天大的事情盡量放輕,尤其在昨晚的事件發生後,他更不想自己為他擔心。一時間她有些喜憂參半,不明白這究竟算是安星眠在意她照顧她呢,還是算是這個家夥仍然把自己當成不能共同分擔憂患的外人。但想了想,她還是沒有把自己那套“一切城市都是一個樣”的理論搬出來,而是展顏一笑:“那很好啊,我還沒有仔細看過雲中城什麽模樣呢。”

雲中城什麽模樣?走了一下午,雪懷青覺得自己還是說不上來。走過的街區和道路不少,卻並沒能給她留下什麽太深的印象,或者說,壓根就沒有印象。這座城市的建築風格如何,人文風物如何,姑娘漂不漂亮小夥子英俊不英俊,完全不在她的關心範圍之內。她隻是始終憂鬱地注意著強顏歡笑的安星眠,卻又不知道怎麽去寬慰他。

“那個捏麵人的啞巴老伯出來擺攤了啊,他可是很有名的,”安星眠伸手向前一指,“他在宛州各地擺攤捏麵人已經有三十多年了,不過待在雲中的時間最多,價格很便宜,捏出來的麵人卻很精致,手工一流。聽說還有外地人專門到這裏來找他捏麵人呢。”

前方的小攤果然圍滿了人,看來生意不錯。雪懷青淡淡地一笑,表示“我聽到了你的描述”,跟隨著安星眠擠到人叢中。這個捏麵人的老人看起來鶴發童顏滿麵紅光,十指更是靈動非凡,五彩的糯米麵團在他的指縫間揉捏著,很快就形成了一隻小鳥的雛形。人們紛紛喝彩,可惜雪懷青對此還是興趣全無,目光無意識地四處遊移,而且她敏感的鼻子聞到麵人裏染料的氣味就覺得不舒服。忽然之間,她的身子微微一震,扯了扯安星眠,低聲說:“快跟我來!我看到了上次和章浩歌同車的那個大胡子!”

安星眠馬上想起來,上一次在小鎮見到章浩歌時,雪懷青一眼掃過,立刻說出車上有“兩個壯漢,一個大胡子,還有一個瘦瘦的中年人”。瘦瘦的中年人是章浩歌,而那個大胡子,安星眠並沒有看清麵相,卻不料雪懷青目光如炬,一個照麵就已經記住了對方的形象。他趕忙把剛買的麵人塞到懷裏,跟著雪懷青離開麵人小攤,順著她隱蔽的手勢看去,果然在小街的另一頭看到了一個滿臉大胡子的男人。奇怪的是,那個男人竟然絲毫不加掩飾,正在直直地瞪視著兩人。看上去,他並不想掩飾身份。

“是禍躲不過。”安星眠說著,索性也徑直迎了上去,雪懷青跟在身後,有些後悔沒把屍仆帶出來。眼下如果要打架的話,沒有屍仆可太不利了。

大胡子男人等著兩人來到他麵前,用不太自然的低沉嘶啞的嗓音說了句:“跟我來,但別跟得太緊。”隨即轉身向西而去。安星眠沒有猶豫,等他走出幾十步後,果斷跟了上去,隨著他離開這條街。他以為此人會把他們領到一個荒僻無人的所在,沒想到他卻很快拐到了雲中城相對繁華的一條大街上,進入了一家錢莊。安星眠不由得眉頭微皺。

“有什麽不對嗎?”雪懷青問,“所謂大隱隱於市,在這種看起來繁華熱鬧的地方會麵也沒什麽不對的吧。”

“不是因為這個,”安星眠搖搖頭,“這一家錢莊……是和我家合開的。他是想要告訴我,他們對我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這大概就是孤家寡人的好處了吧。”雪懷青聳聳肩,和安星眠一起進入了錢莊。剛一進門,馬上有夥計去把門板放下,關閉店門,這讓她更加警惕。但大胡子就站在櫃台邊,赤手空拳,也沒有一大群人如她想象的那樣一下子湧出來圍住他們,不像是要動手的架勢。

大胡子慢慢走上前來,慢慢伸出手,手上捏著一封信。他隻說了一句話,這句話卻有如驚雷閃電,一下子讓安星眠的臉色慘白如紙:“這是你的老師章浩歌留給你的遺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