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千年之秘 一

舒林蜷縮著身子,在稻草堆裏輕輕呻吟著。他很困倦,卻無法入睡,因為身上的傷口實在太疼了。被關押的半個月裏,他一直都在承受著各種難以想象的酷刑折磨,這對於一個年僅十七歲、幾乎還隻是個孩子的年輕人來說,實在有些過分痛苦和沉重。但他還是咬緊牙關,強忍了下來。

他模模糊糊地知道,這是一處很隱秘的監牢,裏麵隻關押了一種人,那就是天藏宗的長門僧,總數有多少還不得而知,反正每個人都是被單獨關押的。每天一大早,他就被提出去在刑訊室裏受刑,然後到了晚間,又會被帶到另外一間漆黑的小屋裏。小屋裏除了他之外,隻有一個把全身都藏在簾子後麵的人,那個人會用低沉的嗓音問他:“今天,你還是不肯說嗎?你們天藏宗藏書的洞窟,究竟在哪裏?”

舒林不肯。於是他又被關了回去,等待第二天繼續受刑。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活著離開這裏,最後必然是要被滅口的,但是招供可以換來一個痛快的死,而不必這樣活著受罪。有些時候,活著反而比死亡更加煎熬。

但他還是不肯。這個瘦弱的孩子血肉模糊的外皮之內,有著一顆堅強的心。他相信,他的同門也有著和他一樣的堅強和不屈。我是一個長門僧,我是天藏宗的弟子,我絕不能出賣自己的門派。

另一樣能夠支撐他的精神支柱就是牢房牆角的一個小洞。那個洞非常小,小到連一隻老鼠都很難鑽過去,但有一樣東西能通過,那就是聲音。靠著這個小小的牆洞,舒林每天深夜時分都可以悄悄地和老師說上幾句話。老師受刑比舒林更重,而且本來就年邁體弱,幾乎每天都是在昏死過去的狀態下被拖回來的。但老師同樣沒有屈服,反而每天都通過牆洞鼓勵舒林,鼓勵他頑強地戰鬥下去。

“這不過是人生中的又一道門而已。”老師總是這樣輕描淡寫地說。

這一天夜裏,舒林照例把遍體鱗傷的身軀扔在牆角,到了深夜時候,他把耳朵貼在牆邊,等待著老師的召喚。但老師來得比往常要晚,而且聲音顯得更加衰弱。

“我想,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晚和你的對話了,”老師說,“我的身體已經撐不下去,再受一天刑,大概就會永遠地離開人世。所以今晚,我要趁著這一口氣在,把該說的話都向你交代清楚。”

淚水湧出了舒林的眼眶,但他知道,此刻說什麽安慰的話都隻是徒勞和自我欺騙,倒不如鎮定心神,仔細聆聽老師的最後一次教誨。

“我看你天資聰穎,又能吃苦,才破例準備把你收入內藏組,很多人終其一生也不能進入內藏組,也就無緣得知我們天藏宗的秘密。現在看來,我的決定沒有錯,”老師的話語裏飽含欣慰,“可惜你還沒能正式加入,我們就遭遇這等大禍。不過我也總算是把藏書洞的秘密告訴你了,希望你能保守這個秘密,任憑酷刑加身也不要屈服。”

“我會的,”舒林眼眶裏飽含熱淚,“我一定不會辜負老師的期望。我會用生命去捍衛信仰。”

“真是我的好學生!”老師感歎著,“其實這千百年來,我們天藏宗一直都是這樣用生命去捍衛信仰的。我們所做的事情,不能為任何外人所知,否則將會招致難以想象的災難。”

“其實,老師,我一直有一個問題想問……”舒林囁嚅著,“我並不是太敢問這個問題,可是、可是……”

“可是我馬上就要死了,再不問就永遠不會有機會了,對麽?”老師的語聲很平靜,“你隻管問,我們長門僧不需要那些無用的避諱,假如言語上的避諱就能消除災難的話,我們也不會像今天這樣身陷囹圄。”

舒林下意識地點點頭,然後意識到老師根本不可能看見他的動作:“老師,其實我一直都不太明白,我們為什麽要在每個時代都開鑿深洞,收集所有的知識和曆史記載,然後填埋下去、就此封存?這些知識曆經千年也始終沒有被動用過,它們的意義何在呢?”

這個問題實際上直指天藏宗的創派根基,原本有些大逆不道,因此舒林從來沒有開口問過。但是現在,反正已經身處死地,他反而少了許多顧忌,所以鼓足勇氣問了出來。他等待著老師的斥責。

但老師並沒有責備他。牆壁那邊沉默了一陣子之後,舒林又聽到老師的聲音:“其實這是一個很好的問題。你要記住,任何真理永遠不是無條件地強迫人去相信的,懷疑、學習、了解、相信,才是正確的步驟。”

“我並不是非要去質疑什麽,”舒林說,“隻是關於這一點,我確實想不明白。”

“因為你還太年輕,”老師說,“比起你來,我是個垂暮的老朽,但我的年齡和九州文明的長度相比,也隻是微不足道的塵埃;而文明的曆史和九州大地的存在時間相比,又隻能算海洋裏的一滴水。”

舒林隱隱意識到了老師想要說的意思,腦子裏認真地思考著,老師接著說下去:“人類是脆弱的,文明也是脆弱的,一場席卷大陸的戰火就可能改變一切。人們會死亡,建築物會被摧毀,書籍會被焚燒,曆史會被新晉的帝王肆意歪曲塗抹。當一個王朝結束後,隻需要十年,過去的一切就會被徹底遺忘,人們將會接受那些千瘡百孔的謊言,把它當成曆史的真實流傳下去。最終,我們將無法尋找到真實的過去。”

“我明白了,”舒林說,“我們那樣做的目的,就是為了保存真實的曆史。”

“不隻如此,還有其他同樣重要的原因,”老師說,“每一個時代都會有各種各樣的新知識出現,而由於人們的天性使然,新知識很有可能被運用於戰爭。某些時候,當我們發現這樣的知識時,我們或許會……想辦法把它埋藏起來。”

某些時候,當我們發現這樣的知識時,我們或許會想辦法把它埋藏起來。

想辦法。

把它埋藏起來。

舒林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您說什麽?難道我們的先輩們,竟然會……”

“那就是天藏宗的成員有不少都身懷武技的原因。”老師沒有直接回答,但言語裏毫無疑問肯定了舒林的問題。

舒林說不出話來了。他從來沒有想到過,溫和隱忍的長門僧竟然也會有主動出手的時候。老師的用語很平淡,“想辦法把它埋藏起來”,但舒林完全可以想象這短短的幾個字背後隱藏了多少強迫和暴力,多少難以言說的血腥真相。他的腦子裏嗡嗡作響,一時不知道如何開口。

“我知道你感到很意外,我也知道你對天藏宗產生了懷疑……”老師說。

“你住嘴!”舒林突然感到一陣煩躁,低聲吼了起來。從十三歲入門以來,他從來沒有對老師說過半句不敬的話,但是現在,他已經無法控製住自己的情緒了。

“我一直以為長門是與世無爭的,長門是永遠不會去害別人的,”舒林怒火中燒,“您不是一直都在教導我嗎?‘即便我們手中真理在握,也絕不能用真理去強迫他人,那樣的話,我們就和暴徒無異。’而現在,您卻告訴我,我們就是一群暴徒,一群延續了千年的暴徒!您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

“因為你還沒有成熟到能夠接受這一切,”老師歎息一聲,“我本來準備在你二十歲之後才告訴你這一切,到那時候,你也許已經有足夠達觀的心態去麵對。可是現在……唉,說與不說,終究沒有區別了,你我的死,不過分一個早遲而已。”

“不!不一樣!”舒林近乎咆哮著說,“如果您不告訴我,我將會在對信仰的堅守中平靜地死去。而現在,我到臨死的時候都會充滿悔恨和痛苦!我以為我跨過了一道道長門,尋求到了最後的平靜,但我找到的隻是煉獄!”

“身為長門僧,本來就時時刻刻身處煉獄之中,”老師聽起來很失望,“看來我看錯了你,不過幸好你還沒有正式加入秘藏組,至少你並不知道那些洞窟究竟在哪裏。”

師徒倆都失去了對話的興趣。老師很失望,舒林同樣失望,但他想到老師的生命也許就會在這一天終結,那些埋怨的話終於沒有出口。他隻是默默地背轉身,默默地流著眼淚,體會到了信仰被動搖的悲哀,一時間連身上的傷痛都忘掉了。

正當他迷迷糊糊就要入睡時,卻被一陣開門聲驚醒了。不是他自己的門,而是老師那間囚牢的牢門。然後他聽到老師喘著粗氣站起來,被半拖著帶了出去,他已經衰弱到很難自己獨立行走了。

這是怎麽回事?舒林感到有些不對勁。他們雖然在白天受盡刑罰,但夜間總能得到休息,並且還能得到足夠的食物和傷藥,根據老師的分析,那是因為對方一定要得到藏書洞的方位,所以不讓他們輕易死掉。但是現在,老師在深夜就被拖出去了,難道對方已經失卻耐心?

雖然心裏仍然矛盾而憤怒,他還是非常關注老師的去向,也忘記了睡眠。他估計著時間,大約過了一個對時之後,長夜還沒有過去,老師就已經被押了回來。老師是自己走回來的,雖然還是被人扶著,但至少不是像前幾天那樣早已昏迷過去被人拖回來的,說明他並沒有受刑。那他被押出去的這一個對時裏幹什麽了呢?

“林兒!林兒!”衛兵剛剛鎖好門離開,老師就撲到牆洞邊召喚舒林。

“怎麽了,老師?”舒林聽出老師的聲音有些不對勁。在此之前,無論發生什麽,老師都始終是鎮靜而淡定的,仿佛所發生的這一切隻是日常苦修的一部分。但是現在,在這蹊蹺的一個對時之後,老師的聲音完全變了,充滿了恐懼、緊張、悔恨、憤怒、悲傷,還有一種仿佛到了極致的深深絕望。

“沒有時間了,你聽好,你必須在天亮之前逃出去。”老師急急忙忙地說。

舒林糊塗了:“逃出去?怎麽可能逃得出去?為什麽要逃?”

“別問了,你記住我告訴你的這幾個地點……”老師匆匆忙忙地說了好幾個地點,基本都是位於深山、密林或者大沼澤中,常人很難靠近的地點。舒林猛然意識到:這是老師在告訴他天藏宗藏書的所在!他連忙收束心神,強迫自己硬記下那些地點。老師說得很快,有不少地方他還沒辦法和地圖印證起來,隻能不顧三七二十一,硬背下來再說。

“我知道這麽短的時間要讓你記住有點強人所難,但不要緊,隻要你能記住其中的幾個,哪怕隻是一個,都足夠了。”老師說。

“您到底想讓我做什麽?”舒林更加摸不著頭腦了。

“你記住這些藏書的洞窟,找到它們,然後……”老師的語聲裏陡然間充滿了殺意,“毀了它們!徹底地毀掉!把每一個洞都填平,填平!”

“您在說什麽?”舒林簡直懷疑自己聽錯了。就在一個對時前,老師還在以敬仰的語氣談論著先輩們的偉大成就,還在為舒林無法理解這其中蘊含的意義而感到失望,但是僅僅一個對時之後,他就無比堅定地要求舒林去毀掉它們。

這一個對時的時間裏,究竟發生了什麽?

“你已經聽到我的話了,”老師的話語硬得像鐵一樣,“毀掉它們!一定要毀掉它們!”

“為什麽,老師?”舒林不得不追問。

“那是因為……”老師低聲說出了原因。

“這不可能!”舒林驚呆了,“這怎麽可能!”

“我當然是看到了證據才會確信的……沒時間多說了,天就要亮了,伸出你的手,把鐐銬放在牆洞邊!”老師低吼道。

舒林無奈,隻能按照老師的指示去做。他的鼻端聞到一股濃烈的血腥味,還混雜著某種刺鼻的腥臭,這氣味甚至壓倒了他身上正在開始腐爛的傷口所發出的可怕氣味。接著他感到手上一鬆,低頭一看,一股黑色的**從牆洞那邊流過來,竟然把他手上的鐵鎖整個腐蝕斷了。

“當心,別沾到手上,不然你可能會直接看到你的骨頭。”老師用虛弱的聲音說。

舒林驚恐地看到,牆洞越擴越大,黑色的**蝕穿了兩間囚室之間的隔牆,竟然又開始腐蝕外牆。他猛然明白過來:“老師……這是您的血?”

“這就是我告訴過你的,危險的知識之一,”老師的聲音越來越低,“我沒想到我這輩子還能用上這一招秘術,可惜用完之後我也就該死了。”

他強打起精神,叮囑舒林:“等牆洞擴大到你能鑽出去的時候,就趕緊逃。當年我從那群小混混那裏把你贖出來的時候,他們告訴我,你是幫裏跑得最快的一個,也是最擅長逃脫追捕的一個。現在,就趕緊跑吧。先逃命,然後想辦法去完成你的使命。”

“可是,老師,你剛才說的……是真的嗎?”舒林仍舊猶疑不決。

“是不是真的,你可以自己去發掘,但一旦確定了就不能猶豫,哪怕豁出性命也要毀掉它們,”失血過多的老師氣息奄奄,“洞夠大了,快走!快走啊!”

這一天天將亮的時候,舒林已經逃遠了,如老師所言,小偷出身的他,藏身和逃命的本領堪稱一絕。這時候他才分辨出來,原來他們被捕後一路蒙著眼睛押運,竟然是一直被關在帝都天啟城。不過仔細想想也不必奇怪,既然是皇帝要抓他們,自然要在天啟審問。

蒙蒙的霧靄籠罩著黎明的天啟,這座萬年帝都在模糊中呈現出更加雄渾的姿態。這正是世間永恒不變的真理:看不清的事物往往會愈加美麗。而一旦你把它看通透了,美或許就會就此消失掉。

現在的天藏宗對於舒林來說,就是這樣一個清晰而失去美感的事物。更糟糕的是,他還不得不繼續麵對它,繼續挑戰它,不得不絞盡腦汁去想辦法摧毀掉這個他曾經極度向往的夢想。

這真是人生的絕大諷刺。

“老師,我該怎麽辦?”舒林喃喃地自言自語著。在失魂落魄中,他並沒有注意到,幾名追兵已經悄然靠近。他雖然甩掉了監獄裏駐紮的人馬,兩條腿卻不可能跑過信鴿的雙翼。追兵們遠遠觀察著他,確認了他的身份,並且毫不猶豫地揚起了長弓,把鋒銳的利箭搭在弓弦上。如有長門僧敢於脫逃,一律格殺勿論,這是他們收到的命令。

太陽正在升起來。