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語。

天亮之後,兩人都撿些不相幹的話題來說,努力裝作昨晚風秋客帶來的疑團其實壓根就不存在。吃了些東西填飽肚子,他們走出山洞,又來到了斷崖邊。雪懷青探頭往下一看,仍舊是一片迷迷茫茫的灰色雲氣,甚至比昨天還要灰暗濃重,根本無法看清下麵究竟有些什麽東西,更加不可能判斷深度。

安星眠從屍仆的背後取下一個鼓脹的大背囊,開始從背囊裏向外掏登山的器具,那都是李福川為他準備好的,包括堅韌的長繩、固定長繩用的鐵鉤鐵抓、鞋底粗糙的靴子等。安星眠在一塊牢固的岩石上固定好繩子,叮囑雪懷青說:“用你的屍仆幫我看著點,萬一這塊岩石鬆動了,以屍仆的力氣,拉住我還是不成問題的。”

他想了想,又說:“萬一我不小心真掉下去摔死了,你……算了,也沒有什麽一定要拜托你做的。你已經幫我太多了。”

“你我二人不必說這種話,你如果有什麽遺願,隻管說出來,我一定盡力替你辦到。”雪懷青不愧是屍舞者,“遺願”兩個字說得輕鬆隨意,半點也沒有什麽吉利不吉利的避諱。

“好吧,如果我死了,我想請你……幫我照看著我的大哥和妹子,直到他們醒來為止,”安星眠笑了笑,“之後的事情,不管是和我老師有關的,還是和我的家產有關的,他們都會照料得很好,倒是的確不需要麻煩你了。另外……”

他把懷裏的銀票和散碎金銖都掏了出來:“我知道提錢這種東西很俗氣,但是你還有自己想要做的事,拿著這些錢,會讓你行動方便一些,至少省掉一些采藥煉藥的時間。”

雪懷青沒有拒絕,把安星眠的錢收了起來。安星眠捆好繩子,正準備摸索著攀下去,雪懷青忽然發問:“那位唐荷姑娘……她不是你的妹子,而是你的意中人,對麽?”

安星眠愣了愣,神情有些迷惘:“過去的話算是吧,可是現在,我也不知道了,隻覺得她離我越來越遠。你為什麽忽然想起問這個?”

“隨便問問,你去吧,小心點兒。”雪懷青轉過頭去,不讓安星眠看到自己眼眶裏的淚水。她已經許多年沒有哭過了,此時覺得眼睛裏熱熱的,很不舒服,心裏卻像有個空洞一樣,完全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想些什麽。

安星眠拍拍她的肩膀表示安慰,然後沿著繩子,小心謹慎地一點點溜了下去。雪懷青終於還是忍不住扭過頭,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濃霧之中,一時間有些神遊物外。

從前一天晚上見到安星眠惡作劇式的跳崖“自盡”之後,她就發現自己的心境無法保持平靜了。她試圖用冥想來鎮定心神,卻怎麽也不得要領,反而心緒越來越亂。某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在心裏暗暗地滋長,似乎已經脫離了她的控製,令她又是迷惘又有些微微的驚懼。她並不是那種完全不通世事的傻姑娘,其實已經意識到了這究竟是怎麽回事,但她隻是本能的有些害怕、有些抗拒而已。

雪懷青出神地想著自己奇特的心事,突然間警覺到有人靠近了她,大約距離不足十步。她一向感覺很敏銳,被人欺近到這種距離才發現實在罕見,固然有她神遊物外的原因,卻也說明來人非同小可。

她不動聲色,暗暗蓄著力,隨時準備出手,卻聽見來人說:“雪小姐,我並無惡意,你用不著那麽緊張。”

雪懷青鬆了一口氣,已經聽出來了,來者不是別人,正是之前在萬蛇潭見過、昨天晚上又剛剛出現的風秋客。她從坐著的岩石上站起身來,看著風秋客:“風先生,你昨晚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你知道我的父親和母親是誰,是不是?”

風秋客神色黯然:“我知道,但你最好不要知道。”

“為什麽?為什麽我連自己的身世都沒有權利了解?”雪懷青的聲音不覺大了起來。

“因為如果你不了解的話,你能夠活得很好,”風秋客說,“一旦你知道了一切,你就將活在痛苦中。而痛苦猶在其次,更重要的在於,你從此會和無數的危險與麻煩糾纏在一起,再也無法擺脫。”

“我不在乎,”雪懷青高聲說,“我曾經很害怕知道一切,曾經希望自己永遠也不要有麵對真相的那一天,但是現在我已經想明白了。真相的存在,並不會因為我害怕而消失,而人活在世上,就終究要麵對一切。”

風秋客輕輕搖頭:“你說的這番話……還真像你母親啊,那個與眾不同的人類。”

他背著手,在危崖邊走來走去,似乎是在猶豫不決。雪懷青靜靜地等待著。過了好久,風秋客終於咬了咬牙:“你是不是有一枚玉鐲,可不可以讓我看看?”

雪懷青挽起袖子,露出手腕上的玉鐲,風秋客看清了玉鐲的模樣後,閉上眼睛,過了好久才重新睜開:“我受誓言所累,很多事情不能告訴你,或者告訴任何人。但是,如果是你自己發覺的,那就和我無關了。”

他不再多說,背後凝出羽翼,很快飛走了。雪懷青並沒有阻攔他,因為在他飛起來的一瞬間,她聽到地上有“叮當”一聲,那是從風秋客身上掉落下來的什麽東西。她立刻明白了,風秋客這是故意留給她一點線索。

她趕忙撿起地上的那件東西。那是一枚小小的徽章,用青銅鑄成一隻長頸白鶴的形狀,做工很精細,那隻白鶴仿佛展翅欲飛,充滿了優雅的貴氣。雖然對占據了自己一半血統的羽族了解並不是很多,她也能猜到,這大概是一枚族徽。也就是說,風秋客是在暗示自己,可以從這枚族徽上去尋找答案,比如說,這族徽可能來自於她身為羽人的父親?

雪懷青把族徽收進懷裏,正在欣喜於總算找到了自己身世之謎的第一根線頭時,懸崖邊傳來一陣響動。那是安星眠上來了!

安星眠拉扯著繩子,緩緩從懸崖邊攀了上來。雪懷青連忙命令屍仆奔過去,把他迅速拉起來。這時她發現安星眠的神情非常古怪,像是在焦慮,像是在憤怒,像是在悲傷,還摻雜著某種幾乎堪稱絕望的陰鬱氣息。

難道是他空跑一趟,什麽都沒有得到?雪懷青首先做出了這樣的猜測,但她馬上注意到,安星眠的懷裏鼓鼓囊囊的,顯然是已經找到了想要找的東西。但他的表情是如此不尋常,顯得有些駭人。

“怎麽了?沒找到嗎?”她依舊發問道。

安星眠擺了擺手,沒有回答,而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臉色陰沉而慘白。雪懷青明白一定發生了些什麽,也不去打擾他,靜靜地坐在一旁。剛剛的喜悅心情一下子被衝得無影無蹤,這是否意味著她已經漸漸把安星眠的事情看得比自己的事情還要重要,她不敢多想。

此時已經臨近中午,屍仆送來了麵餅,雪懷青原以為安星眠不會吃,但他卻信手接過來,大口往嘴裏塞,一點也不像平日裏斯文的吃法,好像是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吃這塊硬邦邦的麵餅上,才能暫時不去想那些令他煩憂的發現。

一向在有機會的時候就會挑剔飲食的安星眠,此時看上去就像一個餓極了的粗魯村漢,三口兩口吞掉了麵餅,然後咕嘟咕嘟喝下去一大杯熱水,臉色總算稍微恢複了一點紅潤。當他扭頭看向雪懷青的時候,神情看上去已經平靜了許多。

“抱歉讓你久等了,”安星眠說,“一時間心情有些複雜,不知道從何說起。”

“那就先別說了,”雪懷青雖然不明所以,但很能體諒他的心情,“我們先下山吧,回雲中再說。”

安星眠點點頭,默默地站了起來,兩個人都不再說話,一路沉默地下山。這之後的旅程中,安星眠一直寡言少語,也從不掩飾自己的心緒不寧,這一點在過去是很少見的,他一直是一個不願意用壞情緒感染同伴的人。好在雪懷青原本也早就習慣了成天不說話,現在的一切並沒有什麽不適應,比起那些過度關心別人、總是嘰嘰喳喳發問的熱心人,或許她反而更加適合陪伴如今的安星眠。

一月中旬的時候,兩人回到了雲中城,乖覺的李福川也看出了安星眠的異常,不敢多問,連忙為他們安排房間休息。但安星眠匆匆忙忙地作了一番準備,又要出發了。這次他連目的地都不肯說。

“我需要去驗證一些事實,”安星眠對雪懷青說,“這次不會是攀下懸崖那麽危險的勾當,你不必陪我去了,好好休息一下吧。”

如果換一個人,或許怎麽樣都會堅持前往,但雪懷青畢竟與眾不同。她看出安星眠有些隱衷,暫時不能和她分享,於是很痛快地點點頭:“我明白了。你自己路上小心。”

安星眠這一走又是一個月多才回來,已經是二月了,天氣開始逐漸轉暖。在這一個月裏,雪懷青無事可做,也並不在乎自己身處何地,索性繼續呆在千雲堂裏,每天耐心地冥想和練功。她從來不招惹是非,李福川也慢慢看出她雖然不愛說話,但心地和脾氣都不壞,也就不再畏懼於她了。這一個月中,雪懷青時常去探望一下白千雲和唐荷,雖然這兩個人和她毫無關係,甚至於彼此完全不認識,但她也說不清自己為什麽要這樣做,或許是出於“幫安星眠照料一下”的心理吧。

安星眠回來時,滿身風塵仆仆,衣服上都磨出了破洞,看上去狼狽不堪,似乎此行並不像之前說的那麽輕鬆。但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情緒,好像比出發之前更加糟糕,甚至連目光都有些呆滯。他隻是簡短地和雪懷青打了個招呼,一個字都沒有多說。洗過一個熱水澡之後,安星眠又出門了,不過這一次好像隻是在附近轉悠,天黑就回來了,身上扛著一個鬥大的包裹。這一回,他索性把自己關在房裏足不出戶,隻讓李福川派人給他送飯進去。

這是怎麽了?雪懷青想,安星眠像是受了很大打擊的樣子,一點也不像平時的他了。不知不覺中,她對這個不太像長門僧的青年長門僧充滿了關注,並不亞於關心她自己。

第三天中午,她終於忍不住敲響了安星眠的房門。安星眠很快開了門,出乎雪懷青的意料,此人並不像她想象中那樣一副蓬頭垢麵胡子拉碴的落魄模樣,仍然拾掇得人模狗樣,看起來倒是狀態不壞,隻是眼圈有些發黑,似乎有點睡眠不佳。

“我並不是想打聽你們的秘密,”雪懷青說,“我隻是擔心你。如果有些事情說出來能讓心裏好受些,我可以做一個不錯的聽眾。”

安星眠笑了起來。他伸出雙手,忽然間握住了雪懷青的手:“謝謝你。認識你真是我的幸運。請進來吧。”

然後他鬆開手,請雪懷青進屋,雪懷青卻有點愣神。活了這麽大,第一次有一個年齡相仿的男子握她的手,那雙手並不如想象中粗糙,也並不溫暖,相反有些冰涼,卻絲毫不令她感到難受,仿佛有一種暖意從指間直接流入了心裏。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回過神來,嘴角微微露出一絲微笑,也跟著進了屋。

能夠看得出來,安星眠是一個生活習慣很好的人,雖然隻是借住的房間,也仍然打理得幹淨整潔,唯一的例外是書桌。這間客房過去似乎是一間書房,有一個空空的書櫥和一張大書桌,不過現在書桌上堆滿了各種書籍。雪懷青讀書不多,卻也能判斷出這是些相當稀罕的書,每一本都很古舊並且很難找到,甚至還有竹簡和羊皮紙。不過看上去,這些古書保存得都還相當不錯,連原本脫落開的竹簡都被細心地用細線重新係好,紙書也或多或少有修補的痕跡。

“這幾天你都在房間裏看書麽?”雪懷青問了句顯而易見的廢話。剛才那輕輕的一握讓她還略略有些慌亂,不得不沒話找話以掩飾自己內心的翻騰。

“這些都是從雲中僧院的地窖裏找出來的,”安星眠很有些感慨,“說出來都有些難以置信:雖然僧院已經廢棄,過去的修行者風流雲散,但並非修士的僧院看門人卻一直都在,並且就住在地窖裏,盡職盡責地保護著這些還沒來得及放入藏書洞的書籍。很多時候,那些自負有知識有見地的人,卻未必能比得上大字不識的普通人。”

最後這句話說得頗有些蕭索,雪懷青從中聽出了幾分自責和消沉的意味,更加覺得有點奇怪。再仔細看看安星眠的表情,眼神中流露出些許的無奈與憂傷,但更多的還是一種自暴自棄般的絕望。自從認識安星眠以來,她還從來沒見到他有過這樣的情緒。

“沒有什麽值得隱瞞的了,尤其是對你,”安星眠的這句話又讓雪懷青心裏一跳,“你看看桌上的那些書,看看就明白了。”

雪懷青點點頭,在還點著蠟燭的書桌旁坐下,然後又習慣性地吹滅了蠟燭。她是個屍舞者,白天的室內亮度足夠閱讀,點著蠟燭反而覺得刺眼。於是在這個陰沉的見不到陽光的午後,她打開了書頁,打開了一扇黑暗之門。

她首先看到的第一本書,名字叫做《九州紀行?邪事錄》,作者是邢萬裏。她雖然不愛讀書,但關於邢萬裏這個作者,還是大致知道一點的。簡而言之,這並不是一個具體的人,而是古往今來數不清的旅者共用的筆名,《九州紀行》這一係列的書籍就是人們假托邢萬裏之名寫下的九州各地地理、人文、風物的總匯,包羅萬象無所不有,據說總數目已經超過三百冊。

不過提到這冊厚厚的《邪事錄》,雪懷青就完全不了然了。她小心地捧起這本書,翻看了一下目錄,大致有點明白這本書是講什麽的了。所謂“邪事錄”,顧名思義,記載的是九州各地曆史上存在過的或者依然現存的邪惡風俗、邪教信仰、恐怖傳說、黑暗神話等等。雪懷青在目錄裏很快看到了不少她曾經聽說過的條目,比如傳說中的龍,比如巫蠱,比如淨魔宗、天童教等顯赫一時的邪教組織。她也理所當然地看到了“屍舞者”的條目,禁不住微微一笑。

“翻到那一頁,看一看吧,”安星眠在身後說,“你我二人的相遇原本是一場巧合,可是誰能想到,這一切或許都是命運的安排呢?”

這句話似乎可以從某些曖昧的角度去理解,但雪懷青一向不是個自作多情的人,她從話語裏聽出了一些沉重的味道,連忙按照目錄的標示翻到了屍舞者的條目。這個條目占據了好幾頁,站在旁觀者的角度還算說得詳細,前麵沒什麽,不過是一些對屍舞者的尋常介紹,大部分符合真實,但也有不少謬誤,可見即便是頂著邢萬裏名頭的人也沒法做到完全嚴謹,又或者說,即便是邢萬裏也難以深入了解不與常人交流的屍舞者。

她很快又注意到,安星眠在與屍舞者有關的書頁中的某一頁夾上了一枚書簽和另外幾張零散的紙頁。她翻到那一頁,幾個大字映入眼簾——屍舞者的起源傳說。

“你很關注屍舞者的起源?”雪懷青有點意外,“誰也說不清屍舞者究竟是怎麽形成和起源的,現在流傳下來的說法基本都是沒有根據的傳說,唔……比如這本書上寫的,是因為一個老人預見了九州大地將會被毀滅,但是沒有人相信他的說法,所以才開始琢磨要操縱死者來做他的仆人——等等!”

雪懷青突然間臉色煞白。在此之前,她也隻是聽說過一些大略的關於“魔火湧出焚毀大地”的故事,並且一直當成荒誕不稽的胡扯。可現在,這本書上不但提到了這個故事,還增添了一些細節,安星眠更是在書頁裏所夾的零散紙頁裏又抄錄了更為詳盡的描述,也許是來自於其他軼聞怪談的古本。那些細節和描述就像兜頭一盆冷水,讓她在這個逐漸溫暖起來的初春止不住渾身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