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嵐山之所以得名,就是因為此地終年不散的濃重雲氣。走入黯嵐山中,人們總會感覺到一陣難以言說的壓抑,仿佛那些灰色的霧氣帶有某些令人心情沉滯的力量。

安星眠和雪懷青走在山中,雖然隻是下午,但天色已經相當陰暗,太陽遠遠地躲在厚重的雲層之後,陽光似乎都被過濾成了慘白色。在這樣的光線之下,原本尋常的山石也看起來頗有些險惡嶙峋,就如一頭頭張牙舞爪的黑色怪獸,帶給人不安的預感。

女斥候跟蹤皇帝所到的那座山峰叫做赤炎峰,山色遠看呈古怪的紅色,山勢陡峭險峻,並無值錢的物產。曾經有河洛跑到這裏考察過礦藏,最終也失望而歸,所以這座山峰一向人跡罕至,距離它最近的有人居住的村莊都有一天的路程。

天色將晚,兩人隻好在這座村莊借宿。仍舊是有錢好辦事,他們得到了舒服的床鋪、暖和的火盆,還有一頓充滿山間野味的豐盛晚餐。投宿的這家主人正好是獵戶,剛剛打下了一頭肥嫩的麂子,烤得焦黃冒油的麂子腿讓安星眠大快朵頤。

“二位來得倒也真巧,要是平時來,我們山裏人家還真沒什麽可招待的,”性情豪爽的男主人說,“但這過年時節,平時日子再窮,也得好好置辦一下不是?”

“過年?”安星眠一愣。

“是啊,今天就是除夕啊,”男主人也微微有點詫異,“兩位是趕路太辛苦麽?過年都忘了?”

“原來今天已經是除夕夜了啊,”安星眠微微感歎,“日子真是過得不知不覺呢。”

他不由得想起了往年過年的情形。小時候他是有錢人家的少爺,過年的時候自然是竹花聲聲肉香滿門,認識不認識的親戚朋友都會給他塞錢壓歲,不過家教頗嚴的父親會收走大部分,隻給他留一點。生在有錢人家,他不會像一般的孩子那樣熱切期盼著過年能有好吃的東西吃、有新衣服穿,但還是很喜歡那種熱鬧快樂的氛圍,好像每個人的心情都很好。

跟隨章浩歌修煉之後,過年就變得寡淡無味了,長門僧並不追求這種世俗的熱鬧,喝酒吃肉炸竹花什麽的純屬奢望。不過每到過年的時候,總會有曾經受過章浩歌幫助的人找上門來,無論如何也要給章浩歌送禮。老師實在推脫不掉的時候,也隻能收下,但自己不會保留一丁點,最後都分給了窮人。過年對安星眠最重要的意義在於,唐荷總會抽空回來與兄長團聚,雖然未必能趕上除夕那天,但或遲或早都會出現。即便唐荷對他冷眼相待,能夠看到唐荷的麵容,他也會覺得欣慰。

而今年呢?父親已經去世,自己離開家門,老師成為一個正邪莫辨的神秘存在,唐荷還沉浸在和死亡無異的沉睡中。長門成了一個爛攤子,自己苦苦奔波著尋求拯救長門的答案,以至於連今夕何夕都忘得一幹二淨了。這麽算起來,這真是一個再糟糕不過的年。

他正在心裏暗自憂傷著,卻忽然聽到雪懷青開口說:“原來已經過年了啊,真是好呢。”

“好?我們忙得連年都忘了,這也算好麽?”安星眠說。

雪懷青嫣然一笑:“自從離開了義父之後,這還是第一次有師父之外的人陪我過年。而且義父一到過年的時候就會喝得爛醉,思念他的亡妻和早夭的孩子;師父脾氣不好,一到過年的時候想起須彌子就更加糟糕,所以我已經很久沒有一個舒心的新年了。”

安星眠一怔,這才反應過來,這樣的一個新年,對自己而言大概是糟糕之極的,但對於雪懷青而言,卻已經是相當難得了。這個年紀輕輕的少女,多年以來一直陪著自己喜怒無常的師父離群索居,連一個快樂的新年似乎都隻是奢望而已。他忽然心裏一陣憐惜,又感到有些內疚,覺得比起雪懷青來,自己已經算足夠幸福了。

而且他還發現了另外一件事,剛認識雪懷青的那些時候,她每發自內心地笑一次,都會讓自己感到驚訝,而現在,他對雪懷青的笑已經習以為常。她已經漸漸變得開朗,屍舞者陰霾的氣息正在一點點離她遠去。安星眠為了這一點由衷地感到欣慰。

“你說得對!”他也笑了起來,“真是好!為了這個難得的新年,我們幹杯。”

這一夜小山村裏喧鬧非凡,縱然過了一年的苦日子,但新的一年總算能帶來新的盼頭。人們難得地穿上新衣,點燃竹花,讓那劈裏啪啦的吵鬧聲響傳遞內心的希望。安星眠一時間沒了睡意,索性和雪懷青一起在村裏隨意遊**,看著那些難得穿上新衣而連走路都小心翼翼的孩子們,他真有些後悔沒有帶一些糖果來。

樸實的村民們見到來了客人,都熱情地向兩人招呼,一路上拜年聲不斷。雪懷青歎了口氣:“小時候在村子裏過年,從來沒有人搭理我,還有別的小孩向我扔石頭。我很奇怪,為什麽現在我長大了,按道理來說對人們威脅更大了,卻反而沒人來欺負我了?回想起來,義父去世的時候我回村,也沒有人來招惹我了,見了我反而躲得遠遠的。”

“因為一旦你對他們有了威脅,他們就再也不敢碰你了,”安星眠思考了一會兒後說,“欺侮弱者總是人類的天性。那些人對羽人有恨,又不敢拿刀拿槍去和他們拚,隻能把氣撒在一個無辜的孩子身上。但是也不能怪他們。”

“我倒是並沒有想要去怪他們,不過還是要問問,為什麽不能怪他們?”雪懷青問。

“他們也不能左右這個世道,”安星眠說,“大家都隻是普通人,隻想要有飯吃,有衣穿,平靜地過自己的日子。但是當皇帝的、當君主的就是喜歡殺來殺去,他們有什麽辦法?一場戰爭死一萬人、十萬人、一百萬人,對於帝王而言,隻是一些冰冷的數字,但對於死者而言,那就是生命的徹底終結,家庭的破裂,幸福的粉碎。可平民也拿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沒什麽辦法,就隻好衝著同樣的異族平民出出氣了。九州隻要有種族,就會有衝突;沒有種族之分,隻要有國家,還是依然如此。人生於世,誰都擺脫不了。”

雪懷青默然不語,過了好久才說:“所以你們長門就是厭倦了這樣那樣的爭端,才會選擇這樣的自我修煉嗎?”

“我也說不清楚,但這未必沒有可能,”安星眠說,“過去我一直覺得我對長門的經義了解得很透徹,但經過這最近半年,我才發現,其實我什麽都不懂,什麽都不明白。人生的痛苦,絕不是在紙麵上寫寫劃劃幾個字就能明白的,我越來越覺得我其實並不適合做一個長門僧,因為長門僧要超脫痛苦,而我做不到。”

“做不到就不做,有什麽關係呢?”雪懷青說,“強迫自己去做自己根本不喜歡的事情,真的很有意義嗎?”

“那你呢?”安星眠反問,“你真心喜歡做一個屍舞者嗎?”

“無所謂真心不真心,”雪懷青說,“既然走了這條路,就順其自然好了。至少到現在為止,我也沒覺得屍舞者有什麽不好。”

“順其自然……”安星眠咀嚼著這四個字,“其實你才是真正有修士風骨的人。”

雪懷青淡淡地一笑。忽然之間談論了不少沉重的話題,不知不覺把除夕夜的喜慶衝淡了不少,再想到第二天的艱難行程,兩人都有些意興蕭索。

“回去早點休息吧。”最後安星眠說。

第二天是新年的第一天,但山民們已經早早起來開始勞作。對他們而言,前一天夜裏的短暫歡愉終將過去,睜開眼睛後,仍然需要麵對沉重的生計。這就是他們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艱辛人生,和主動尋求痛苦的長門僧相比,這何嚐不是另一種苦修。

安星眠本來打算悄悄給村長留下一張銀票,講明分發給全村人,但細想之後還是作罷了。如同俗語所說,人隻能救急,卻不能救窮。他能幫助一個村莊的人改善生活狀況,卻不能幫助所有人。別說他隻是一個普通的富商之後,就算他是南淮黎氏的家長,也做不到這一點。

兩個人有些心情沉鬱地離開這座小山村,開始向赤炎峰行進,即便是在重重霧靄中,這座孤兀挺拔的山峰也能用肉眼看見。隻是眼所見是一回事,要靠近卻著實艱難。好在兩人不但身懷武藝,而且經常在各種各樣的大山裏行走,走起山路反而遠比在幻象森林裏穿行要舒服得多,盡管如此,仍然從清晨走到下午,才來到了赤炎峰下。等到攀上那處山洞,天色已經墨黑了。

安星眠首先嚐試著去推開那塊巨石。果然,巨石並不如看上去那樣巋然不可動搖,他用力之下,能夠感覺到一點鬆動。但他畢竟力道不足,無論怎麽使勁也推之不開。雪懷青見狀,召喚屍仆上前,兩人進入山村之前,先把屍仆掘地埋入了地下,以免這個不吃不喝的大家夥引人注目,此時屍仆自然是跟在身邊了。這個鐵塔一般的巨漢雙手齊出,隻聽見一陣刺耳的摩擦聲,大石真的被推開了,露出那個山洞。

“看來活人還沒有死人好用啊。”安星眠擦了把汗,舉著火把走了進去,雪懷青跟在身後,將屍仆留在洞口以防不測。山洞並不深,走進去沒多遠就到了盡頭,隻見地上亂七八糟散放著一堆白森森的屍骨。對屍體了如指掌的雪懷青蹲下身來看了一會兒:“兩個人類,一個羽人,一個河洛,但不知道他們的身份。”

“本來可以有機會知道的,”安星眠伸手指向一旁的山洞壁,“那上麵顯然曾經刻了很多文字,但都被刮掉了,刮痕並不久遠。我猜測,那是我們的皇帝幹的。”

除了這堆屍骨和牆上被刮掉的文字之外,山洞裏再也沒有其他東西,想來有價值的線索全都被皇帝扔到了懸崖下麵。兩人重新出洞,來到女斥候所描述的皇帝扔下那包東西的地方,是一處斷崖,恰好在赤炎峰和隔鄰一座山峰的交界處,站在懸崖邊往下看,一片灰蒙蒙的濃重霧氣,難以判斷其深度。冬夜的寒風在耳邊呼嘯著刮過,有如刀割。

“我可以舉著火把下去,”安星眠很想一鼓作氣解決此事,“李福川給我準備的繩子和鉤鎖都相當結實,可以一試。”

“已經等了那麽久了,不在乎多等這一夜,”雪懷青說,“你就不怕你一失手火把掉下去,皇帝沒能燒成的東西,你替他如願了?”

安星眠搔搔頭皮:“說得也是……那就先休息吧。正好這個山洞可以用。”

在雪懷青的指令下,屍仆手腳麻利地清理好山洞,點燃了一堆柴火,為二人把幹糧烤熱,燒好熱水。兩人聊了一會兒天,決定早點休息,以便養足精神準備第二天攀下懸崖的艱難任務。安星眠鑽進睡袋,正準備說聲晚安,卻忽然發現一粒小石子扔到了他跟前。他微微一愣,扭頭看時,山洞另一角的雪懷青向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外麵有人?安星眠會意,輕手輕腳地穿上外衣坐了起來,慢慢走到山洞口,卻並沒有聽到任何聲音。探頭出去看時,也沒有見到人影。

雪懷青來到他身後,很是疑惑:“我的耳朵絕對不會錯的,那是腳步聲,而且絕對是穿了靴子的人的腳步聲,絕不是野獸。可是,為什麽一下子就沒人了?”

“真是奇怪了,難道是山間的鬼魂……”安星眠本來想開個玩笑,卻突然麵色一沉,想到了點什麽。這一想不得了,一下子激起了他鬱積多日的鬱悶與火氣。他嘴裏咒罵了一句什麽,猛然間做出了令雪懷青完全意想不到的動作。

——他奔出山洞,向著懸崖的方向猛衝過去,竟然直衝衝地朝身前的萬丈深淵跳了下去。

那一瞬間雪懷青幾乎連心髒都要停跳了。她雖然見慣死亡,卻萬萬沒有想到安星眠這樣的人會毫無先兆地選擇自盡。她甚至連阻攔都來不及,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安星眠的身體消失在視線之外。

她的心裏不知為何湧起一陣劇烈的酸楚,一陣她從未體會過的酸楚和空洞,就仿佛安星眠跳下去的動作也把她的魂魄一起帶走了。這是一種她從未曾體驗過的古怪情感,即便是師父的去世和義父的病逝,也隻不過是在她心上激起淡淡的漣漪而已。可現在,為什麽她會忽然六神無主、茫然失措,就好像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事物?

雪懷青為自己不可思議的情感波動感到迷茫,然而這樣的酸楚也就僅僅存在了那麽短短的一瞬刹,因為安星眠的身軀剛剛消失在懸崖之下,高空中突然飛來一道白色的影子,迅疾有若流星,以比安星眠的墜落更快的速度也跟著衝下了懸崖。

幾瞬刹之後,白影重新飛了回來,隻不過影子的體積似乎比剛才更大了。雪懷青這才看清楚,那是一個展翅高飛的羽人,潔白的羽翼散放著明亮柔和的光澤,顯得很有高貴的氣息。而羽人的手裏拎著一個人,正是剛才跳下去的安星眠。顯然,他還在墜落的過程中就已經被羽人抓住帶了回來。

雪懷青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這才注意到自己的兩腿已經發軟了,竟然要靠手扶著山壁才能站穩。她認出了那個羽人,正是在幻象森林裏見過的風秋客,那個不知為了什麽原因,一直以拙劣的借口死命保護安星眠的風秋客。

她也明白了剛才那看似驚險的一幕是怎麽回事。安星眠來到洞口,沒有看到任何人,已經猜到了,這一定又是陰魂不散的風秋客一直在跟蹤著他們。所以安星眠大概是實在有點忍無可忍了,竟然用那樣冒險的舉動去折騰風秋客——反正這個能凝出羽翼的羽人是一定會飛出去救人的。

就是把我嚇了一大跳啊,雪懷青想著,心髒還在劇烈地跳動,臉卻不知不覺有點發燙。不過她還是很快調整好,又帶著一臉的若無其事,看著滿臉怒氣的風秋客和同樣麵色不善的安星眠一同走了回來。

“你以為羽人是天神嗎?”風秋客怒氣衝衝地說,“你跳得那麽快,萬一我沒反應過來接不到怎麽辦?萬一懸崖邊上有什麽凸出的岩石或者樹幹怎麽辦?”

“這世上哪兒有那麽多萬一?”安星眠聳聳肩,“有你這樣萬能的保護神在,我幹什麽都不必擔心,幹什麽都無所顧忌了。剛才跳崖的感覺實在是太刺激了,咱們再來一回?”

安星眠其實生性從來不喜歡挖苦擠兌他人,但風秋客比金吾衛保護皇帝還盡職盡責的“忠心”實在讓他有些難以按捺火氣了,索性就把這些日子以來積蓄的鬱悶都發泄了出來。雪懷青歎了口氣,知道兩人這樣鬧僵了並不是辦法,於是走上前去,打算勸解一下。和安星眠在一起待久了,她也漸漸變得不那麽厭惡尋常的人情世故了,何況事涉安星眠,似乎並不能算是“尋常”,當然她並不敢細想下去。

“先烤烤火,休息一下,再吵嘴也不遲吧,”她說,“雖然我並不能飛,但我也知道,飛行是非常消耗體力的。”

風秋客雖然對安星眠很不客氣,但畢竟既是長輩,又自恃高手身份,自然不能對雪懷青粗魯對待。他扭過頭,衝雪懷青點點頭:“很抱歉,打擾你休息了,上次在萬蛇潭來去匆匆,還沒有和你……”

剛剛說到這裏,在火光的照映下,他看清楚了雪懷青的臉。上一次在萬蛇潭,風秋客的注意力始終都在安星眠和須彌子身上,並沒有細細地端詳雪懷青的麵容。而這一次,兩人站得很近,他終於第一次看清了對方的長相。然後他就僵住了。他臉上的肌肉輕微地抽搐了一下,下意識地退後了一步。

“是你!”他失聲驚呼起來,“你……你早已經死了啊!怎麽可能……”

雪懷青莫名其妙地看著他。風秋客的神情十分奇特,顯得既驚訝又恐懼,還有一些黯然神傷,但很快他就反應過來。

“抱歉,我看花眼了,”風秋客定了定神,“你姓雪,是不是?”

“是的,我姓雪。”雪懷青點點頭。她本來就十分聰慧,加上心裏無時無刻不在惦念著某些事情,一下子就猜到了什麽。衝動之下,她做出了一個很不淑女的動作,一把揪住了風秋客的衣襟。

“我是不是長得很像一個你認識的女人?”她大聲問,“那個女人是一個人類,她嫁給了一個姓雪的羽人,對嗎?她是一個人類,嫁給了一個羽人,生下了我,是不是?她有可能是我的母親,從小就拋棄掉我杳無音信的母親,你知道不知道!”

麵對著這一迭聲的追問,風秋客隻能報以長歎,他再度仔細看了看雪懷青的容貌,像是確認似的輕輕點頭,然後又搖了搖頭,看著站在一旁似乎是不願上來打擾的安星眠:“你們兩個人……還真是奇妙的緣分呢。這難道就是所謂的天意嗎?”

安星眠渾身一震:“你在說什麽?什麽天意?她……她的身世,和我也有什麽關係嗎?”

風秋客不再多說,神色黯然地離開山洞。月色之下,他的羽翼閃耀著晶瑩的光輝,背影卻顯得那麽孤寂而消沉。很快的,他的身影消失在另一座山峰的後麵。當然,安星眠知道,他並不會離開,為了那個他始終不願明言的理由,他還會一直尾隨著自己,保護著自己。但不知為何,看了剛才他的表情,安星眠對他的厭惡感消失了不少。

這大概也是個有著說不出的苦衷的男人吧,安星眠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